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狗叔不会笑
雨,一直下。哗哗的声音,像波一浪一一样,前呼后涌地往狗叔耳朵里钻。
几十里山路,狗叔跌跌撞撞一摸一了大半天。成了泥人的狗叔,一拐一瘸跨进门,看见了女人和儿子。然后,他就像一滩烂泥,软在了地上。
一家人抱成一一团一,哭了。
别哭,别哭,大家都平安,应该高兴呀!狗叔有气无力地说。说完,狗叔咧了咧嘴,算是带头笑了一个。
难怪村里的人说你不会笑,你看你,笑得比哭还难看。老婆破啼为笑,吩咐儿子扶起狗叔,自个儿进屋给狗叔找衣服去了。
听了女人的话,狗叔的心倏地暖和起来。
桠村的人都瞧不起狗叔。
二十年前,一场山洪夺走了狗叔的父母。那时的狗叔,二十五六。人们满以为他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哪知,狗叔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沉默寡言,啥也不做。村里人看他可怜,吃的穿的都帮衬他。久了,狗叔就好吃懒做,事事依赖别人。如此一来,村里没人再同情他,理会他了。一年365天,狗叔有364天饿肚子。一进冬天,狗叔就冷得浑身像筛糠。
有一天,狗叔走到强生的院子,一屁一股坐在了一个角落里。他实在太饿,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了。他的屁一股下,是一圈柔软的稻草。不远处,有一只黑不溜秋的土碗,碗里盛着米饭,几块骨头。一只大黄狗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狗叔一舔一着嘴皮,眼睛里恨不得长出一只手来。
想吃吗?强生来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饭,筷子敲着碗口,敲出一片闷响。
吃可以,学五声狗叫,五声!强生腾出右手,伸出了五根指头。桠村人听到风声,飞跑着看热闹来了。
在一片怂恿声、哄笑声中,狗叔使出吃一奶一的力气,“汪——”地叫了一声。他没停,一连叫了五声。
本来,狗叔在村里辈份不低,连村长都得喊他一声叔。大家认为他不配,都不叫叔,叫他“喂”。他毕竟比我们长一辈,以后,大家还是叫他狗叔吧。强生的话,大家觉得在理。于是,狗叔就这样叫开了。
直到三十岁,狗叔才娶了个麻脸女人。女人先是跟了一个瞎子,瞎子病死后,因为她太丑,没人要,就跟了狗叔。女人进门那天晚上,狗叔说,你的话,我一定听,好好改。再说,他们叫我一辈子狗叔,我也不甘心哪!
第二天,狗叔就带了换洗衣服,背上尖底背篼,出门做背二哥去了。山里交通不便,背二哥找活儿不难。凡是主人做不过来、不愿意做的体力活儿,他们都可以做。一般来说,背二哥都是三五成一群一地一起去,一起回,图的是互相有个照应。狗叔也曾约过人,但别人都不要他。他只有一个人单干了。不管走多远,狗叔总会过一段时间就回家看看,看看他的丑女人。
狗叔做背二哥,一做就是十多年。狗叔的身一体每况愈下,隔三差五地就病一次。到乡医院去,医生就说那是下一体力过了度,伤的,让他慢慢调养。但儿子要读书,狗叔只有硬撑着。前天,捣竹竿的雨就一直下。狗叔以为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想等雨停了,干完主人的活儿,再从乡场上把主人邻居家的那一千斤煤背回来,就回家去。这一回,狗叔想错了。雨接连下了两天两夜,还没停的意思。接着,他就听到传言,说哪儿哪儿被淹了,死了多少人;哪儿哪儿滑坡了,又死了多少人。想起家,想起女人和儿子,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天不亮,狗叔就冒雨往家里赶。
现在,一切都好,狗叔放心了。
女人找出衣服,又烧了一桶水,帮狗叔洗了澡,换了衣服,才放心地做饭去了。狗叔和儿子坐在一条长凳上,说着闲话。
没多大一会儿,女人就做好了一大碗面条。狗叔狼吞虎咽地呼拉着。正吃得起劲,雨幕里传来了一阵喊叫一声。
狗叔赶紧几口吃完,和女人、儿子一起出了门。
喊叫一声是从村长院里传出来的。狗叔几大步跑到相邻的村长家,只见十来个大背篼全装得磊尖,上面盖着一层塑料,什么也看不见。十来个人穿着雨衣,一身泥水坐在地上,像是虚脱了一般。一个乡干部模样的人正和村长说着话。村长边点头,边喊人。不一会儿,久林、甘子、二敦……全来了。还有谁呢?村长掰着指头,嘀咕着。
狗叔扎进议论的人堆里,他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三合村全淹了,他们吃的穿的全洗白了。现在,一村的人都住进了岩洞。这些人给他们送吃的喝的去,走进村子就全累倒了,再也走不动了。于是,临时决定在村里找十来个背二哥代替他们。
加上我,还差一个,谁去?村长喊。
没人应。只有哗哗的雨声。
村长一连喊了三遍,还是没人应。狗叔抬头看了看,脖子一梗,高声说,我去!
上路了,狗叔走在最后。他站在雨里,看了一眼女人和儿子,大步跟了上去。三合村离桠村不远,爬上村后的山坡,再下一面坡,就到了。
爬完山坡,狗叔就发现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了。背上的背篼,越来越沉,压得他喘不气来。狗叔的步子慢了,跟不上了。狗叔的一腿一开始打颤,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在翻涌,死压都压不住。狗叔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他咯出了一口甜甜的粘粘的东西,低头一看,是血。血被雨水稀释了,迅速地淡了,流到了地上。
狗叔抹了一把嘴巴,挣扎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最终,狗叔倒在了三合村人住的岩洞里。
狗叔握着村长的手,一边大口大口地咯着血,一边说,叫我一声叔吧?
村长一声叔叫完,狗叔就笑了。
狗叔的笑,永远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桠村的杜三,有个绰号,叫千里眼。
村后,有一片山梁。听说,只要杜三往上一站,沟洼里劳作的人谁是张三,谁是李四,他能看得一清二楚,说得丝毫不差。有人更夸张,说杜三能在百米开外,能看清蚂蚁谈情,蚊子作一爱一。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就无从考据了。
可惜,杜三这个特长派不上大用场,最多就是年轻的时候给生产队守守青,现在也不过只有二孬请他去守果园,杜三却不领情。
二孬的果园里,是几十棵脐橙。春天,远看像一片云;秋天,远看像满天的星。
这天,二孬又去请杜三。他已经请过三回了。二孬去的时候,杜三坐在门槛上,掰着指点,嘀咕着,那样子,像小学生做算数题。
杜三,我又请你来了!老远,二孬就亮开了嗓门。
杜三拉一张瘦黑的脸,说,给你说过,我眼睛没以前灵光了。
二孬嘿嘿了两声,说,我相信你行。不过,抓住小偷,得往死里打,我负责。给你开个高价,30块一天,够意思吧?
杜三又掰起指点,嘀咕一阵,回答,看在你爸的份上,我去,但只看25天。
好!打今天起,果园就交给你了。二孬哼着小曲儿,高兴地去了。二孬前脚走,杜三跟着就出了门。
杜三走进了一片坟地,坐在了一堆长满蒿草的土坟前。渐渐地,杜三的眼里就潮一湿一了。坟里,埋着他的女人。他女人死十年了。死的时候,女人拉着杜三的手,说,你一定要给万宝娶上媳妇,不然,我死不瞑目啊。万宝是他们的儿子。去年,说成了一门亲,但对方要五千元的彩礼,28岁的万宝只得外出打工去了。
你放心吧,下个月,儿子就能回来成亲了。杜三哽咽着说。说完,杜三抹了抹了眼睛,转身去了二孬的果园。
杜三在二孬的果园里转了一圈,然后选一个高处,站在一块石头上,努力地睁着双眼,看着眼皮下的果园。但果园里,始终像蒙着一层雾。
老了!杜三摇头苦笑。
杜三的名头,村里没有不知,没有不晓。
给生产队守青那阵,杜三抓住了一个偷玉米棒子的人,就是二孬他爸。当时,杜三打掉了二孬爸两颗门牙不说,还报告了队长,队长扣了他家一个月的工分。那工分,可是全家的命一根呀。如此一来,他爸想不开了,一天晚上跳进了村里的堰塘。这样的结果,让杜三寝食难安。十天后,他找到队长,推掉了奖给他的20个工分,辞去了守青的轻巧活儿。他还暗暗发誓,一辈子不守青了。现在,二孬来请他,为了赎点罪,为了早日完成女人的心愿,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果然,有杜三在,没人再敢进二孬的果园了。当然,也有胆大的,不信邪的。他们路过二孬的果园,顺手牵羊摘它几个,杜三发现了异样,也不吭声,最多就是咳咳嗽,以示提醒。年轻时的意气用事,在杜三心里留下的烙印太深刻了。
一天中午,杜三发现有人好像溜进了果园。他走下高处,想一看究竟。终于,杜三看清了,那是一男一女,一老一小。老的,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山里的沟洼;小的,是个女孩,只有十来岁。他们都篷松着头,衣服破烂,赤着双脚。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杜三停了下来。他们看了一眼杜三,旁若无人地往嘴里塞着橙子,连皮也不剥。那种狼吞虎咽的吃相,像地狱里跑出来的饿鬼。很明显,是两个叫花子。杜三叹了口气,靠在一棵树上,任他们海吃。
看两个人吃饱了,杜三才说,走吧,以后别来了,让二孬发现了,会打死你们的。
打死了,总比做饿鬼强!老的说。
接连几天,这一老一小照来不误。杜三几次想揪住他们,交给二孬处理,但最终还是下不了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孬不是傻子,一个黄昏抓了个现行。自然,杜三也在场。
二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拳打脚踢。村里人听到风声,全跑进了果园。
好你个杜三,你是看的哪门子果园?打累了,二孬停了手,盯着杜三问。
我没看见。杜三说。
你就在他们面前,还没看见?以前打我爸的豪气哪去了?把他们往死里打呀!二孬脸上全是失望。
就是嘛,啥子千里眼哦,简直就鸡母眼嘛。人一群一中有人说。
我早说过,我眼睛不灵光了,你不信嘛!杜三说。
你以为你还是千里眼?二孬呸了一口,说,不多说了,你赔我损失吧。
好,我赔!白干了二十天,行了吧?杜三丢下这话,头也不回地出了林子。
杜三没回家,他到村长家给万宝打了个电话。杜三对儿子说,那七百多没了,你再多干一个月吧!
杜三出了村长家门,就听到两个人的悄声议论。没听几句,杜三就明白了,二孬请他,没安好心,让他逮了小偷再打个半死,最好出条人命,到时,他杜三就吃不了兜着走。
二孬的心毒哩。杜三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