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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夏季里最湛蓝、最晴朗的一天。每一口空气都那么美,那么清爽,还 带有点咸味,足可以唤醒你所有的感觉。如果船长和我只是闭着眼睛站在门口,这会是一个完美的日子。但在我们的鼻子和肺部大量吸进大自然美好的东西时,我们的眼睛将要看到它的野蛮行为。
水已经从我们的起居室退走,可依然留在院子里,平着门廊。泥浆的水面上露出部分尖桩篱栅、巨大的树枝、蟹笼、剩余的浮笼和蟹棚以及小船……
“那是什么?”我一把抓住了船长的手臂。
“一口棺材。”他照实说,“暴风雨有时候会把它们给挖出来。重新埋掉它们就是了。”他的心显然不在死人上面。“瞧吧,”他说,“今天早晨到我的家没有安全的路了。我们还 是回去帮帮你妈妈吧。”
想到我们那湿漉漉满是泥的楼下,我就感到心情沉重,就像铅块压在蟹笼上一样。“你不想去看看你的房子怎么样了吗?”我问道。这是一个用于冒险而不是用于干苦活儿的日子。
“等水退了以后再去看它吧,时间有的是。”他说着转身就要向屋里去。
“我的船!”有了。我们可以撑我的划艇上他的房子去,只要绕过浮着的垃圾,像绕过浮冰块那样。他歪着头,我断定他是在怀疑我那条粗短的小划艇在暴风雨之后是否还 保存下来。
起先我们说不准。水在院子里泛滥,带来在前院打转的漂浮垃圾。在这水下面,狭水道不见了。头一天,我爸爸把这小划艇拴了起来,不只是像我通常那样把船头绳子拴到松树上,而是把船尾用绳子一边拴到无花果树上,一边拴到柏树上。那三棵树都在,看上去有点像夏天剃了头的三个小男孩,可它们依旧在那里。从门廊我终于看出了那三根如今绷紧了的绳子,接着我看到正好高出水面的防浪板。
“它在那里!”我已经都要离开门廊了,船长一把抓住了我。
“你要害破伤风,还 是害伤寒病,还 是两样都害?”他指指我光着的腿和脚。
他这样说我,我太高兴了。“好吧,”我说,“就等一会儿。”他等着我拿来爸爸的旧靴子。他早些时候去察看他自己的船和螃蟹棚屋的时候,就是穿着他那双好靴子去的。
我们舀出划艇里的水,直到它快快活活地在水面上漂浮。还 是看不见狭水道,船长把靠房子一边的两根绳子解开,接着我爬上划艇,拉住绳子到柏树那儿,把绳结也解开了。船长从厨房拿来篙,在船尾把它交给我,然后上船对着我坐下,双臂紧紧抱住胸口。
他让我把划艇撑着穿过海水泛滥弄坏的东西,甚至没有回过头去看我可能碰到什么。我沿着我认为可能是狭水道的路线撑船。水太混浊又满是垃圾,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篙通常只入水一英尺左右,但突然插下去有三英尺深,于是我知道,我又找到那条狭水道了。
船长看上去那么严峻,我想像我是一名埃及奴隶,正用船送法老航行在泛滥的尼罗河三角洲。五年级上历史课的时候,我们花了很多时间为古代尼罗河泛滥的三角洲担心。我可能是一个又能读又能写又敢于给主人出主意的聪明奴隶。比方说,现在我可以告诉法老说,河水泛滥是众神的礼物,河水一旦退了,三角洲的肥沃黑土会带来丰收,我们的粮仓里粮食会多得放都放不下,甚至就像伟大的约瑟当法老的大臣那时候一样。
我的幻想突然被在我们旁边漂过的一个小棚子发出嘶哑的格格抱怨声打断。“唉呀!”我说,“它看上去像刘易斯 家的鸡棚。”这鸡棚里活着的居民一路漂走时在格格格格向世界抱怨它们的不幸。
暴风雨真是古怪。有些屋顶没有了,而隔壁的房子不但完整无损,连围墙和棚屋都在。在有些院子里,人们已经在收拾东西和清扫他们围墙旁的垃圾。我叫喊他们,并且向他们招手。
他们也向我招手,一边打招呼一边大声说话,诸如:“喂,小吸吸,你们都没事吧?”
我就回答:“是的。至少房子是好好的。”我难得感觉到岛上人这么温暖。我点头,招手,微笑。那天早晨我爱每一个人。
我已经经过和绕过村子街上最后一座房子,这才想到我失去了我的方位。现在我应该是在沼泽地上面了。太阳在左边,因此我该是在一直向船长的房子撑去。
我在喉咙里发出很滑稽的一声尖叫,把船长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他转脸看我在看什么。
我什么也没在看,根本什么也没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块木板。头天夜 里还 站着船长的房子的地点,如今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我们两个花了几分钟才接受这个事实。我在船上绕着这地点打转,或者试图这样做。对我来说,我的篙插得太深,不敢冒险走得太远。没有东西让我们弄清楚我们是在沼泽南边还 是在曾是华莱士家的地方。现在一眼看去全是海湾。
起先我什么也没法做,只是望着泥浆的水。最后我偷偷看看船长。他的眼睛看上去发亮,用左手手指拉着他的胡子。他明白我在看他,于是清了清喉咙。
“我们本来有牛,”他说,“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听说过。是的。”
“尽管大地移动,”他嘟哝着说,“尽管高山被投进大海。”
我想说我感到有多难过,可这看来很幼稚。我甚至连我的船篙也没有失去。他却失去了一切。
他再次用双臂抱着他的胸,甚至更紧些。他眯起他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瞧,就是这样。”
我把船转过来的时候,试图猜出他的意思。最后我说:“你想到哪里去?”
他发出笑声,听来有点像嗤笑。我把篙放在船上,在横坐板上坐下来,坐在他的对面。“我真的感到很难过。”我说。
他摇摇头,像是要摇走我对他的担心,眼睛闪闪发亮。他的双手落在他的膝盖上。他穿着向我爸爸借来的衣服,一件旧的蓝布衬衫,一条劳动布裤子,它们对他来说紧了点。他好像在看他的右手大拇指去擦他左手的关节。尽管他有白色的胡子,他看上去却像一个小孩想忍住哭。我怕会当真看到他的眼睛流出泪水,我只想避免看到这种情景,我离开横坐板,用膝盖跪着爬过我们之间的狭小空间,用双臂抱住他。粗糙的衬衫擦着我的下巴,我感觉到他的双膝顶着我的肚子。
接着忽然之间,什么事发生了。我无法解释。除了我很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拥抱过人。也许是不习惯的接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安慰他,可我一闻到他的汗水,感觉到他的胡子在我脸颊上的跃动,我心中一阵惊慌。我全身发烧,我能听到我的心怦怦跳,觉得它要从我的胸口里跳出来。“放手,笨蛋。”我心中一个声音说,而另一个我简直认不出来的声音却劝我抱得更紧些。
我一下子向后退,把横坐板放我们两人之间,抓起那根又硬又结实的篙,站起来把它插到水里。我不敢说话,更不敢看他。他会怎样想我呢?我知道,任何使人产生我当时所产生的那种感觉的事情只能是罪过。可我当时只关心船长却不关心上帝的审判。也许他只是一笑置之?也许他会告诉别人?考尔或者——但愿上帝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卡罗琳?
我大胆看看他的手。他右手的手指在紧张地叩着膝盖。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手指有多长。他的指甲很大,底下圆,指尖的地方平而整齐。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的指甲是最干净的——他的手是广告中伸出来把钻戒戴到旁氏①女郎手上去的男子的手。我以前为什么从未注意到他的手有那么好看呢?我真想用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吻上面的指甲。噢,天啊,我都发疯了。只是看着他的手,也跟抱着他时同样想入非非。
(①“旁氏”是化妆品牌子。)
我撑得更快,要让我的眼睛和心完全只用在把船撑回家上面。我不断插那些垃圾。我断定他会说我太激动。我继续等着他开口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好。
“唉。”他说。听到这声音我的心简直跳出了胸口。“唉,”短短的一声叹气,“就是这样。”
就是什么样?我脑袋里在叫唤。我把船撑到后门撞了一下,我连忙跳出来,把绳子拴在一根柱子上。接着我头也不回,飞也似的跑进屋,奔上我的卧室把它当成避难所。
“什么事,小吸吸?”没有避难所。没有藏身之地。当我跳上床用枕头蒙着头的时候,卡罗琳在那里问我。“天啊,小吸吸,到底怎么啦?”
她看见我不搭理她,打扮一下就下楼去了。我能够听到说话声音,声音像给枕头捂住了一样。我等着听到哈哈大笑声。我冷静下来,渐渐明白船长永远不会把船上的事告诉我妈妈和我奶奶。说不准会告诉考尔和卡罗琳,但绝不会告诉其他人。
但即使他一个人也不告诉,我怎么再见他呢?一想到他的气味、他的感觉、他的手,我浑身就发烧。“他比你的奶奶还 老,”我一直对自己说,“当你的奶奶还 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是个大人了。”我的奶奶六十三。她看上去像一百岁,可她只有六十三。我知道她的岁数,因为她十六岁生下我爸爸。船长至少有七十,甚至还 不止。天啊,我才十四岁。七十减十四是五十六。五十六。可这时候我却想起他完美的指甲的弧形,我都要像松脂那样烧起来了。
我听见我爸爸进前门。我从床上跳下来,要到我那裂开的镜子上照照。我不能假装没听见他回来,我要是不下去听他告诉我们的话,再用什么借口也是没人能够理解的。我继续呆在楼上我非紧张得要死不可。我用梳子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砰砰砰下楼了。大家转脸看我这么吵闹。我正好看到船长的脸。他在微笑。我断定我脸都红了,可是大家看了第一眼以后,没有一个人再留意我。他们只想知道港湾怎么样了。
“我们的船没事。”这是我们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也是真正性命攸关的事。
“感谢上帝。”妈妈安详地说。不过有一种使我惊奇的力量。
“不过有不少人运气没那么好,”爸爸说,“许多没有先沉下水去的船都吹坏了。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个艰难的年头。”我们的蟹棚完了,浮笼也完了,不过我们有我们的船。“码头损坏得很厉害,不过大家保住了他们的家。”
“可船长没有。”卡罗琳说得那么快那么响,别人都没有说话的机会,不让船长有机会讲他自己的倒霉事,我觉得是不对的。他虽然什么也没有了,但他至少还 有他的故事。可卡罗琳就是这样,想也不想就抢走了别人的权利。
“噢,该死的,”我爸爸说,“我还 在想我们有多幸运呢。全毁了吗?”
船长点点头,像早先那样把双臂在胸前抱紧。“连房子原来的地基也没有了。”他说。我们全不说话。我奶奶一时停下了没完没了摇动的摇椅。最后船长说:“我小时候整个沼泽地是块大草地。我们用来养牛的。”他又重复讲起牛的事,我感到极其奇怪。我不明白牛对他为什么这样重要。
“那么,”我爸爸说,“那么,”他走到桌子旁边,一屁股重重坐在一把椅子上,“你得跟我们一起住一阵子了。”
船长张开口要谢绝,可是奶奶抢先说话。“我们这房子里没有房间让别人来住。”她说。她的话是对的,可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恨死了她。只要看看船长的脸,我的心都要给撕开了。
“两个小姑娘可以合睡几天,妈。”我爸爸说,“你可以睡上面另一张床。”
奶奶张大了嘴,可爸爸用目光不让她说话。“路易丝这就可以帮你把几样东西搬上去。”
“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船长说。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逆来顺受的伤心口气。
“不麻烦。”我赶在奶奶又插嘴之前大声说。我冲进她的房间,几下子就把她抽屉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捧着那些东西跑上了楼。想到他能留下来,我半个人一阵高兴,而我另半个人害怕得要命。我似乎不再控制自己,可我一直是以能把内心深处的东西隐藏得不让人看见而自豪的。我把我自己的东西扔进一个袋子,塞到卡罗琳的床底下,然后把奶奶的东西折叠得尽可能整齐,放到我的抽屉里。我
浑身在发抖。奶奶已经砰通砰通在上楼。她火冒三丈。
“我想不出你们的爸爸要干吗!”她说,由于快步上楼还 在喘着气,“竟让那不信上帝的人进我们的家,睡我的床。噢,该死的,睡我的床。”
“别说了!”我说得不响,但当着她的面说。这可能吓了她。她吸吸鼻子,退缩了。她爬上我的床。自然,她断定是我把床让出来。“我要休息了,”她说,“我不管了。”
我关上抽屉,重新下楼。她怎么可以伤他的感情?他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在那房子里,我看见过他好看的双手亲切地摩擦他那把旧椅子的椅背。他干得那么卖力。我们大家都干得那么卖力。他和考尔和我。卡罗琳不在内。那不属于她,只属于我们三个。可我一走进起居室,卡罗琳在那里,正在给他一杯咖啡,这样做的时候,她整个人扑在他身上。然后她给自己斟了一杯,在他身边坐下来,她美丽的眼睛充满着怜悯的神情。
“你想喝杯咖啡吗,路易丝?”
“不,”我尖声说,“别忘了这不是野餐。”我没有地方可以跑去了,我可以单独一个人坐在树墩上看咸水沼泽地一点也没有了。我想哭,我想大叫,我想扔东西。然而我克制得十分好,我拿来一把扫帚,拼命地扫像水泥那样粘在起居室墙角上的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