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喂饱你,玩惨你

第二章 喂饱你,玩惨你

我没想到在奶奶住的这个小镇,万圣节竟是个大节日。在芝加哥,它并不怎么重要。有些孩子会玩“不给糖,就遭殃”的游戏。有些临街的窗户会挂上一个从沃尔沃斯 超市买来的南瓜灯,硬纸板做的,里面点一根蜡烛。其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可在这儿,万圣节的活动会持续好几个星期,周末闹得尤其厉害。十月十二哥伦布日刚过,镇上就有一半的茅房被推倒。有一天早晨,我们一到学校就发现一辆老掉牙的汽车晃晃悠悠地悬在钟楼上。

我猜想奶奶会成为众矢之的,就和所有住在大房子里的老人一样。但是,奶奶可不是一般的老人。那些趁节日胡闹的孩子可不知道,奶奶最热衷过万圣节了。年复一年,那些男孩子就是不懂吸取教训。

奶奶最喜欢秋天,最喜欢储存过冬物品。当第一场霜冻降临花园,她就开始跑上大老远地准备粮草,活像一只系围裙的大尾巴松鼠,为漫长的寒冬收集食物。

那一年的万圣节恰好是星期天,学校将在星期六晚上为整个社区举行晚会。这纯粹是学校为了避免我们捣蛋而计划的。奶奶听说之后,说:“要是有叼苹果的游戏,你就赢两三个带回家。我们用红糖烤着吃。”

我已经十五岁了,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我总是不愿意对奶奶多说些什么,可她却总是什么都知道,既然如此,我就把校长弗鲁克先生发的通知交给她看。那张通知的措辞简直完美无缺,肯定是由巴特勒小姐代劳的。她请家长带上茶点参加晚会。那个年头,只要有东西吃,大家就会成群结队地赶去。

“所谓茶点,”奶奶扫了一眼巴特勒小姐的邀请,说,“就是烤馅饼。”

“醋栗馅饼?”我问道。奶奶做的醋栗馅饼可是远近闻名的。

但是她摆了摆手,说:“不要用罐头水果做馅饼,除非到寒冬腊月没办法可想了。”一提起即将到来的冬天,她的口气就像是要发动一场战争似的。我仿佛看见我们俩躲在因纽特人的冰屋里,挥动长矛在冰河上捕鱼。“用南瓜和山核桃,”她说,“我们可得好好忙上一天一夜了。姑娘,我希望你还  记得怎么擀馅饼皮。”

我们刚吃完晚饭。我在口袋里揣了一块碎渣饼干,悄悄离开餐桌。为了布茜的事,我和奶奶干了一仗。奶奶从没听说过有一种东西叫做猫粮罐头。这儿可有的是残羹冷饭。她认为猫是天生的猎手,布茜绝对能够喂饱自己。猫就像波迪克家的人一样,咬到什么都能吃下去。

奶奶说得没错。布茜忘了自己是城里来的猫咪,它在土房子里安了窝,越来越油光壮硕,整天吃鸟和田鼠,以及其他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可我不愿意看到布茜这样独立。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从自己的盘子里藏下一口吃的留给它。布茜常常昂着小脑袋,在门廊上等我。奶奶知道这事儿,她背后长眼睛呢。

但是今天晚上布茜却没有出现。我口袋里揣着那块碎渣饼干等她。突然,我隐约听见菊花丛后面有动静。先是砰砰的响声,然后是一阵凄楚的呜咽。

真希望不是布茜,可我知道那就是它。我努力朝漆黑一团的院子张望。厨房的灯光映出两只绿色的眼睛。我呼唤布茜的名字,它挣扎着跳了出来,又一下子缩回去,原地打转。我走进院子,一把搂住它。它扑到我肩头,全身颤抖个不停。我把它抱起来,这才发现有人用麻绳在它尾巴上系了一个生锈的罐头。

我把布茜紧紧搂在怀里,大步走进厨房,虽然奶奶不允许它进屋。“奶奶!看看这个。”罐头在布茜身子底下晃来晃去,把它的尾巴都缠坏了。“难道这就是万圣节的把戏,”我说,“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

奶奶只是抿紧嘴唇,操起一把大剪子将绳子一剪两段,然后一指屋门:“现在,让它出去。”说完就回到灶台边,继续搅拌锅子里的什么东西。厨房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只得把布茜放到门廊上。当我返回屋子,锅里冒出的气味呛得我直流眼泪。

“奶奶,这究竟是什么气味?”

“胶水。这么好的胶水我敢说你从来没用过,比店里买来的还  好。木头啦,金属啦,全能粘得牢,到下辈子都松不开。”她从锅子前转过身,深深换了口气。她的眼镜片上一团蒸汽,连两颊都是湿漉漉的。“接下来我们要找一段金属线,”她朝一个抽屉晃晃脑袋,“还  要一把锤子。敲钉子的小锤子可不行,得大号的。我记得哪儿还  藏着一根铁路道钉呢。”

我知道最好什么都别问,只管照她说的去做就是了。

我们全副武装地出发了。我穿着去年冬天买的格子大衣,袖子已经短了一截。屋外已经起霜,月亮周围挂着一轮圆晕。奶奶和我仿佛两条鬼影,踩着自己的影子,沿着后院的小路,走过静悄悄的花园和晾衣绳。

“快,快,快,”奶奶自言自语道,“很多事情要做。”她抱着那一大锅子胶水,而其他东西都由我抱着。

布茜安身的土房子就在后院墙的尽头,正对着茅房。茅房顶上覆盖着藤蔓叶子,在 夜 风中瑟瑟作响。奶奶的这间茅房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就连邻居家的茅房都已经被那些大闹万圣节的孩子攻破,正在着火,栅栏上还  挂着一块破了两个洞的木板。

奶奶放下那锅咕嘟嘟冒泡的胶水,从我手里接过那枚道钉。她举起大锤子,狠狠砸了两下,将钉子钉入土房子门前的地上,然后将金属线的一头缠在钉子上,另一头穿过小路,紧紧拴在藤蔓的茎上。金属线离地大约五英寸。她蹲着身子,一边干一边咕哝着。

“去找两个箱子来,我们去那儿坐一会儿,”她朝土房子晃晃脑袋,“得等上一会儿呢。”

土房子是爷爷以前堆杂物的地方,只有门旁边的一小块空间容得下我和奶奶的箱子。那锅胶水在奶奶脚边慢慢冷却。布茜发现我们了,虽然它不喜欢胶水的气味,但还  是跳到我的膝头,吸着鼻子找碎渣饼干。我把饼干拿出来,牢牢捧着它,好让我的手暖和一点。

周围安静极了,你能听见布茜咀嚼的声音,能听见几英里外货车发出叹息般的汽笛声。我们沉默着,就像坐在墓地里。这土房子,这茅房,仿佛是世上最荒凉 的地方。

终于,他们来了。几个男孩一路跑过花园。他们以为自己有多神不知鬼不觉,但谁都能听见靴子的橐橐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我想数数有几个脑袋,可是天色太黑,实在看不清楚。也许只有三个人,也许还  不止。布茜趴在我的膝头,安静得像一尊塑像。奶奶坐在我身边,仿佛完全融入了黑夜。

打头的那个男孩刚一露面,就被埋伏的金属线绊住了脚踝。他一个趔趄,嘴里骂了一声,便像一棵被伐倒的树似的整个儿仆倒在水泥路上。没什么大碍,只是断了鼻梁骨。

接下来可乱了套。后面那几个男孩不明白头儿怎么忽地失踪了,急忙想收住脚步,一时没了方向。

奶奶冲锋了。她那巨大的身躯从房门口猛地挤出去,在月光下看起来足有八英尺高,满头白发如同银冠。那个跌倒的男孩刚抬起昏沉沉的脑袋,她便将一锅子胶水一股脑儿扣了上去。胶水已经冷却,很快就会凝固。

男孩惨叫一声,他的同伙也都吓坏了。他们彼此乱撞,还  慌不择路地撞到墙上。他们只想着赶快逃命,一定是把奶奶当成恶鬼了。还  真有点像呢。

你一定以为他们会原路返回。错了。他们直接从那个摔倒的男孩头上踩过去,翻过后栅栏溜了。摔倒的男孩也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跟上去。黑暗中,只见他两条长腿转得比轮子还  快。他猛地跳到栅栏另一边,扑通一声,看来又是脸部着地。

一切安静下来。短短一瞬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布茜早就不知去向。我过去帮奶奶收拾残局。她那沉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为团团白雾。小路上扔下不少东西,看来都是那几个男孩的。

奶奶弯腰拾起一把小刀,打开刀刃,闪过一道白光。借着月光,能看见刀把上刻着几个字母。“一个A,一个F,一个J,一个R,”她眯起眼睛,说,“很说明问题了。’

这把刀的样式男孩都很喜欢,奶奶也挺中意。她合上刀刃,塞进自己口袋。“再看那儿。”原来是一把短锯,用来锯茅房柱子的,带起来很方便。“这玩意儿可值不少钱。”说着她便把它收了起来。我们还  在路边发现半袋面粉,那些家伙会和上水,去弄脏人家的门廊和猫咪。“正好用来做馅饼。”奶奶说。于是我把它也带上了。

“我要把那截金属线留到明天早上再说,你路上当心,”奶奶说,“我等会儿再回去。”

她的意思是要用一下茅房。她说这话的口气很得意,因为茅房安然无恙。

第二天上学,男生没来几个。当然男生一向很少,只有七八个,而女生有十七个。可那天早上我数了数两个教室里的男生,只看见三个——艾默·利普和约翰逊哥儿俩。他们都不在镇上住,都是乡下孩子——成天穿靴子和工装裤。

没人说起那几个没来的男生。至少没人对我说起。不过我和奶奶一样,大家有了什么小道消息,都不会第一个来找我。

只有住在大城市里的人,才会以为小镇上的人比城市里的人和善。他们每个人都对我敬而远之,只有英娜丽·盖奇除外。卡琳·乐芙乔显然是女生的头儿,她爸爸是谷物商。她是要多傲慢有多傲慢,如果她什么时候屈尊来瞥我一眼,那准是想看看我是不是最后一名。直到现在我还  是个局外人呢。

那天夜里奶奶好不容易才急急忙忙干完所有的活儿。家里的热水都在黑铁灶台上的水罐子里。我们俩在厨房餐桌上放两个锅,倒上热水,一个锅里是肥皂水,一个锅里是清水。她洗我擦,她还  老催我快点。

“奶奶,我们要去哪儿?”

“去看耐奎斯 老头儿。”

这镇上有好多这样的人,说得难听点,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了。“奶奶,他真有那么老么?”

“老得都快烂了,”奶奶说,“而且聋得跟秤砣似的。”

我叹了口气,问:“那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呢?”

“什么也不用说,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奶奶答道。

于是我们又准备了一些东西。

天快黑的时候,奶奶和我出门了。我从土房子里拖出一辆老掉牙的红色小推车。土房子里什么宝贝都能找到。这辆车还  是爸爸小时候用过的。我们踩着落叶出发了,看上去就是平平常常的祖孙俩,黄昏时分出去散步。但我们不是。我们是道戴尔家的。

耐奎斯 老头儿原来是农民,后来搬到镇上,住在离铁路一两条街的一幢街角房子里。房子后面有一座谷仓。这时候房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奶奶说:“鸡睡了,他也跟着睡了。”虽然嘴里这么说,可奶奶还  是仔细观察了一番。

“奶奶,我们怎么办?要叫醒他么?”

“不行。”

我们走进他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高的大树,奶奶抬头看看树冠,又低头仔细检查树下的地面。“这个小气鬼,”她喃喃地骂道,“真是一毛不拔。”她指的当然是耐奎斯 老头儿。

“这是山核桃树,你瞧,”她指着地上说,“山核桃。”不过我并没有看见多少山核桃。月光下看不真切,而且地上堆满了落叶。“这个老恶棍说过,凡是从这树上掉下的东西,我爱拿多少就拿多少。他明明知道,就这么点儿,做个六英寸的馅饼,根本不够。我就知道他在耍我,这个老家伙……”她身上穿着爷爷留下的一件旧外套,一边说,一边从外套里掏出两个麻袋。“好吧,看看我们能找到多少。”

我们蹲下来,在院子里仔细寻找。“捡的时候留点神,”奶奶提醒我说,“可不是院子里的每样东西都叫山核桃。他还  养了条狗。”

这活儿真够累人的。我花了好大力气,捡到的山核桃才够一捧。奶奶的收获也不过如此。她直起身,揉了揉疼痛的后背,目光落到耐奎斯 的谷仓上。谷仓的门敞开着,里面停着一辆拖拉机,看来是耐奎斯 当汽车用的。奶奶好像在打它的主意。

她把麻袋递到我手里。我们两个人捡到的山核桃加在一起都不够做一个馅饼的。“万一遇到麻烦,”她低声说,“就赶紧撤。”

我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定,奶奶则悄悄向谷仓走过去,同时留意着房子的动静。

谷仓静静地隐在黑暗中,周围堆着一些油桶、旧轮胎和做鸡窝的箱子。奶奶站在月光下。她找到一个拖拉机的轮胎,夹在胳膊下面,朝谷仓大门走去。拖拉机的半个车头伸在谷仓外面。她把轮胎挂在散热器上。

我吓呆了,脑袋里一片空白。谷仓大门仿佛一张黑洞洞的大口,把奶奶一点一点吞没了。

我像一座雕塑似的被钉在院子里。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撕破了夜晚的平静。拖拉机活了一般怒吼起来。耐奎斯 老头儿的狗猛地从门廊下面扑过来,汪汪叫着,在院子里到处乱窜。拖拉机启动了,越开越快,冲进院子。月光下,只见奶奶高高站在拖拉机上,满头银发。她发动了拖拉机,可又该如何让它停下来?

让它停下来的是山核桃树。

奶奶可不会开车,她径直对准山核桃树驶去,散热器上的轮胎被撞了个正着。大树猛烈地摇晃起来,山核桃雨点般落下。幸好我没有站在树下,不然非挨到核桃雹子不可。拖拉机往后一跳,引擎一下子就哑了。奶奶被震得脑袋往后一甩,但她还  是在拖拉机上站稳了。这时她爬了下来。

她站在我面前,伸手接过麻袋。“奶奶,这么大的动静,耐奎斯 老头儿不会被吵醒么?”

“天知道,”她说,“赶紧干活。”

地上的山核桃都没过了我们的脚踝。“这叫瓮中捉鳖。”奶奶说。我一边抓着山核桃,一边往房子那边瞅。要是有个眼睛血红的老头儿突然出现在门廊上,我也不会吃惊。“快,”奶奶说,“他会先开灯的。我们有时间逃走。”

最后,我们把麻袋装得满满的,都提不动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麻袋挪到爸爸的小推车上。我一心只想赶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使劲推着小车,转过街角,沿着大街飞奔,奶奶加快脚步跟在后面。我的心突突乱跳,根本不敢回头看。耐奎斯 老头儿的狗还  在汪汪叫呢。

“奶奶,你都没把拖拉机开回谷仓。”

“我不知道怎么掉头,”她答道,“他会只当是拖拉机意外滑出来的。”

车头上挂着轮胎难道也是意外?“奶奶,依你看——我们这不算偷吧?”

她愣了愣,“他说过的,凡是掉下来的山核桃,我都可以随便拿。既然我们已经出来了,那就再去找点南瓜吧。”

“哎,奶奶,”我说,“这回是谁家的?”

是彭辛格家的。彭辛格家和奶奶家一样,都在一条街的尽头。推着一车山核桃,我们可不能大摇大摆地假装是在散步。那条街到他们家门口就断了,再往前是一条只有牛能走的小径,以及一片南瓜园。

彭辛格家的房子黑黢黢的,只有楼上的一扇窗亮着灯。推车的轮子吱嘎作响,我小心地加了一滴油。来到他们家的篱笆墙前,奶奶停下来张望四周。我们身后的小镇仿佛岛屿一般,树林在夜风中轻轻叹息,炊烟袅袅升起。而我们面前,田野在月光下铺展开来,点缀着层层白霜。一个个大南瓜就躲在茂密的藤蔓下面。

奶奶从爷爷的外套里掏出那把从男孩手里缴获的小刀,走进了南瓜地。她打开刀刃,割下两个又大又肥的南瓜,又割了一个中等大小的,而我则始终盯着彭辛格家的窗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奶奶动作敏捷,无论是年纪还  是身材,都仿佛缩小了一半。她将南瓜搬上车,小心翼翼地堆放在山核桃中间。我用足力气才把小车推动起来,唉,真希望我们立刻从这里消失。

当我们走到房子跟前时,我忍不住问:“奶奶,依你看——拿这些南瓜,算不算偷?”

“回头我们送一块馅饼过来,放在他们家门廊上,”她答道,“小心别再让山核桃滚下车。我们已经捡够了。”

我们刚把所有战利品搬进厨房,奶奶就立刻忙开了。她用那些男孩留下的锯子把带霜的南瓜锯开,再用勺子把籽和筋都挖出来。

我已经被她折腾得够呛,可她自己却依然精神饱满。她麻利地把南瓜切开,削皮,送进还  没来得及冷却的炉子。她一边干着活,一边低声哼着小曲儿:

南瓜甜得像奶油,

白糖多得像河流,

再加三个大鸡蛋,

半杯糖浆调得稠。

她几乎是在踩着旋律跳舞了。对她来说,借来的南瓜肯定比买来的甜得多得多。不等她叫我收拾那些山核桃,我已经悄悄溜回到自己床上了。

不过,星期六一大早,天还  没亮,我们就开始烤馅饼了。厨房里飘荡着香草、丁香和红糖的气息,简直成了醉人的天堂。奶奶把万圣节缴获的那袋面粉筛好,和入盐和猪油,然后就由我来擀馅饼皮。她对我的技术相当挑剔,从来没有满意过。她反反复复地提醒我,一定要从中间往四周擀,千万不能前后擀。不把面皮擀到1/80英寸厚,我就绝不能停手。

我说不清我们一共做了多少馅饼,也说不清奶奶拿出来的那许多鸡蛋又是谁家的母鸡生的,总而言之,到了傍晚,我们已经把那辆小推车装满了,我敢说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山核桃馅饼和南瓜馅饼。

奶奶说她没兴趣巴巴地赶到学校去参加什么万圣节晚会,可我却非常想去,因为我相信我们做的点心一定是最棒的。

“你预备化装成什么?”她问我。

“奶奶,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送我去学校,为的是安全起见。她穿上那条镶荷叶边的围裙,我还  发现她戴上了那顶插着雉鸡羽毛的帽子,这样的打扮对她来说是很隆重了。我早就应该想到,奶奶才不愿意待在家里错过那个晚会呢。

当我们到学校的时候,晚会已经开始,但一点儿气氛也没有。地下室的这一头站着卡琳·乐芙乔和她的盟友,其中有戈姬·格特鲁德·梅赛施密特和蒙娜·维奇。她们以为晚会就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地下室的那一头,一个老师正在组织“钉住驴尾巴”的游戏,参加的都是些小毛孩,化装成幽灵和稻草人的模样。房间中央摆着几排折叠椅,给大人和老人坐的,椅子上方垂着几道黑色和橙色的纸带。

奶奶刚踏进大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紧张起来。谁都知道她性格孤僻,可她又能一下子融入环境。从我们带着馅饼出现的那一刻起,晚会的气氛立刻有了天壤之别。

餐桌上零零落落地放着几样茶点。几个粘在一块儿的爆米花球,两三盘曲奇饼干,还  有一碟奶油软糖,学校方面则慷慨地准备了一大碗苹果汁。奶奶扫了一眼,说:“幸好,艾菲·威尔考克斯 没把她的海绵蛋糕拿来,不然我非得动用那把锯子了。”

她把爷爷的外套一抖,把袖子一卷,准备亲自上馅饼。荣耀时刻到了。我们忙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巴特勒小姐来了。她身穿纺绸黑裙,头上束着同色的蝴蝶结,老师打扮成这样,我觉得未免轻佻了些。“哎呀,道戴尔太太,”她嚷道,“真是……太棒了。”奶奶并不算是家长委员会的成员。“这馅饼看上去可真诱人。”

“我需要好多纸盘子。”奶奶答道。

这时候,大家都跑过来排起队。巴特勒小姐找来了纸盘子、一次性叉子以及两把餐刀。我帮着奶奶切馅饼,从来没见过有谁能像她那样,把一块馅饼切成这么多份的。

艾菲·威尔考克斯 太太排在头一个。她是奶奶的密友,可说不定哪天,她又成了奶奶的仇敌。她的模样很不寻常,斗鸡眼,牙齿好像正跑出来要和你握手似的。“我说,艾菲,”奶奶问,“要南瓜的还  是要山核桃的?”

“都来一点点吧,”威尔考克斯 太太回答,“我在节食。”

大人居然抢在第一个,这真叫我看不懂。不过接下来就是英娜丽·盖奇。她还  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于是我切了一大块山核桃馅饼给她。

她刚转身走开,奶奶就对我嘀咕道:“真没见过这么瘦的姑娘,躲在晾衣绳下面都能乘凉 了。”

学校的孩子推推搡搡地从餐桌前鱼贯而过。米尔顿·格利德和小弗瑞斯 特·皮欧都不敢靠近奶奶。卡琳·乐芙乔决定让我来伺候她,格特鲁德、艾琳·斯 坦普、蒙娜·维奇傻呵呵地跟在她身后。镇上一半人过去了,我们的馅饼绰绰有余。这时,我看见奥古斯 特·弗鲁克校长从房间后面走了进来。

当他来到奶奶身边时,大家突然都吓了一跳。弗鲁克先生的儿子奥吉一瘸一拐地走在他爸爸前面。他也在我们这个学校念书。可这会儿你根本认不出他了。他剃成个大光头,头皮上有几道擦伤痕刚结了痂。贴在鼻梁上的橡皮膏,爬满整张脸。而他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惭愧,也有几分恼怒。

我惊讶得几乎嘴都合不拢了。他那个大光头,还  有他的鼻子……

我真是不忍心再看下去,忙转过脸去,却看见奶奶放下手里的餐刀,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另一把刀来,正是她在茅房外面的小路上捡到的那把。她打开刀刃,故意露出刻在刀把上的字母。(刻在刀上的字母A.F.JR正是“小奥吉斯 特·弗鲁克”(AugustFlukeJr.)的缩写。)

她将手里的刀插进馅饼,切下一块,递到小奥古斯 特·弗鲁克面前。奥吉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弗鲁克先生怀疑地审视着那把刀,然后,他的目光缓缓落到儿子的脑袋上。天晓得奥吉的爸爸妈妈花了多少时间才把那些胶水清理干净。那可是“到下辈子都松不开”的胶水啊。

弗鲁克先生对着儿子受伤的耳朵,大吼一声:“小子,我看你是跑错茅房啦!”

奥吉看得出奶奶是不想把刀还  给他了。奶奶也不看他,而是对他的爸爸说:“要南瓜的还  是要山核桃的?”

对于奶奶来说,万圣节的游戏不是什么“不给糖,就遭殃”,而是“喂饱你,玩惨你”,不过她更愿意管它叫做“善恶有报”。

奶奶后来说,我们把大家都喂饱了,就像基督曾经用五张饼和两条鱼喂饱了五千个信徒,我们用的是馅饼。当我们终于快忙完的时候,有一位高个子、大嗓门的太太又过来要第二块。“道戴尔太太,我敢说我从来没有尝到过这么好吃的南瓜馅饼。”

不过奶奶向来是宠辱不惊。我问她:“那位太太是谁?”

“瑞芭·彭辛格。”奶奶侧过脸去,说。

后来,我们这些孩子玩了叼苹果的游戏,只有奥吉没参加。我赢了两个苹果带回家,和奶奶一起用红糖烤着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