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 仙女没空理我了
一家人的心情就如同掉入深谷一般漆黑。
在医院的时候,当医生宣布保保是自闭症孩子时,妈妈看着保保,心如刀割,一个劲摇着头:“我的儿子,自闭症,怎么会呢?不会的,不会的!”
“星星的孩子?”我有点懵,喃喃念着医生告诉我们的这几个字,“医生叔叔,我家保保有一天会从星星上回到地球上吗?”
爸爸这才从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清醒过来,接着我的话头问医生:“我想知道,保保能治好吗?”
在我们无比焦急的注视中,医生缓缓摇头:“几乎很少。至少在我手里,这么些年看过的自闭症儿童,还没有一个治好的。”
“医生,帮我们想想办法吧!”妈妈哀求着,“无论是钱,还是时间,只要能治好我的保保,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我相信妈妈绝对能说到做到。当年,为了让那个破破的小女孩变成一个健康、漂亮的小姑娘,妈妈花尽了家里全部的储蓄。
我看看妈妈,再看看医生,特别殷切特别肯定地点头。是的,我的妈妈,绝对是那种为了孩子愿意付出一切的人。
可是,医生轻轻叹了口气,说:“当一个家庭,莫名其妙地诞生了一个自闭症孩子,就一定是场灾难,从此就像被判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
我和妈妈一起失声大叫,跟着,在眼里滚呀滚的泪珠大颗大颗夺眶而出。
不得不承认,一家人中,妈妈受到的打击最最大,接下来是爸爸,再下来是我。
就像在这个家里,我最爱妈妈,接下来是爸爸,再下来才是保保。
那是正比的关系,也是我真实的感受。
受打击最小的我最先振作了起来,开始非常非常努力地想办法去让爸爸妈妈快活起来。我多么希望笼罩在家里的那层厚厚的阴云快点散去呀!
妈妈木着脸,眼神中流露出的茫然令我难过。
爸爸不停地抽烟。本来,从妈妈怀孕开始,爸爸就戒烟了,现在又开始一支接一支吸起来。爸爸靠在沙发上不停地发出呼呼的喘息声,好像刚刚跑了几千米的长跑。
保保坐在沙发上,明明张着眼睛,却不知道盯向哪一处。爸爸妈妈从他面前走过,他发出细细的呼吸声,眼睛不看一下,头不转一下,身体不摇一下,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像块安静的石头。
我把西瓜从冰箱里拿出来,切了半个,切成块块,用小叉叉上,捧了一盘到妈妈跟前。
“妈妈,吃西瓜吧,可甜啦!”我用格外欢快的语调说。
妈妈朝我挤出一个微笑,伸手去拿小叉。小叉在西瓜上筛选着,却连一块也叉不起来,总是到了半空就掉下,然后再叉,然后再掉。
我看不下去了,直接拿小叉插了一块西瓜给妈妈。
“谢谢点点。”妈妈张开嘴,咬了一口西瓜瓤,开始咀嚼起来。
妈妈脸上的神情一片茫然,嘴里嚼的好像并不是甜美多汁的西瓜,而是不得不吃的苦药。
把西瓜端到爸爸面前时,我心里有点不安。爸爸太像discovey里暴躁的野兽了,在无形的笼子里走来走去。
爸爸的身边已经散落了很多烟蒂。
我走到他身边,声音像蚊子般嗡嗡地问:“爸爸,要吃西瓜吗?”
“不要!”爸爸摇摇头,继续抽烟。
忽然,他走到沙发上的保保跟前,把他的小脸扳到自己面前,用力摇晃着他小小的身体:“保保,你说句话啊!保保……”爸爸吼着吼着,声音渐渐变成了咆哮,因为没有回应而绝望地咆哮着。
保保的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片,好像压根看不见眼前的爸爸是如此悲伤和绝望。爸爸不停地怒吼着,用这种方式发泄他的痛苦,直到妈妈扑过来,用力将他推倒在地上。
“你疯了?不要弄伤保保!”妈妈拼了命护住保保。
我去拉爸爸的手。爸爸一把把我推开,然后晃着身子走出了房间。
我听见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想去抱抱妈妈,可是妈妈背对着我,用整个身体把保保保护在墙壁角落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保保不怕,保保不怕。妈妈发誓,谁也不能再碰你一下!”
背对着我的妈妈,还有被她牢牢护卫着的保保,像一座自动关闭的城堡,我无论如何也进不到里面去。
我默默地退到自己房间,像当初在福利院一样,等待一个仙女走进我孤寂的世界,带我到一个不再孤单的温暖地方。
可是现在,仙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空再理会我啦。
第二天,胖小加来找我。
胖小加现在不胖了,而且竟然成了我的好朋友。
那是小学毕业那一年的夏天,她忽然来找我,说:“王家点点,我们把普通同学升级一下吧。”
我问她打算升几级。她爽快地说,直接跳级成好朋友!
她再没提打架的事,也没解释从前为什么给我传那么多小纸条。她说要和我做朋友。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嘿嘿,真的,自从打过那么一架,胖小加好像一下子发泄完了对我的所有敌意,再不写纸条挖苦我了。更神奇的是,再一个暑假下来,她成了瘦小加。
后来她告诉我,她参加了减肥夏令营。真是魔鬼训练啊,吃很少量的东西,做超大量的运动,成吨地出汗,脂肪也跟着一点点燃烧。
练得最苦的时候,她就大声喊出她的魔鬼口号:王家点点,你等着瞧,我会比你还小样!哈哈!
现在的小加(嘿嘿,因为她再也不胖了,我不能再叫她胖小加啦)和我考进了同一所中学,而且因为我个子长得比她快,我们还平起平坐做了同桌。
小加喜欢穿七彩绚烂的衣服,比如现在,细细的小腿上裹着及膝袜,袜子上也是五颜六色的条纹。她很喜欢笑,一笑起来眼睛就眯得看不见了。自从变成苗条姑娘以后,她的生活就阳光一片,性格变好,成绩大涨,笑起来越发没心没肺。
我好喜欢她的笑容呀!小加常常说我的笑容里总是藏着淡淡的哀愁。
由死对头到死党,我得到的快乐就等于平方了一次。可是,是不是人得到什么就意味着要失去什么呢?
“天哪!”小加尖叫起来,瞪圆了眼睛,“你弟弟有自闭症?”
她大呼小叫的,周围的人纷纷拿眼睛瞟她。
我赶紧拉拉她的袖子,小小声地说:“别喊。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家遇到那么倒霉的事情呀?”
小加堆起笑,做了个“对不起”的手势,然后把嘴巴凑到我耳边:“我倒,你弟弟有自闭症?”
我点点头,闷闷地看着脚尖。昨天晚上,家里的大门一直没有打开过。爸爸一夜没回来,妈妈在保保的房间里呆了一晚上。
其实除了保保,家里没有一个人睡得着。我心里有很多很多事情,像被打乱的毛线球。睡不着又不敢去烦妈妈的我,突然羡慕起保保来: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烦恼都没有。
“点点,没事的。听说自闭症的小孩经过治疗以后,当然需要一些年头,就慢慢会好的。”小加宽慰我。
“我好怕到那个时候,我们家就垮了!”我把额头贴在小加背上,不想让她看到我红了眼圈。
“你想太多啦!”小加转过手拍拍我的头,“你怎么长越大越会乱想?难道王家点点你这几年的饭都是白吃的呀!”
“你才白痴!”我打起精神,拉拉小加的小辫子。
我忘说了,她每天都要花半个小时在她的小辫子上,用发夹盘这边盘那边,虽然我真的看不出有啥好看的。
果然,小加发出了一声哀鸣:“王家点点,你死定了!”
她两手握拳在我面前晃晃。然后,我们开始“你追我跑”的游戏。
一阵嬉笑、追打过以后,我觉得刚刚还盘旋在脑袋上空的不快乐都消失了。
但下一秒,我觉得那些不快乐又重重地笼罩了我。
放学后,没想到爸爸会在学校门口等我。他吸着烟,身上衣服皱巴巴的,跟平时精精神神的模样差太多了。
“爸。”我走到他面前,怯生生地喊。
爸爸露出疲倦的微笑:“今天我有空,来接你一起回家。”
我跟小加说了再见。走在路上,我有点不安。爸爸几乎没来学校接过我,他今天突然出现,是要跟我说什么吧?会不会要送我回福利院去?家里已经有保保了,而且,保保看病肯定要花很多钱。
“点点……”爸爸的眼睛里满怀歉意。
我抱着爸爸的手臂,抢在他说出来之前飞快飞快地喊:“爸不要赶我走我不吃零食也不要买新衣服了不要把我送回去。”
我讲得如此之快,每个字之间都密不透风。我觉得这样就没有缝隙让爸爸插进来讲话啦。
爸爸的脸上从疑惑到惊讶,最后锁紧眉头,斩钉截铁地说:“点点,你是王家的孩子,除了我们家,爸爸哪里都不准你去!”
“真的?”我好喜欢爸爸脸上那种坚决到霸道的神情。
爸爸郑重地点头,把他小手指伸到我面前:“拉钩!”
我们拉钩,盖章。爸爸的手比妈妈的宽大好多,但也一样温暖。
这是我第一次和爸爸离得那么近。从前我一直觉得爸爸不是太喜欢我,只是因为妈妈的缘故才接纳了我,是顺水推舟那样简单的惯性而已。
但这一刻,爸爸的手整个地盖住了我的手,让我改变了想法。在爸爸心底,早把我当成了家庭一员,并且认定了这是不能再改变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