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雪
这天,大雪,很冷。
杜太太站在雪地上,始终微笑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白了她的头发,白了她的衣服。慢慢地,杜太太蹲下去,伸出筋突出的右手,五根手指深深一插一进雪里,抓起一把雪,对面前的男人说,你,吃雪吗?
男人摇头,男人说,不吃。
我吃。杜太太说完,一把雪就一揉一进了嘴里。杜太太的牙掉得差不多了,幸好,雪不用牙咬,自个儿慢慢化了,成了水。吃完一把雪,杜太太又抓一把。吃完三把雪,杜太太就被雪水滋润得鲜活起来了。她的微笑,水灵灵的,像一碰就会涌一出一水来。
男人看得目瞪口呆。
杜太太站起身,拍了拍双手,对男人说,你走吧。男人就蹒跚着走了。男人一步一回头,对杜太太说,你再考虑考虑吧,我是真心的。杜太太没说话,只是使劲地挥手,很坚决的样子。
杜太太的丈夫已经死了十多年,很多好心人看她无儿无女,一个人生活得有些孤独,就张罗着给她找老伴儿。杜太太开初一概回绝了,后来实在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就半推半就有条件地答应了。她的条件是,见面可以,必须是冬天下雪的时候。每年下雪天,杜太太都会见上几个男人,但没一个男人愿意像她一样吃雪。不吃雪,其他的事儿就自然免谈了。
人们不理解,都说,杜太太这人,怪!
是啊,杜太太这人确实怪。就拿“杜太太”这个称呼来说吧,村里人从没有谁把一个女人叫做某太太的,而杜太太偏偏让人们这样叫她。谁要是不这样叫,她心情好,就看你一眼,说,叫我杜太太;如果心情不好,她就不说话,只用眼睛的余光剜你,像仇人一样,让你下不了台。久而久之,人们都一习一惯了,都叫她杜太太了。
杜太太的丈夫姓杜,叫杜一虎。活着的时候住在村东。村东有一条河,叫巴河。河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再往东,就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据说,杜太太就是从县城里来的,当然,这也只是据说,谁也不知道她是哪儿的人,是怎么到村里来的。很多人问过,问杜太太,不说。问杜一虎,也不说。
那年,天降大雪。
那年,饥饿像一条蛇,冰冷地缠住了村里的每一个人。父母都饿死了,杜一虎也挣扎在死亡的边缘。一天早晨,杜一虎坐在雪地上,大把大把地吃着雪。远远地,杜一虎看见,一个人影趔趄着步子,向自己走来了。杜一虎摇摇晃晃站起来,也趔趄着步子,迎了上去。
走着走着,两个人好像都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屁一股坐了下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
杜一虎努力地睁开眼睛,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一个瘦得不成一人形的大姑一娘一。她,就是现在的杜太太。
杜太太说,大哥,给点吃的吧。
杜一虎听到这话,竟然笑了笑,说,好啊,其他的没有,我请你吃雪。
杜太太怔了怔,说,那,我们吃雪。
杜太太抓了一把雪,一揉一进了嘴里。杜一虎跟着抓了一把雪,也一揉一进了嘴里。
吃完一把雪,杜太太说,我们,要活下去。
杜一虎刚才吃过雪,吃得不少,听了杜太太的话,使劲地咽下一口雪,也说,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两个人吃了雪,哆嗦着,搀扶着,慢慢走向了杜一虎家的土坯房。
从此,杜太太就在村里住下来了。
后来生活渐渐好了,有吃的了。杜太太还是盼望下雪。下雪的日子,她就和杜一虎一起出门,选一块雪地,像小孩一样疯玩。玩够了,就面对面坐下去,一边说话,一边吃雪,你一把,我一把,吃得贼欢。杜一虎死后,杜太太就一个人吃,每年都吃,一边吃,一边叫着杜一虎的名字。叫着叫着就流下泪来,雪水和泪水,全让她吞进肚里去了。
这些,村里人都知道。但大家不明白的是,杜太太怎么就那样怪,怎么偏偏喜欢吃雪的男人呢?
现在,又一个男人走了。杜太太也不知道,她到底见过多少个男人了。男人的背影在雪光的映照下,把杜太太的眼睛晃得生疼。渐渐地,杜太太的眼睛模糊了。
不知不觉,一个冬天就这样完了。冬天完了,就是春天、夏天、秋天……季节不断更替,可杜太太还是老样子,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
一天傍晚,又有人走进了杜太太的土坯房。
杜太太好像苍老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拄上拐棍了。来人看着日渐苍老的杜太太,说,一个人住在这房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杜太太你这日子苦哇。
一习一惯了。杜太太说。
我又给你找了一个,眼看又要入冬了,你再试试吧。你放心,我替你问过了,这个人说他也会吃雪。来人敞开嗓门,声音很高,生怕杜太太听不到。
真的吗?杜太太的眼睛亮了一下。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来人说。
好吧。杜太太答应了。
可是,杜太太等了一个冬天,没有下雪。杜太太一生中,也第一次冬天没有吃到雪。
杜太太像丢一了魂似的,喃喃地说,今年,怎么不下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