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斯科夫《大堂神父》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萨韦利·图别罗佐夫神父是俄国外省小城旧城的大司祭,他正直诚实,关心同事和下属,热自己的乡土和人民,热心为教民服务,深得教民以及下属的敬仰和戴。萨韦利对国家和民族有强烈的责任感,一生执著于自己的信仰和理想,不肯随波逐流,为建立他心目中的符合基督教教义的“真正教会”而奋斗终生。到旧城巡查的钦差的秘书捷尔莫索夫利用官吏阶层对萨韦利的不满,把他作为自己飞黄腾达的垫脚石,诬告他出自“革命之动机”而有“不轨行为”。自此,萨韦利的灾难接踵而至,先是被免去大司祭的职务,前往省城受审,随即被贬为下级职员,他的妻子经受不住打击而死去。在助祭阿希拉、友人侏儒尼古拉等人的奔走斡旋之下,萨韦利才得以返回旧城,此时他已心力交瘁,不久含冤辞世,但至死也不肯妥协。平和柔顺的司祭扎哈里亚·别涅法克托夫和直爽豪放的助祭阿希拉·杰斯尼岑是萨韦利的追随者,阿希拉把萨韦利神父看作真理的化身。在大司祭被逐出旧城以后,阿希拉继续了他的斗争。萨韦利死后,阿希拉为他立了一块丰碑,以寄托自己的哀思以及人民对他的怀念。此后不久,阿希拉与扎哈里亚神父也相继死去。

【作品选录】

第一部

第一章

这部小说取材于旧城大堂神父住宅区三位居民的生活。他们是: 大司祭萨韦利·图别罗佐夫、司祭扎哈里亚·别涅法克托夫、助祭阿希拉·杰斯尼岑。他们的少年时代,同他们的幼年时代一样,与我们不相干。等到读者势必要去想象他们的面容的时候,为了让他们如在眼前,就得在脑海里把旧城大堂的首席僧侣大司祭萨韦利·图别罗佐夫画成一个六十开外的堂堂男子。图别罗佐夫神父身高体胖,可是还鲜健好动。他的神状态也是这样,一望而知,他还保留着年轻人的火热的心和充沛的力。他的头颅生得非常好看,简直可以说是男美的标本。他的头发密得像兽王的鬣,白得像菲狄亚斯塑造的宙斯的鬈发,在他那高高的额头上很艺术地耸起一大撮,然后弯成三道大波纹披在脑后,垂在肩上。大司祭神父的向左右两边分开的大胡子和在嘴角边跟大胡子连成一片的小唇髭中间都还夹着几根青丝,看上去像一件镶黑银的白银器。大司祭神父的眉完全是黑的,弯成两个清晰的拉丁字母S,在他那相当粗大的鼻梁儿上端聚拢来。他的一双褐大眼睛勇武而又明亮,毕生不失智慧的光芒,跟他亲近的人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过欣喜的神采、忧伤的愁雾、感动的热泪,有时候从那里又喷出愤怒的火焰,迸发出愤怒的火星,不是虚荣、好挑剔的琐屑小人的愤怒,而是君子的愤怒。这双眼睛披露着萨韦利大司祭的正直、诚实的灵魂,根据基督教信仰,他相信灵魂不死。

旧城大堂的第二位僧侣扎哈里亚·别涅法克托夫则完全不同。他这个人是平和与柔顺的化身。正如他的温顺的灵魂不愿表现自己一样,他的小小的身体也没有占据多少地方,似乎不肯成为大地的累赘。他瘦小、羸弱、秃顶,只有两个灰黄的小发卷儿在耳朵上端飘摇。辫子根本梳不起来。他曾经留过一条辫子,因为太细,阿希拉助祭只管它叫耗子尾巴,那也早已成为陈迹。扎哈里亚神父脸上应该长大胡子的地方好像贴着一块海绵。他的两只小手跟孩子的一样,他经常把它们藏在衬袍的小口袋里。他的两条瘦弱无力,是人们所说的麦秆,而他自己也像一个麦秆扎的人儿。他那双十分善良的小灰眼睛挺机灵,不过很少抬起来,一碰到不客气的目光就立刻去寻找躲藏的地方。论年纪,扎哈里亚神父比图别罗佐夫神父稍长,然而体质却弱得多,不过他跟大司祭一样,总是神抖擞,不论有什么病痛,照旧活跃好动。

旧城大堂的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僧侣,是助祭阿希拉。他有几个特点,不妨在这里列举出来,便于读者想象这位大力士的模样。

正教小学学监当初把“年龄过大、成绩欠佳”的阿希拉·杰斯尼岑从文法班开除出去的时候,曾经对他说:

“你简直是一段木头,一段又长又粗的木头!”

校长看在别人的情面上,又把阿希拉收入修辞班的时候,望着他那正在形成的勇士的体魄惊讶不已;奇怪的是: 他身材魁梧,力大过人,然而头脑简单。校长便对他说:

“依我看,说你是一段木头还不够,你起码够得上是一大车木头。”

阿希拉·杰斯尼岑从修辞班出来,并且得到一个教堂下级职员的职位以后,进了主教座堂唱诗班。这个唱诗班的指挥竟管他叫“没准谱儿”。

指挥对他说:“你的低音嗓子很漂亮,唱起歌来就像大炮轰。可是你一点准谱儿也没有,我真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骂你。”

阿希拉助祭的第四个,也是最重要的特点,是由主教亲自确定的,而且在一个对阿希拉说来极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恰好这一天阿希拉被赶出主教座堂唱诗班,并且差往旧城当助祭去了。根据这个特点,大家又给阿希拉助祭起了一个雅号叫“伤心人”。这里不妨讲一讲他这最后一个雅号的由来。

阿希拉助祭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笑的人,而且高兴起来忘乎所以。他不单是年轻的时候高兴起来没有分寸,我们将会看到,他上了年纪以后是不是就有分寸了。

别看男低音阿希拉“没准谱儿”,他在主教座堂唱诗班却很受器重,因为他既能唱出最高亢的高音,又能降到最低的八度音区。这位没准谱儿的阿希拉令指挥害怕的只是“忘乎所以”。比如,在举行彻夜祈祷的时候只需要唱三遍“荣耀归于我主”,然而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常常会忘乎所以地一个人冒出来唱第四遍。在唱“万寿无疆”的时候,他更是从来不会及时煞尾。碰到这些大家已经知道,因而料想得到的情况,唱诗班里就针对阿希拉的“忘乎所以”明智地采取一些预防措施,省得阿希拉本人和指挥伤脑筋,比如,安排一位年长的歌手在关键时刻扯一扯阿希拉的衣襟,或者按一按他的肩膀。然而,俗话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无论大家怎样小心和友地设法不让阿希拉忘乎所以,终究不能完全避免。于是阿希拉以最惊人的方式亲身证明了一条原理:“一个人如果自己跟自己作对,就没有办法搭救他。”有一次,在复活节后十二大节日中的一个大节日里,阿希拉要参加圣餐礼的音乐节目,担任一段难度很大的男低音独唱,歌词是:“心里甚是忧伤”。指挥和整个唱诗班都很重视这一段独唱,弄得阿希拉心事重重。他坐卧不宁,反复琢磨,怎样才能在听唱诗的主教大人和来大堂做礼拜的全省贵族面前争口气,露一手。说句公道话,阿希拉把这段独唱掌握得极好。他日日夜夜在卧室、走廊上、院子里、主教的花园中、城外的牧场上走来走去,用不同的调门唱着,终于等到了他要出头露面的那一天,他得在全体会众面前唱他的“忧伤”了。音乐节目开始。天哪,魁梧的阿希拉捧着乐谱站在那里是多么伟大而辉煌啊!应该把他画下来,因为用文字是无法将他描绘的……好,熟悉的倚音过去了,现在到了男低音独唱段。阿希拉用胳膊肘儿推开右邻,暗暗给自己数着拍子,等到了自己的那一拍,只见指挥的握着音叉的手举了起来……阿希拉忘记了整个世界和他自己,像天使长吹号角一般,极其优美地,时紧时慢地唱道:“心里甚是忧伤,忧伤,忧—伤,忧—伤,忧伤”。同伴们拼命按住阿希拉,不让他作乐谱上没有规定的多余的反复,音乐节目到此结束。然而在阿希拉那个“忘乎所以”的头脑中节目还没有完,当贵族们走到主教大人跟前低声向他祝贺,并且接受他的祝福的时候,从唱诗席上突然又传来:“忧伤,忧—伤,忧—伤”的歌声,仿佛号角声自天庭降下。这是忘乎所以到糊涂的地步的阿希拉在唱。大家揪他——他继续唱,往下按他,竭力把他藏在别人的背后——他仍旧唱:“忧伤”。最后大家把他推出教堂,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唱着:“忧—伤”。

“你这是怎么啦?”好心人关切地问他。

“忧伤”,他就站在教堂大门口,两眼望着他们唱,直到一股清风使他从这种过度兴奋的状态中醒过来。

跟图别罗佐夫大司祭和别涅法克托夫神父比起来,阿希拉·杰斯尼岑可以称得上是年轻人,其实他早已过了四十岁,他那鬈曲的黑发已经明显地挂上了一道白霜。阿希拉身材魁伟,力大过人,举动笨拙,作风生硬。尽管如此,他却很招人喜欢。他有一张南方人的面孔,说明他是小俄罗斯哥萨克人的后裔;他确乎从小俄罗斯哥萨克人那里继承了乐天知命、英勇豪迈的格,以及其他许多哥萨克人的美德。

第二章

……

图别罗佐夫走了,两根令人不安的拄杖也跟他一起走了,而阿希拉助祭却留在家里苦苦思索他心头的谜: 图别罗佐夫为什么要把扎哈里亚的拄杖拿走呢?

“你要做什么呀?这干你什么事?你要做什么?”扎哈里亚直劝那个不弄明白心不甘的助祭。

“扎哈里亚神父,我跟您说,他要耍手腕儿。”

“就算他要耍手腕儿,这干你什么事呀?让他去耍好啦。”

“我憋不住想估计一下,这事到底会怎么样。他不让我把您的拄杖削掉一截,说我蠢。我劝他在拄杖上作记号,他也不同意。我估计……”

“唉,唉……少费话,你能估计什么?”

“没错……他肯定要镶上一颗宝石。”

“嘿!那么……那么镶在哪儿?他会把宝石镶在哪儿?”

“杖上。”

“给他自己镶还是给我镶?”

“给他自己镶,当然给他自己镶。宝石这东西可是宝贝啊。”

“嗯,那么他把我的拄杖拿去做什么?他要给自己那根镶上宝石,可是我那根他拿去有什么用呢?”

助祭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嚷道:

“我糊涂了!”

“可不是么,可不是么,你糊涂啦,”扎哈里亚神父表示赞同,接着又带着一点责备的意思说,“兄弟,你还学过逻辑学呢,丢人!”

“丢什么人,我学过逻辑学,可是没学懂!这种事情谁都难免。”助祭说。他再也不估计了,只是暗暗着急,想知道事情究竟会怎么样。

过了一个星期,大司祭神父回来了。阿希拉助祭正在训练他换来的一匹草原马,他头一个发现大司祭的黑马车离城不远了,于是一路飞驰回来,在他熟悉的每一户人家敞开的窗外停下来喊一遍:“来了!萨韦利!咱们的萨韦利神父来了!”阿希拉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现在我可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在大司祭家门前下了马,对周围的人说,“以前我的种种估计都是我的胡思乱想,现在我十拿九稳地跟你们说,大司祭只不过想刻上几个希腊字,要不就是拉丁字。嘿,嘿!准是这么回事;他肯定刻上了几个字,这回我要是没猜对,你们就叫我一百声傻瓜吧。”

“你等着,你等着,我们一定叫,一定叫。”扎哈里亚神父看见大司祭的马车已经在大门口停下来,急促地对阿希拉助祭说。

大司祭神父庄重而又体面地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屋去,做过祈祷,见过妻子,吻了她的嘴唇三次,然后向扎哈里亚神父问好——他们彼此吻了吻对方的肩头,末了再向阿希拉助祭问好——这回是阿希拉助祭吻了吻大司祭神父的手,而大司祭神父用嘴唇碰了碰助祭的头。大家见过以后就开始喝茶、谈天,讲些省城里的新闻。黄昏渐渐变成了黑夜,至于大家感兴趣的拄杖,大司祭神父根本没有提到。这一天过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也过去了,图别罗佐夫神父还是没有说起这件事,仿佛他把两根拄杖带进省城去,就地扔进河里了,免得大家再议论。

“您倒是去打听一下啊!问一问吧!”心急如焚的阿希拉助祭这几天不停地跟扎哈里亚神父纠缠。

“我去问他什么呀?”扎哈里亚神父说,“莫非我还信不过他,要他向我说明,把拄杖弄到哪儿去了?”

“为了求知,问一问也是应该的嘛。”

“你要求知,你自己去问好啦,缠死人!”

“哼,您准是怕问。”

“怕什么呀?”

“您就是害怕;要是我,准问了。其实有什么可怕的?您就问一问他: 大司祭神父,咱们的拄杖怎么着了?就这么一句话。”

“那么你去问好啦。”

“我不能去问。”

“为什么不能呀?”

“他会损我一顿。”

“他就不会损我么?”

助祭心痒难熬,就是不知道想个什么办法把话题引到拄杖上去,没想到问题竟自然而然地解决了,真叫他高兴。在萨韦利神父回来以后的第五天,还是第六天,他主领过一次时间比较长的午前祈祷以后,邀了市长、督学、县医、扎哈里亚神父和阿希拉助祭到他家里去喝茶,又谈起他的省城见闻。一上来大司祭神父讲了许多新建房屋的情况,接着说到省长,指责他不尊重主教,而且安装自来水管,即大司祭神父所谓的“导水管”。

“这些导水管,”大司祭说,“根本没有用处,因为省城本来就小,又有三条河从城里流过。倒是那些一个接一个新开张的店铺很漂亮。来,我给你们看看那儿的新手艺……”

大司祭神父一边说一边往隔壁房间走去,不一会儿就转回来,一手拿一根大家都知道的拄杖。

“你们看。”他把金镶头的平顶凑到客人们的眼睛底下。

阿希拉助祭目不转睛地盯着权术家萨韦利,看他为了把两根价值相等的拄杖区别开来究竟干了什么。可是,唉!什么明显的区别也看不出来。相反,两根拄杖价值相等这一点似乎更加突出了,因为两根拄杖的镶头正中都刻上了一个有一圈光芒的太,在太的周围又都有一圈花边似的花体字。

“有铅印字吗,大司祭神父?”阿希拉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要铅印字做什么?”图别罗佐夫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不是可以区别它们的价值么?”

“你总是胡说八道,”大司祭神父向助祭指出这一点,然后把一根拄杖靠在自己前,说:“这根是我的。”

阿希拉助祭连忙瞟了它的镶头一眼,看见那太周围的题字是:“亚伦的杖开花” 。

“这根呢,扎哈里亚神父,给你。”大司祭说着把另一根拄杖递给扎哈里亚。

在这根拄杖的镶头上有一个同样的太,周围用同样的古斯拉夫花体字刻着:“把杖交到他手中”。

阿希拉一看到这题字,立刻向扎哈里亚神父背后倒下去,一头栽在县医的肚子上,爆发出一阵抑止不住的大笑,笑得打滚筋。

“什么事呀,缠死人,什么事,什么事?”扎哈里亚转过身来急促地问,而其余的客人还围着司祭们的拄杖欣赏雕刻匠的手艺。“铅印字?嗯?什么铅印字,你这头鬈公羊?哪儿有什么铅印字?”

助祭不仅毫无窘态,反倒又捧腹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竟笑得死去活来?”

“这回到底谁是公羊?”助祭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就是你啊,你是。还有谁会是公羊?”

阿希拉又哈哈大笑起来,先是挥舞着双手,接着便抓住扎哈里亚神父的双肩,几乎像只狗熊似的压在他的身上,学戏台上耳语的样子对他喃喃地说:

“扎哈里亚神父,您学过不少逻辑学,那么您就念一念吧:‘把杖交到他手中’。好了,您按照逻辑来说,这题字等于什么!”

“等于什么?你说等于什么呀?”

“等于什么?那等于,”助祭拖腔拖调地说,“以此戒尺打他的手。”

“瞎说。”

“瞎说!那么为什么他的那根上面是‘杖开花’?而没有交到手中这样的话?为什么?为的是抬高身价,给您的就是为了降低身价,等于说,这棍子给您拿着。”

扎哈里亚神父想反驳,不过这话倒真令他有些困惑了。助祭看见好脾的别涅法克托夫神父居然也觉得困惑了,十分得意,然而阿希拉得意的时间不长。

转眼工夫,他看见大司祭神父正拿两只眼睛瞪着他,一发现他十分困窘,立刻用极平静的语调对客人们说:

“你们看见的这些题字都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宗教法庭秘书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主意。有一天下午,我跟他出去散步,偶然走到金银匠的铺子门口,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 大司祭神父,我有个主意,您那两根杖上应该有题字才好,您可以要:‘亚伦的杖’,扎哈里亚神父要这个(就是现在刻上的题字)也很得体。至于你,助祭神父……我本想提一下你那根拄杖,因为你托过我,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别拿着它走来走去,因为它不是你这个品位的僧侣该拿的东西……”

大司祭神父说着不动声地走到立着阿希拉那根出了名的拄杖的屋角,把它拿去锁在自己的衣柜里了。

这就是旧城大堂神父住宅区发生过的一次最厉害的争吵。

“我所有的病痛根子都在这儿,”助祭说,“当时我忍不下那口气,就发火了,大司祭萨韦利神父又耍起他的手腕儿来,叫我下不了台,气得我发狂。我暴跳如雷,他呢,就像人家用长矛扎熊一样,用他的手腕儿把我扎住,弄得我像魔鬼一样使起子来。”

这是一个小小的例子,说明大司祭萨韦利在晚年暴露出他的器量小,也说明激怒了图别罗佐夫的助祭是个浮躁的人。不过莫斯科城据说就是给一支仅值一戈比小钱的蜡烛烧掉的,同样,在这次争吵以后,旧城大堂神父住宅区也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把萨韦利和阿希拉两个人格上的种种缺点和优点都亮出来了。

助祭最了解这一连串的事情,然而只有当他特别激动,当他情绪恶劣、自怨自艾、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才肯讲,因此一讲起来往往噙着泪水,抖颤着声音,甚而至于嚎啕大哭。

(陈馥译)

注释:

“旧城”系虚构地名,隐指旧礼仪教派。

“神父”是对正教僧侣的一般尊称,不是职称。

菲狄亚斯是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著名雕刻家。

文法班是正教小学高级班。

修辞班是正教小学低级班,旨在培养僧侣的口才。

这是耶稣在他被捉拿之前对几个门徒说的话,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三十八节。

即乌克兰。

据《圣经·旧约·民数记》第十七章,亚伦是古代以列人的第一任大祭司。有一天,摩西吩咐以列十二族的领袖各人拿一根杖,写上自己的名字,放在会幕中。第二天,利未族亚伦的杖竟发芽开花,证明亚伦的祭司身份和利未族人世世代代要做祭司是上帝决定的。

【鉴赏】

《大堂神父》通过描写大司祭萨韦利·图别罗佐夫、助祭阿希拉·杰斯尼岑和司祭扎哈里亚·别涅法克托夫与旧城居民、官场、省当局以及官方教会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刻画了俄国外省小城神职人员的日常生活风貌,讲述了他们的悲惨遭遇和不幸命运,填补了俄国文学中这一题材的空白。

对于喜俄罗斯文学的人来说,《大堂神父》无疑是值得细细品读的小说。列斯科夫用朴实而又形象的语言,塑造了一批具有独特格魅力的人物形象。

大司祭萨韦利·图别罗佐夫相貌堂堂,高大魁伟,是“男美的标本”。他“身高体胖,可是还鲜健好动”,“他的头颅生得非常好看……他的头发密得像兽王的鬣,白得像菲狄亚斯塑造的宙斯的鬈发”,“褐大眼睛勇武而又明亮”。然而,吸引我们的不是他“非常好看”的外表,而是他丰富的心灵世界。他睿智,眼中“毕生不失智慧的光芒”;他诚实,从不掩饰对琐屑小人的愤怒;他坚毅勇敢、百折不挠,虽然历经坎坷,在教会中起起落落,但整个一生都执著地坚持自己的信仰和理想,六十开外却仍然“保留着年轻人的火热的心和充沛的力”;他正直,面对社会不公和种种黑暗现象,双眼“喷出愤怒的火焰,迸发出愤怒的火星”,奋力与邪恶势力抗争,在写于农奴制改革前三十年间的日记《蓝皮历书》中,他记载了自己与教会和政府当局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以及与社会上唯利是图之风、空虚的官场和庸俗行为的斗争;他虔诚,基督教信仰深深地植根于他的灵魂中;他祖国和人民,这里的一切都牵动着他的心弦,人们在他的眼中看到过“欣喜的神采,忧伤的愁雾,感动的热泪”。在赞叹萨韦利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啊!从小说的第一页起……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朴素自然,这个奇异威严的人物在成长,一旦见过,就会永生不忘,他那种伟大而又‘不可测知的’神力量,在我们的历史上自古以来就有、现在还有并将继续保持下去……这种伟大的俄罗斯神力量眼下就呈现在我们面前,呈现在被称之为有教养的俄罗斯社会的良心和意识面前,它是那么令人倾倒,令人神往。”

如果说萨韦利·图别罗佐夫是一个令人倾倒和神往的人物,是列斯科夫心目中的理想人物,那么阿希拉则是伟大而又“渺小的人物”。在他身上体现着作者所褒扬的那些品质: 豪放直率、勇敢无畏、积极乐观。这些品质也深深地吸引着读者。阿希拉是一个“大力士”,他“身材魁梧,力大过人,然而头脑简单”,“简直是一段木头,一段又长又粗的木头”,所以难免“举动笨拙,作风生硬”。但是“他却很招人喜欢”,作为哥萨克人的后裔,他“继承了乐天知命、英勇豪迈的格”。他“是个笑的人,而且高兴起来忘乎所以”。在他身上奔涌着自发的伟大力量和激情,按照小说中恰如其分的说法,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就燃烧着一千个生命,所以他做事“没准谱儿”,“高兴起来没有分寸”,常常“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阿希拉认为萨韦利“是个聪明人,哲学家,司法部长”,所以他敬仰戴大司祭神父,把他看作真理的化身。在萨韦利·图别罗佐夫死后,阿希拉秉承其衣钵,继续斗争。

与萨韦利和阿希拉相比,扎哈里亚神父没有强健的体魄,“像一个麦秆扎的人儿”。他头发稀疏,“辫子根本梳不起来”,“两只小手跟孩子的一样”,“两条瘦弱无力”得像麦秆。然而,扎哈里亚神父却是善良、“平和与柔顺的化身”,“他那双十分善良的小灰眼睛挺机灵”,羸弱的体质也没有妨碍他“总是神抖擞”、“活跃好动”。

在列斯科夫看来,图别罗佐夫、阿希拉和扎哈里亚都是体现着民族格的优秀人物。他们的存在,是俄罗斯社会发展的巨大潜力的保证。但是,列斯科夫意识到,这类人物在俄罗斯已经成为“旧时代的童话”,他们那炽热的信仰与整个社会始终处于不可调和的冲突之中,所以在小说结束的时候,这些作家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说第一部的第一章通过以上三个主要人物的家世出身、格品行、外貌特征等方面的介绍和描写,使他们如在读者眼前。人物和故事如此真实可信,得益于作家采用的独特的叙事方式。这篇旧城故事的记述者,时隐时现、无名无姓,但我们知道他是“大堂神父”的同乡,是旧城居民中的一员,是整个故事的见证者。在他的邀请下读者随之来到旧城,了解这里的居民及其生活和风俗,走进他们的住所,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倾听到他们交谈。这样一来,读者仿佛成为旧城居民的老相识,小说中的人物似乎就在身边,好像亲眼目睹了所发生的事件,也因此相信这些人物和故事的真实

见过了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叙述者在第二章中带我们走进这些人的住所,去了解他们的家庭和日常生活。在平和自然的叙述中,作家以强大的艺术力量勾画出充满诗情画意的俄罗斯大自然和旧城神职人员的日常生活图景。萨韦利神父那漂亮的小屋,小星星、小方块和齿轮形木雕饰物,鲜艳的雕花木框,绿的百叶窗,夜间从天上向屋探视的星星,锦缎般铺在地板上的月光,无不弥漫着诗意的寂静,令人迷恋,令人沉醉。阿希拉屋“纯哥萨克式的陈设”虽然看似简洁,但主人真诚拥抱人生、热情投入生活的情怀,是那么令人神往。扎哈里亚神父的家虽不整洁漂亮,“微微有些倾斜的灰房子”里“到处是孩子的小脏手留下的印迹”,但灶后蟋蟀的鸣唱、孩子们的天真顽皮、母亲的眠歌均弥漫着家的温馨。显而易见,列斯科夫是在诗意的心绪中描写进入其艺术视野中的人与事、景与物的。难能可贵的是,作家同时又把渗透着轻松和幽默的讽刺融入其中,以传达对俄罗斯专制制度及其笼罩下的社会的讽刺和批判。

读者可以跟随作家的讲述,来到流经旧城的图里察河河岸,从这里能够鸟瞰这座外省小城。它仿佛永远处于半睡半醒之中,这里的生活就像潺湲的图里察河河水一样平缓而又寂静,而这里的居民“被死水般的外县生活麻痹了”。小说平静而又从容不迫的叙述语调更增强了旧城生活犹如静止之水的印象。在这种背景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争小吵和误会”都能成为令旧城居民不安的事件。小说第二章就给我们讲述了“给这彩并不丰富的生活变变花样”的一件小事。该县贵族长送给图别罗佐夫、扎哈里亚和阿希拉每人一根手杖,其中两根镶着一模一样的赤金镶头,送给了图别罗佐夫和扎哈里亚,另外一根镶着漂亮的乌银镶头,送给了阿希拉。正是这三根手杖让旧城居民们起了疑心,令他们不安,因为“这种不分等级的作法实在可疑: 萨韦利神父和扎哈里亚两人得到的杖一模一样”。为什么要让他们这样平起平坐?表面上看,只有阿希拉似乎最为关注此事,因为他一直“在别人面前抱怨这件事”,“向他们解释这件带有专业质的恼人的事”。实际上,阿希拉只是对此事有疑问的众多旧城居民中的一个。作者一再指出赠送手杖一事“令人起疑心”、“令人不安”。可以想象,旧城居民们如何绞尽脑汁地猜测神父们的想法和贵族长的意图,如何窃窃私语、百般揣度。静如止水的小城生活泛起了微小的涟漪。

需要指出的是,在《大堂神父》中,列斯科夫把塑造人物及其格和思想观念置于表现的中心,其中似乎没有清晰的情节,作者撷取可以展现主人公格和命运的人和事,基本上按照事件发展的时序组织叙事。在小说中,遥远的外省生活普通而又平常,它以自然的顺序一天一天行进,仿佛在读者眼前流过一样。作家以充满个化的语言,通俗生动的讲述,平缓自然、不紧不慢的节奏,告诉我们许多类似的琐事,然而“在对它们有过体验,跟它们作过斗争,为它们伤过脑筋的人看来,它们根本不是小事”。正是在这种平心静气的叙述中,在对看似小事而非小事的描写中,小说冲突的一个个矛盾堆积起来,渐渐膨胀,直至最后爆发,从而揭示了俄罗斯社会生活中极其尖锐的矛盾。通过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简单事件及其相关人物的描写,作家复现了人物的真实历史生存状况,勾画出一幅彩斑斓的俄罗斯外省社会生活图画,诠释了潜在的复杂社会问题产生的根源和实质。这正是《大堂神父》问世以来一直吸引着无数读者的重要因由吧!

(杨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