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荚两豆
第九章 一荚两豆
就在莉丝领我们去参观地道的第二天,她顺路过来拜访我们,小弟罗比裹着尿布,跟在她的身边摇摇晃晃地走着。在她还 没走到派蒂姨妈家的大门时,我早就看见她伴着嗒嗒的脚步声一路走来,我一溜烟地冲了出去,倏地打开前门,这或许是前门第一次被打开吧,不过,派蒂姨妈并没有出来,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纱门后盯着我们。
莉丝停下脚步,俯身为罗比弄好尿布,“要不要去散步?”她问我。
“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聊聊天如何?”我知道派蒂姨妈一定不准我和莉丝一起出去。我们在门前的台阶上玩儿着小木球,让小妹负责看好罗比,其实,如果不在意派蒂姨妈整个下午都像幽灵似的在大门后面打转,在这里玩耍聊天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当莉丝其他的弟弟们也纷纷跑来以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派蒂姨妈总说他们是一帮人的原因了,因为当他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的时候,穿梭跑跳的速度飞快,实在令人难以辨清那里究竟有几个男孩子。
“薇拉,你和小妹该进来洗澡了。”派蒂姨妈说。“我想,你们这些小鬼头也该回家了。”她转过头对莉丝说。
我觉得自己的脸一阵燥热,然而莉丝却表现得非常自然,她先向派蒂姨妈道谢,谢谢派蒂姨妈让她和弟弟们来这里玩儿,接着便转过身招呼她的弟弟们,领着他们回家。
派蒂姨妈一言不发,只顾为我们整理床铺,而我则是呆愣愣地泡在浴缸里,即使泡到皮肤起皱,即使当小妹也挤进来,洗澡水都溢出来了,我也不再介意。我觉得自己仿佛戴上了派蒂姨妈的面具,嘴唇变薄,眉毛变直,不必照镜子,也能想象出自己这副模样。我和小妹一直挤在浴缸里,直到水逐渐变凉 ,让我们起鸡皮疙瘩的时候才勉强地出来。派蒂姨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浴室里流了一地的洗澡水。
第二天早上,情况稍稍有了改善。派蒂姨妈一反常态地带着她的香烟、火柴和烟灰缸,还 夹着满满一胳肢窝的杂志,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似乎准备来场长期抗战。
艾塞克带了一只他昨天设陷阱抓到的绿金龟子送给小妹,他用红白相间的细绳子绑住它那带刺的腿,看起来像是在拴小狗。金龟子虽然还 能飞,但却飞不走,而小妹就和艾塞克两个人追着那只金龟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莉丝和我一起翻阅派蒂姨妈的杂志,看看哪些人是真正的帅哥美女,哪些人则是自以为是的蠢材。莉丝说,照片里的每一位模特儿都长得非常高,和她的家人一样,如果她年龄够大的话,也想去尝试一下这种工作,因为和一大群高个子的人共处一室,一定非常有趣。莉丝还 说,她的姨妈已经在托人把她的照片拿给经纪人过目。
过了一会儿,派蒂姨妈为每个人端来一杯柠檬汁,虽然莉丝满心期望的是可口可乐,但是派蒂姨妈从不让我和小妹碰那种东西。此外,她还 端来一盘饼干,不过只够每人一片。她向来就对甜食没有什么好感。
“我不想让你妈妈以为是我毁了你们午餐的胃口。”她说。其实,莉丝和她的弟弟们一点儿都不需要她的暗示,因为他们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片饼干,想再多吃也没有了。可是,他们却对柠檬汁颇有好感,三口两口就已喝得杯底朝天。奇怪的是,派蒂姨妈好像一点儿都不介意,甚至当艾塞克不肯将他手中的杯子放进托盘里,而是直接递给她,并且对她说“谢谢”的时候,派蒂姨妈的脸上还 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艾塞克和小妹摘了一束粉红色的小花,把它当作礼物,送给正在假装看杂志的派蒂姨妈,那是艾塞克出的主意。我觉得派蒂姨妈对芬格丝家小孩的成见,似乎有松动的迹象,反正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派蒂姨妈坐在附近,因为,这样总比她在前门后头偷偷摸摸地打转要好得多。
“我不希望你把全部的时间,都和那个女孩耗在一起。”当芬格丝家的孩子们回家吃饭后,派蒂姨妈这么对我说。这句话说得有点儿没头没脑,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莉丝到底有什么不好?我心里的问题还 没问出口,派蒂姨妈就接着说道:“对你来说,她太成熟了。”
“可是我喜欢她。”
“你还 没有长到能够决定自己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的年龄。”
“我可以,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如果妈妈在的话……”然而,妈妈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我们在家里——没错——如果是在家里,妈妈一定也会喜欢莉丝的,就算她不喜欢,也不会擅自决定我应不应该喜欢一个人。
“我们今天应该打个电话给你妈妈,你觉得呢?”派蒂姨妈只要一生气,语调就会自动高八度。小妹倒是一溜烟跑到她的身边,挽着派蒂姨妈的手臂。“好,我们去打电话。”派蒂姨妈说。我发现她在甩开与莉丝有关的话题之后,心情也放松不少。
派蒂姨妈拨了电话号码,小妹和我都抢着要拿听筒。
“我先告诉她是谁打来的,”派蒂姨妈说,“然后再让你跟她讲话好不好,小妹?我是派蒂……她们很好,就站在旁边……不,她们才不想你呢,这两个小丫头已经交到新朋友啦。”
小妹一直伸手要抢话筒,我也是,然而,派蒂姨妈却要我们罢手。
“霍伯也很好,你呢?又开始工作了吗?”派蒂姨妈问,“有没有按时作息?……嗯……好,听起来还 不错……嗯……哦,当然,她们就在这里。”
小妹伸长手,从派蒂姨妈的手中一把抢下听筒,她紧紧地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仿佛有话要说。但是,她只是很努力地在听。
然后,我接过听筒,“妈妈。”我拉着小妹一起坐在地板上,让我们的耳朵同时贴在听筒上,派蒂姨妈则站在我们身边,低头俯视着我们。
“薇拉,真高兴能听到你的声音。”妈妈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儿遥远,小妹把听筒拉得更近一些,大声地喘着气。
“小妹也在听。”我大声地对妈妈说,确保她能听得见,“我待会儿再跟你说。”
小妹又把听筒抢过去,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耳边,足足有两三分钟之久,小小的脸蛋儿也因为听见了妈妈的声音而微微泛红。我稍稍拉开话筒偷听,妈妈正在为她唱一首有趣的短歌,只不过并不像她平日唱起来那么滑稽。自从宝宝死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见妈妈唱歌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比较粗,而且也比较弱,中气不足,实在令人有点儿难过。我又把听筒还 给小妹。
大概又过了一分钟,小妹终于把听筒递给我。“妈妈,是我。”
“小妹还 好吗?”妈妈问我。
“她很好,可是,她很想你。”这句话差点儿哽在喉咙说不出来。
“我很高兴你能够交到新朋友,薇拉,”妈妈气息微弱,让我听得很吃力,“我很想你们——真的很想你们。”
“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
我实在不应该随便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妈妈的呼吸突然变得短而急促,而派蒂姨妈也是一脸愁容。最后,她终于转过身去,走进厨房,站在水槽前窸窸窣窣地忙着。
我猜,派蒂姨妈大概是希望我告诉妈妈,她为我们买了许多新衣服,为我们烤饼干当早餐,还 有星期五晚上霍伯姨丈带我们去看电影,也许,妈妈也希望听到这些。
但是,我只想回家。我不在乎妈妈是否会为我感到骄傲,也不在乎是否会伤到派蒂姨妈的心,更不在乎是否还 能够和莉丝一起玩儿小木球。而且,小妹也想回家,这一点她不必说,我非常清楚。
“你在那里过得不快乐吗,薇拉?”妈妈问我。
我知道她希望听到肯定的答案,可是我说不出口,我的舌头好像麻木了,根本动弹不得。
“你和派蒂姨妈相处得好吗?”
我完全可以对她说:“派蒂姨妈什么都要管,她以为自己可以管得了你和霍伯姨丈,就可以连我一起管。”我也可以这样对她说:“其实,不能全都怪派蒂姨妈,我只是很想回家,很想坐在台阶上唱我们那首有趣的歌,想睡在自己的床上,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可是,我一句话也没说。
“要记着,”妈妈按着自己的感觉继续说,“一个豆荚里硬塞进两颗豆子,到头来是会两败俱伤的。”
“谁是那两颗豆子?”我问。
“当然是你和派蒂姨妈,”妈妈笑着说,“我想,大概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是老大的缘故,都想当头儿,都想管别人而不愿意让人管。”
“我不这么认为。”
妈妈又接着说:“除非派蒂姨妈认为你们真的不喜欢那里,否则她绝对不会罢休。”我总觉得妈妈的话里有弦外之音。
我们谈得越久,小妹就越好奇,她跪直身子,将一只耳朵贴在听筒的另一侧,于是,我微微地移动了一下听筒,和她一起听。“小妹也想听。”我说。
“好吧,告诉我,你们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并且换了一个新的话题。
于是,我把有关莉丝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妈妈,包括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和弟弟们挖的地道,那个泥墙地窖,莉丝的妈妈有多么和蔼温柔,还 有艾塞克送给小妹的那只金龟子。“她整个早上都在追那只金龟子,”我说,“它比一只拴着皮带的小狗还 好玩儿。”
“她会把那只金龟子累死的。”妈妈说。
“哦,不过,他们一次不会追太久。”我不晓得一只金龟子能够撑多久,我真正担心的是,如果那只金龟子翘辫子了,小妹可能会联想到死去的宝宝。“你还 在画画儿吗?”我很快地转移了话题。
“嗯,我带了一些作品去艾许维尔市,”妈妈说,“在那里找到一些新工作。”
妈妈总是在寻找更多的工作,但是当我听见“新工作”三个字的时候,心头还 是免不了掠过一丝凉 意。顷刻间,我仿佛意识到,如果我们和派蒂姨妈住在一起,妈妈似乎比较容易重新振作起来。
“我们必须赶快把那些账单付清,”妈妈突然说,“把电话交给派蒂姨妈,我要谢谢她为我们付出的一切。你要好好儿地照顾小妹,听见没有?”
“知道了。”
打完电话以后,我和小妹都有一种快要虚脱的感觉,我们没有力气移动脚步,如果硬要走动,也是想要避开派蒂姨妈对天气和收音机里过度欢愉气氛的叨念。我们勉强走到前院,我开始不自觉地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当妈妈对我们说,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回家时,我和小妹会有什么反应。
派蒂姨妈打开前门,探出头来看着我们。“什么事?”我问。
“没事,”派蒂姨妈说,“只是听一听生命的气息。”她走进屋里,坐在门边,我可以清楚地听见她翻动手中那本杂志的沙沙声,我不晓得除了呼吸声以外,她还 能够听见什么。
“你和莉丝吵过架吗?”派蒂姨妈隔着门缝问我——很乐观地问。
“没有。”
“那么,你想她现在会在哪里?”
“我猜,大概是在帮她妈妈的忙吧,”我随口说道,“她真的是个好帮手,因为她妈妈又快要生宝宝了,也许,这一回又是双胞胎呢。”
对派蒂姨妈说这些其实是多余的,她重重地关上前门,嘴里又开始嘟嘟囔囔地叨念着收音机里的烂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