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泪
我在县城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律师。
这天,村里的二叔找到我,要我和他一起回去,说有事需要我帮忙。我问是什么事,二叔说回去就知道了。二叔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说抹起眼泪来了。二叔是不会流泪的,我从没看见过他流泪。现在,二叔流泪了,我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便随他回去了。
二叔不是我的亲二叔,只因和父亲同辈,又排行老二,我便打小叫他二叔。在我们村里,几十户人家,就刘、王两姓。平时,为一些鸡一毛一蒜皮的事儿,两姓便分成了两派,互相争吵、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结果斗了几代人,互有输赢,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我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了事做,经常和执法机关的人打交道,在刘姓族人的眼里,我好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好像有了我,他们的话有份量了,腰也挺得直了。
这不,刚进村,二叔就高高地昂起了头,威风多了。
其实,二叔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在路上,他憋不住,早就原原本本全告诉了我。
昨天,二叔家的牛挣断了牛绳,一不小心进了王大勇的麦地,一顿饱餐之后正打算离去,却被王大勇撞见了。王大勇扛着锄头,二话不说,上前抡起锄头就挖,把一头牛挖得四脚乱跳,伤痕累累,血流不止。二婶做完农活,去寻牛,刚好看见了王大勇的暴行,于是不顾一切上前阻止。王大勇疯了一样,一锄挖在了二婶的一腿一上,把一条一腿一生生挖断了。
二婶住进了镇医院。
二叔去找王大勇,要他付医一药一费,王大勇不肯。二叔就说,不给可以,我明天去找小安,不判你个十年八年,我不姓刘。小安是我的小名。一听这话,王大勇的口气就软一了些,但他只答应给一千,多一分也不给。二叔坚持说,凭发一票,医多少给多少。谈不拢,王大勇便耍横,干脆一分不给了。
于是,二叔只好找我。
村里,还有父母住着,我先回去看了他们一眼,喝了一口水,然后和二叔一起,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村干部,和村干部一起又去找到了王大勇。我拿出律师的口才,一番慷慨陈词,威一逼一利诱,把王大勇一颗细小的脑袋差点说到一裤一裆里去了。
小安,你说一千,道一万,全让我给不可能,再说,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王大勇抬起头,沙哑着嗓子说。
那你给多少?我问。
两千吧。王大勇犹豫了一下,嗫嚅着说。
不行,太少了。我摇着头说,如果上了法庭,你这是故意伤害罪,要判好几年的。
我家的情况你们都知道,即使这两千,我也都是去借。王大勇说,就两千,要不,你们就告好了,反正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不信,能把我一槍一毙了。
王大勇咬定两千,死不松口。村干部也劝二叔,说过得去就行了,王大勇住一间土墙房,家里穷得一舔一灰,再多了,他也拿不出来。二叔看了看我,说,不全给也可以,三千总行吧,不能再少了。才两天,已经用一千多了。
第一次调解无果而终。
一连三次调解,二叔和王大勇都较上了劲儿,谁也不让步。村干部不耐烦了。我也不耐烦了,所里还有好多案子,等着我哩。
走的那天,我把二叔拉到一边,问他,怎么办?
二叔挠着头皮,苦着脸,茫然无措。
告他?我试探二叔。
告赢了,能拿到钱?二叔说。
现在好多案子即使赢了,执行难众所周知。再说,王大勇那么穷,也没钱支付,如果到时他耍赖,宁愿坐牢也不给钱……我不敢想下去,我只得说,也许能拿到吧。
那就告他龟儿子。二叔咬着牙说。
你得想好,这事儿你自个儿作主。我说。
告。二叔果断地下了决心。
最终,不出所料,王大勇判了刑,二叔得到的也只是一个赔偿的空头数字,没有实实在在拿到一分钱。
二婶一腿一医好了,用了五六千,二叔家能卖的全卖了。每当听到进城的父母说起这些,我就一内一疚,总觉得对不起二叔,无脸再见二叔。
几个月后,二叔却又一次找到了我。二叔老多了,头上骤增的白发晃得我眼睛生疼。
小安,你兰妹考上大学了,可家里没钱,我是来向你借钱的。二叔低声说。
借多少?我问。
三千吧。二叔说。
我心里咯噔一跳。不久前我按揭了一套房子,积蓄首付用完了,每月的工资交了房款,已经所剩无几了,哪有什么钱借给二叔呢!我讪讪地笑了笑,把自己的难处讲了,然后从掏遍了所有口袋,凑了三百元,递给二叔,说,这是我一点心意,送给兰妹做路费吧,等我手头宽裕了,一定给你送回来。
二叔没接钱,他的脸一下子黑了。二叔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却没有丁点走的意思。
当初,要不是你说告王大勇,我也不会告的,你看,现在一个家弄得惨兮兮的。二叔叹了口气,用埋怨的口气说。
怨我?我压着火气,说,最后是你自己作的主,我那只是建议。
当然怨你,有那个指甲才剥那个蒜,没把握拿到钱你还叫我告?二叔腾地站了身。
我也失去了理一性一,啥也不顾了,和二叔争了起来。
你怎么和王大勇一样,耍起赖来了?我说。
好啊,你说我耍赖,我今天就耍一回给你看,二叔说,事情是你搞了出来的,王大勇那两千,你今天得给我,不然,我就赖这儿了,你啥时给我啥时走人。
好心讨不到好报,好泥巴打不到好灶,我气得说不出一句来。
二叔说到做到,成天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二叔每天吃馒头,睡大街。我叫他上我家去吃饭,他不去;叫他上家去过夜,他也不去。
没办法,我只得背着老婆悄悄借了两千。回到办公室,气冲冲把钱扔在了二叔的脚下。
那天,天很热,二叔一脸的汗水。他艰难地弯下腰,一张张从地上拾着钱。二叔边拾,边用衣袖擦着眼睛。
二叔又一次流泪了。
临走时,二叔向我鞠了一躬。
二叔说,小安,对不起,借不到钱,你兰妹没法儿进学,这是一逼一出来的。放心吧,等你兰妹有出息了,这钱,会还你。
看着二叔,我不知说什么好。二叔走了,走上了大街,我看到他使劲地直了直腰,一头白发,在一陽一光下熠熠地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