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约翰·克利斯朵夫生于德国莱茵河畔的一座小城里的“克拉夫脱家族”,从小幻想,大自然,有着丰富的联想。他在风雨、光、河流中,都能体味出音乐的美。祖父米希尔和父亲曼希沃都是宫廷的音乐师,母亲鲁伊莎替人家当厨。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酒鬼。家境贫困。天分与才能受祖父的启发与栽培,禀与灵受高脱弗烈特舅舅的激发与诱导,克利斯朵夫走上了风雨飘摇的音乐之路。

六岁时他在钢琴上弹出了自己的曲调,十一岁时成为仅次于父亲的“宫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提琴手。他对德国的音乐作改革的尝试。

他辗转于欧洲各地,历经了死亡的威胁,强权的凌驭,情的失意,友谊的中断……却在音乐艺术上达到了自我的巅峰。

过苍白慵懒的杂货店寡居女人;他和好朋友奥维德都上了工程师的女儿,但他退出了;他由着歌声的吸引对勃洛姆医生的妻子情不自禁;他钟自己的学生葛拉齐亚。

他促成了双双向他学音乐的奥维德之子和葛拉齐亚之女的婚姻,而自己恬静地死去。

【作品选录】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在它们周围,波平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万籁俱寂,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 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伟大的母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那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念,——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而此刻他们又在他身上再生。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多少的悲欢离合!——他在卧室中听到这音乐的时候,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和暖的微风吹过。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光穿过帘帷,轻轻地泻在他床上。儿童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都亮起来了。瞧,那是饭桌,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壁橱,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是糊壁纸,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时钟,滴滴答答讲着只有他懂得的话。室的东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认得。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 ——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一件不相干的东西: 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苍蝇,都是一样的价值;什么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里: 猫,壁炉,桌子,以及在光中飞舞的尘埃。一室有如一国;一日有如一生。在这些茫茫的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己呢?世界那么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态,动作,声音,在他周围简直是一阵永远不散的旋风!他累了,眼睛闭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会突然把他带走,随时,随地,在他母亲的膝上,在他喜欢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影消散,朝上升。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宫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径。

清晨……父母睡着。他仰卧在小床上,望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其味无穷的娱乐。一忽儿,他高声笑了,那是令人开怀的儿童的憨笑。母亲探出身来问:“笑什么呀,小疯子?”于是他更笑得厉害了,也许是因为有人听他笑而强笑。沉下脸来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别吵醒了爸爸;但她困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他们俩窃窃私语……父亲突然气冲冲地咕噜了一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背去像做错了事的小姑,假装睡着。克利斯朵夫钻进被窝屏着气。……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小小的脸又从被窝里探出来。屋顶上的定风针吱呀吱呀的在那儿打转。水斗在那儿滴滴答答。早祷的钟声响了。吹着东风的时候还有对岸村落里的钟声遥遥呼应。成的麻雀,蹲在满绕长春藤的墙上聒噪,像一玩耍的孩子,其中必有三四个声音,而且老是那三四个,吵得比其余的更厉害。一只鸽子在烟突顶上咯咯地叫。孩子听着这种种声音出神了,轻轻地哼着唱着,不知不觉哼得高了一些,更高了一些,终于直着嗓子大叫,惹得父亲气起来,嚷着:“你这驴子老是不肯安静!等着罢,让我来拧你的耳朵!”于是他又躲在被窝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吓坏了,受了委屈;同时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驴子又禁不住要笑出来。他在被窝底下学着驴鸣。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出全身的眼泪来哭。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不过是想笑,想动!可是不准动。他们怎么能老是睡觉呢?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好像有只猫,有条狗,一些奇怪的事。他从床上溜下来,光着小脚摇摇晃晃地在地砖上走过去,想下楼去瞧一下;可是房门关着。他爬上椅子开门,连人带椅的滚了下来,跌得很痛,哇的一声叫起来;结果还挨了一顿打。他老是挨打的!……

他跟着祖父在教堂里。他闷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准他动。那些人一齐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又一齐静默了。他们都摆着一副又庄严又沉闷的脸。这可不是他们平时的脸啊。他望着他们,不免有些心虚胆怯。邻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边,装着凶恶的神气,有时他连祖父也认不得了。他有点儿怕,后来也惯了,便用种种方法来解闷。他摇摆身子,仰着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脸,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坐垫上的草秆,想用手指戳一个窟窿。他听着鸟儿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颏儿都掉下来。

忽然有阵瀑布似的声音: 管风琴响了。一个寒噤沿着他的脊梁直流下去。他转过身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变得很安静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懂它有什么意思: 它只是发光,漩涡似的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可是听了多舒服!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闷的旧屋子里,坐在一点钟以来使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了。他悬在半空中,像只鸟;长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充塞着穹窿,冲击着四壁,他就跟着它一齐奋发,振翼翱翔,飘到东,飘到西,只要听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乐了,到处是光……他迷迷忽忽地快睡着了。

祖父对他很不高兴,因为他望弥撒的时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把手抓着脚。他才决定草毯是条船,地砖是条河。他相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别人在屋里走过的时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诧异又生气。他扯着母亲的裙角说:“你瞧,这不是水吗?干吗不从桥上过?”——所谓桥是红地砖中间的一道道的沟槽。——母亲理也不理,照旧走过了。他很生气,好似一个剧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时看见观众在台下聊天。

一忽儿,他又忘了这些。地砖不是海洋了。他整个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头上,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一本正经地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贯注地瞅着地砖中间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鬼脸。一个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起来,变成峰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跟象一样的大。这时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会听见。

谁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谁。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砖上的岩和怪兽都用不着。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够了,够他消遣的了!他瞧着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几个钟点。它们的面貌各各不同,像他认识的那些人。他教它们一起谈话,跳舞,或是打架。——而且身体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地仔细瞧过来。奇怪的东西真多啊!有的真是古怪得厉害。他看着它们,出神了。

有时他给人撞见了,就得挨一顿臭骂。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转背的时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来惯了,也让他自个儿出门,只要他不走得太远。他的家已经在城的尽头,过去差不多就是田野。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总是不停地向前,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稳,偶而用一只脚跳着走。等到拐了弯,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办法。他停下来,着手指,盘算今天讲哪桩故事;他满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像,每个故事都有三四种讲法。他便在其中挑选。惯常他讲的是同一件故事,有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有时从头开始,加一些变化;但只要一件极小的小事,或是偶然听到的一个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

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要没有现成的,就折一根下来),就能玩出多少花样!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长的话,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剑;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克利斯朵夫是将军,他以身作则,跑在前面,冲上山坡去袭击。要是树枝柔软的话,便可做一条鞭子。克利斯朵夫骑着马跳过危崖绝壁。有时马滑跌了,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垂头丧气地瞧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他是队长,也是乐队;他指挥,同时也就唱起来;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 绿的树尖在风中向他点头。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地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边去。”——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地瞅着,心在中乱跳,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地向左。于是他跺脚,用棍子威吓它们,气冲冲地命令它们向左: 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的四轮车,像童话中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早晚会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匹马: 他把棍子轻轻地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了一会,他躺在地下,靠近着虫,对他望着。他忘了魔术师的角,只把可怜的虫仰天翻着,看它扭来扭去地扯动身子,笑了出来。

他想出把一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一本正经地丢在河里,等鱼儿来咬。他明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凭着无穷的自信,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他不时拉起鞭子,非常兴奋,觉得这一回绳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像祖父讲的那个故事一样……

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他常常会懵懵懂懂地出神。周围的一切都隐灭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做些什么,甚至把自己都忘了。这种情形来的时候总是出其不意的。或是在走路,或是在上楼,他忽然觉得一片空虚……好似什么思想都没有了。等到惊醒过来,他茫然若失,发觉自己还是在老地方,在黑魆魆的楼梯上。在几步踏级之间,他仿佛过了整整的一生。

祖父在黄昏散步的时候常常带着他一块儿去。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在旁边急急忙忙地搬着小步。他们走着乡下的路,穿过锄松的田,闻到又香又浓的味道。蟋蟀叫着。很大的乌鸦斜蹲在路上远远地望着他们,他们一走近,就笨重地飞走了。

祖父咳了几声。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这个意思。老人极想讲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请求。克利斯朵夫立刻凑上去。他们俩很投机。老人非常喜欢孙子;有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更使他快乐。他喜欢讲他自己从前的事,或是古今伟人的历史。那时他变得慷慨激昂;发抖的声音表示他像孩子一般的快乐连压也压不下去。他自己听得高兴极了。不幸逢到他要开口,总是找不到字儿。那是他惯有的苦闷;只要他有了高谈阔论的兴致,话就说不上来。但他事过即忘,所以永远不会灰心。

他讲着古罗马执政雷古卢斯,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领阿米奴斯,也讲到德国大将吕佐夫的轻骑兵——诗人克尔纳,和那个想刺死拿破仑皇帝的施塔普斯。他眉飞舞,讲着那些空前绝后的壮烈的事迹。他说出许多历史的名辞,声调那么庄严,简直没法了解;他自以为有本领使听的人在惊险关头心痒难熬,他停下来,装做要闭过气去,大声地擤鼻涕;孩子急得嗄着嗓子问:“后来呢,祖父?”那时,老人快活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克利斯朵夫大了一些,懂得了祖父的脾气,就有心装做对故事的下文满不在乎,使老人大为难过。——但眼前他是完全给祖父的魔力吸住的。听到激动的地方,他的血跑得很快。他不大了了讲的是谁,那些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不知祖父是否认识阿米奴斯,也不知雷古卢斯是否——天知道为什么缘故——上星期日他在教堂里看到的某一个人,但英勇的事迹使他和老人都骄傲得心花怒放,仿佛那些事就是他们自己做的;因为老的小的都是一样的孩子气。

克利斯朵夫不大得劲的时候,就是祖父讲到悲壮的段落,常常要插一段念念不忘的说教。那都是关于道德的教训,劝人为善的老生常谈,例如:“温良胜于强暴”,——或是“荣誉比生命更宝贵”,——或是“宁善毋恶”;——可是在他说来,意义并没这样清楚。祖父不怕年轻小子的批评,照例张大其辞,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句子也不说完全,或者是说话之间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就信口胡诌,来填补思想的空隙;他还用手势加强说话的力量,而手势的意义往往和容相反。孩子毕恭毕敬地听着,以为祖父很会说话,可是沉闷了一点。

关于那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的离奇的传说,他们俩都是喜欢常常提到的。祖父曾经认识拿破仑,差点儿和他交战。但他是赏识敌人的伟大的,他说过几十遍: 他肯牺牲一条手臂,要是这样一个人物能够生在莱茵河的这一边。可是天违人意: 拿破仑毕竟是法国人;于是祖父只得佩服他,和他鏖战,——就是说差点儿和拿破仑交锋。当时拿破仑离开祖父的阵地只有四十多里,祖父他们是被派去迎击的,可是那一小队人马忽然一阵慌乱,往树林里乱窜,大家一边逃一边喊:“我们上当了!”据祖父说,他徒然想收拾残兵,徒然扑在他们前面,威吓着,哭着: 但他们像潮水一般把他簇拥着走,等到明天,离开战场已不知多远了,——祖父就是把溃退的地方叫做战场的。——克利斯朵夫可急于要他接讲大英雄的战功;他想着那些在世界上追奔逐北的奇迹出了神。他仿佛眼见拿破仑后面跟着无数的人,喊着戴他的口号,只要他举手一挥,他们便旋风似的向前追击,而敌人是永远望风而逃的。这简直是一篇童话。祖父又锦上添花地加了一些,使故事格外生;拿破仑征服了西班牙,也差不多征服了他最厌恶的英国。

克拉夫脱老人在热烈的叙述中,对大英雄有时不免愤愤地骂几句。原来他是激起了国心,而他的国热诚,也许在拿破仑败北的时节比着耶拿一役普鲁士大败的时节更高昂。他把话打断了,对着莱茵河挥舞老拳,轻蔑地吐一口唾沫,找些高贵的字来骂,——他决不有失身份地说下流话。——他把拿破仑叫作坏蛋,野兽,没有道德的人。如果祖父这种话是想培养儿童的正义感,那么得承认他并没达到目的;因为幼稚的逻辑很容易以为“如果这样的大人物没有道德,可见道德并不怎么了不起,第一还是做个大人物要紧”。可是老人万万想不到孩子会有这种念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各人凭着自己的一套想法回味那些神奇的故事,——除非祖父在路上遇见了他贵族学生的家长出来散步。那时他会老半天地停下来,深深地鞠躬,说着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孩子听着不知怎样的脸红了。但祖父骨子里是尊重当今的权势的,尊重“成功的”人的;他那样敬他故事中的英雄,大概也因为他们比旁人更有成就,地位爬得更高。

天气极热的时候,老克拉夫脱坐在一株树底下,一忽儿就睡着了。克利斯朵夫坐在他旁边,挑的地方不是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子,就是一块界石,或是什么高而不方便的古怪的位置;两条小荡来荡去,一边哼着,一边胡思乱想。再不然他仰天躺着,看着飞跑的云,觉得它们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婆婆,像广漠无垠的风景。他和它们低声谈话;或者留神那块要被大云吞下去的小云;他怕那些跑得飞快,或是黑得有点儿蓝的云。他觉得它们在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怎么祖父跟母亲都不注意呢?它们要凶起来一定是挺可怕的。幸而它们过去了,呆头呆脑的,滑稽可笑的,也不歇歇脚。孩子终于望得眼睛都花了,手脚乱动,好似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似的。他着眼皮,有点瞌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光中轻轻抖,一层淡薄的水汽在空气中飘过,迷惘的苍蝇旋转飞舞,嗡嗡地闹成一片,像大风琴;促织最喜欢夏天的炎热,一劲儿地乱叫: 慢慢的,一切都静下去了……树颠啄木鸟的叫声有种奇怪的音。平原上,远远的有个乡下人在吆喝他的牛;马蹄在明晃晃的路上响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闭上了。在他旁边,横在沟槽里的枯枝上,有只蚂蚁爬着。他迷糊了……几个世纪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蚂蚁还没有爬完那小枝。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了;他的脸变得死板板的,长鼻子显得更长了,嘴巴张得很大。克利斯朵夫不大放心地望着他,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一个怪样子。他高声地唱,或者从石子堆上稀里哗啦地滚下来,想惊醒祖父。有一天,他想出把几支松针扔在他的脸上,告诉他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老人相信了,克利斯朵夫暗里很好笑。他想再来一下;不料才举手就看见祖父眼睁睁地望着他。那真糟糕透啦: 老人是讲究威严的,不答应人家跟他开玩笑,对他失敬;他们俩为此竟冷淡了一个多星期。

路愈坏,克利斯朵夫觉得愈美。每块石子的位置对他都有一种意义;而且所有石子的地位他都记得烂熟。车轮的痕迹等于地壳的变动,和陶努斯山脉差不多是一类的。屋子周围二公里以路上的凹凸,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有张图形。所以每逢他把那些沟槽改变了一下,总以为自己的重要不下于带着一队工人的工程师;当他用脚跟把一大块干泥的尖顶踩平,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便觉得那一天并没有白过。

有时在大路上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乡下人,他是认识祖父的。他们便上车,坐在他旁边。这才是一步登天呢。马奔得飞快,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直笑;要是遇到别的走路人,他就装出一副严肃的,若无其事的神气,好像是坐惯车子的;但他心里骄傲得不得了。祖父和赶车的人谈着话,不理会孩子。他蹲在他们两人的膝盖中间,被他们的大夹坏了,只坐着那么一点儿位置,往往是完全没坐到,他可已经快活之极,大声说着话,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答。他瞧着马耳的摆动,哎唷,那些耳朵才古怪哟!它们一忽儿甩到左边,一忽儿甩到右边,一下子向前,一下子又掉在侧面,一下子又望后倒,它们四面八方都会动,而且动得那么滑稽,使他禁不住大笑。他拧着祖父要他注意。但祖父没有这种兴致,把克利斯朵夫推开,叫他别闹。克利斯朵夫细细地想了想,原来一个人长大之后,对什么都不以为奇了,那时他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是他也装作大人,把他的好奇心藏起来,做出漠不关心的神气。

他不作声了。车声隆隆,使他昏昏欲睡。马铃舞动: 丁、当、冬、丁。音乐在空中缭绕,老在银铃四周打转,像一蜜蜂似的;它按着车轮的节拍,很轻快地在那里飘荡;其中藏着无数的歌曲,一支又一支的总是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觉得妙极了,中间有一支尤其美,他真想引起祖父的注意,便高声唱起来。可是他们没有留意。他便提高一个调门再唱,——接着又来一次,简直是大叫了,——于是老约翰·米希尔生了气:“喂,住嘴!你喇叭似的声音把人闹昏了!”这一下他可泄了气,满脸通红,直红到鼻尖,抱着一肚子的委屈不作声了。他痛恨这两个老糊涂,对他那种上感苍天的歌曲都不懂得高妙!他觉得他们很丑,留着八天不刮的胡子,身上有股好难闻的气味。

他望着马的影子聊以自慰。这又是一个怪现象。黑黑的牲口侧躺着在路旁飞奔。傍晚回家,它把一部分的草地遮掉了,遇到一座草堆,影子的头会爬上去,过后又回到老地方;口环变得很大,像个破皮球;耳朵又大又尖,好比一对蜡烛。难道这真的是影子吗?还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真不愿意在一个人的时候碰到它。他决不想跟在它后面跑,像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立在他的头上踩几脚那样。——斜中的树影也是动人深思的对象,简直是横在路上的栅栏,像一些沉的,丑恶的幽灵,在那里说着:“别再望前走啦。”轧轧的车轴声和得得的马蹄声,也跟着反复地说:“别再走啦!”

(傅雷译)

注释:

指拿破仑,因科西嘉为拿破仑出生地。

陶努斯山脉在德国西部美因河、莱茵河和拉恩河之间。

【赏析】

卷五初版序是作者与克利斯朵夫的对话:

作者: 我更喜欢你孩子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 别幻想了,你抓着我的手,跟我来罢。

可以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不单单是一个音乐家或艺术家的传记。那么它是什么呢?一本小说?一首史诗?一部交响乐?这部头绪万端的迷宫式的作品,据作者的自白,它,犹如一条河:“莱茵这条横贯欧洲的巨流是全书的象征。”

音乐化的、跌宕起伏的描写贯穿了这部罗曼·罗兰希求的“音乐小说”,字里行间随意开启着读者的听觉遐想,轻重缓急有如交响曲的各种音调,此起彼落,错综交织。音乐,是克利斯朵夫最初的渡船。看看选文中克利斯朵夫的童年罢: 他仰头看天上飞跑的云,静静地和它们说话。他甜睡在树底下,一只蚂蚁在枯枝上悄悄地爬行。“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至于异日的征尘,虽有名城大海,虽有梦中风景,虽有人倩影,刻骨铭心的程度,决比不上这些儿时的散步,或是他每天把小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气所看到的园林一角……”江声、钟声,永远在辽远的时间中,在生命任何一个仓皇或温存的点上,用深沉而熟悉的声音,浅吟低唱。

第一个走进小约翰·克利斯朵夫心灵的,是高脱弗烈特舅舅。这位贫穷孤独的小贩,他总是昙花一现,常常出现在一个晚上,挎着背包,哼着小曲,四海为家地漂泊。就像《百年孤独》里人们跟在梅尔加德斯的魔铁后面,听这个吉卜赛人用刺耳的声调说:“东西也是有生命的,只消唤起它们的灵。”高脱弗烈特舅舅慢慢地着烟斗,谈着星辰、云彩,教克利斯朵夫辨识浮游于黑暗中的万物的声响。芦苇摇曳,扁舟荡漾。在朦胧的月下,在熹微的晨光中,克利斯朵夫的灵慢慢苏醒。他学会了真诚,对音乐,对自己,或对世界。

他们躺着,唱着,年复一年。

小克利斯朵夫童年的另一个朋友是祖父约翰·米希尔,是毕生热音乐的祖父将他随口唱出的第一缕旋律捕捉下来,幻化成音符告诉他: 这是你自己作的曲子。不过,祖父不只向他拉开了人生的第一层帷幕: 拿破仑,英雄,赞歌以及伟大,还有: 屈服。

“可人生很快会教他屈服的。”作者在卷一就叹息。

祖父是乔治·桑所说的缺乏表现力的“不幸的天才”: 他把深思默想得来的秘密带到了坟墓里去。如选文中所见,作为艺术家的祖父在路上遇见了他贵族学生的家长出来散步,“会老半天地停下来”、“深深地鞠躬”、“说着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后来克利斯朵夫扛起了父亲所不能担当的家庭重责时便会知道,祖父的谦卑不是没来由的卑躬屈膝。父亲曼希沃是个“什么也不是的多余人”,是“一块挂在空中的没有生命的肉”,他酗酒,没有责任感,虚弱,来不明所以去不知所终。在做厨的母亲所在的东家受富孩子欺侮,令小克利斯朵夫蒙头的不是身体的遍体鳞伤,而是慈的母亲竟然指责他的反抗是“胆大妄为”。这是克利斯朵夫在这个冷酷而又燃烧着的世界第一次被伤痛的火焰到——然而,他没有屈沉。所以说克利斯朵夫身上除了灵(美),还有一种童年就显现的“力”(克拉夫脱: 德语die Kraft),每一次都促使他从泥沼中冲身而出。那是“克拉夫脱家族”祖辈相传的强健的生命力和这一家族世世代代与自然环境紧密相连时产生的一种原始驱动力。他跳上火车逃离德国后所抵达的法兰西,当时所缺少的正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赋他们都齐备,——只少一样: 就是强烈的生命。”这种力在他父祖辈有所沦落,又由他神秘的灵魂深处劲透背面地崛起。小约翰·克利斯朵夫自小显出与父辈祖辈不同的天赋和禀,而这“力”托起了他的灵,所以它在沉沦之后重又奋起,消弭之后复再新生。沐浴着理智之光的人生悲欢沉入眼睛下面,他把冷嘲热讽扔在每一个金玉其外的城市上空。

作者直抬起眼睛,仰视童年克利斯朵夫的明朗与天真:“在儿童身上,一切都是禀赋与命定;而在成年之后的人身上,一切都处于造就与完成的状态。并且,这种完成往往远逊于命定。”(席勒)如马尔克斯所言,开启灵并不困难,然而要固守它呢——哪怕只是一点点。那时候,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里有着落日和黎明。一切都不必根据已知的原则,能够欣然依从灵事,或者只是躺着晒太。那后来呢?之后克利斯朵夫“遇到了丧事、情欲、羞耻——上帝的先锋队,他倒下了……劈面遇到上帝……”。那些寂寞的早晨,命运化为一只神鸟轻轻落在枝头的辰光,是越来越难得了。每一次的上升或堕落,都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还有什么比这跛行的岁月更长!

波德莱尔曾说“对美的探索是艺术家败北之前发出恐怖叫喊的一场决斗”,这适用于约翰·克利斯朵夫。他毕生坚守的就是自己当初这丝丝缕缕的灵,看蚂蚁爬过树梢是一恍然的美妙时辰。克利斯朵夫后来所走的所有道路,都是从童年的山坡延伸出去的。

像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心灵一样,克利斯朵夫的一生,都是泅渡自己的水,亦是燃烧自己的火。后来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圣者克利斯朵夫,背负着狼藉的声名在恨中行走:“以创造的欢乐,消灭死。”就在这样的紧张中,不舍昼夜。他的生命戛然而止,未完待续:“我曾经奋斗过,曾经痛苦过,曾经流过,曾经创造过,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克利斯朵夫去往一个有死亡、更有重生的地方,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那里仍有惨败,却再没有衰颓。他在天平一边放上灵魂,一边继续放上所有的代价。而英雄与梦想,就是他的砝码。

(陈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