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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爸爸1918年没去法国,弄了一屁股德国弹片①,卡罗琳和我就不会生下来。然而他去参战了,等到他受伤回来,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已另嫁别人。身体慢慢痊愈后,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在别人的船上找了份工作,为的是让自己和守寡的母亲别再过那缺吃少穿的日子。几乎过了十年,他才强壮得可以买一条自己的船去捕捉螃蟹和牡蛎,跟一个真正的拉斯 岛渔民一样。

(①指1917年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与英、法一起对德国作战。)

一年秋天,在他完全恢复健康之前,一位女子到岛上来教书(学校里一共三个教室,加上一个多功能体育馆)。虽然我从来没完全搞清楚,反正是那位文雅娇小的女教师爱上了我那个子大、脸膛红、腿有点瘸的爸爸。他们结婚了。

我爸爸需要老婆,更需要的是儿子。在拉斯 岛,儿子代表财富和安全。可我妈妈给他生下的却是女儿,一对双胞胎女儿。我先出来几分钟。我一直珍重这几分钟。因为在我一生当中,只有这几分钟我是大家关注的中心。从卡罗琳生下来,她把一切都抢过去了。

当我的妈妈和奶奶讲我们两个人生下来的故事时,主要是讲卡罗琳生下来怎样不肯呼吸。助产士是怎样拍打、祈求和哄骗,那个很小很小的胸口才动起来。当她叫出很微弱的第一声时——“不比一只小猫咪的咪咪声响”——大家都高兴得大叫起来。

“那么我当时在哪里呢?”有一次我问道,“在大家照料卡罗琳的时候,我在哪里呢?”

我妈妈的眼睛里掠过一阵乌云,我知道她想不起来了。“在篮子里,”她说,“奶奶给你洗了澡,把你包起来,放在篮子里。”

“你这样做了吗,奶奶?”

“我还 怎么记得?”她狠狠地说了一声,“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一下子浑身发冷,好像我第二次成了新生婴儿,被扔在一旁给忘掉了。

我们生下十天以后,尽管刮着冬天的寒风,而且有冰冻的可能,我妈妈还 是坐渡船把卡罗琳送到克里斯 菲尔德的医院。我爸爸没有钱让孩子看医生进医院,可我妈妈拿定了主意。卡罗琳太小太弱了,必须千方百计让她活下去。那时候我妈妈的父亲还 健在,他可以支付医院的账单。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妈妈每天去医院八次或者十次喂卡罗琳吃奶,相信亲妈妈的奶能够提供连医生也无法提供的治疗效果。

“那么我呢?你走了以后谁照顾我呢?”这故事总是留下双胞胎姐妹中的一个,强健的一个,让人洗了澡,包起来,放在一个篮子里。干净,然而很冷,没有妈妈。

又是那茫然的目光和微笑。“你的爸爸在这里,你的奶奶在这里。”

“我是个乖宝宝吗,奶奶?”

“我承认,不比大多数小宝宝坏。”

“我做一些什么呢,奶奶?给我讲讲我还 是个小宝宝时候的事吧。”

“我怎么记得住啊?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妈妈看到我很失望,就说了:“你是一个很乖的小宝宝,路易丝。你一分钟也没有给我们添麻烦。”她这是想安慰我,可这话只能让我更失望。难道我不该至少有一分钟麻烦麻烦她们吗?难道那几个月的麻烦倒使得卡罗琳的生命对她们大家这样宝贵吗?

当卡罗琳和我两个月大的时候,我妈妈把卡罗琳接回岛上来。这时候我靠吃罐头牛奶长得胖乎乎的。卡罗琳接着又吃了我妈妈十二个月的奶。仅有一张照片照着我们两个在夏天坐在前门阶上,那时候我们一岁半了。卡罗琳又小又美丽,她的金鬈发围着她那张笑得好不开心的脸,两只手臂伸向正在给我们拍照的人。我在那里坐成一团,像个胖胖的大黑影子,我的两只眼睛斜过来看卡罗琳,大拇指放在嘴里,一只胖嘟嘟的手遮住了我那张脸的大部分。

第二年冬天我们两个都得了百日咳。我妈妈认为我咳得太厉害,应该罩在百日咳帐子里。不过大家只记得比利船长半夜 两点紧急用渡船送卡罗琳和我妈妈到医院去。

我们两个小时候生病时都这个样子,只除了有一次出水痘。我们两个都出得很厉害,可是只有我一个还 留着疤痕。我鼻梁上那个疤痕就是一个水痘的疤。我十三岁时疤痕比以前更加明显。有一次我爸爸取笑我,说我“老伤疤脸”,看到我号啕大哭,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了。

我认为我爸爸对我经常有点粗暴,如果对儿子,他就会不同,不过对卡罗琳他可不一样。我爸爸和我们岛上差不多所有的男人一样,是船民。这就是说,一星期六天,离天亮还 早着呢,他就已经在船上了。从11月到第二年3月,他用钳子捕捉牡蛎,从4月下旬到秋天,他捕捉螃蟹。在这个世界上,比水上作业更需要体力的工作不多。一个脚有点毛病的人独自一人在船上,工作更是加倍地艰辛。他需要一个儿子,我情愿献出一切来成为这个儿子。但当时在拉斯 岛,男女分工是极其严格的,船民的船不是女孩呆的地方。

六岁的时候,爸爸教会我用篙撑划艇,因此我会在靠近岸的大叶藻丛里用网捉螃蟹。我若能上他那条“鲍茜娅·苏”渔船当他的帮手,这多少对我是一种安慰。我有一只自己的小划艇就高兴成那副样子,但还 是不能让他带我上他的船去。我继续祈祷能变成一个男孩,我太爱我爸爸的船了。我妈妈喜爱莎士比亚戏剧,他就用一个剧中人物的名字命名了他的船①,好让她高兴高兴,但还 是坚持再加上一个“苏”字。我妈妈的名字是苏珊。在切萨皮克湾只有这么一位船民,他的船是用莎士比亚剧本中一位女律师的名字来命名的。他受的教育不能和我妈妈比。他十二岁就在岛上停学去干水上的活儿。我想他会喜欢上读书,但他晚上回家已经累得不行,没法读书了。我记得我妈妈有时候读书给他听。他坐在椅子上,仰起头靠在后面,闭上眼睛,但是他没有睡着。小时候我总是疑心他在想像着什么。也许他真的在想像什么。

(①“鲍茜娅”是莎士比亚《威尼斯 商人》一剧中的女主人公,她扮成律师,巧断高利贷者要求割欠债人一磅肉还 债的公案。)

虽然我们的房子在岛上约四十幢房子中属于小的,但有好多年,我们拥有岛上惟一的一架钢琴。是我住在大陆的外祖父去世后用渡船运到我们这里来的。它运来时,我想卡罗琳和我大概四岁。她说她还 记得到码头上去接它,当六个人帮助我爸爸用一辆手推车把它运回我们家时,她一直跟在后面。当时这么运是因为岛上没有卡车也没有汽车。

卡罗琳还 说,她马上就用耳朵记住了曲调,自己作了曲。这也许是真的。我简直想不起来有什么时候卡罗琳唱歌时不弹着钢琴好好地给她自己伴奏。

我妈妈不是岛上土生土长的人,岛上人又没见过钢琴,因此一开头没有人知道带盐的潮湿空气对乐器会起的作用。几个星期后钢琴就完全走调了。我那有办法的妈妈去大陆找到一位也能教钢琴的调音师——克里斯 菲尔德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这位调音师一个月坐渡船来一次,还 教岛上六七个孩子弹我们的钢琴,其中包括卡罗琳和我。在萧条时期,他很高兴有点额外工作。为了挣到食物和住上一夜 ,以及用上我们的钢琴,他调音并免费给卡罗琳和我上钢琴课。其他孩子——岛上比较富裕的孩子,每上一课付五毛钱。一个月内,每个孩子一星期付两毛钱在钢琴上练习。在那些日子里,一个星期额外收入八毛钱是笔可观的数目了。

我不比大多数孩子好,也不比大多数孩子差。我们似乎全都只能学到《乡村花园》为止,就停留在那上面了。可是卡罗琳九岁就弹肖邦。有时候人们会站在屋外,就为了听她练琴。每次我出去都想把那些贫穷或者没受过教育的人打发走,因为他们品位太低,可我总看到布拉克斯 顿老阿姨的脸,她一动不动站在我家的尖桩篱栅前面,嘴唇张开,露出她几乎没有牙的牙床,眼睛闪亮,痛饮着波兰舞曲,好像那是无限美好的营养液似的。

到了我们十岁的时候,已经很明显,卡罗琳的真正天赋是她的嗓子。她唱得总是清纯悦耳,有腔有调,她长得越大,声音越是可爱。大陆的县教育董事会过去对岛上这所学校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在卡罗琳和我念五年级那一年,忽然无缘无故给学校送来了一架钢琴。第二年,这恐怕也只能说叫人高兴的巧遇吧,派来兼教中学的新教师,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不但会弹钢琴,而且有能力、有毅力组织一个合唱团。不用说,卡罗琳自然是他的得意学生和重点培养对象。岛上的孩子没有什么娱乐,于是我们就唱歌。由于我们天天唱,由于这位赖斯 先生又是一位有才能的老师,所以我们这些生活中对音乐一无所知的孩子也居然唱得好得惊人。

我们十三岁的那年春天,到大陆去参加比赛,当时是可能会赢的,只是评判员们知道,我们那个独唱的主要歌手还 没进中学,因此取消了我们的资格。赖斯 先生很生气,可是我们这些孩子明白大陆那些学校太害怕败在我们手里,才定出这样一条规矩挽回他们的面子。

在此之前不久,赖斯 先生曾经劝我的爸爸妈妈让卡罗琳上点声乐课。起先爸爸妈妈拒绝了,倒不是因为要花时间和精力每星期六送卡罗琳到大陆去,而是因为没有钱。

可是赖斯 先生决定了。他带卡罗琳到索尔兹伯里的那家学院,让她唱给音乐部门的负责人听。结果那位先生不但同意把卡罗琳收作私人学生,而且免收学费。即使如此,去索尔兹伯里的来回渡船费加上出租汽车费使一个星期的预算紧张得难以置信。不过卡罗琳是这种人,别人为她作出牺牲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为我的妹妹感到骄傲,但那一年,有一样东西开始在这种骄傲底下激起怨恨。在十三岁,生活开始颠倒过来。我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当时我认为我的不快活必须归咎于卡罗琳,归咎于我的奶奶,归咎于我的妈妈,甚至归咎于我自己。很快,我就能把它归咎于战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