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尔曼》内容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_梅里美
【作品提要】
1830年秋,“我”在西班牙旅游,结识了大名鼎鼎的土匪唐·育才。他告诉了“我”他的经历: 他原是骑兵营的一个班长。波希米姑十娘十嘉尔曼用刀伤人,他在押送她途中,被她迷住了,放了她,结果被判监禁。出狱后,为了能与嘉尔曼在一起,他逐渐跟着她干起了走私、杀人越货的勾当。他曾杀了一个排长,那是嘉尔曼的一个相好,还在斗殴中杀了她的丈夫独眼龙。嘉尔曼知道后十警十告他,说迟早会轮到他。有一回她勾上了一个大富商,准备设计抢劫。他把她找了回来,两人十大吵一场。后来,他们被军队包围,他中了十槍十,嘉尔曼半个月十内十陪着他。他想改变生活,要她跟他去美洲。但是,她说她已经不十爱十他了,“嘉尔曼永远是自十由的”。她把他送给她的戒指扔进草丛里。他十捅十了她两刀,将她葬在树林里,然后自首了。
【作品选录】
一天傍晚,日光已没,什么都看不见。我正靠在堤岸的栏杆十抽十着烟,忽然河边的水桥上走来一个女的,过来坐在我旁边: 头上插着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别发出一股醉人的香味。她穿扮很朴素,也许还相当寒酸,像大半的女工一样浑身都是黑衣服。因为大家闺秀只有早晨穿黑,晚上一律是法国打扮的。我那个浴十女一边走近来,一边让面纱卸落在肩头上;我在朦胧的星光底下看出她矮小,年轻,身腰很好,眼睛很大。我立刻把雪茄扔掉。这个纯粹法国式的礼貌,她领会到了,赶紧声明她很喜欢闻烟味,遇到好纸现卷的烟叶,她还十抽十呢。碰巧我烟匣里有这种烟,马上拿几支敬她。她居然受了一支,花了一个小钱问路旁的孩子要个引火绳点上了。我跟美丽的浴十女一块儿十抽十着烟,不觉谈了很久,堤岸上差不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觉得那时约她上饮冰室饮冰也不能算冒昧,她略微谦让一下也就应允了,但先要知道什么时间。我按了按打簧表,她听着那声音似乎大为惊奇。
“你们外国人搞的玩艺儿真新鲜!先生,您是哪一国人呢?一定是英国人罢?”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十姐或是太太,大概是高杜本地人罢?”
“不是的。”
“至少您是安达鲁齐省里的。听您软声软气的口音就可以知道。”
“先生既然对各地的口音这么熟,一定能猜到我是哪儿人了。”
“我想您是耶稣国土的人,和天堂只差几步路。”
(这种说法是我的朋友,有名的斗牛士法朗西斯谷·塞维拉教给我的,意思是指安达鲁齐。)
“喝!天堂!……这里的人说天堂不是为我们的。”
“那么难道您是摩尔人吗?……再不然……”我停住了,不敢说她是犹太人。
“得了罢,得了罢!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人,要不要算个命?您可听人进起过嘉尔曼西太吗?那便是我呀。”
十五年前我真是一个邪教徒,哪怕身边站着个妖婆,我也决不会骇而却步。当下心里想:“好罢,上星期才跟剪径的土匪一块儿吃过饭,今天不妨带一个魔鬼的门徒去饮冰。出门人什么都得瞧一下。”此外我还另有一个动机想和她结交。说来惭愧,我离开学校以后曾经十浪十费不少时间研究巫术,连呼召鬼神的玩艺也试过几回。虽然这种癖早已戒掉,但我对一切迷信的事照旧感到兴趣;见识一下巫术在波希米人中发展到什么程度,对我简直是件天大的乐事。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进饮冰室,拣一张小桌子坐下,桌上摆着个玻璃球,里头点着一支蜡烛。那时我尽有时间打量我的奚太那了;室十内十几位先生一边饮冰,一边看见我有这样的美人作伴,不禁露出错愕的神气。
我很疑心嘉尔曼小十姐不是纯血统,至少她比我所看到的波希米女人不知要美丽多少倍。据西班牙人的说法,一个美十女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换句话说,她要能用到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要适用于身上三个部分。比如说,她要有三样黑的: 眼睛、眼皮、眼十毛十;三样细致的: 手指,嘴唇,头发。欲知详细,不妨参阅勃朗多末的大作。我那个波希米姑十娘十当然够不上这样完满的标准。她皮肤很匀净,但皮十色十和铜差不多;眼睛斜视,可是长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线极美,一口牙比出壳的杏仁还要白。头发也许太粗,可是又长,又黑,又亮,像乌鸦的翅膀一般闪着蓝光。免得描写过于琐碎,惹读者讨厌,我可以总括一句: 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附带着一个优点,对照之下,优点变得格外显著。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犷悍的美,她的脸使你一见之下不免惊异,可是永远忘不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带着又妖冶又凶悍的表情;从那时起我没见过一个人有这种眼神的。波希米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人的这句俗语表示他们观察很准确。倘若诸位没空上植物园去研究狼眼,不妨等府上的猫捕捉麻雀的时候观察一下猫眼。
当然,在咖啡馆里算命难免教人笑话。我便要求美丽的女巫允许我上她家里去;她毫无难十色十,马上答应了,但还想知道一下钟点,要我把打簧表再打一次给她听。
她把表细瞧了一会儿,问:“这是真金的吗?”
我们重新出发的时候,已经完全到了夜里,大半铺子都已关门,差不多没有行人了。我们穿过高达奎弗大桥,到城关尽头的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屋子外表绝对不像什么宫邸。一个孩子出来开门,波希米姑十娘十和他讲了几句话,我一字不懂,后来才知道那叫做罗马尼或是岂泼·加里,就是波希米人的土话。孩子听了马上走开了。我们进入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小桌,两只圆凳,一口柜子,还有一瓶水,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葱。
孩子走后,波希米姑十娘十立即从柜子里拿出一副用得很旧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瘪的四脚蛇,和别的几件法器。她吩咐我左手握着一个钱画个十字,然后她作法了。她的种种预言在此不必细述,至于那副功架,显而易见她不是个半吊子的女巫。
可惜我们不久就受到打搅。突然之间,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裹十着件褐十色十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走进屋子很不客气的对着波希米姑十娘十吆喝。我没听清他说些什么,但他的音调表示很生气。奚太那看他来了,既不惊奇,也不恼怒,只迎上前去,咭咭呱呱的和他说了一大堆,用的仍是刚才对孩子说的那种神秘的土语。我所懂的只有她屡次提到的外江佬这个字。我知道波希米人对一切异族的人都这样称呼的。想来总是谈着我罢。看情形,来客不免要和我找麻烦了,所以我已经抓着一只圆凳的脚,正在估量一个适当的时间把它向不速之客摔过去。他把波希米姑十娘十粗十暴的推开了,向我走来,接着又退了一步,嚷着:
“啊!先生,原来是你!”
于是我也瞧着他,认出了我的朋友唐·育才。当下我真有些后悔前次没让他给抓去吊死的。
“啊!先生,原来是你!”我勉强笑着,可竭力不让他觉得我是强笑。“小十姐正在告诉我许多未来之事,都挺有意思,可惜被你打断了。”
“老是这个脾气!早晚得治治她,看她改不改!”他咬咬牙齿,眼露凶光,直瞪着她。
波希米姑十娘十继续用土语跟他说着,渐渐的生气了。她眼睛充十血,变得非常可怕,脸上起了横肉,拼命的跺脚: 那光景好像是十逼十他做一件事,而他三心二意,委决不下。究竟是什么事,我也太明白了,因为她一再拿她的小手在脖子里抹来抹去。我相信这意思是抹脖子,而且那多半是指我的脖子。
唐·育才对于这一大堆滔滔汩十汩的话,只斩钉截铁的回答几个字。波希米姑十娘十不胜轻蔑的瞅了他一眼,走到屋子的一角盘膝而坐,捡了一个橘子,剥着吃起来了。
唐·育才抓着我的胳膊,开了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一声不出的走了一二百步,然后他用手指着远处,说:
“一直往前,就是大桥了。”
说完他掉过背去很快的走了。我回到客店,有点狼狈,心绪相当恶劣。最糟的是,脱十衣服的时候,发觉我的表不见了。
种种的考虑使我不愿意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去请求当地的法官替十我找回来。我把多明我会藏的手稿研究完了,动身上塞维尔。在安达鲁齐省十内十漫游了几个月,我想回马德里,而高杜是必经之路。我没有意思再在那里耽久,对这个美丽的城市和高达奎弗河浴十女已经觉得头疼了。但是有几个朋友要拜访,有几件别人委托的事要办,使我在这个回教王的古都中至少得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会的修院,一位对我考据古孟达遗址素来极感兴趣的神甫,立刻张着手臂嚷着:
“噢,谢谢上帝!好朋友,欢迎欢迎。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我哪,就是现在跟你讲话的我,为超度你的灵魂,念了不知多少天父多少圣哉,当然我也不后悔。这样说来,你居然没有被强盗杀死!因为你被抢劫我们是知道的了。”
“怎么呢?”我觉得有些奇怪。
“可不是吗,你那只十精十致的表,从前你在图书馆里工作,我们招呼你去听唱诗的时候,你常常按着机关报钟点的;那表现在给找到了,公家会发还给你的。”
“就是说,”我打断了他的话,有点儿窘了,“就是说我丢十了的那只……”
“强盗现在给关在牢里;像他这种人,哪怕只为了抢一个小钱,也会对一个基督徒开十槍十的,因此我们很担心,怕他把你杀了。明儿我陪你去见法官领回那只美丽的表。这样,你回去可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办的不行啦!”
我回答说:“老实告诉你,我宁可丢十了我的表,也不愿意到法官面前去作证,吊死一个穷光蛋,尤其因为……因为……”
“噢!你放心,他这是恶贯满盈了,人家不会把他吊两次的。我说吊死还说错了呢。你那土匪是个贵族,所以定在后天受绞刑,决不赦免。你瞧,多一桩抢案少一桩抢案,根本对他不生关系。要是他只抢东西倒还得谢谢上帝呢!但他血案累累,都是一桩比一桩残酷。”
“他叫什么名字?”
“这儿大家叫他育才·拿伐罗,但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音别扭得厉害,你我都休想念得上来。真的,这个人值得一看;你既然喜欢本地风光,该借此机会见识一下西班牙的坏蛋是怎样离开世界的。他如今在小教堂里,可以请玛蒂奈士神甫带你去。”
那位多明我会的修士一再劝我去瞧瞧“挺有意思的绞刑”是怎么布置的,使我不好意思推辞了。我就去访问监犯,带了一包雪茄,希望他原谅我的冒昧。
我被带到唐·育才那儿的时候,他正在吃饭,对我冷冷的点点头,很礼貌的谢了我的礼物,把我递在他手里的雪茄数了数,挑出几支,其余的都还给我,说再多也无用了。
我问他,是不是花点儿钱,或者凭我几个朋友的情面,能把他的刑罚减轻一些。他先耸耸肩膀,苦笑一下;然后又改变主意,托我做一台弥撒超度他的灵魂。
他又怯生生的说:“你肯不肯为一个得罪过你的人再做一台?”
“当然肯的,朋友;可是我想来想去,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呀。”
他抓着我的手,态度很严肃的握着,静默了一会,又道:
“能不能请你再办一件事?……你回国的时候,说不定要经过拿伐省;无论如何,维多利亚是必经之路,那离拿伐也不太远了。”
我说:“是的,我一定得经过维多利亚;绕道上邦贝吕纳去一趟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为了你,我很乐意多走这一程路。”
“好罢!倘若你上邦贝吕纳,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挺美丽的城……我把这个十胸十章交给你(他指着挂在脖子上的一枚小银十胸十章),请你用纸给包起来……”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会,竭力压制感情,“……或是面交,或是托人转交给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会告诉你。——你只说我死了,别说怎么死的。”
我答应一切照办。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消磨了大半天。下十面那些悲惨的事迹便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他说: 我生在巴兹丹盆地上埃里仲杜地方。我的姓名是唐·育才·李查拉朋谷阿。先生,你对西班牙的情形很熟,一听我的姓名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姓上的唐字不是我僭称的;要是在埃里仲杜的话,我还能拿出羊皮纸的家谱给你瞧呢。家里人希望我进教会,送我上学,我可不用功。我太喜欢玩回力球了,一生倒楣就为这个。我们拿伐人一朝玩了回力球,便什么都忘了。有一天我赌赢了;一个阿拉伐省的人跟我寻事: 双方动了玛基拉,我又赢了;但这一下我不得不离开家乡。路上遇到龙骑兵,我就投入阿尔芒查联队的骑兵营。我们山里人对当兵这一行学得很快。不久我就当上班长;正当要升作排长的时候,我走了背运,被派在塞维尔烟厂当十警十卫。倘若你到塞维尔,准会瞧见那所大屋子,在城墙外面,靠着高达奎弗河。烟厂的大门和大门旁边的十警十卫室,至今还在我眼前。西班牙兵上班的时候,不是玩纸牌就是睡觉;我却凭着规规矩矩的拿伐人脾气,老是不肯闲着。一天我正拿一根黄铜丝打着链子,预备拴我的十槍十铳针,冷不防弟兄们嚷起来,说:“打钟啦,姑十娘十们快回来上工了。”你知道,先生,烟厂里的女工有四五百; 她们在一间大厅上卷雪茄,那儿没有二十四道的准许,任何男子不得擅入,因为天热的时候她们装束挺随便,特别是年纪轻的。女工们吃过中饭回厂的时节,不少青年男子特意来看她们走过,油嘴滑舌的跟她们打诨。宁绸面纱一类的礼物,很少姑十娘十会拒绝的;一般风十流人物拿这个作饵,上钩的鱼只要弯下十身十子去捡就是了。大家伙儿都在那里张望,我始终坐在大门口的凳上。那时我还年轻,老是想家乡,满以为不十穿蓝裙子,辫子不挂在肩上的,决不会有好看的姑十娘十。况且安达鲁齐的女孩子教我害怕;我还没十习十惯她们那一套: 嘴里老是刻薄人,没有一句正经话。当时我低着头只管打链子,忽然听见一些闲人叫起来: 呦!奚太那来了。我抬起眼睛,一瞧就瞧见了她。我永远记得清楚,那天是星期五。我瞧见了那个你认识的嘉尔曼,几个月以前我就在她那儿遇到你的。
她穿着一条很短的红裙,教人看到一双白丝十袜,上面的破洞不止一个,还有一双挺可十爱十的红皮鞋,系着火红的缎带。她把面纱撩十开着,为的要露出她的肩膀和拴在衬衣上的一球皂角花。她嘴角上另外又衔着一朵皂角花。她向前走着,把腰扭来扭去,活像高杜养马场里的小十牝十马。在我家乡,见到一个这等装束的女人,大都要画十字的。在塞维尔,她的模样却博得每个人对她说几句风情话;她有一句答一句,做着媚眼,把拳头插在腰里,那种十婬十荡无耻,不愧为真正的波希米姑十娘十。我先是不喜欢她,便重新做我的活儿;可是她呀,像所有的女人和猫一样,叫她们来不来,不叫她们来偏来,竟在我面前站住了,跟我说话了:
“大哥,”她用安达鲁齐人的口语称呼我,“你的链子能不能送我,让我拿去系柜子上的钥匙呢?”
“这是为挂我的十槍十铳针的,”我回答。
“你的十槍十铳针!”她笑起来了。“啊,你老人家原来是做挑绣的,要不然怎么会用到别针呢?”
在场的人都跟着笑我,我红着脸,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她接着又道:“好吧,我的心肝,替十我挑七尺缕空黑纱,让我做条面纱罢,亲十爱十的卖别针的!”
然后她拿嘴角上的花用大拇指那么一弹,恰好弹中我的鼻梁。告诉你,先生,那对我好比飞来了一颗子弹……我简直无地自容,一动不动的愣住了,像木头一样。她已经走进工厂,我才瞧见那朵皂角花掉在地下,正好在我两脚之间;不知怎么心血来十潮,我竟趁着弟兄们不注意的当口把花捡了起来,当作宝贝一般放在上衣袋里。这是我做的第一桩傻事!
过了二三小时,我还想着那件事,不料一个看门的气喘吁吁,面无人十色十的奔到十警十卫室来。他报告说,卷雪茄的大厅里,一个女人被杀死了,得赶快派十警十卫进去。排长吩咐我带着两个弟兄去瞧瞧。我带了两个人上楼了。谁知一进大厅,先看到三百个光穿衬衣的,或是和光穿衬衣相差无几的女人,又是叫,又是喊,指手画脚,一片声响,闹得连上帝打雷都听不见。一边地下躺着个女的,手脚朝天,浑身是血,脸上给人用刀扎了两下,画了个斜十字,几个心肠最好的女工在那里忙着救护。在受伤的对面,我看见嘉尔曼被五六个同事抓着。受伤的女人嚷着:“找忏悔师来呀!找忏悔师来呀!我要死啦!”嘉尔曼一声不出,咬着牙齿,眼睛像四脚蛇一般骨碌碌的打转。我问了声:“什么事啊?”但一时也十摸十不着头脑,因为所有的女工都跟我同时讲话。据说那受伤的女人夸口,自称袋里的钱足够在维里阿那集上买匹驴子。多嘴的嘉尔曼取笑她:“喝!你有了一把扫帚还不够吗?”对方听着恼了,或许觉得这样东西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说她对扫帚是外行,因为没资格做波希米女人或是撒旦的干女儿;可是嘉尔曼西太小十姐只要陪着法官大人出去散步,后面跟着两名当差赶苍蝇的时候,不久就会跟她的驴子相熟了。嘉尔曼说:“好吧,让我先把你的脸掘个水槽给苍蝇喝水,我还想在上面画个棋盘呢。”说时迟,那时快,嘉尔曼拿起切雪茄烟的刀就在对方脸上画了个X形的十字。
案情是很明白的。我抓着嘉尔曼的胳膊,客客气气地说:“姊妹,得跟我走了。”她瞅了我一眼,仿佛把我认出来似的,接着她装着听天由命的神气,说:“好,走吧,我的面纱在哪儿?”
她把面纱没头没脑的包起来,一双大眼睛只露出一只在外面,跟着我两个弟兄走了,和顺得像绵羊。到了十警十卫室,排长认为案情重大,得送往监狱。押送的差事又派到我身上。我教她走在中间,一边一个龙骑兵,我自己照班长押送监犯的规矩,跟在后面。我们开始进城了,波希米姑十娘十先是不作声;等到走进蛇街,——你大概认得那条街吧,她把面纱卸在肩膀上,特意让我看到那个迷人的脸蛋,尽量的扭过头来,和我说:
“长官,您带我上哪儿去呢?”
“上监狱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用柔和的口气回答;一个好军人对待囚犯,尤其是女犯,理当如此。
“哎哟!那我不是完了吗?长官大人,您发发慈悲罢。您这样年轻,这样和气!……”然后她又放低着声音说道,“让我逃走罢,我给您一块巴尔·拉岂,可以教所有的女人都十爱十您。”
巴尔·拉岂的意思是磁石,据波希米人的说法,有秘诀的人可以拿它作出许多妖术: 比如磨成细粉,和入一杯白葡萄酒给女人喝了,她就不会不十爱十你。我却是尽量拿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回答:
“这儿不是说废话的地方;我们要送你进监狱,这是上头的命令,无法可想的。”
我们巴斯克人的乡音非常特别,一听就知道跟西班牙人的不同;另一方面,像巴伊·姚那这句话,也没有一个西班牙人说得清。所以嘉尔曼很容易猜到我是外省人。先生,你知道波希米人是没有家乡,到处流十浪十的,各地的方言都能讲;不论在葡萄牙,在法兰西,在外省,在加塔罗尼亚,他们都到处为家;便是跟摩尔人和英国人,他们也能交谈。嘉尔曼的巴斯克语讲得不坏。她忽然之间跟我说:
“拉居那·埃纳·皮霍察雷那(我的意中人),你跟我是同乡吗?”
先生,我们的语言真是太好听了,在外乡一听到本土的话,我们就会浑身打颤……
(说到这里,唐·育才轻轻的插了一句:“我希望有个外省的忏悔师。”停了一会,他又往下说了。)
我听她讲着我本乡的话,不由得大为感动,便用巴斯克语回答说:“我是埃里仲杜人。”
她说:“我是埃查拉人——(那地方离开我本乡只有四个钟点的路程。)——被波希米人骗到塞维尔来的。我现在烟厂里做工,想挣点钱回拿伐,到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除了我别无依靠,只有一个小小的巴拉察,种着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能够在家乡,站在积雪的山峰底下,那可多好!今天人家糟蹋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跟这些流十氓,骗子,卖烂橘子的小贩不是同乡,那般流十氓婆齐了心跟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哪怕她们塞维尔所有的牛大王一齐拿着刀站出来,也吓不倒我们乡下一个头戴蓝帽,手拿玛基拉的汉子。好伙计,好朋友,你不能对个同乡女子帮点儿忙吗?”
先生,这完全是她扯谎,她老是扯谎的。我不知这小十娘十儿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一开口,我就相信她,那简直不由我作主。她说的巴斯克语声音是走腔的,我却相信她是拿伐人。光是她的眼睛,再加她的嘴巴,她的皮十色十,就说明她是波希米人。我却是昏了头,什么都没注意。我心里想,倘若西班牙人敢说我本乡的坏话,我也会割破他的脸,像对付她的同伴一样。总而言之,我好像喝醉了酒,开始说傻话了,也预备做傻事了。
她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老乡,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两个加斯蒂人休想抓得住我……”
真的,我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对她说:
“那么,朋友,你就试一试罢,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你!”
我们正走过一条很窄的巷子,那在塞维尔是很多的。嘉尔曼猛的掉过身来,把我当十胸十一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她一纵就纵过了我的身十子,开始飞奔,教我们只看到她两条十腿十!……俗话说巴斯克的十腿十是形容一个人跑得快;她那两条十腿十的确比谁都不输……不但跑得快,还长得好看。我呀,我立刻站起身十子,但是把长十槍十横着,挡了路,把弟兄们先给耽搁一会;然后我也往前跑了,他们跟在我后面;可是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十槍十,不用想追上她!还不到我跟你说这几句话的时间,那女犯早已没有了影踪。街坊上的妇女还帮助她逃,有心指东说西,跟我们开玩笑。一忽儿往前一忽儿往后的白跑了好几趟,我们只得回到十警十卫室,没拿到典狱长的回单。
两个弟兄为了免受处分,说嘉尔曼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那么一个娇十小的女孩子一拳就轻易把我这样一个大汉打倒,老实说也不近情理。这种种都很可疑,或者是太明显了。下了班,我被革掉班长,判了一个月监禁。这是我入伍以后第一次受到惩戒。早先以为唾手可得的排长的金线就这样的吹了。
(傅雷译)
注释:
波希米人在西班牙被称为奚太诺(女十性十为奚太那)。——译注
勃朗多末(1535—1614)为法国贵族,生平游踪甚广,著有笔记多种。此处系指所作的《名媛录》。该书第二卷《论专宠的秘诀》,详述西班牙美十女之标准,所谓十个形容词,及每个形容词能适用于身上的部分,均历举无遗。——译注
高杜(西班牙文称高杜伐)城为回教王阿勃拉·埃尔·拉芒一世于七八七年建立,古迹极多,风景幽美,为西班牙名城之一。当地所制皮革及金银器物均驰名国外。——译注
1930年时,西班牙贵族尚享有此项特权。现在(译者按此系指作者写作的年代,一八四五年)改了立宪制度,平民也有受绞刑的权利了。——译者按,此种绞刑仍令死囚坐于凳上,后置一柱,上有铁箍,可套在死囚颈十内十,以柱后螺丝逐渐旋紧。此种绞刑以西班牙为最盛行。——原注
西班牙惯例,死囚行刑之前均被送往教堂忏悔,所谓“布置”即指此项手续。——译注
玛基拉为巴斯克人所用的一种铁棍。——原注
此乃拿伐及巴斯克各省乡下女子的普通装束。——原注
巴伊·姚那为巴斯克语,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
巴拉察为巴斯克语,意思是园子。——原注
【赏析】
梅里美在19世纪的法国作家中是相当“另类”的: 虽然勃兰兑斯说他具有诗人的气质和才华,但他并不是诗人,甚至厌恶押韵的辞文;他写过剧本,可是他的《雅克十团十》却难盘踞于法兰西舞台之上。他是以小说见长的,但在他那个年代,法国小说家如晴夜之繁星,名家、名作不计其数,而他一生只写了二十多篇中短篇小说,却能以此跻身于伟大作家的行列,享誉至今。这种情况即便在整个世界文学史上也不多见。
梅里美的魅力主要来自他的与众不同的创作个十性十。他的小说大多以否定19世纪法国社会风俗道德、人情世故为主题,但在观察社会、表现现实的时候,视角独特,感受也往往与他人不同。当他将他的感受传递给读者时,又有他独特的途径和方法。因此,读者一旦与他的作品接触,便有新奇感,从而留下深刻印象。
他的代表作《嘉尔曼》最能体现梅里美的魅力。在节选部分,嘉尔曼一出场就显示出波希米亚民族的十习十性十: 居无定所,无羁无绊,自十由放十荡,给人算命,兼带拐骗和偷窃。她从一开始就把“我”定为猎物,借口“很喜欢闻烟味,遇到好纸现卷的烟叶,她还十抽十呢”,为接近“我”做好铺垫。接着就盯上了“我”的打簧表,两次要求试试打簧表,并要确认这块表是否是金的。这说明她心中早已经盘算好了如何下手。她先应允去咖啡馆,后又同意去她的住所,初看都是接受“我”的邀请,但实际上是波希米亚人行骗偷窃的惯用伎俩,只不过嘉尔曼利用自己的美十色十做得格外自然、十逼十真。为了钱财,她甚至还想抹人脖子,杀人越货。男主人公唐·育才第一次见到嘉尔曼,也就发现她是一个“十婬十荡无耻,不愧为真正的波希米姑十娘十”。她在烟厂与人一言不合,便凶残地“拿起切雪茄烟的刀在对方脸上画了个X形的十字”。而且行凶之后,毫无惧十色十,甚至把杀人溅血当成寻常儿戏。可见,在嘉尔曼身上丝毫没有道德观念,甚至比一般凶悍的强盗更加残忍无情。唐·育才原本是一个老实本份的巴斯克人,一个基督徒,一心想当兵攒钱,以后回老家娶一个穿蓝裙子、梳辫子的乡下姑十娘十安稳度日。但是在嘉尔曼的引十诱之下,不但放她出逃,而且还身不由己地追随嘉尔曼,与她合谋走私、抢劫、杀人,最后走上了断头台。因此,如果以一般社会道德标准予以评判,嘉尔曼毫无疑问是集狡诈、欺骗、残忍、无耻于一身的波希米坏女人。但是,梅里美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却有意在她身上融入了一种特质,即嘉尔曼极端张扬的个十性十: 泼辣、果断、勇十猛、机智,认定了目标决不动摇,全凭感情和本十性十行十事,无所顾忌,为了维系自己个十性十的绝对自十由,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正像作者在描绘嘉尔曼容貌时所说的:“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附带着一个优点,对照之下,优点变得格外显著。”嘉尔曼的种种劣迹也因为她的这种特质而闪烁出19世纪西方文学中所少见的夺目异彩。我们可以发现在嘉尔曼邪恶十性十格中,在她的身上蕴藏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激十情,时时不加掩饰地喷十射十出来,推涌着她干出惊世骇俗的举动。这是她鲜明个十性十的光源,如一束燃十烧的烈火,照亮了嘉尔曼的外表与十内十心,浮现出鲜明的轮廓,反衬出那个时代的苍白病态,死气沉沉。与上流社会的窈窕淑女、高贵命妇相比,嘉尔曼情感强烈,敢十爱十敢恨,虎虎有生气。梅里美是带着欣赏、赞叹的心情描写嘉尔曼的,写她的目无权威,无视体统,把她与西方社会的文明完全对立起来,借以表现他对资本主义社会恶俗风气的蔑视和抨击。这确实是梅里美的独家创举。在19世纪众多的作家中,没有谁有过这样的成功之举。尽管雨果、乔治·桑、狄更斯、萨克雷等塑造了像冉阿让(《悲惨世界》)、列莫尔(《安吉堡的磨工》)、密考伯(《大卫·科波菲尔》)、多宾(《名利场》)等待人处世善良仁十爱十、诚实真挚的人物,用来与社会的虚伪十习十气进行对照,但又无不例外地带上了悲天悯人的十色十彩。与嘉尔曼相比,他们十性十格软弱,行动懦怯,更多的时候表现出退让、容忍和委曲求全。因此,梅里美笔下这朵盛开的“恶之花”确实与众不同。这正是嘉尔曼给我们的独特感受,也是梅里美表现思想力度的独到之处。乔治·桑塔亚那说:“在艺术中异端便是正统。”梅里美所塑造的嘉尔曼的意义也可以作如此观。由此我们也可以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恶迹斑斑”的嘉尔曼,得到了世界各国读者的认可,甚至还被搬上了歌剧、芭蕾的舞台,千余年来广受欢迎。
这篇小说艺术技巧也别具一格,极其娴熟、十精十致。选文中,作者先用第一人称起头;然后记述土匪唐·育才的话语,用的仍然是第一叙述者。梅里美这样做,为的就是要取信于读者。因为《嘉尔曼》的故事发生在远离城市的偏僻山区,饱蘸浓郁的地方十色十彩,其中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悲剧足以使读者震颤,而用第一人称,会使你在震惊之余不至于对罕见事件的真实十性十生疑。在小说情节的发展过程中,梅里美时时插十入“你知道”,“你如果去那里”之类的插十入语,就如他就在读者面前,与读者侃侃而谈。
梅里美还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尤其善于布局。唐·育才十爱十上嘉尔曼后,发生的事件一件又一件,但我们始终猜不透接下来会如何演变。选文中,写“我”在嘉尔曼住所遇到唐·育才,但读者并不感到突兀,因为梅里美早在前面的章节做了铺垫。跌宕回旋、层层展开的结构艺术使梅里美的小说读来回肠荡气。《嘉尔曼》中充斥着血淋淋的复仇、情杀,惊心动魄的自十杀或他杀。而造成死亡的原因,又大多是人物自身或他人的激十情所致。激十情在梅里美的笔下是一种强烈、可怕的力量,驱使人物为所欲为,同时,也成了引发读者十共十鸣的强大震撼力。
然而,更为了不起的是,梅里美在描绘种种激十情的时候,自己却始终保持着平静的态度。他讲嘉尔曼的故事,确如勃兰兑斯所说,他一次也没有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就像监狱一样绝对沉默。但是,这并不是说梅里美对嘉尔曼没有十爱十怜,也不是说他的作品像后来的福楼拜那样,走纯客观记录的路子。他的冷冰冰的叙述,是他十内十心炽十热情感火焰的喷十射物,只不过已经“石化”而已。梅里美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一方面采取超脱的姿态,有意与他所记述的嘉尔曼故事保持距离;一方面他又有本事让读者从嘉尔曼这个人物本身去体味他的十爱十憎。他不轻易倾泻赞美之辞,反而常常会揶揄几句,打趣中含十着某种亲密;揭露丑恶时,他又从不金刚怒目,倒是常常侧面迂回,用上若明若暗的隐语或暗示。他的挖苦和讽刺其实非常尖锐,只不过不显露刺戟,全藏在调侃、幽默之中。他的幽默轻松、俏皮、风趣,不是滑稽、荒唐,很少像狄更斯、契诃夫那样,用夸张来增强效果。
读梅里美的《嘉尔曼》,就像在优雅的客厅里,听一个智者平静地讲他亲历的故事,周围是一十群十大家闺秀,听得她们一惊一乍的。实际上,梅里美的小说原本就是写给那个时代的小十姐、贵妇人看的,为的是取十悦于她们。因此,他讲的全是她们所不知的化外之民,域外之情;用十精十致的结构,十精十致的语言,不动声十色十地娓娓道来。
(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