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爷
麻爷一脸的麻子。
麻爷不能激动,不能生气,不然那些星星一样的麻子就会乱作一一团一,半天也归不了位,一张脸也就成了一块黑,显得有些滑稽,有些惨不忍睹。麻爷不想让自己的形象雪上加霜,唯一的办法只有躲了。
麻爷躲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儿子路明。
麻爷常去的地方叫松岭。松岭离家不远,一段斜坡就到了。那儿有一片松树林,像一道屏障,把烦他的那些话全拦住了。麻爷背靠着树林,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眯成线,游走在水墨画一样的古城里。古城,铺在对面翠屏山下的嘉陵江边,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楼房簇拥着,在一陽一光中闪着无尽的诱一惑,无尽的繁华。
这天,路明带着一家人浩浩荡荡地穿过树林,围住了麻爷。
爸,我们去要回来吧,不能丢一了祖业啊。路明说。
是的,爷爷,现在城里房子金贵,要值几十万哩。孙子说。
麻爷叹口气,慢吞吞地回答,你们说我傻,说我窝囊,说我是个败家子,这些我都认了。我知道是我欠了你们,但要说收回房子,这可能吗?都几十年了,无凭无据的,谁理你?这个老脸我丢不起。
事在人为,你不去努力,咋个说不行呢?你老了,不想做城里人,我们想啊。孙子不由分说,蹲在麻爷面前,双手一捞,把麻爷捞上背,大步流星向古城去了。其他人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劝麻爷,说古城变化大了,麻爷好多年没去过了,让他去看看。
放下我,我有脚自己走。麻爷知道不去不行了,去就去吧,了却了他们的心愿也好。
桠村离古城不远,就十几里地。麻爷走得慢,等进得城里,已过晌午了。路明找了个小面馆,一家人围成一桌,吃了牛肉面,喝了羊杂汤。古城的特一色一小吃,麻爷很多年没尝过了,这会儿吃得满嘴生香,两片嘴唇咂得吱吱响。羊杂汤喝完了,麻爷又要了一碗,还吃了两瓣大蒜,额上吃出了一层细汗。
出了面馆,麻爷像年轻了许多,走路也快了。走过东大街,麻爷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往哪儿去。他直直腰,眼光在四周的高楼大厦上犹豫着。爸,走完那条街就到了,路明指着对面一条小巷说,我去过,都去好多次了。
小巷尽头,是一大片青瓦房,一溜红灯笼挂在屋檐下,一字排开,煞是好看。铺面一家挨一家,有开旅店的,有开茶馆的,有卖古玩的,有卖字画的……麻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踩着青石板街面,努力寻找着曾经那个家的蛛丝马迹。可是,他失望了。
爷爷,是这儿。孙子跑到一家店铺门口,喊了起来。
是的,就是那儿。麻爷身边的人随声应和,他们搀了麻爷,走了过去。
老板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整个人长得和他卖的工艺品一样一精一致。麻爷没开口,路明抢着说明了来意。男人一听,不恼,笑着说,房子是你们的,也行,得拿出凭据来吧,你们有吗?路明摇头。那还说个屁呀,走走走!男人推了路明一把。麻爷不退反进,走到柜台边,坐在凳子上说,年轻人,别急,听我慢慢说。
我知道你是谁。男人说。
知道我?麻爷笑了。
是的,你的故事谁不知道,你不就是麻爷吗?今天你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房子,房子是我的。男人说完,走进里屋,拿出个本本丢在柜台上,又说,你们看,这是房产证。
是啊,他麻爷,古城人谁不知道。六十年前,古城可不是这样平静,人们即使睡了,一只眼睛也不敢阖上。他们要盯着翠屏山上那盏灯笼啊。只要灯笼晃动起来,就知道小日本的飞机来了,得赶紧躲避轰炸。麻爷那时血气方刚,非要上前线不可。可麻爷是独子,父亲不同意。麻爷就一咬牙,悄悄在屋后墙角码了堆柴禾。一天晚上,他看见翠屏山上的灯笼亮了,连忙叫醒父母,让他们躲了出去,自己折回家点燃了柴禾。火光,成了飞机的轰炸目标,他家的房子被炸了个稀巴烂。他父母不知真相,终于下了决心让他参了军。反正城里过不安稳,他父亲屁一股一拍,带着他母亲投了乡下亲戚。后来,麻爷负了伤,被一个当地人救了。伤养好了,还没等他找到队伍,日本鬼子就投降了。于是,麻爷就回到了古城。古城没了家,他跟着父亲住在了桠村,扎下了根。
一次酒后,麻爷说漏了嘴,他父亲知道了自家房子被炸,是麻爷做的手脚,气得差点吐血,直到死的那天还骂他是败家子。
现在,听了男人的话,麻爷说,有你们记得我,没这房子我也不后悔了。麻爷的笑依然挂在脸上。
麻爷站起身,对路明他们说,这下死心了吧,再说这事也是白费口舌,还是回去吧。他的儿子孙子们哪会罢休呢?麻爷又被架进了县委、县政一府,可别人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在回家的路上,一家人的一槍一口全对准了麻爷。麻爷一声不吭,默默走自己的路。
以后的日子,麻爷不好过了。没人问寒问暖不说,儿孙们稍有不顺心的事,就数落他,拿他当出气筒。有时实在听不下去了,麻爷也不管什么麻子,什么形象了,青筋暴绽地吼,老子就做乡下人,你们怎么着,有本事自己挣去。想靠我,做白日梦!这一吼,一屋子人就恨恨地噤了声。
有天晚上,路明突然发现好像一整天都没见到麻爷了,于是就找。麻爷找到了,他躺在松树林边,已然没了气息。这是个冬天,麻爷穿件单衣,双眼眯成线,望着古城。古城一片灯火辉煌。
这一天,麻爷刚好满8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