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牙
文/刘靖安
张超掉了一颗牙,一颗大牙。
那年,张超读高中,镇上有一家网吧,张超迷上了网络游戏,成天不上课,泡在网吧里。老师拿他没法,就让人带信,把他父亲请到了学校。父亲一听张超的表现,气得不行,就去网吧将张超揪出来,一顿暴打。父亲的拳头像石头一样坚一硬,打得张超满地打滚。其中一拳,砸在了张超的腮帮上,张超的一颗大牙就掉了。张超猛地站起来,叭地一声,一口血水吐在手心,一把将大牙紧紧一握着,目露凶光,盯着父亲。看着张超满嘴的血,父亲心软一了。父亲说,你这书没读头了,跟我回家。回家就回家。张超吼了一声,甩下父亲,就回家了。
从此,张超恨上了父亲,从不主动和父亲说一句话。张超把那颗大牙用一片布巾包了,放在箱底。没事的时候,他就取出来,慢慢打开,摊在手心,看一阵子。每看一回,张超的恨意就深一层。
这天,突降暴雨,天气很凉爽。吃午饭的时候,父亲拿出一瓶酒,说,喝两杯吧。父亲是对张超说的,张超不说喝,也不说不喝。父亲已经一习一惯了张超的沉默,也知道张超没意见了,就转身取了两个杯子。父亲喜欢喝酒,自从张超辍学那天起,就喜欢上了,只是天气大了,热,才喝得少。张超跟着父亲,也学会了喝酒,更多的时候,是父子俩你一杯,我一杯,不停地喝,都不说话。
张超帮母亲把菜端上桌,父亲已经倒上了酒。父亲端起酒杯,看一眼张超,说,喝。张超端起酒,头一仰就倒进了嘴里。
慢慢喝。母亲劝张超,然后看一眼父亲,父亲说,喝醉了,正好睡觉。
于是,父子俩就喝上了。
没多大工夫,一瓶酒就见了底。
父亲醉了。父亲摇摇晃晃走进里屋,一头倒在床上。睡到半夜,张超突然被父亲叫醒了,父亲喷着酒气,说,你到外面去,这儿我睡吧。张超看了一眼父亲,犹豫了一阵,不情愿地到了外面。外面是一张凉床,张超光着身一子睡下去,一股冰凉的冷意倏地传遍了全身。张超睡不着了,他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父亲隐隐约约的鼾声,又想起了他那颗大牙,被父亲一拳打掉的大牙。
不知过了多久,张超迷迷糊糊听到“轰隆”一声大响。他一骨碌翻起来,接着就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声。张超跑进里屋,发现他刚才睡的床上,多了一块大石头,风和雨,从瓦房上的窟窿里灌进来,势不可挡。母亲站在另一面,推着石头,喊着父亲。父亲痛苦地呻一吟着。
张超又想起了那个梦。
前几天,张超梦见自己大牙掉了,掉得一颗不剩。在乡下,有一种说法,梦见掉大牙,会有孝服。说白了,就是家里要死人。这个,张超听人说过。当然,张超不希望家里死人,但恍惚之间,他又想让这个梦成为现实。现在,这个梦的征兆出现了,张超的心里,又多了一种怅然与沉重。
快帮忙啊!母亲喊。
张超回过神,马上跑过去,帮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石头推开了,父亲被救到了凉床上。父亲的双一腿一血肉模糊。母亲找了人,连夜把父亲送到了镇医院。
镇医院条件有限,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救护,又把父亲送进了县医院。
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父亲昏睡着。张超和母亲守在床边。
你爸说过,我们的房子在悬崖下一面,很危险,他早就想搬走了,但没钱。前些年,要供你读书,这两年存了些,还不够,哪知他……母亲说不下去了。
昨儿晚上,他把你叫到了外面,自己怎么就那么糊涂呢?母亲停了停,又说。
可能是酒喝多了。张超想说,但他没说。他在想,如果不是父亲,那么躺在病床上的,就应该是他了。
是父亲救了我。张超喃喃地说。
一直到傍晚,父亲才醒过来。
父亲看着一娘一俩,说,你们,没事吧?
一娘一俩摇头。父亲就笑了。
父亲指指张超,又指指身边的床沿。等张超坐到身边,父亲又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打掉了你的大牙,其实,我当父亲的,心里也苦啊。儿子不成才,还和父亲成了仇人,你说,这日子,还算日子吗?你也不小了,我想你应该理解的。
别说了,好好养伤吧。张超像突然长大了似的,握住了父亲的手。
一个月后,父亲出院了。父亲没了双一腿一,是被张超背回家的。父亲不让,父亲说,你不能这样累自己,还是坐车吧。张超不肯。家里的余钱用光了,还借了一屁一股债,现在张超身上的钱已经不够车费了。这些,张超藏在心里,没说。他活动了几下一身一子骨,夸张地说,凭我的力气,怎么会累?你信不信,我不歇气就把你背进屋。吹吧,你小子。父亲在自己爽朗的笑声中,躺到了张超的背上。
回到家,张超就打开箱子,拿出那个裹一着的布一团一,把它扔进了炉灶里。
父亲问,你烧的什么?
张超没说是大牙,他看着父亲,只是笑。
张超没说,父亲也知道,布一团一里包着一颗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