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母与子》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一战”前夕的巴黎,建筑师的独生女安乃德·李维埃在二十几岁时突然失去了相依的父亲: 年轻无牵挂的酣睡被死亡的噩梦粗暴地打断。她只身投向情的幻象,却在身怀未婚夫的孩子之后拒绝婚姻,固执地独自离开;父亲留下的遗产在公证人的背叛和投机之下不见了踪影,这个失去了栖身之所的私生子的母亲以孤立的、然而令人惊讶的坚韧开始了与命运的顽抗。安乃德的倔强传递到了儿女们的格中,而战争的到来也将他们与恨的圈子扩大。儿子玛克这个反法西斯的青年战士,将自由和真理作为心的目标,他在佛罗伦萨的街头被黑衫的暴徒刺杀。于是母亲踏上了洒满儿子血迹的道路,加入了众斗争,站上了众大会的演讲台。疾病将要夺去她不到六十岁的生命,却从未有人能够阻止她视为本分的搏斗。

【作品选录】

安乃德又一次不能入睡。可是这一次她没有白白失眠。访问者将要来临……

她在想她的两个被杀害的儿子,玛克和西尔维欧,他们都是主动作为牺牲品贡献了自己。她将他们贡献出去的。她徒然在为自己辩护,在她记忆中寻找证据,证明她没有说过一句推动他们去牺牲的话,他们自己采取行动的,没有她的事。她完全知道,他们自我牺牲的冲动是从她那儿出发的。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她比他们早得多就看见他们的道路),这两个孩子,格激烈,几乎不由自主地就把自己献给了屠刀。这就好像是她用自己的手,将他们送上祭坛。

“以撒的上帝,你救了他,你没有救我的孩子们!你需要这些受害者。你满意了吗?”

但是这个上帝并没有满足。这是她知道的。她知道他还在等待别的牺牲品……“还有谁呢?”

“你所有的一切人,所有你的亲人。”

她徒然费尽力气,不去想睡在墙那边的少年。他一心一意在想他的游戏和白天做过的梦。她也不去想那位健康和快乐的大姑,她嘲笑世界上的激情和虚幻的思想。但两人都将在明天的战斗中,径直向林弹雨冲去。她同样地不去想她另一个女儿,俄国女儿,她已经参加了革命大军。他们大家都是注定要激奋地死在战火之中的。为这一火焰,安乃德一天接一天盲目地工作着,要点燃它。她愿用这一火焰来烘暖她所的人的心,把他们集合在她周围,好像炉灶一样,她把住宅烧着了。在她怀中燃烧的火焰,从她身上笔直上升,照亮她而没有燃烧她,把她周围的墙垣焚毁了,同时使大火延烧到别人的灵魂中去。她的使命,是不知不觉地用她平静的双手高举行动的火炬,照亮她的思想,别人的手抓住了火炬,而风却把火焰吹到她的房屋上去……激扬的心灵和她的一窝雏鸡,如同凤凰一样,是注定要被焚烧的。光荣属于火堆,同凤凰一样,从他们的灰烬中,产生出一个更高级的人类!

“焚烧我吧,和我的亲人一起!时间已到。刽子手,我把颈项伸向你的屠刀……”

她感觉到刀子刺入的她的部。一种激烈残酷的痛苦穿通她的身体,从心脏到颈项。她在创口上捏紧拳头,为了不愿意喊叫。在痛苦的残暴袭击中,她感到一种激奋的乐趣,因为她参加她的两个儿子的牺牲行动。她用拳头压在刀上:“刺进去吧!”

咬着牙齿,直到一阵痉挛,她昏过去了……

天一亮,孩子醒了,他听见邻室里发出的奇特的喃喃低语声,他先愣了一会,后来才明白。他在半醒半迷糊中,好像听见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绕着屋子转。接着,他害怕了,他惊了一下,他叫乔治。乔治睡得很塌实,头挨着墙,墙那边正靠着安乃德的床。瓦尼亚推乔治。她抵抗,当乔治在睡眠的草原上吃草,必须让她吃个畅足。但是,她的知觉之门(本来锁着)打开一半时,她立刻神志清醒了。她从床上跳下来,沉重的眼皮还没有完全张开,她用手扶着墙,像一个瞎子,一直跑到安乃德在呻吟的那张床边。

安乃德在神志昏迷的情况中,她不知道自己在呻吟。乔治一看病人面容变了样,害怕了。一眼看去,她就估计到这场搏斗的致命的结局。她不费时间,立刻去请菲力普·维亚。瓦尼亚奔跑着去给阿霞拍电报。医生来到之后,除了行的乔治自己决定采取的措施——热敷或冷敷之外,没有什么措施需要补充的了。他的老运动员的冷冷的眼光,惯于拳击场上的情况,一眼就明白了这场搏斗的演变,他认为没有必要再折磨在黑夜里斗争的女病人了,这场搏斗肯定将以失败告终。他想还不如给她缩短痛苦的过程。就像他可能给他自己做的一样,如果他认为自己已经战败了。但是当他事先和她商量的时候,安乃德拒绝了他的建议。只要她还剩下一滴生命,她禁止别人强迫她的意志,哪怕这一滴生命是痛苦的火海……

“我决不允许别人打断我的搏斗。我的本分就是搏斗。让我一个人待着!……”

维亚让她待着。他的大手,和钢铁一样硬,有时也可以变成绒一样柔软的指头,伸到床单下边,抓住安乃德已经冰冷的脚,温柔地捏住它们……“好好休息!……再见了,安乃德。”

第二天夜晚,一架飞机在茂桐附近降落。一只发烧的鸟儿来敲玻璃窗。乔治开门……阿霞……她是一股风吹来的。电报送到她手里时,她正在斯堪的纳维亚一个城市里,负有使命。她立刻就动身。不管她冒着什么风险,两方面的风险,在法国,几乎可以确定她会被捕,驱逐出境;她的也不会原谅她,为了任或一种激情而连累她的官方或半官方身份。于是她的个人主义,枉然在执行上级的命令,什么都不能把她的冲动压下去,连她自己也无法预料。在阿霞方面,总是先行动而后思考。当她想到这些风险时,她已经稳坐在临终的病人床头。管它发生什么事!她反正践约了……

“母亲,我在这儿,我陪着你直到路拐弯的地方……”

她所允诺的事,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办到,临终的时刻是不可能有同伴的。

安乃德一个人朝着道路的终点踽踽独行。她好比《伊利亚特》中在打仗的神明,被围困在一层火烫的烟雾之墙中。人们俯身于她躺着的身体上,可是看不见她,他们只看见墙垣,她在墙后面步行。每隔一段很长的时间,棉絮的厚度变得薄一些;有时出现一线缝隙,安乃德通过缝隙,看见物件……她周围的一切,全是物件。那个说话的少年,她看不见(可是他就在旁边,挨近她的头部,她只要把头转动一下就行了,可是她不想试一试),引不起她任何感情……他在,他在。这是一个物件……烟雾的缝隙合上了。隔着烟雾,她还听见他的声音。他是多么遥远!一切活着的事物已是多么遥远!……

她将她体的火盆掷到外部。前些天她思想里牵挂的一切,都变成物件,连同发烧时的现象,都立即用想象所形成的梦境来解释,在布景上占了它们的位置……她自以为回到了她在巴黎的寓所。巴黎在燃烧……她的血脉的隆隆的响声,成了大炮的轰鸣和劈劈啪啪的声。巷战在进行。她的窒息的咽喉,尝到烟雾的辛辣味道。通过开着的窗子,烟雾在她眼前纷纷降下,大火愈烧愈旺,火焰在延伸,火舌在房屋的墙……安乃德看见阿霞的脸俯向她,而她毫不诧异。她把阿霞的出现和革命的出现连成一片。阿霞在这儿,在她看来,这是那很自然的。在她眼中,奥斯陆到巴黎的距离不比从这间房到那间房远多少,整个地球都在一小块平面上。

但是和生活中假面目的距离也消失了: 这些眼睛、这些嘴、这些手、这些姿势、这些言语,还有活着的人对自己以及对别人隐瞒着的秘而不宣的思想。一种异乎寻常的洞察力使她在阵阵的闪光之下,能够隔着一层帷幕,看穿人的心深处。在夜里,在这守卫在她床边的、她热的女儿身上,她接触到一个对她含敌意的心灵。敌意,不由阿霞自主,在侵袭她。然而,她接触到的所有这些灵魂的底蕴,都被她转移到她的梦中,恢复各自的原位。她想象大火延烧到她楼上,而她的孩子们把她扔下不管。她看见乔治和若望从窗口跳到屋顶上逃跑。乔治在骂进攻的人。她仿佛是德拉克罗瓦所画的在街垒上的自由女神,一个袒露着年轻双的革命女神,正在高唱和呼号,在她身边,那个武装的顽童在笑……只有阿霞一个人,坚持不离开她。但是阿霞心里也着急,恨不得安乃德快些断气,她心里在反复说:“你快点吧!”

于是那个临终的女人,竭力想动动她的嘴唇,想说话(但没有清楚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她想说:“我是在赶快。可是我的衰老的走不快。不要等我!你去吧,我的女儿!”

阿霞用一只手推开她的丑恶思想。虽然她很疲乏,却愿意守着安乃德。她强迫乔治和瓦尼亚去休息,她独自一人和临终者待在一起。上帝知道阿霞是多么热烈地依恋着安乃德!这是世上她所的唯一的妇女。在安乃德身上,她的是玛克。在安乃德身上,她的是母亲——比她亲生母亲更加真实的母亲。她的是朋友,的是对她信任的女人。这个女人把她最珍贵的东西,她的儿子以及像珍宝一样的她的亲密情感,交到一个外国女子,一个流女子,一个被抛弃的女子手中。她的是她对她的信念,甚于她本人从未有过的信念——这个女人曾使她两次重新站起来,替她擦去脚上的污泥。她的是这个救过她的女人。说到末了,阿霞不敢肯定,是否她安乃德甚于玛克,是否在玛克身上,她最的还是安乃德。至少在此时此刻,母子二人紧密地连成一体,以致她不能加以分别。刚才当她狂热地扑在汗湿淋淋的临终者身上时,她狂热地拥抱的是他们两人。然而,在同时,含敌意的灵魂进入她的身体。阿霞感到一种冷冰冰的漠不关心的情绪进入她的心。她放开了拥抱,颓然坐在离开几步远的地方。她过度疲劳,疲乏不堪,由于几天几夜没有休息,耗尽了力。她心中空空,没有,也没有兴趣。关于活人生活的心事重新占据了她的思想。这个垂死的女人使她分心太久了。阿霞想到她飞到这儿来的风险,在这屋里多待一小时,风险就增加不少。她用冷酷的目光看着那个放在枕头上休息(搏斗)的浮肿的面孔,估计她还能活几小时,于是她想:“无论如何,她是完蛋了。让她赶快走吧!”

由于下意识中的残暴怨愤,她拿起一本粗暴的书来看,这样就使她和在喘气的女人割断了一切联系。然而她只翻阅了几页,念过的几句话卡在她的咽喉上,她把它们重新吐出来。她合上书,觉得恶心。当重新看见临终者的面孔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可憎,她的罪恶的思想使她觉得可怕。她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吻那只垂在床边、血脉肿胀的手……她干了什么事!(在死亡面前,思想就是行动。)她不去帮助临终者经受最后的折磨,反而想杀死她生平最的人。她呻吟道:“母亲!这不是我!原谅我吧!解救我吧!”

但是安乃德的面孔仍然是毫无表情而且心不在焉。临终的人什么都察觉到了,可是她既没感到伤心,也没有反抗。仿佛这些已经与她无关。她是孤身一人……在她的死亡周围,世界的深渊愈挖愈深;巨大的烟雾从所有的人住的地方升起;欧洲,亚洲,到处都是战争与革命,四面八方,人类在燃烧。即使在空中,也被飞机像盾牌一样挡住了,同时飞机又冲向窒息的城市。除了死亡这个窗口之外,还有何处可以躲避?抛弃了最心的人,人就在寂寞中闷死……但是,临终的寂寞,如同人们所想,只是在于活人与正在死亡中人之间的距离,那还差得很远。这种寂寞有它本质空虚的核心,在临死者的怀中正进行着对自己的远离。安乃德已经不是安乃德。在枕头上渐渐熄灭的安乃德是孤独的。另一个安乃德,她的副本已经告别了,她正在迁居,和她一起迁移的有所有这些烟雾、声音、喊叫、动、众与激情的一切喧嚣、整个战役……在房屋的废墟上,和平要安放它的脚。身体紧绷着,为了在它的灼热之上承受清凉的接触。

可是,在扯断最后的纽带的搐中,薄薄的纽带还不肯断裂,她像一个用绳子吊着的甲虫,粗暴地被拉回痛苦的粘土堆,她本想逃开这堆粘土。在摧毁灵魂的这一形式之前,在吸干这一反映世界的心灵的湖泊之前,生命这“力量之母”最后一次提醒即将断气的女人,对她过去生活的强烈意识,通过痛苦与要求最后解脱的努力之间的结合,“力量之母”残酷地使她撞在矛头上,撞在碰伤她的躯壳之墙的碎片上(直撞,横撞,各个边缘,她的躯体之床,床的四壁;在其中她曾经像蜜蜂似的构筑了她的生活之窝——六十年的生活),为了使她能在“salto mortale”的一秒钟,霎时间最后来衡量她生活的广度,她的生与死的缘由。帷幕拉开了。赶快看!

用她的即将僵死的大眼睛,她贪婪地在看。围在她床边的那些人,以为她晕厥不省人事了。他们没有看见她在看,在听。他们没有看见她在步行,在攀登最后一个高坡,痛苦和她一起上升,上升……她用长矛一刺,刺穿了脑袋,用这个闪烁的思想:“痛苦,就是学……”

这句话的闪光使痛苦本身成为盲目。气喘吁吁的肉体失去了感觉。唯一剩下的是眼睛(眼睛转向部)和像贝壳一般的耳朵……

她察觉,好像从外部来的她自己的气喘声,兴奋的听觉在谛听喘息的扩大,仿佛一列火车在隆隆地前进。谁在前进?她自己还是别人?她分辨不清“自己”与“别人”。边界上的指路牌刚刚被一阵风吹倒。非我和我。我和非我。一切都是一大堆暗的物体在黑夜的深渊中堆积,好像一层浓厚的石油在油池中存积。水平面在向上升。存积层到达了容器的边沿,它膨胀成厚垫子,于是,犹豫了一秒钟之后,溢出容器外,它崩塌了……熔岩之流在上空崩塌!地上的规律调转了方向。重力反而“zieht uns hinan …”

“我是河流。(这是我的名字,从根源开始,我的命运已经写明,但是直到今天,它才豁然开朗。)我生命的川流,大家生命的川流,各时代的川流,它蜿蜒地登上陡峭的山崖。在我的下面,在俯身下看时,我看见无定形的连环在展开或卷上。在上边,蛇伸长了头,竖立着,寻找它的路,在嶙峋的悬空岩石上索着,蛇身在向上攀登。一直在上面,一直到深底,在山峰的另一边,天空形成的海洋、深渊……”

在每一次冲动时,遍体寒颤,从熔岩这端到另一端,安乃德绷紧身体: 箭即将离弦而发……

围绕着她的那些人,他们有眼而不看,只看见她的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痉挛地抓住床单。她脉搏的手指,感到她的脉搏已经不出来了,但是她,她在听自己的心脏跳动。她已经看不清阿霞头部的影子,不过她脸上感受到阿霞的呼吸,而且她清楚地听到他们那毫无顾忌的说话声,她的扎满了樟脑油和咖啡因的针眼的身体在外部已丧失了感觉,可是听觉继续在起作用,而且,黑夜在入侵,所有光亮集中在此,大地的最后低语……洪流急湍过去了,像一列特快火车,通过车门,人们看见房屋上有灯光的窗子,一切都被我们抛撇在身后。安乃德想朝着它们伸出手臂,但是她的手臂和石头一样硬。她微笑,仅仅在唇边露出一丝笑影;但是阿霞,脸贴近安乃德的脸,抓住了笑影……笑影消失在暗中。火车已经走远了。女旅行家让火车载走了……

突然,洪流涌起波涛,皮肤起皱,皱纹在水波上,在大摊的鲜血上滚动。一下子,河流整个地凝固了,从脚根到额头。它是铁打的,它伸长,如同一架巨大的梯子,靠在山崖上,一架用赤生铁铸成的有齿的轨道,每一档都是活人组成的。这一轨道在攀登阿尔卑斯山的一个高峰,安乃德的脚熟悉这个山峰,过这个山峰,她的膝弯从前曾经爬过这座山,在树林的边界线外,和向前冲锋的松林在一起。一座玄武岩的金字塔,以冰川作为它的头发,用坚硬的点点白云悬在积雪的峰巅,山峰为之弯腰,好比马特峰的嘴喙……在金属的梯子上,从深渊底里,一个人用沉重的脚步爬上来。他使整个金属梯子,从下到上,都颤抖起来,颤动的投,投向天空。用坚硬的火铸成而且冻住了的云梯,在重压之下呻吟。由于所有别的梯档在微颤,每一档梯级都在微颤。沉重的脚步愈靠近,微颤声愈扩大。所有的梯档,从底部到峰巅,被同一个微颤连接起来。犹如野地上的高高的草,在风中倒向同一方向,所有的梯档向爬上来的人弯曲倾斜,向着下面。看不见的利爪每次咬住梯子的一根横档而压碎它,整个世界都弯腰向着临终的一点,它摇摇欲坠地支持着命运的全部重压。活的梯档格格作响,为了大家一直搏斗到死亡。在它临死的搐中,所有活人的呼吸积聚在一起。但是,搏斗一结束,看不见的压碎者过去之后,在他身后只剩下灰烬,野草被火焰之风重新吹拂,重新弯倒,随着风的余波,全部重新吹向高处。被火烧焦的生命之梯级,为将来在高处展开的搏斗而颤动。生命之川流全部在流淌,从刚刚失去生命的那人,朝着涌向入海处的人流,朝着河口流去。

曾是活人之间的人,安乃德,她暂时已不是活人,为了在酒槽中亲眼看到自己被压碎,通过一阵水蒸气,看见从下面走上来的踹踏葡萄者的脚步。此人每走近一步,红黑的蒸气则更加浓厚一些。伟大的影,在衣服窸窣声中,把大衣的两襟,盖在渐渐沉没中的灵魂身上。于是“不可名者”从深底里出来,以轰隆的雷鸣为伴奏,压榨器压下去,一切压成齑粉,一切都被成千的螺旋钻所探索;侧、眼睛、嘴、官,都被吸取。在无以名之的痛苦中,是与死亡交配的无以名之的快感。被压碎的松散的灵魂在扩张,它和“至高的存在”化为一体。至高存在在挖掘过程中,把灵魂合并了:“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呵!饱满充实!完全一致!此时此刻,她什么都明白了,善良的彼岸,生存的彼岸……整个“Erleben”完结了。“激扬的灵魂”的周期也结束了……她是梯子的一档,被抛掷在空间,在一个拐角处。当走上来的脚步踏在她身上,要将她踏碎,这个梯档,在转动中,抵抗住压力,于是“主人”在她弓起的身体上,跨过深渊。她一生的痛苦是命运前进途中的微小角度。

“命运!前进吧!谢谢你把我当做踏脚板!……我跟你走。我是命运。”

被踹踏者的脚踏碎的一串串葡萄的汁水,顺着水道流淌,溢出的生命溶液,被吸收了,在晕眩的激情中,好像被一张嘴,吸向高空。最后一次,从下面传来了一声鸟鸣。瓦尼亚叫道:“!……”

的人,呵,你们留在我们身后!

他们不是留在我们后面,他们在前面。他们的梯档在我上面,踹踏者上来时,要踏着他们的梯档过去。我们成了他的航道,我们也将踏着我们所的人过去。我们将参加他们的最后搏斗。我们将用我们的拥抱帮助他们,这种拥抱,搀有压碎他们的拥抱在。由于我们所的人,比我们死得早,和我们会合了,在我们死亡中拥抱我们。我们并肩前进。同一条“河流”。

“永别了,安乃德!……如今我明白了。Nunc dimittis…”

她叹了一口气。阿霞扑在她的嘴上,野蛮地吸她的最后一口气。但是她抓住的只是衣服。激扬的灵魂已经飞开——在死神挖开的犁沟里撒下种子,向山峦上、高空中的孔眼——,巨大闸门,从门中流出银河,黑夜的项圈,世界的长蛇,它在“无穷”草原上展开生存之环……

(罗大冈译)

注释:

此处是指上帝能救以撒,命用公羊替代作燔祭,而并不拯救玛克和西尔维欧。

激扬的心灵,这是《母与子》这部小说的原题,旧译《欣悦的灵魂》不甚贴切,因为小说主角安乃德的灵魂不但有陶醉的一面,还有昂扬奋发、为公道、为真理斗争的一面。

salto mortale,拉丁语,意思是“死亡震跳”。

zieht uns hinan,德语,意思是“把我们向前推动”。

马特峰(Mattehorn),又名切尔维诺峰(Cervino),阿尔卑斯山峰诸峰之一,位于瑞士瓦莱州与皮埃蒙特之间。

Erleben,德语,意思是“体验”。

Nunc dimittis,拉丁语,意思是“现在可以放我走了”。

【赏析】

节选部分是从一百二十余万字的四卷本《母与子》中选出,罗曼·罗兰以其一以贯之的,对心世界最大限度的细察和最诚恳的告白,挟起读者的臂膀,一同走进主人公安乃德生命的最后时刻,这里仿佛存在着幻梦和呓语般的交锋。安乃德仿佛峭立的黑影,“一个人朝着道路的终点踽踽独行”,她对自己心力量的近乎痴迷的忠诚,将这最后的挣扎拉长——“我决不允许别人打断我的搏斗。我的本分就是搏斗。”李大钊说:“愿吾亲之青年生于青春,死于青春。”罗曼·罗兰正是交给了安乃德令人惊讶的韧、毋庸置疑的赤诚和永不懈怠的青春——即使她曾经阅尽至亲的离散、历尽惨烈的悲剧,也决不磨损;于是我们并没有被残酷地拉扯着去看梦想者被搜出梦想并加以践踏,却只见一颗骄傲的心在空中飞舞,永不跌落脚下。

当主人公终于与死亡狭路相逢,好像“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重新发现自己,在毁灭的火焰之中”(穆旦《三十诞辰有感》);她于倏忽之间定然回望了自己殷实的生命:“生命这‘力量之母’最后一次提醒即将断气的女人,对她过去生活的强烈意识,通过痛苦与要求最后解脱的努力之间的结合,‘力量之母’残酷地使她撞在矛头上,撞在碰伤她的躯壳之墙的碎片上(直撞,横撞,各个边缘,她的躯体之床,床的四壁;在其中她曾经像蜜蜂似的构筑了她的生活之窝——六十年的生活),为了使她能在‘salto mortale’的一秒钟,霎时间最后来衡量她生活的广度,她的生与死的缘由。帷幕拉开了。”

而帷幕之后,罗曼·罗兰宣称自己并不要做一个热情的解说员和评论家,而是更愿意“让生命自己去诉说”。当两代人的生命在百万言的文字中诚恳而坚毅地铺陈开来,我们倾听那水流滑过春日的河滩、冲刷夏夜的礁石,仿佛屏息感受自己肌肤之下的血脉。这位不倦的作家以一种罕见的意志力与热情呼唤着,不愿叫他的任何一位读者错过这一场生命中的任何一个季节、任何一段沉思。他再一次表白:“无论我在倾听它或复述它时所说的一切是多么不恰当,我仍然要试着记录它的言语,即使它们跟我最隐秘的欲望发生矛盾。在我所写的一切中,但愿生命的意志而不是我自己的意志被体现吧!”于是那被怀揣着的勇敢的赤诚,在他从容而耐心的文字之间,终于成为打动人心的力量。而那些个体的舒张、历史的张力、生命的冲动,已不着痕迹地汇聚、流淌在四卷文字之中。

《母与子》法文原题《L’Ame enchaantée》,直译就是: 《受魅惑而欢欣鼓舞的灵魂》,或译为《欣悦的灵魂》。罗曼·罗兰在自述的导言中明白地写道: 小说的主人公安乃德每次开始一场新的幻梦,总要感到欢欣鼓舞,如同受到魔法的魅惑一样;等一场美梦幻灭之后,她又开始另一场美梦,于是又受一次魅惑,又欢欣鼓舞一番;就这样连续不断地从一场美梦过渡到另一场美梦,直至生命终结。罗曼·罗兰告诉读者:“请不要在这里寻找什么命题或理论。请看,这不过是一个真挚、漫长、富于悲欢苦乐的心故事。这生命并非没有矛盾,而且错误不少。它虽然达不到高不可攀的真理,却一贯致力于达到神上的和谐,而这和谐就是我们至高无上的真理。”(1922年《告读者》)“一段漫长而沉思的生命是一次伟大的历险。”用他的人物和文字,罗曼·罗兰不折不扣、不屈不挠地践行了这一场历险。小说起笔之时,便是父亲的去世,于是安乃德年轻的生命在瞬间与孤独面面相觑,而孤独,也便使这少女的心灵和她自己赤诚相见。安乃德和西尔薇,这对异母姊妹在首卷尽情展现着春日女子的美丽。罗曼·罗兰用斜体写下黎俱吠陀的句子:“情,最早产生的生命。情,后来它将育思想……”他不惜以最直白的漫赞叹:“她们应该随风飞翔!”她们聆听心的交响乐,她们立在那儿做梦,她们在海滩上追逐情。然而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到了青年时代的边沿,到了美好时刻的最后一瞬,在这时,她一边享受着梦幻的隐蔽和保护,一边看到平原上,烈日下,开始伸展漫长的,灰白的道路”。可贵的是,罗曼·罗兰并没有让自己和自己的主人公连绵地感叹“那些以身相许的年少时光在人人满身泥泞的路上再也不曾回来”,而是让安乃德以清澈的眼神和无畏的心灵径直走上了烈日下的漫长道路,她放弃了婚姻,带走了关于纯粹情的决绝的占有;她将最孤独最盛大的青春时光留在身后,却带走了无瑕的、名叫青春的、相伴终身的品质;带着忠实地与自己对话、向自己歌唱的受魅惑而欢欣鼓舞的灵魂,带着即将到来、伴她歌唱的、属于她的新鲜的生命,冷眼面对生活中的玩弄和欺骗,“带着孩子去征服世界”。罗曼·罗兰以冷酷的生活和执著的信仰,让他的主人公“怀着热烈的生命激情,不断更换的对象”,也让他的主人公失去一切名为地产、资本、地位等等的冗余,仅仅留给这母亲不屈的生命,让她真正去上演“生命”本身。在安乃德兀自流淌的生命中,我们竟然恍惚见到那个海边的老人,她遇到她的极限,于是向极限挑战,她或许失败,却永远不沉溺在人的软弱中。而这种固守,随着血脉延续到了作为儿子的玛克身上:“只有一个有限的生命,一条唯一的道路,只要满足单一的需要,这样的人是幸福的!但是玛克有四五种亟待满足的需要,使他牵肠挂肚。他必须认识,必须获取,必须享受,必须行动,必须生存。”

《母与子》是在“火辣辣的现实生活和社会斗争的艳照耀下”(罗大冈语)写成的作品,兑现了罗曼·罗兰“打算让这部未来的小说中的主人公走出个人生活的小天地,参加到社会生活的众活动中去”的意图,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安乃德和她的儿子已经走到了十字街头。罗曼·罗兰自己说:“你不关心政治,政治会上门来找你。”战争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单调的日常生活扩大了。与恨的圈子也将要扩大……”这里没有什么全身而返,却是成长了的走向人生部的儿子和永远凝神观照的母亲之间关于“他们在同一片乌云下行走”的信念相互扶持。当玛克故意逞能地吸一口污浊的空气说道:“在我的血液中,我有我的李维埃。”我们以为,他已用心灵的秩序对抗了世界的复杂。罗曼·罗兰在小说里不经意的一次谈话中安插下古希腊的智者和哲人纳狄奥贤诺的身影。这个穷得无家无室的希腊人,住在一只木桶里,怡然自得;亚历山大王到木桶边去拜访他,他向国王挥手说道:“你站得远点,别把光给我挡住。”当玛克从古老的诗句中嗅到古老贵族的粗野气息,我们嗅到了他从中得来的权力:“用大段的诗句来藐视世界——in petto(意大利语,在心中)。”“无论大神的震怒,还是山崩地裂,”就像奥维德在《变形记》里骄傲地说道:“吾诗已成。”生命已然写就。

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 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安乃德看见,“我们所的人,比我们死得早,和我们会合了,在我们死亡中拥抱我们。我们并肩前进。同一条‘河流’”。

(马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