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察洛夫《平凡的故事》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亚历山大从小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母亲的宠、保姆和仆人的顺从、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各种漫主义小说使这个没有见过世面、不懂世态炎凉的公子哥儿头脑里充满了幻想。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充满耐人寻味的烦恼、幸福的颤栗和眼泪。他带着这套关于世界的概念来到了资本主义已有一定发展的彼得堡,满以为他的叔叔彼得·伊凡奇见到他一定会把他搂入怀中,宠他、宝贝他,然而他碰到的却是一个冷冰冰的几乎不肯接见他的叔父。他第一次跟叔叔见面,叔叔就不肯让他拥抱;后来叔叔还把乡下姑索菲娅送给他的礼物——戒指和头发丢到河里去,把他那些充满幻想的诗稿拿去糊墙壁……亚历山大和娜琴卡度过了一年半幸福的情生活。在这期间,他沉浸在情的欢乐中,但没多久,诺文斯基伯爵就夺取了他的情,他的“永恒的情”成了泡影。朋友的冷漠,和塔法耶娃恋后的厌倦,写作上的挫折,最终他当着叔叔的面把稿子全部付之一炬。叔叔赞扬他“总算做了件聪明事”。亚历山大的那套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破灭,最后转变成了“荣华富贵全有了”的人物。

【作品选录】

彼得·伊凡奇正打算刮胡子,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来了。他想扑上去搂住叔叔的脖子,但是叔叔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握住了他的柔嫩的手,这样使他和自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看起来像是要仔细打量打量他,实际上却是要遏止这种感情冲动,仅仅想和他握握手罢了。

“你母亲写得很对,”他说,“你活像我的过世的哥哥,就是在街上我也认得出你。可是你比他更漂亮。嗯,我不客气啦,我还是刮我的胡子,你就朝着我坐,让我看得见你,我们就这样谈谈吧。”

彼得·伊凡奇说完就动手做自己的事情,旁若无人。他往腮帮子上涂肥皂,时不时用舌头把脸颊顶起来。亚历山大给这种接待窘住了,不知道话从何谈起。他把叔叔的冷漠态度归咎于自己没有直接投奔这里。

“嗯,你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我想她老些了吧?”叔叔一边问,一边在镜子前面做着各种怪脸相。

“感谢上帝,体很好,她向您问候。还有姨玛莉娅·巴甫洛芙娜也向您问候,”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羞涩地说,“姨叫我代她拥抱您……”他站起身来,走到叔叔跟前,想吻吻他的面颊,或者脑袋,肩膀,甚至随便什么地方。

“你姨岁数大了,也总该明白些事理,可是我看她还是跟二十年前一样的傻里傻气……”

亚历山大窘困地退到自己的座位上。

“叔叔,您信收到了吗?……”他问道。

“嗯,收到了。”

“华西里·吉洪奇·扎耶兹若洛夫,”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开始说道,“恳切地请求您过问一下他的官司……”

“嗯,他写信告诉我了……你们那里这种笨驴子还没绝迹吗?”

亚历山大不知所措了,这样的评语把他吓呆了。

“请原谅,叔叔……”他几乎是哆嗦着开口说道。

“什么?”

“请原谅我耽搁在驿站客店里,没有直接来拜见您……因为我不认识您住的地方……”

“这哪里用得着道歉?你这样做很对。天晓得你想的是什么主意。你不知道能不能住我家,怎么能直奔这儿呢?你瞧我住的是单身汉的房子,只管一个人住: 一间客厅,一间休息室,一间餐室,一间书房,还有一间工作室,更衣室和盥洗室,没有多余的房间。我会挤你,你也会挤我……不过我已经在这幢房子里给你安顿了一个住的地方了……”

“啊,好叔叔!”亚历山大说,“我该怎样感谢您的这种关怀呢?”

他又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想用动作来表示自己的谢意。

“安静些,安静些,别碰我!”叔叔说,“剃刀快得很,一不小心你我的皮肉都要给割破的。”

亚历山大看明白了: 尽管自己百般努力,可是今天要拥抱一下敬的叔叔是办不到了,因此只能留待日后再说。

“房间很舒适,”彼得·伊凡奇说,“虽说窗子斜对面是一堵墙,不过你也不会老坐在窗前;要是你在家里干些事,那也没闲工夫望窗户了。房租也不贵,四十卢布一个月。还有间前室可以给仆人用。你一开头就得学会独自生活,不雇保姆;安排自己的简单的家务,就是说家里也要有茶水饭食,照法国人的说法,就是要有 un chez soi。你能在那里随便接待客人……不过,碰到我在家吃饭,我也欢迎你来,平时呢,这儿年轻人通常都在小饭馆里吃饭,但是我劝你派人去拿饭菜回来,因为在家里吃安静得多,也不用担心跟别人争呀吵的。是不是?”

“叔叔,我十分感谢……”

“感谢什么呢?你不是我的亲人吗?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好吧,我现在要穿衣服出去了,我要去办公事,还要到一家工厂去……”

“叔叔,我不知道您有一家工厂。”

“是做玻璃和瓷器的;不过不是我独资经营,而是三个人合伙的。”

“营业好不好?”

“嗯,相当好,我们主要是销国市场。近两年来,生意好极了!要是再过那么四五年,那就……是的,有个股东不很可靠,他老是乱花钱,不过我会管住他。好吧,再见了。你现在去浏览浏览市容,逛它一逛,随便哪儿吃顿饭,晚上我在家,你来喝茶,那时候我们再谈。嗳,瓦西里!你领他去看房间,帮他安顿安顿。”

“彼得堡这地方原来是这个模样……”亚历山大待在新居里,心中这么想,“亲叔叔的态度尚且如此,那旁人会怎么样呢?……”

年轻的阿杜耶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陷于沉思之中;叶夫绥一边收拾房间,一边自言自语。

“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他嘟囔着说,“你瞧彼得·伊凡奇家的厨房一个月里只生一次火,佣人要在别人家里吃饭……唉,老天爷哪!嘿,这种人!真是的,还叫做彼得堡人呢!我们那里呀,就连狗也有它吃东西的盘子呢。”

亚历山大虽然沉默不言,看来却赞同叶夫绥的意见。他走到窗子跟前,一眼望去尽是烟囱、屋顶、乌黑龌龊的砖房的山墙……跟两星期前自己乡下住宅窗外的景作了一下比较。他愁闷起来了。

他走到街上,一片熙熙攘攘,大家急匆匆走着,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偶尔也望望过路人,那不过是免得碰鼻子。他想起自己的省城,在那里不论遇到什么人,总觉得很有兴趣。你瞧这是伊凡·伊凡奇去拜访彼得·彼得罗维奇,城里个个都知道他去串门的目的。那是玛里雅·玛尔亭诺芙娜做完晚祷归来,那是阿芳纳西·萨维契去捕鱼。省长的侍卫快马加鞭直奔医生家去,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省长夫人要临产了。虽然照婆婆的说法,这种事不应该预先知道。大家都要打听: 是男还是女?太太们急忙准备礼帽。这是马特维·马特维依奇从家里走出来,手里拿了根粗手杖,时间是傍晚五六点钟,人人都知道: 他这是出来活动活动身子,不散步就会消化不良,他又一定会站停在一个老官员家的窗边,大家也都知道老官员准在这时刻喝茶。不管遇到什么人,总得点头招呼,攀谈几句;即使不打招呼,你也知道他是谁,上哪儿去,去干什么,而对方的眼也表明: 我也知道您是谁,上哪儿去,去干什么。倘若遇到的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那么双方的脸上都会突然显出惊奇的神;他们会停下脚步回头看两下,回到家里以后,描绘着陌生人的服饰和步态,于是纷纷猜测起来: 他是谁,从哪儿来,来干什么。可是在这里呀,目光一接触就立刻避开去,仿佛彼此全是冤家对头。

亚历山大起初土头土脑地怀着好奇心打量着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打量着每一个穿戴考究的人,时而当他是大臣或公使,时而以为他是个作家。“不是他吗?”他想,“不是这个人吗?”可是没一会儿工夫他就觉得腻烦了,因为到处尽遇见大臣、作家和公使。

他望望那些房屋,心里越发纳闷了。这些千篇一律的石头房子,就像一座座大坟墓,接连不断地延伸开去,勾起了他的抑郁心情。“街道快到尽头了,马上该是可以举目眺望的大自然景了,”他心里想,“也许是小山,也许是一片翠绿,也许是倒塌了的篱笆。”不,出现在眼前的又是同样的四排窗子的房屋,同样的石头围墙。这条街到了尽头,又横着一条街,又是一排排同样格式的房屋。你朝右看,向左望,满眼是房屋。房屋,又是房屋,石头,又是石头,尽是这些东西,像无数巨人包围着你……没有一点点远眺的余地;四面八方围住,人们的思想和感情似乎也都给围住了。

彼得堡给这个外省人的初步印象是沉闷的。他觉得陌生,抑郁;没有人理会他;他在这里惘然若失;形形的新奇事物和熙熙攘攘的人引不起他的兴致。他的狭隘的乡土观念,使他对这里见到而在家乡见不到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格格不入。他沉思着,又怀念起家乡的城镇来。多么赏心悦目的景啊!一幢房子,盖了个尖尖的屋顶,还有个长满洋槐树的庭院。屋顶上又添造了一个鸽子棚,商人伊久敏最喜欢放鸽子,所以他特地在屋顶上盖了个鸽子窝。每天早晨和黄昏,他戴着尖顶睡帽,穿了睡衣,手里拿了根顶端缚着破布的棒头,站在屋顶上,一边吹口哨,一边挥舞木棒。另一幢房子,就像一盏灯笼: 四面全是窗子,屋顶平平的,建造的年代已久,眼看就要坍塌,或者失火烧毁;木板已经变成灰秃秃的颜。住这种房子是很可怕的,但是那里照样有人住。是的,主人有时候瞧瞧倾斜的天花板,摇摇头,低声说道:“能撑到来年春天吗?难保!”说过了却还是继续住下去,原来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钱袋。旁边耸立着一位大夫的式样别致的住宅,房子呈半圆形伸展开来,还有两间形似哨亭的侧屋,整幢房子深藏在一片葱翠之中;那所房子背向街道,一道围墙有两俄里长,树上红喷喷的苹果从墙上探出来,逗引着孩子们。房子离开教堂有好一段距离。教堂周围长满密密的草丛,散放着墓石。衙门嘛,总看得出像个衙门,除非不得已谁也不会走近去。可是在这儿京城哪,你就分不出衙门和住家,并且,说起来也丢脸,就在这种房子里还开着铺子呢。你在那城镇里走过两三条街,就能嗅到新鲜舒畅的空气,看到一道道的篱笆,篱笆里边是菜园,再过去是春播作物的田野。一片寂静,悠然闲适,即使在街上和人中,也同样是惬意的安详!大家日子过得很自在,舒舒畅畅,谁也不觉得拘束;甚至连公鸡母鸡都大模大样地在街上迈方步儿,牛羊啃草吃,孩子放风筝。

可是在这儿……多纳闷啊!外省人怀念着故乡窗子对面的篱笆、尘土飞扬的街道、晃动的木桥和酒店的招牌。他不肯承认伊萨基辅大教堂胜过故乡的礼拜堂,贵族俱乐部的大厅比家乡的大厅宽敞。逢到作这一类比较的时候,他气愤愤地一言不发,有时候竟武断地说什么这种料子或这种酒在他家乡价廉物更美,说什么这里的舶来品、大虾、大蚌、上等鲟鱼,在他家乡是看不上眼的,说什么你们竟心甘情愿向外国人买各种料子和小饰物,听任他们勒索高价,自己当上了傻瓜!可是,当他比较以后发现他家乡的鱼子、梨子或白面包更好的时候,他顿时兴高采烈了。“这你们也叫做梨子吗?”他会这样说道,“这种东西我们那儿连佣人也不要吃!……”

当他远道而来、持着介绍信登门拜访的时候,这个外省人就越加发愁了。他原以为这下子会受到热烈的接待,人家简直不知道如何招待他,请他坐哪儿,怎样宴请他;他们会转弯抹角地探知他吃什么菜,他将由于这样的殷勤款待而觉得怪不好意思,而终于不顾一切礼节,狂吻主人和主妇,用“你”称呼他们,仿佛是二十年的至亲好友。大家一起举杯痛饮,也许还会齐声唱歌呢……

哪有这样的事!主人好容易才瞧他一眼,就皱紧了眉头,推说事情忙没工夫;如果有事要商谈,那么约定的时间决不会在吃饭当口,他们也压根儿不知道点点饥——没有伏特加,没有点心。主人躲开他的拥抱,用一种古怪的眼光望着客人。隔壁房间里匙子杯子叮当响,按说这时刻该邀请他进餐,可是他们却巧妙地给他暗示,下了逐客令……一切东西都上锁,处处地方装门铃,这不是太扫兴了吗?还有那些冷冰冰的、理不理的面孔。而在我们家乡,你尽管大胆闯进门去;要是他们吃过饭,还会再陪客人吃饭;茶炊从早到晚一直放在桌上,门铃连铺子里也不备。不管遇见什么人,大家都拥抱接吻。那儿的邻居才是真正的邻居,相处得融融洽洽,情投意合;亲戚也像个亲戚,为了亲人情愿赴汤蹈火……哎,这里可真闷呀!

亚历山大走到海军部广场,呆立着出神了。他在青铜骑士前面站了约莫一个小时,但是并不像不幸的叶甫盖尼那样心中痛楚万分,却倒是喜不自胜。他瞧了瞧涅瓦河和河畔的建筑物,他的眼睛闪耀起来。他突然觉得羞愧,为了自己偏摇晃的木桥、庭园和坍倒的篱笆感到害臊。他觉得高兴轻松了。就连乱腾腾的喧闹和杂沓的人,也在他心目中产生了另外的意义。一度被悲愁的印象挫伤了的希望,重新闪现了;新生活向他张双臂,使他向往着某种不知道的东西。他的心怦怦地跳动。他向往着高尚的劳动和崇高的志向,在涅瓦大街上昂首阔步,俨然是个新世界的公民……他就在这种遐想中回到了家里。

夜里十一点钟,叔叔派人来请他去喝茶。

“我刚从戏院里回来。”叔叔躺在沙发上说。

“可惜您没有早点告诉我,叔叔,要不我就跟您一起去。”

“我坐的是正厅,你待哪儿呀,难道坐在我膝盖上吗?”彼得·伊凡奇说,“明儿个你一个人去吧。”

“在人堆里独个儿怪闷的,叔叔;没有人可以交谈交谈看戏的感想……”

“不必这样!应该自己心里多琢磨琢磨,总之一句话,要学会独个儿生活;这种能力将来很有用。还有,你上戏院去该穿得体面些。”

亚历山大瞧瞧自己身上的衣服,对叔叔的话觉得很惊讶。“我哪点穿得不体面?”他想,“藏青外套,藏青子……”

“我有许多衣服,叔叔,”他说道,“是克尼格什顿做的,他是给我们省长做衣服的。”

“那不管用,反正这些衣服不顶事,明后天我带你到我的裁缝那儿去;不过这是小事情。我们还有要紧的事情要谈。你说说看,你上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来……生活。”

“生活?要是你的意思是指吃吃喝喝睡睡觉,那何必劳民伤财赶这样的远路。你在这儿决不能像家里那样吃喝睡觉;如果你另有打算,那就请直说……”

“来享受享受,这是我的心里话,”亚历山大面红耳赤地补充说道,“我在乡下待得腻烦了,总是那么刻板的日子……”

“啊,原来如此!那么,你在涅瓦大街租一所二层楼房,自备一辆马车,交一批朋友,常常招待客人,这样好不好?”

“这怕太花费了。”亚历山大天真地说。

“你信上说她给了你一千卢布,这点儿钱够什么用,”彼得·伊凡奇说道,“我的一个熟人最近到这里来,他也是在乡下待得腻烦了;他想享受享受,一下子就带来五万卢布,并且每年能收到这么一笔钱。他是真的要在彼得堡享受一番,而你呢——不!你不是为此而来的。”

“依您说,叔叔,仿佛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的。”

“差不离是这样;或者更恰当地说,完完全全是这样;不过这可糟糕得很哪。难道你打算来这儿的时候没有问一问自己: 我此去的目的是什么?这可决不是多余的事。”

“不必自问,我早已经有了答案!”亚历山大骄傲地回答说。

“那你干吗不说?嗯,为了什么目的?”

“吸引我的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志向,一种从事崇高事业的渴望;我心中沸腾着热烈的愿望,想探求和实现……”

彼得·伊凡奇从沙发上欠起一点身子,拿下衔在嘴里的雪茄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实现积聚在脑海之中的种种理想……”

“你是不是写诗的?”彼得·伊凡奇突然问道。

“我还写散文,叔叔,要不要我拿来给您看看?”

“不,不!……往后随便什么时候都行,现在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为什么?”

“因为你说话那么……”

“难道不好吗?”

“不,也许挺不错,可是有点儿古怪。”

“我们的美学教授就是这样说话的,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谈吐优雅的教授。”亚历山大说,他觉得窘了。

“他谈什么来着?”

“讲课呀。”

“啊!”

“叔叔,那我该怎样讲话呢?”

“讲得普通些,像平常人那样,别学那美学教授。不过,这道理一下子说不清楚,往后你自己会明白的。你大概想说明,如果让我用大学课堂里的字眼来表达你的话,那就是,你此行的目的是想作一番事业,发财致富——是不是这样?”

“是的,叔叔,做一番事业……”

“还有发财致富,”彼得·伊凡奇补充说,“不发财,那算是什么事业?打算很好,只不过……你白来了。”

“为什么这样说?我想,您说这话不会是您的经验之谈吧?”亚历山大说,同时朝四下里望望。

“说得不错。的确,我的境况很好,经营的企业也不坏。可是依我看,你和我很不相同。”

“我怎么也不敢跟您相比……”

“问题不在这里。你说不定要比我聪明十倍……可是你的格却不能适应新环境;你家里的那一套哪,可真是哎哟哟!你给你宠得太娇了,哪里忍受得住我的种种经历呢?看来你是个空想家,可是这里却没闲工夫空想;我们这种人到此地来是干事业的。”

“说不定我也能够干一番事业,要是您不嫌弃我,帮我出主意,谈您的切身经验……”

“出主意我不敢。我不准你的乡下脾气: 乱说几句,你会怪我的;讲自己的意见呢,我也不反对,反正听不听由你。可是不!我看没什么用处。你们那里自有一种对人生的看法,怎么改变得过来呀?你们发狂地迷恋着情、友谊、生活的情趣、幸福,以为全部生活光是这么些东西,哎哟哟!搭搭,哭哭啼啼,还要谈情说,可就是不干事儿……我怎么能叫你统统丢掉这些玩意儿?办不到!”

“叔叔,我会努力适应现代的潮流。今天看到这些高大的建筑物和从远方运货物来的轮船,我就想到了现代人类的成就,认清了这奋发有为的事业家的激流,并且情愿跟它融合在一起……”

彼得·伊凡奇听着这段独白,意味深长地扬起了眉,凝视着侄子。对方说话突然停止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叔叔说,“可是他们转的却是莫名其妙的念头……‘一奋发有为的事业家’!!是的,你还是住在乡下好。那你倒能过一辈子美满日子: 你在那里比谁都聪明,可算是个作家和雄辩家,相信始终不变的友谊、情、婚姻和幸福,讨个老婆白头偕老,倒也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活神仙;可是要照这儿的规矩,你是不会幸福的,因为这里那些概念统统得兜底儿颠倒过来。”

(周朴之译)

【赏析】

《平凡的故事》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冈察洛夫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发表后,产生很大影响。别林斯基在1847年3月写给作家鲍特金的信里说:“冈察洛夫的小说在彼得堡博得了热烈的喝彩,成就是空前的。……它对于漫主义、好空想、温情感伤和乡下人的保守落后等现象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打击!”

别林斯基的信不仅指出了《平凡的故事》所受到的欢迎,而且准确地说出了小说的思想价值。的确,《平凡的故事》的主题就是揭示俄国农村地主庄园中那种温情脉脉、充满幻想、懒惰闲散、落后保守的生活方式的破灭,反映资本主义在俄国兴起的过程。冈察洛夫在《迟做总比不做好》一文中也谈到这部小说的主题,他说:“在这里,一个柔弱的、慵懒和贵族气中娇生惯养的、终日耽于幻想的侄儿同一个热衷于实际的叔叔的相遇,暗中表现出了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在最热闹的中心城市彼得堡刚刚露出了苗头。那便是这个微弱的若隐若现的意识: 需要劳动,需要真正的、不是墨守成规的劳动,需要与俄罗斯的停滞状态展开斗争的生气勃勃的事业。”这部小说的出现,从舆论上打击了封建农奴制社会的道德标准和基础。因此,在19世纪上半叶的俄国是有进步意义的。

冈察洛夫的创作,在人物动作描写、景描写、对话描写等各方面都表现出了突出的特点。他用巧妙的艺术手法塑造了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形象,在揭示主人公情感和心理方面,可以说是达到了巧夺天工的地步。在节选部分,彼得·伊凡奇在第一次见到侄子亚历山大时,并没有迎合他的拥抱,而是边刮胡子边和他进行漫不经心的聊天。“彼得·伊凡奇说完就动手做自己的事情,旁若无人。他往腮帮子上涂肥皂,时不时用舌头把脸颊顶起来”。这里写得很有代表。彼得·伊凡奇实际上是俄国19世纪上半叶新兴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他代表着西欧化的资产阶级实干家,他反复提出“不管在哪里……人总得工作,还得努力工作,甚至工作得腰痛”。所以,他对侄儿的到来表现得相当冷漠,当侄儿满腔热情地想要拥抱一下亲的叔叔的时候,他却“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握住了他的柔嫩的手,这样使他和自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看起来像是要仔细打量打量他,实际上却是要遏止这种感情冲动,仅仅想和他握握手罢了”。在此我们可以看出,叔侄两代人,在此时此地是矛盾对立的。但是综观全文,我们可以看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他们又是统一的。从彼得·伊凡奇和小子谈恋,以及他对娜琴卡、尤丽娅的心理分析中可以看出,他过去也是个漫主义者,也经历过亚历山大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侄子一踏进他家门,彼得·伊凡奇就用他的理论来教育侄子,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亚历山大必然会走上叔叔这条路。因此可以说,从侄子的现在可以看到叔叔的过去,从叔叔的现在展示了侄子的未来。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两个形象又是统一的。我们从叔侄双方的动作肖像可以看出他们互为补充,使形象更加丰满,从而更好地表现了主题。

以富有表现力的自然景的变化来衬托人物的心理状态有两种方式,或正衬,或反衬,手法不一,但都起到揭示人物心世界和深化格的作用。冈察洛夫所描绘的自然景物常常与主人公的感情、思想和心理感受相呼应,人物的心世界发生变化,自然景也随之变化,通过变化的自然景,又可以看到人物心世界的活动。当亚历山大初到彼得堡时,他受到了冷遇,这时的彼得堡“到处是千篇一律的房子,像一个大坟墓”,亚历山大想。“街道快到尽头了,马上该是可以举目眺望的大自然景了,”他心里想,“也许是小山,也许是一片翠绿,也许是倒塌了的篱笆。”不,出现在他眼前的又是同样的四排窗子的房屋,同样的石头围墙。这条街到了尽头,又横着一条街,又是一排排同样格式的房屋。你朝右看,向左望,满眼是房屋。房屋,又是房屋,石头,又是石头,尽是这些东西,像无数巨人包围着你……没有一点点远眺的余地;四面八方围住,人们的思想和感情似乎也都给围住了。这里虽是客观的描写,但却给人一种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感觉,亚历山大的心里好像塞满了石头,这与他心的感受正相呼应。又如同是写乡村的田园生活,开头和结尾两章各不相同。开头的写景,简略朴实。这是因为亚历山大向往着“地上的天堂”彼得堡,在他眼里,乡下显得平淡无奇。结尾把乡村写成牧歌式的田园,清净而纯洁,美好而可,很好地表现出亚历山大在彼得堡经过一场艰苦的搏斗,带着心灵的创伤回来时的感受。

冈察洛夫还善于运用对话来揭示人物双方思想上的矛盾、对立。夜里11点钟,叔叔请亚历山大去喝茶这段彩的对话,足见两代人思想观点的碰撞。例如,当彼得·伊凡奇询问侄子此行来的目的是什么,而侄子竟然答道:“吸引我的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志向,一种从事崇高事业的渴望;我心中沸腾着热烈的愿望,想探求和实现……”“实现积聚在脑海之中的种种理想……”彼得·伊凡奇当即就讽刺地回问侄子“你是不是写诗的?”虽然此时的亚历山大还天真地以为叔叔是想要欣赏一下他的诗作,但读者们心中早就明白叔叔这一番话的含义。因此,作者竭力把彼得·伊凡奇塑造成一个“热衷于实际”的中等阶层官吏。他批评乡下地主无所事事,说自己这样的人到彼得堡是“干事业”来的。他对亚历山大说:“讲得普通些,像平常人那样,别学那美学教授。……如果让我用大学课堂里的字眼来表达你的话,那就是,你此行的目的是想作一番事业,发财致富……”从他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极力否定漫主义幻想,讲究“脚踏实地”,否定感情,崇尚理智。因此他常常告诫侄子要丢掉梦想,“实实在在看待事物” 。这一切,在反对贵族漫主义方面是有进步意义的。

彼得·伊凡奇和亚历山大分别代表了西欧化的资产阶级实干家和俄国固有的贵族漫主义者。冈察洛夫在落后的俄国资产阶级刚刚露头的时候,便抓住它们这些特点,给予形象的、艺术的表现,这充分说明作者具有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和很高的分析能力。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从作品人物的口中也对资产阶级作了一定的揭露和批判。从这个角度看,《平凡的故事》是一部很值得肯定的作品。

(王丹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