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莫五
那时候,桠村人的头,全是莫五拾掇。
每到月底,莫五就挎上一个装着推剪、梳子、刮胡刀的长方形小木箱,挨家挨户上门服务。走到哪家院子,就吆喝一声,剃头罗!于是,院子里的男人、小孩就跑出来,叫他坐。莫五就坐一会,从主人手里接过递上来的土烟,一边逗着身边的小孩,一边漫不经心地捻烟丝,卷烟卷。然后,从兜里掏出火柴,轻轻一擦,一一团一火苗就在莫五嘴边一闪一闪的。他吧嗒吧嗒地吸着,呛人的烟雾一笼一笼地飘。小孩们有的捂了鼻子,有的连连咳着,四下里散开。一支烟一抽一完,主人已经选好了地方,放好了高凳,烧热了洗头水。于是,莫五站起身,惬意地长出一口气,把一块黑不溜秋的蓝布往坐在凳子上的人一胸一前一围,再把颈后的布边塞一进衣服里。做完这些,莫五就一手拿推剪,一手把面前的一颗头左右端详,寻思下手的地方。其实,莫五的手艺并不好,弄好后的头发经常是高低不平,长短不齐,桠村人不计较这些。想想莫五也不容易,一年剃到头,每家三四个,一分钱不收,只是年终象征一性一地舀几碗大米,换了别人,谁干?
莫五家穷,年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了大米,一家大小能过个好年,莫五也高兴。所以,每到年终最后一次剃头,莫五就顺便带一个布口袋,每走一家,主人都要给他几碗大米。有的人家很吝啬,碗小不说,每次只舀大半碗,一舀一倒之间动作太快,弄得人眼花缭乱,表面上有好几碗,实际上却是在胡弄人。当初,莫五没看明白里面的奥妙,看主人舀的次数多了,过意不去,一个劲一搓一着手,说,行了行了!话里充满了感激。后来,他也看出了端倪,但他改不了口,还是一个劲地说,行了行了。尽管这样,整个桠村两天忙完,莫五也能收到两大口袋白花花的大米了。
莫五很知足,笑容挂在脸上,成天乐呵呵的。
这天直到月上树梢,莫五才忙完。忙完的莫五,一肩挎着木箱,一肩扛着大米,走上了回家的路。往天,山里的雾多,月光很模糊。可是那晚真的就不同,天地之间啥也没有,就那么空空的全是月光。地上,明亮的月光像波一浪一一样轻轻荡漾着,荡漾出一波一波的清幽与凉气。
莫五的脚步很轻很快,只恨少了双翅膀。
突然,莫五看见前面路中一央,站着一个人。他身上的月光,凝成了霜,散发出一种寒气。
莫五慢慢地挪过去,他看清了,那人一头长发,肯定是邻村的罗篼。
罗篼,是你?莫五问。
是我!罗篼可怜兮兮地说。
莫五把肩上的米袋杵在地上,歇了口气,又说,这么晚了,回去吧!莫五知道,自己好坏还有个手艺,可罗篼啥也不会,家里大娃细崽一大窝,成天饿像圈里的猪崽嗷嗷叫。一年到头,他家连头也没剃几回。这不,罗篼额前的头发已经遮住鼻子了。
回吧,晚了。莫五说。但罗篼还是一动不动。莫五沉思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要过年了,你这头该剃了。这样吧,你蹲着,让我给你剃!等莫五打开木箱拿出剪子,罗篼已经蹲在路中一央了。月光下,两人谁也不说话,月光被剪得咔嚓咔嚓地叫。
剃完头,罗篼看着莫五,还是不走。他的嘴张了几次,想说什么,但始终没说出来。
不走?我要走了!莫五挎上木箱,扛上米袋。
突然,罗篼一把抓住了米袋,把莫五的身一子拽了回来。莫五吃惊地看着罗篼,他不明白罗篼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
这米,我家也等着过年哪!莫五像明白了什么,大声吼。罗篼松了手,接着亮了刀子。刀子被月光抹上了寒光。
莫五无奈地说,你拿去吧!罗篼扛上米袋,往回走。走几步,他又折回来,放下米袋,褪一下一裤一子,用一裤一带系了一裤一脚,把一袋米一分为二。然后,他提了装米的一裤一子,向莫五磕了个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一色一之中。
回到家,莫五已经是满头大汗了。老婆看了看他,问,你怎么这样了?过了一会,又问,今年就这点米?莫五啥也不说。
过了年,莫五照样做他的活儿,剃他的头。
后来,生活好了,桠村人手头有了几个小钱,也变得挑剔了。要剃头,就去街上了。街上发廊多,可以打摩丝、吹样式,想怎么整就怎么整。可是莫五呢?照样像以前一样,每到月底就挎上木箱,挨家挨户上门去。开始,有年纪大的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半推半就剃了。慢慢地,大家都不要他剃了,见了他,像躲瘟神一样。天黑,莫五只得拖了落寞的身一子,一挪一挪地走回家。
从此,莫五脸上没了笑容,经常盯着木箱发愣,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吞云吐雾。有时,呛出了眼泪还使劲地吸。
终于,莫五病倒了。
有一天,罗篼来到他的床边,说,莫老哥,上我家剃头去,儿子孙子都等着你哩!什么?莫五呼地一声坐了起来。那一年,你在月光下给我剃了头,我还记得哩。我们一家人都记着你哩,走吧!于是,莫五收拾好家伙,健步如飞在走在了罗篼前头。
打这,莫五就成了罗篼一家的专用剃头匠。
只是,每月底去的时候,莫五推个三五几下也就完一事了。因为,莫五发现,别人的头刚剃过,头上的摩丝还没干哩。但是,莫五还是高兴,笑容天天挂在脸上,桠村人都说,他年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