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艾略特《织工马南传》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赛拉斯·马南是个普通的织工,不幸被好友诬为盗窃犯,失去了未婚妻。马南被迫流落他乡,来到拉维罗村,过着孤独抑郁的生活。他靠织布换钱消磨时光,像个守财奴一样紧守、玩味着赚来的金币银币。可惜祸不单行,一天,马南唯一的神寄托——靠织布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被偷了,他变得更加绝望抑郁。圣诞夜里,小蓓的摩丽吞服过量鸦片,死在雪地里,饥寒中的小蓓悄悄遛进了马南的石屋。马南如获珍宝,决定收养这个女孩,从此他们相依为命,重新找到生活的乐趣,蓓变成了他的神寄托。多年之后,他丢的钱失而复得,此时,蓓的生父高德夫雷——当地有钱人家的少爷——良心发现,想要认领女儿,以慰膝下无子之苦,被蓓拒绝了。她只承认马南是自己的父亲,要与他生活在一起。最后,蓓和一个青年工人结了婚。

【作品选录】

第十九章

那天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只有蓓和赛拉斯两个人坐在小屋里。这个织工,经过午后这件事所引起的大激动后,他真巴不得有这样一个宁静的时刻,他甚至还要求温兹洛甫太太和阿伦回去,让他跟他孩子两个人在一起,虽然他们俩本来还要多待一会。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完全消逝,不过,这会儿是十分敏感,受不了外界的刺激——人却并不感到疲累,只是心很紧张,因此连觉也睡不成。在这种时刻注意过别人的任何人,都会记得这种情况: 由于一时的影响,粗糙的脸上眼睛亮晶晶,轮廓也出奇地清晰。仿佛耳朵另有敏锐的听觉,能够听到一切神力的声音,把奇迹似的震动遍布结实的人体——仿佛“来自淙淙的水声的美感”已经传进了谛听者的脸。

赛拉斯坐在扶手椅里,望着蓓时,他的脸上就有这样一种变容。蓓把座椅拖到他膝前,探过身子,握住他两只手,仰望着他。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放着那堆失而复得的钱——那堆从前曾经被长期热过的金钱,整齐地叠成一堆堆,像当年赛拉斯把摆弄这些钱看做他唯一的乐趣时那样。他刚才已经告诉她,他每天晚上怎样数着这些钱,她没有来到他这里之前,他的神是多么孤寂。

“起先,我时时有一种想法,”他放低声音说,“好像你会再变成金钱;因为有时候,我把头随便往哪个方向一转,我就好像看到了金钱;我心里想,要是我能够把钱找回来,那些钱,那我就快活了。不过,这种想法不多久就没有了。过了一些时候,我又在心里想,要是钱来了,却把你从我这里赶走,那么,那些钱就是一个祸因,因为,我觉得,我需要看看你的脸,听听你的声音,你的小手。那时候,你还是那么一个小东西,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老爸爸赛拉斯多么你。”

“可我现在知道啦,爸爸,”蓓说,“要不是有了你,人家一定把我送进救贫院,那就没有人疼我了。”

“嗳,我的小宝贝,这是我的福气。要不是把你送来救我,我就会凄惨地进了坟墓。那些钱给偷走得正是时候;你瞧,是人家把它藏起来的——藏着等你来用,这真有趣——我们的生活真有趣。”

赛拉斯默不作声地坐了几分钟,眼睛直望着那堆钱。“这些钱这会儿笼络不了我啦,”他沉思地说——“这些钱笼络不了我了。我不知道这些钱从此会不会再笼络得了我——要是你离开了我,也许它就笼络得了我,蓓。我也许又会觉得我让人家抛弃了,不觉得上帝待我好了。”

这时候,有敲门声,蓓只得不回答赛拉斯的话,起身去开门。她走去开门时,看上去十分美丽,眼睛里包着泪水,显得含情脉脉,双颊微微发红。等她看到是高德夫雷夫妇时,面变得更红。她按乡间规矩,给他们行个屈膝礼后,把门开得大大的;让他们进来。

“亲的,时间很晚,我们打扰你啦。”卡斯太太一边说,一边拉着蓓的手,显得非常关切而又慕地直瞪着她的脸看。南茜面发白,浑身哆嗦。

蓓把椅子搬给卡斯夫妇后,便去站在赛拉斯旁边,在卡斯夫妇对面。

“唔,马南,”高德夫雷说,他竭力想说得十分坚决,“看到你找到了钱,我心里很舒服。你已经丢了好多年了。是我家里的一个人害了你——这更教我难过——我觉得,我应该为这事情,从各方面来补偿你才对。我所能为你做的,都不过是像还一笔债,哪怕是单凭偷了你的钱这一点来说,也应该这样。不过,我还有别的事情要感激你——要感激你,马南。”

高德夫雷忍住不说了。他跟他妻子事先一致认为,关于他的父亲身分问题一定要提得很小心,如果可能的话,还是留到将来再说,这样,可以慢慢地再告诉蓓。南茜所以出这个主意,是因为她深深地觉得,蓓知道了她的父母亲的关系,必然会感到很痛苦。

赛拉斯在碰到比他地位高的人跟他说话时,往往局促不安,比如现在面对这位卡斯先生——身体又高大又强壮,人也长得潇洒,常常看到他骑着马——他就回答得有点拘束。

“先生,我才该大大地感谢你哩。说到那个劫案,我认为我并没有什么损失。就算有损失,你也是无法可想的;你没有责任。”

“你可以有这种看法,马南,我可决不能这样想;所以,我希望你让我照我自己认为公正的办法来做。我知道你很容易满足;你一生是个刻苦做活的人。”

“是呀,先生,不错,”马南沉思地说,“我要不做活,那还要糟;我在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我就只有靠做活了。”

“唔,”高德夫雷说,他把马南的话认为只是一种物质上的需要,“这一带,对你说来,倒是个营生的好地方,因为一向就有许多麻布要织。不过,这种细致的活儿,你也快要做不来了,马南;现在你应该歇手休息了。你样子很衰老,虽然你年纪还不很大,是吗?”

“五十五,我只能说个大约的岁数,先生。”赛拉斯说。

“啊,唔,你还可以再活三十年——你看麦赛老头!不过,桌上那堆钱毕竟数目很少。随便怎样用,总用不了多久——不管是拿去放利息,还是尽量节省地光靠这笔钱用下去;就算你不养别人,光养自己也用不了多久,可是,你还要养两个人,还要维持好多年呢。”

“呃,先生,”赛拉斯说,高德夫雷的话一点也打动不了他,“我不怕缺钱用。我们会过得很好——我跟蓓可以过得很好。能够积攒到这么多钱的工人也不多。老爷们对这笔钱怎么看法,我不知道,我可认为这笔钱数目不少了——简直是太多了。就我们来说,我们需要的也不多。”

“只要一个花园,爸爸。”蓓说,刚说过后,又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根。

“你喜欢花园,是吗,亲的?”南茜说,她认为话题这样一转,也许对她丈夫有好处,“我们在这方面倒是十分相投;我在花园上花了不少工夫。”

“啊,红屋里种有不少花木,”高德夫雷说,他原先以为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如今发觉提出来竟是这样困难,不禁有点惊异,“马南,十六年来,你待蓓真不错。要是你看到有人来好好供养她,你该会感到很快慰吧,可不是吗?她长得又标致又健康,就是不适宜做任何辛苦活儿;她长得娇嫩细巧,不像个做工的父母养出来的,要是有人能够照料她,使她过得舒服、成为一个小姐,你一定会高兴吧;她比较适宜过这种生活,不宜过清苦的生活,再过几年,她也许就要过清苦的生活了。”

马南的脸有点儿红了,接着,又像一阵倏忽而逝的闪光似的消逝了。蓓简直弄不明白,卡斯先生为什么要说这些似乎不切实际的空话,可是,赛拉斯却觉得很苦恼,局促不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他答道,他听到卡斯先生的话后,心里百感交集,找不到可以表达这种感情的话来。

“啊,我的意思是这样,马南,”高德夫雷决定要转入正题了,“你知道,我跟卡斯太太没有小孩——以我们的家境和我们所有的一切来说,谁都比不上我们——我们的东西用都用不完。我们很想找个人来做我们女儿——我们很想要蓓,我们会在各方面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我想你年纪大了,看到你费了这么大劲把她拉扯得这么大后,她竟有这么好的福气,该会使你感到很快慰吧。因此,你当然应该得到各种报酬。我相信,蓓也会永远你,永远感你的恩的;她可以常常来看望你,我们也都会时刻留心,尽我们办得到的,使你过得舒舒服服。”

像高德夫雷·卡斯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在困窘的情况下说话,必然会说错话,会说得比原来想说的还更粗俗,会叫敏感的人听来很刺耳。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蓓悄悄地从后面搂着赛拉斯的脑袋,亲切地把手搁在他头上;她觉得他浑身在剧烈颤抖。卡斯先生说完话,赛拉斯静默了一会儿——在各种苦痛的情绪的角斗下,感到无能为力。蓓一想到她父亲很苦恼,心里也很难受;她正想俯下子跟他说话时,赛拉斯经过一阵不住挣扎的畏惧后,终于战胜了其余的一切,有气无力地说:

蓓,我的孩子,你说吧。我不愿意挡你的道。谢谢卡斯先生和卡斯太太。”

蓓把搁在她父亲头上的手放下来,向前跨上一步。她双颊通红,不过,这会儿并不是因为害羞而脸红;一想到她父亲正处在犹豫不决、心苦痛的境地里,她完全丢弃了那种忸怩的神态。她先向卡斯太太,然后又向卡斯先生深深地行个屈膝礼后,说道:

“谢谢你,太太——谢谢你,先生。可是,我不能离开我爸爸,我不承认有任何人会比他更亲近。我也不愿意做小姐——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们。(说到这里,蓓又行个屈膝礼)我不能抛弃跟我过惯了的人。”

说到最后这句话,蓓的嘴唇开始有点颤抖。她又退到她父亲坐椅旁边,搂着他的颈脖子,赛拉斯低声呜咽一下,抬起自己的手,紧握她的手。

南茜的眼睛里泪水盈眶,不过,她自然得把同情蓓的心匀出一半来为她丈夫分忧。她不敢说话,因为不知道她丈夫心里怎么个想法。

高德夫雷简直像我们一般人一样,在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障碍时,必然会觉得很恼火。他本来是满怀悔恨和决心,要在他有生之年尽量补救自己的错误。他一心只想朝着他那个自以为正确的、预定的做法做去,却没有事先深入地理解别人的感情是否跟自己的善意的决心相矛盾。所以,等到他激动地再开口时,就不是完全没有含着怒意了。

“可是,我有向你,蓓提出要求的权利——最强有力的要求权利。马南,我要承认蓓是我的孩子,我要赡养她,这是我的义务。她是我的亲生孩子;她母亲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有向她提出要求的优先权利。”

蓓吓了一大跳,脸完全变白。反之,赛拉斯听了蓓的回答,如释重负,他原来担心蓓的心思会跟自己的不同,这会儿,他觉得可以拿出自己那股反抗的勇气来,而且还带点儿做父亲的火。“那么,先生,”他带着愤懑的声气说,这种愤懑情绪,从他的青春的希望幻灭的那个值得回忆的日子以来,一直埋在他心里——“那么,先生,十六年前,你为什么不这样说,为什么不在我她之前就来向她提出要求的权利,却在现在,在你不如剐掉我的心的现在,来把她从我这里夺去呢?因为你不承认她,上帝才把她交给了我,上帝把她看做是我的孩子;你没有要她的权利!一个人既然把天赐的东西推出了自己的门外,它给谁捡去就该归谁。”

“这我知道,马南。我错啦。我懊悔我在这方面的行为。”高德夫雷说,他不禁感到赛拉斯话里的锋芒。

“这话我倒要听,先生,”马南越来越激动地说,“不过,懊悔总不能改变十六年来经过的实情。你现在跑来说‘我是她的父亲’也同样不能改变我们心的感情。打从她会叫爸爸的那天起,被她叫做爸爸的就是我。”

“不过,我认为,你对事情的看法,应该比较通情达理一点,马南,”高德夫雷说,他听了这个织工这番率直的老实话,很使他感到意外,不禁对马南敬畏起来,“这并不是好像我要把她从你这里完全带走了,你再也看不到她。她还是跟你隔得很近,也一定会常常来看你。她还是会照样你。”

“照样?”马南更其尖刻地说,“她怎能像她现在这样我呢?我们现在吃的喝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天天想来想去也是一样的事情。照样?这是闲扯淡。你简直要把我们一分为两。”

高德夫雷完全没有经验,体会不了马南这些质朴的话语的含义,反而又光火了。他觉得,这个织工十分自私(凡是从来没有检验过自己的牺牲神的人,往往总会下这种判断),竟然反对这种对蓓无疑是有好处的事,他觉得,为了她,他应该拿出自己的权威来。

“马南,我本来认为,”他声俱厉地说——“我本来认为,你喜蓓,会使你一听到对她有好处的事就很高兴,哪怕是要你放弃些什么,你也是不在乎的。你应该想一想,你自己的生活是变化不定的,她现在却是到了这么个年龄,可以马上决定她自己的命运,决定一种跟她在父亲家里完全不同的命运了。她也许会嫁给一个低微的工人,那么,随我怎样帮助她,我还是无法使她生活舒服。你是在妨碍她的幸福,你尽了这些力,我一点也没有尽什么,我却跑来伤你的心,我很觉得对你不起,不过,我现在觉得,我一定要照顾我自己的女儿,这是我的本分。我要尽我的本分。”

听了高德夫雷最后这几句话,心里最激动的究竟是赛拉斯还是蓓,倒很难说。蓓听了她的久所敬的老父亲和这个陌生的新父亲的争论,脑子里真是思绪起伏,这个新父亲,突然跑来填补那个曾经把戒指套上她母亲手指的面貌不清的影像。她的想象力冲来冲去,前思后想,弄不清这种暴露父亲身分的意思;高德夫雷最后一番话却使种种预感更加明确。使她下了决心的,并不是对过去的,或者未来的种种想法——而是赛拉斯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里所震荡着的感情;但是,即使没有这些感情,她在思想上还是会对刚才所提出的那种命运,和那个新发现的父亲产生反感的。

可是,赛拉斯又感到问心有愧了,他担心高德夫雷的责难万一会成为事实——怕他会因为只顾自己而妨碍蓓的幸福。他沉默了好久,拼命在找一种自我克制的力量,以便把这种难以启口的话说出来。

话终于颤抖抖地说出来了。

“我不想多说了。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跟这孩子说吧。我什么也不阻拦。”

南茜尽管自己的情感剧烈波动,却跟她丈夫怀有同感,认为既然蓓的生身父亲已经挺身自认,马南还想留住她,未免太说不过去。她觉得对这个可怜的织工来说,确实是个十分难当的考验,可是,她的礼教,却毫不置疑地认为,生身父亲一定比养父更有要她的权利。再说,南茜一生都处在富裕的生活环境里,享有“体面人家”的特权,根本体会不到出身贫寒的穷人,在把早年的教养和惯和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目标和努力联系在一起时,也自会有一种乐趣。她心里认为,蓓既然重新获得了她的继承权,就可以得到她早就该得而且是绝无疑问的好处了。因此,她听到了赛拉斯最后一句话,心头如释重负,像高德夫雷一样认为,他们的希望可以如愿以偿了。

蓓,亲的,”高德夫雷说,他一边不无带点窘态地望着她,一边觉得他女儿已是到了能够对他作出判断的年龄了,“我们始终希望你会对一个做过你多年父亲的人表示和感激,我们也愿意帮助你,使他各方面都舒舒服服。我们也希望你会同样我们;虽然我这些年来,没有对你尽到做父亲应尽的责任,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竭尽我的力量护你,赡养你,把你看做我唯一的孩子。我的妻子也会做你最好的母亲,这是你活了这么大还没有碰到过的幸福。”

“亲的,你准会是我的宝贝,”南茜用她那温柔的声音说,“我们要是有了女儿,就什么也不缺了。”

蓓并没有像刚才那样,上前去行屈膝礼。她把赛拉斯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握得紧紧的——这是一只织工的手,手掌和指尖对于这种紧握很有敏感——同时,她说得比刚才还更冷静,更坚定。

“谢谢,太太——谢谢,先生,谢谢你们的好意——这番好意真是太好了,也是我想都没有想到的。要是我被迫离开我的父亲,明知他坐在家里,孤零零地在想念我,我的生活也不会快活。我们天天在一起,过得很快活,没有他,我想是不会幸福的。他也说过,我没有到他这里来时,他在世上并没有什么亲人,要是我走了,他又什么也没有了。他从来就我、照顾我,所以,只要他在,我就要守着他,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不过,你可得拿定主意呀,蓓,”赛拉斯低声说——“你得拿定主意呀,免得以后难过,因为既然你可以有各种最好的东西,却愿意跟我们穷人耽在一起,穿破衣服,用旧东西。”

他听到蓓这番真情话,越发心里有数了。

“爸爸,我决不难过,”蓓说,“要是我身边有我向来用不惯的好东西,我就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该希望些什么。要我穿得漂漂亮亮,坐马车,坐教堂的好座位,弄得那些本来是我喜欢的人都认为我不配和他们坐在一起,那对我说来,可真太不幸了。那时候,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南茜含着痛苦而疑问的眼望着高德夫雷。高德夫雷的眼睛凝望着地上,把手杖的尖梢在那块地上动来动去,仿佛正在茫然地想什么事情。她心里想,有些话与其要他开口,不如由她来说更好些。

“你说的都合情合理,亲的孩子——你当然要守着把你拉扯大的人,”她温和地说,“不过,你对你的合法的父亲,也有本分。有些事情,也许要从各方面退一步想。既然你父亲欢迎你回家,我想,你就不该回绝他。”

“我觉得,我除了一个父亲以外,并没有其他的父亲,”蓓冲动地说,同时,眼泪涌上来了,“我一直想有个小小的家,让他安坐在角落里,我就可以照顾他,为他做各种事情。我想不到还有另外什么家。他并不是要把我拉扯成个小姐,我也不想做小姐。我喜欢工人,喜欢他们的食物,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有,”她一边激昂地把话说完,一边流泪,“我已经答应嫁给一个工人了,他要跟爸爸住在一起,帮我照顾他。”

高德夫雷抬头望望南茜,面孔通红,眼睛睁得很大,有点发痛。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地以为他大概可以多少补偿自己一生最大的过错,不料碰到这番挫败,使他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真是闷人。

“咱们走吧。”他低声说。

“我们现在不再谈这个了,”南茜站了起来,说道,“我们为你祝福,亲的——也为你,马南祝福。我们会再来看望你们。现在时间不早了。”

她就这样掩护她丈夫匆匆离去,高德夫雷已经径直冲到门口,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曹庸译)

注释:

“来自淙淙水声的美感”出自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Three Years She Grew in Sun and Shower》第五节。

【赏析】

《织工马南传》凭借一个普通织工真实质朴的情感表达了真大于金钱的人生真谛。作品结构紧凑,环环相扣,在叙事上较之作者其他作品更加清晰,富有生气,减少了说教,而融入更多的时代风尚。

织工马南在自我封闭沉沦的那段时间里,没人同情,没人理睬,他把自己关在石屋里数钱,在细数金币、银币的机械动作里寻找自我满足的乐趣。金钱在他失去信仰的时间里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的心灵。对上帝的信仰曾是马南生命的支柱,可笑的是上帝却摒弃了如此忠诚的人,这无疑是对教会的讽刺。

幸运的是,马南因为一个意外的机会,收养了小蓓。这个“小天使”唤醒了马南灵魂深处尘封多年的真情,让他相信上帝终于又来到自己身边,使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乐趣。假如他对这个孩子视若无睹,将她送入孤儿院,那一切的欢乐也不复存在,马南只会在孤独中度过余生。

起初吸引马南的是蓓金黄的头发,在他看来,这仿佛是“黄金——他自己的金币——像被拿走时那样神秘,又送给他了”。但后来马南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这孩子。一贫如洗的境况和勇于收养蓓的决心,让别人看到了他灵魂深处最柔软也最高尚的情感。人们后来恢复了对他的同情,使他摆脱了苦闷,恢复了对人类的信心。勤劳忠厚的马南最终获得了真情的回报。

第十九章是作品情感冲撞最激烈的一部分。亲情的力量在此得到了最为有力的证实。艾略特通过对话、动作、表情多方位刻画人物,笔力尽现。马南的金钱失而复得,但这除了让他激动之外,不会成为控制他灵魂的财富,他唯一重要的财富只有蓓。这一点从他与蓓的对话可以看出来。“‘这些钱这会儿笼络不了我啦,’他沉思地说——‘这些钱笼络不了我了。我不知道这些钱从此会不会再笼络得了我——要是你离开了我,也许它就笼络得了我,蓓。我也许又会觉得我让人家抛弃了,不觉得上帝待我好了。’”应该说,马南这一番话不存在任何的情感冲突,仅仅是淳朴情感的自然流露,他懂得了一个道理——亲情比金钱更重要。

但这份亲情接着就受到了严峻的考验。蓓的生父、有钱人高德夫雷偕妻子南茜上门讨要女儿。马南一开始理直气壮诘问高德夫雷这么些年都哪里去了,但当高德夫雷说出“要是有人能够照料她,使她过得舒服、成为一个小姐,你一定会高兴”时,马南非常为难、尴尬。等到高德夫雷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意图时,马南已无法拒绝,只能无奈地面向女儿:“蓓,我的孩子,你说吧。我不愿意挡你的道。”此时马南已经由苦恼转入了畏惧,面对无可争辩的事实,他显得非常无助,心的挫败感达到了极限。

蓓的回答对马南来说,像金子般珍贵:“我不能抛弃跟我过惯了的人。”她对马南真挚的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赛拉斯低声呜咽一下,抬起自己的手,紧握她的手”。人物的声音、动作虽然轻微,但充满了暗示。如果说刚开始马南是孤独地防御,那现在他是与蓓并肩作战了。他胆气大增,以至于说出“一个人既然把天赐的东西推出了自己的门外,它给谁捡去就该归谁”这种明显的带有挑战质的话,让人看到了一个普通织工不可践踏的尊严和情感。“打从她会叫爸爸的那天起,被她叫做爸爸的就是我。”这样坚定的语气、率直的话语对高德夫雷来说是强有力的反击。

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的高德夫雷采用了攻心战术,反复讲马南妨碍了蓓的幸福。此时马南又感到问心有愧,他的心情再次跌落到了最低点,颤颤抖抖地让高德夫雷“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跟这孩子说吧。我什么也不阻拦”。这时的心情与第一次的困窘是不同的,他已完全站在为蓓前程考虑的角度,全心希望她得到幸福,哪怕要牺牲自己。他说这些话无疑也是对蓓情感归属的进一步求证,就好像是热恋中的人对对方情感的试探。等到蓓说出“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时,马南的心已经释然,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了。人物的情绪变动紧跟对话,一波三折,让人感慨不已。

艾略特善于抓住人物瞬间的心理感受,如同摄像一般再现人物心理的真实。马南的钱失而复得,“由于一时的影响,粗糙的脸上眼睛亮晶晶,轮廓也出奇地清晰。仿佛耳朵另有敏锐的听觉,能够听到一切神力的声音,把奇迹似的震动遍布结实的人体——仿佛‘来自淙淙的水声的美感’已经传进了谛听者的脸”。作者采用摄像式的心理描写,将镜头定格在最富有表现力的一幕,然后以一个蒙太奇的手法,将具象模糊,突出意象。这样细致的描写将感觉无限扩大,就像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一幅幅心理特写,清晰无比,令人震撼。同样典型的是写马南听到高德夫雷的话后“脸有点红了,接着,又像一阵倏忽而逝的闪光似的消逝了”。瞬间的变化尽入读者眼底,马南的矛盾心理尽显无余。

(付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