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办法的老杨/张正
我所在的小学离市区不远,规模很小,只有两排校舍,教师公办加代课,一共才七个人。老杨是我们七个教师中的一个,他种了一辈子田,兼教了一辈子书,眼看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却赶上全省统一“消灭”民办教师,一下子转成公办,每月工资拿上大几百。大家都说老杨是个有福之人。
老杨之所以有福,还因为他是个有办法的人。老杨的儿子小明,小学五个年级,他拖拖拉拉上了八年,好不容易挨到小学毕业了,老杨当机立断,没有让他读中学,而是跟校长商量,把学校迎路的院墙扒开一个缺口,搭了一间小屋,开了一家小杂货店,让儿子站起了柜台,每个学期结束时象征性地交学校几文钱。当时大家都批评老杨短见识:“小孩不上学怎么行?”老杨却吃下秤砣铁了心:“他不是上学的料,还是赚点钱实在!”
学校里的小孩独生子女居多,通常身上都带小钱,老杨的店生意出奇的好。毫无疑问,他当初的决策是对的。见他每天都有可观的进项,老师们心里反倒毛毛的。
一晃三五年过去了,当初豆芽菜一样的儿子已发育成人高马大的小伙子,经常有女孩子买完东西不走,和儿子嘻嘻哈哈地说笑,而儿子一粘上女孩子,生意也懒得招呼了。人家笑着提醒老杨:“要花钱啦!”老杨看在眼里,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凭儿子的人品,在农村随便找个人家,应该不成问题,但要是挑人家,就靠儿子现在站站小店,肯定不行,得给他找个像模像样的工作了!”
老杨是个肚子里搁不住话的人,他的心思在办公室里一说破,大家嘴上都说:“对对对,是该给他找个好工作,要不然哪家女孩子看得上!”心里却又都笑老杨:找个好工作,就你儿子那文化水平,谈何容易!
但老杨就是老杨,七颠八颠没几趟跑,儿子就穿上深蓝色的仪化厂服,成了大化纤的一名临时工。从此后,站小店的换成了老杨的老伴,放学后则又换成了老杨。
老杨讲,他只请人家吃了一顿饭,钓了一次鱼,事情就解决了,以后要有机会,儿子有可能转为正式工。他还说,他儿子现在每个月有八九百块……这个数字跟校长的工资差不多,教师们一个个听得眼睛发亮。
不出几个月,老杨果真为儿子定下了一门亲事,女孩子长相挺不错,在城里上班。老师们都说老杨到底是个有办法的人!
我很有点佩服老杨的精明能干,老杨也经常开导我:“这种社会,读什么书,上什么学,全是假话,只要有钱、有人,什么事办不成?你看你,学问比人家低么?不见得。可你在学校一个月就拿那么几个钱,还不及我家小明多,你看我家小明……说到底,还是你家没人。”我连连点头称是。
可最近,老杨不再喜欢侃侃而谈了,倒常在我面前唉声叹气,我问:“怎么啦,生意不好?”
“生意就这样子,饿不死,胀不昏,倒是小明的事。”他欲言又止。
“小明不是蛮好的嘛?”
“好什么,哪比得上你们吃皇粮的!”
原来,仪化正在深化内部体制改革,一大批正式工将不得不面临转岗、分流、待岗、下岗的选择,像老杨儿子这样的临时工,已被列入清退范围,厂部已经召集他们开过会,让他们作好心理准备。
“不比以前了,以前大化纤坐牢的回来都有安排,现在多少职工子女大学毕业都没有班上!”老杨意气消沉。
“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许没有那么严重吧。”我安慰老杨。
“这回不像是闹着玩,恐怕没有路了。”老杨说,“这个礼拜天我要出去跑跑看,不能坐着等死。”
星期天上午,我看见老杨骑着他那辆老式单车吱吱呀呀地往城里赶。他的自行车后吊着一只蛇皮口袋,口袋里有鸡痛苦地从剪开的洞眼伸出脑袋。下午,我再见到老杨时,他已坐在自己的小店里。
“上午跑过啦?怎么样?”我问。
“不怎么样。”老杨有气无力地说:“我去找人家,人家也自身难保——还是中层干部呢!”打开了话匣子,老杨就没完没了:“过去像我儿子那样的岗位,扛扛包、上上货,又脏又累,正式工没人肯干,现在一改革,岗位少了,人家正式工也抢着干……”
说这些事时,老杨一脸的无奈,往日的意满志得已荡然无存。上班时在办公室里,他像秋天的茄子,病蔫蔫的,老师们都说:“老杨怎么啦,这段时间显老得很?”
老杨说:“明年就退休了,能不显老么!”
老杨的儿子还是穿着深蓝色的化纤厂服,却一连在小店里呆了许多天,引起了老师们的怀疑:“咦,你家小明怎么不上班啦?”
“他呀,回来了!”老杨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老师们发出一阵惋惜声,却都很满足。
“小明要是文化程度高一点就好了,明年我退休,让他先在学校里代个课,说不定还有机会……”老杨在办公室里如是说了好几遍。
看来,老杨真的没有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