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儿子在城里,父亲在乡下。
这天,儿子早早地下了班,回到了家里。其实,下班还早,只不过,儿子在单位是那种可以自一由支配时间,有签字权的人。儿子第一次提前回家,妻子还在上班,女儿在外上大学,没人和他说话,他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养神。
儿子又想起了那个叫小李的年轻人。
小李是儿子的下属,儿子从不叫他的名字,只叫小李。小李是单位的顶梁柱,最近正在跑调动,接收单位都找好了,只等儿子签字放人。但儿子舍不得,不放,小李就天天泡在儿子办公室,缠儿子。儿子很烦,就躲着小李。说什么大话,不签就辞职。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这几天,你拿不到签字条,还不是给我乖乖留下。儿子想到这里,得意地笑了。
突然,儿子的电话响了。儿子一看,是父亲。儿子灵机一动,不等父亲说话,抢着说,爸,你又是问啥时回来吧?计划好了,明天,就是明天,我回来看你,也顺便给你带点钱回来。关了电话,儿子屈指一算,有好几个月没回去了。儿子心里,一些叫做一内一疚的东西便涌了上来。
那时,母亲死得早,父亲穷,每年的粮食不够吃,为了儿子,父亲总有法子节约,再把节约的粮食卖掉后供儿子上学。拉拉扯扯上了九年,儿子要高考了。杂七杂八的高考费用,得花近两百块。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才筹到八十。父亲无计可施,几天时间愁白了头。
爸,算了,我不去考了。儿子看着父亲,泪水潸然。
父亲不说话,瞪一双血红的眼睛,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儿子怕了,儿子赶紧说,爸,我考,我复一习一去了。儿子背后,响起了父亲痛苦的哽咽。儿子不敢回头,不敢看父亲。他怕,怕看到父亲扭曲的脸。
看着儿子进屋,父亲抹了一把脸,转身踏上了乡间小路。那是六月的一天,太一陽一像一个火盆子,扣在父亲头上,父亲闻到了头上发出的一般子焦味。恍惚间,父亲还听到了头发燃一烧的“哧哧”声。
一连几天,父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也只借到五十多块。父亲绝望了。绝望的父亲丢一了魂似的移动在回家的路上。
父亲走到一个水塘边,没有再走。父亲站在塘边一棵柳树下。柳树下,是一条水沟。水沟里,是一些浮萍,一些蒿草。
后来,父亲对儿子说,那一刻,他整个人已经垮了,他只想跳下去,“扑通”一声,一了百了。可是,一只甲鱼救了父亲。发现甲鱼的那一刹那,父亲的眼睛突地亮了。甲鱼停泊在水沟里,一动不动,好像有意等着父亲的到来。父亲连忙捉了甲鱼,飞一般地朝镇上去了。
一只甲鱼,救了父亲,也救了儿子。儿子后来考上大学,寒假回家还被父亲拉去祭了几回塘。祭的次数多了,儿子不以为然了。儿子说,爸,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没见你,竟然给一个塘里的甲鱼下跪。以后,要跪你自己来,我不会来了。父亲腾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了儿子脸上。儿子挨了打,他理解父亲,不怪父亲,除了不去祭塘,其它方面都顺着父亲。父亲不进城和他们一块住,他说行;父亲想把房子移到了塘边,他也说行;父亲隔三差五地找他要钱,不管多少,他都给,即便再忙,他也要托人捎回去。
现在,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想起父亲年迈的样子,儿子回家的心情不经意间迫切起来了。
第二天,儿子起了个早床,开着车,把自己送到了镇上。儿子刚拿到驾照,开得慢,用了三个多小时。这天,正是赶场天,镇子里人多,儿子停了车,在人流里寻找起父亲来。儿子知道,父亲一爱一赶场,每次回来,都能在镇上找到他。
果然,远远地,儿子发现父亲了。父亲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居然是小李。父亲和小李,指指点点的,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
儿子不动声一色一地走了过去。
儿子看明白了,听清楚了。男人手里提着两只甲鱼,父亲和男人在讲价。小李在旁边给父亲帮腔。
一百五一斤。男人说。
哪有这么贵,便宜点,两只一起买。父亲说。
野生的,是这个价。男人不松口。
城里每斤才一百块,贵了,我们走。小李扯着父亲的衣角,给父亲使眼一色一。但父亲铁了心,非买不可。
就这样你来我去,讲了半天,男人降到一百二,再也不肯少,父亲只得买了。父亲身上钱不够,小李付了三百多。
父亲提了甲鱼,领着小李到了河边。儿子悄悄尾随着。
父亲蹲下一身一子,把两只甲鱼放进了河里。
小李惊呆了,儿子也惊呆了。
父亲站起来,脸上的笑容一朵花似的开放着。父亲如此开心,在儿子的记忆里,只有他考上大学那一年有过。
父亲转身、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父亲喊着儿子的小名,跑到了儿子身边。父亲一搓一着手,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说,你给的钱,都让我买甲鱼了,我没吃,全放生了,不怪我吧?父亲说完,掏出一个小本本,数了很久,又说,一一共一是,五十二只。
小李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儿子不回答父亲的话,看着小李,一陰一着脸说,你小子能啊,你来干嘛?
你别凶他,人家来看看我,也是一番好意。父亲说,他的事儿,我知道了,人家到新单位发展空间大些,也更有前途,你为啥不放人?一只甲鱼都知道救人,你一个大活人,难道你还不如一只甲鱼,硬把人家往绝路上一逼一?今儿个,这字你不签也得签。父亲指着小李,教训儿子。父亲还掏出一张纸,展开,要儿子签字。
儿子沉思了一会儿,接过来,摊在手心,龙飞凤舞,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父亲看着儿子,嘿嘿地笑,脸上的笑容开得更灿烂了,比放生十只甲鱼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