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什诺兹《我走了》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菲利克斯·费雷厌倦了5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更何况50年前被北极大浮冰围住的一箱宝物在等着他。于是,一天夜晚他告别妻子苏姗娜之后,来到了玛德莱娜大教堂附近,一个叫萝兰丝的年轻女子为他开了门。

6个月之后,费雷出发了。从戴高乐机场飞到了蒙特利尔。在魁北克港口海船区11号码头,费雷登上了醋栗号破冰船,开始了北极之旅。但是一个坏消息传来,德艾拉(费雷的助手)悲剧地消失了。德艾拉的遗孀告诉他,德艾拉“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已经死了”。

费雷在经历了无数情历险之后,终于认识到宝物对他的重要,所以他再次跨过边境去寻找,在西班牙海滨城市的一个旅馆大堂里,发现了化名为本加特尔的德艾拉……

【作品选录】

六个月后,同样是十点左右,同一个菲利克斯·费雷在鲁瓦西-夏尔-戴高乐机场二号候机楼前走下一辆出租车,头顶着六月份天真的光,还有西北方向的薄薄云彩。由于费雷赶得太早了,他那趟航班还没有开始登机: 在短短的三刻钟时间里,这人不得不推着装有一个帆布旅行袋、一个背包,还有他那件在这夏季显得实在太厚的大衣的小车,在大厅中转悠。等他喝了一杯咖啡,买了一些一次纸巾和阿司匹林后,他就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心静气地等一会儿。

他实在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因为一个机场并不是自在的存在。这只是一个来往过渡的地方,一张筛子,一片平原中央的一个脆弱的面,一个缠绕有跑道的平台,里头跳跃着气息中喷出煤油味的兔子,一个转盘,风侵袭进来,驱赶着各种各样的有着无数来源的微粒——所有沙漠的沙粒,所有江河的片状金和云母片,火山灰或辐射尘,花粉或病毒,香烟灰或稻米粉。找到一个宁静的角落实在不很容易,但费雷还是在候机楼的地下室,找到了一个宗教礼拜中心,在那里的扶手椅上可以安静地呆着,不去想什么大事情。他在那里打发掉了一些时间,然后去托运了行李,在免税商店区溜达,他没有买任何的烈酒,也没有买香烟和香水,什么都没有买。他不是去度假的。根本没有必要加重负担。

快到十三点时,他登上一架DC-10型飞机,机舱中的背景音乐伴随他一直到他的座位,音乐的音量调到了最低,好让旅客静心。费雷叠起他的大衣,连同旅行袋一起塞进行李柜,随后安坐在分给他的紧靠着一个舷窗的狭小平米中,他动手整理它: 扣上安全带,把报刊杂志放到面前,眼镜和安眠放到手边。很幸运,旁边那个座位空着,这样他就可以把它用作自己的加座。

随后,老是那个样子,耐心地等,含含糊糊的耳朵听到支支吾吾的录音通告,迷迷茫茫的眼睛跟踪安全作演示。飞机终于动起来了,开始还不可觉察,接着动得越来越快,起飞驶向西北方向,朝着那里的云层。后来,在云层之间,费雷将从窗玻璃中望出去,分辨出一片海洋,中间装点着一个他无法确定身份的海岛,随后,将是一片陆地,陆地中央,这一次是一个湖泊,他将不知道湖的名字。他打起了瞌睡,他迷迷糊糊看着一片银幕上电影的片头字幕,他实在难以看完,空姐们的来来往往让他分心,她们或许不再是她们曾是的那样,他孤独极了。

在一个经受着两百个大气压的座舱中,人们确实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这一迫不得已的孤独,他想道,也许是个好机会,让他去总结生活,去反思产生出生命的那些事物的意义。他尝试了一会儿,他稍稍强迫自己,但面对着由此而来的不连贯的心独白,他坚持不了太久,于是,他放弃了,他蜷缩成一,脑袋麻木起来,他真想好好睡一觉,他向空姐要了一杯喝的,因为喝了将睡得更香,然后,他又要了一杯,好吞下安眠片: 他睡了。

在蒙特利尔,下了DC-10型飞机,机场的雇员们似乎不很正常地分散在一片比其他地方都更广阔的蓝天之下,然后,灵牌客车比其他的客车更长,但是,高速公路的大小是正常的。到了魁北克市后,费雷叫了一辆苏巴鲁牌出租车去港口,海船区,11号码头。出租车最后停在港口的一块牌子前,牌子上用粉笔写着目的地: 北极,两个小时后,破冰船NGCC醋栗号就起航驶向了北极地带。

五年来,直到一月份的那个晚上,菲利克斯·费雷离开位于巴黎南郊依西镇的小楼房为止,除了星期天,每一天他都以同样的方式度过。七点三十分起床,十分钟上厕所,伴随无论什么印刷品,从美学论文一直到卑贱的广告单,然后为苏姗娜和他自己准备早餐,特别注意维生素和无机盐的科学配备。这时候,他一边听新闻广播,一边做二十分钟的健身。这一切之后,他叫苏姗娜起床,给房屋通风。

接下来,费雷就在卫生间刷牙,直刷得牙龈出血,却从来不照镜子看,同时开着水龙头让市政公司的十升凉水白白流走。丝毫不改程序地洗脸,从左到右,从下到上。丝毫不改程序地刮胡子,先右脸,再左脸,先下巴,再下唇,再上唇,最后脖子。当费雷一成不变地按照这一程序作时,他每天早上却都在问自己如何摆脱这种仪式,这一问题甚至已经深入到了仪式本身之中。从来就没能够解决它,九点钟,他出门去他的工作室。

他所说的工作室已经不再是一个工作室了。费雷自称为艺术家和自认为雕塑家的时候,那还马马虎虎算得上是个工作室,自从他改行从事起别人艺术品的买卖后,现在只有画廊的后房还被他用作工作室。它位于第九区的一栋小公寓楼的底层,在一条小街上,没有任何有利因素能促使人在这里开一家画廊: 贸易批发业活跃的动脉,对街区而言未免有些大众化了。画廊的正对面是一个基建工地,工程刚刚起步: 眼下正在挖着深深的地基。费雷到画廊后,给自己沏咖啡,消化两杯艾菲拉尔根,打开信件,扔掉主要部分,碰一下拖延了的文件,勇敢地与第一支烟的念头搏斗着,耐心地等到十点钟。然后,他开画廊的门打几个电话。大约在十二点十分,他又打电话,他找人出去一起吃饭: 他总能找到人。

从十五点起整整一个下午,费雷照应着画廊的日常业务直到十九点,这时,他给苏姗娜打电话,用一成不变的词语对她说,你要是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她总是等着他,二十二点三十分,费雷和她上床睡觉,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吵一次嘴,然后在二十三点熄灯。整整五年期间,是的,事情都是如此发生着,直到一月三日突然起了变化。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起了变化: 例如,在萝兰丝那狭窄的卫生间中,费雷依然如旧地从左到右,从下到上地洗脸,只是卫生间空间太小,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当然心中不无一丝淡淡的失望。但是他不会在她家里住很长时间,这几天里,他就要搬到工作室里来住了。

这个工作室总是缺吸尘器吸那么几下,显得像一个单身汉的洞,一个被得走投无路的逃犯的躲藏处,一份被继承人紧攥在手中的空头遗赠。五件家具提供了最低程度的舒适,还有一个小保险箱,费雷很久以来就忘记了开箱的暗码,一米宽三米长的厨房中放着一个油迹斑斑的烤炉,一个空空的冰箱,里头只有两个几乎枯萎了的蔬菜,搁架上放着一些过了食用期的罐头。由于冰箱很少使用,冷冻室里结起了一座自然的冰山,当这冰山变成了大浮冰时,费雷每年都要用一把电吹风和一把切面包刀来除霜。水锈、硝石和化脓一般的石灰占领了明暗不定的水房,但是,一个壁柜中藏着六件深西服、一长列白的衬衫,以及一整套领带。这是因为,当费雷照应他的画廊时,把穿戴得无可挑剔当作自己必守的一条规矩: 衣着讲究甚至刻板,像政客或银行经理那样。

在用作起居室的那一间里,除了两张海德堡和蒙伯利埃画展的海报外,就没有任何东西能留下画廊经营者往昔艺术活动的一点点影子。当然,还要除了两大块大理石,不甚雅致,经过了雕凿,用作矮桌子或电视座,在它们深深的部,始终为它们自己保留着那一天从它们的腑脏中脱胎出来的形式。这本来可以是一个头像,一个水泉,一个体,但费雷没有完成就撂在那里了。

眼下,这是一艘长一百米、宽二十米的破冰船: 八个成对安装的发动机,13 600马力,最高时速可达16。20海里,船体吃水7。16米。费雷被安顿在他的舱室中: 家具都固定在壁板上,脚踩开关的水龙头不出水,电视接器由螺丝拧紧在单人卧铺的延长体上,床头柜的屉里有一本圣经。外加一个小小的奇怪的通风器,因为暖气来自壁,制造着一种在所有的北极装备上都一样的三十度左右的炎热,无论它们是军舰,拖拉机的驾驶室或者房屋。费雷将他的物品分散放在壁柜里,把一本论述英纽特人雕塑的著作,放在卧铺旁伸手可及的地方。

五十个男人构成了醋栗号的海员队伍,外加三个费雷一下子就分得清清楚楚的女人: 一个年轻的花枝招展的小巧女人是管缆绳的,咬手指甲的那个是管账目的,还有一个体质十分理想的护士,略施淡妆,皮肤恰到好处地晒成了古铜,工作服大褂底下穿得很少,她同时还管图书室和录像资料,名字叫若丝琳。费雷因为很快就养成惯去她那里借书借录像,没有几天他就了解得一清二楚,若丝琳每到晚上,就去找一个留着车把小胡子、方下巴、纺锤鼻的无线电报务员。这方面想得手似乎没什么希望,但我们走着瞧吧,我们走着瞧,我们还早着呢。

第一天,在甲板上,费雷认识了船上的头头。船长像个演员,大副像个主持人,但是就到此为止: 其他的高级船员,上一等的和低一等的,都没有什么特点。寒暄之后,找不出什么可聊的话题,费雷就在破冰船那巨大而又温暖的躯体中转悠,他渐渐地被它的气味吸引。乍一看,这里一清二白,什么都闻不到,随后,稍稍寻找一下,人们就可以在秩序中区分出粗柴油、饭菜、烟草、呕吐物以及压缩垃圾的气息的幽灵,然后,再深入寻找一下,还有一种漂浮的、模糊的背景,混杂有不太干净的、发霉的潮气,海水的蒸气,从虹吸管中发出的尖声。

高音喇叭嗡嗡嗡地传出命令,一些家伙在半开的门后捧腹大笑。费雷在闲逛中,遇上了各不同的水手,不过他没跟他们说话,侍应生和机械工不太惯非专业人员的在场,而且也总是很忙: 由于本职工作的关系,大多数人整天在宽敞的机械舱或配电舱中忙活,它们都位于船的底层,装备有巨大的机床和密细巧的仪器。他只是跟一个年轻的水手稍稍谈了几句,那水手很腼腆,肌肉发达但却易受伤害,他对飞过的某些鸟儿的鸣叫声十分注意。比如说,雷鸟,羽可用来做鸭绒的绒鸭,管鼻鹱,海燕,我想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大概就只有这些了,多脂肪的饭菜在固定时间才供应,每天晚上,人们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可以在酒吧中坐一坐,付钱喝上一杯两杯啤酒。过了第一天的发现期后,从雾蒙蒙的第二天起,时间就开始散成丝丝缕缕。从他那舱室的舷窗中,费雷看到纽芬兰在他的右方移动,直到他们开始沿着拉布拉多海岸航行,一直驶向戴维斯海湾,随后又驶向哈得孙海峡,其间他们从来没有觉察到发动机的隆隆声。

沉浸在赭褐中透着青紫的高高悬崖中,空气纹丝不动,冰冷,因而凝重,以它的整个分量压在一片同样纹丝不动的沙粒般灰黄的大海上: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艘船,很快,甚至连一只鸟儿都没有,不带来些许的动作,任何的声音。海岸一片荒凉,陡峭的绝壁齐刷刷地插入水中,水面上漂浮着泡沫和苔藓,像是胡子没刮干净的邋邋遢遢的脸。透过大幕般齐整的浓雾,人们可以猜想到而不是看到,过了山崖,冰川的侧翼正以它们不被觉察的速度落下来。一时间万籁俱寂,一直要到遇到大浮冰为止。

一开头,由于浮冰还相对很小,破冰船开始正面撞击开辟航道。随后,很快地,它们变得相当的厚,迫使破冰船不能继续依旧行事。从此,它采取压冰上行的办法,用它的分量把冰压碎: 于是,它爆裂开来,朝四面八方的无穷尽头裂开一条条缝隙。费雷来到与破冰器只有六十毫米金属相隔的艏柱,近距离地听着撞击的声响: 舯楼都在振动,发出奇怪的刮擦声,尖声,吼啸声,低沉的回响,多样的摩擦。但是,一旦回到甲板上,他就又只感觉到一阵轻微而持久的碎裂声,像是一块布料在纹丝不动地、安安静静地停在海底的核潜艇上面毫无阻力地被撕裂,而潜艇中的人还在打牌作弊,无谓地等待着撤销命令。

他们继续航行,日子一天天过去。途中没有遇到什么人,除了有一天碰到另一艘同型号的破冰船。两船相会,停了一小时,两位船长交换了地图和航海记录,仅此而已,之后,船又重新前进。这是一些从来没有人来过的地域,尽管好几个国家都对它多少声称拥有主权: 斯堪的纳维亚诸国,因为最早在这里进行勘察的人是从他们国家来的,俄罗斯,因为它离这里并不远,加拿大,因为它很近,美国,因为它是美国。有两三次,能看见拉布拉多海岸上荒凉的村庄,最早是由中央政府建造的,是为了土著的福利,从发电中心到教堂,一应俱全。但是,由于这一切不适合当地人的需要,他们就把村庄给毁了,最后抛弃了它们,出外去自杀。在一些破漏的船只附近,四散地堆着一些海豹的体,干柴似的,有的还吊在木架子上,使人回想起这种保护食物不受白熊偷袭的方法。

这很有趣,这空无而又崇高,但几天下来,就有一点枯燥了。正是这时候,费雷变成了图书室的书虫,从中借出不少关于极地探险的经典作品——格里利、南森、巴伦支、诺登舍尔德——以及各种各样的录像带——《里约布拉沃》、《生死吻我》,当然,也有《情反常的女出纳》或《贪婪好的女实者》之类的带子。他只是在确信了若丝琳与无线电报务员的关系后,才去她那里借这后一类作品的;从此后,尽管他心中再也不存希望跟那女护士来一,却再也不怕在她眼中威信扫地了。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谨慎: 当若丝琳漠然地在他的借阅证上登记《启示录四骑士》或《把我们塞满》时,她只是平静地微微一笑,充满着母般的宽容。这一微笑是那么的令人放心,那么富有嘉许,费雷很快就不再犹豫了,他三天两头地找一些简单的借口——头痛脑热啦,腰酸背痛啦——请她给治一治,敷料啦,按摩啦。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进行得不赖。

将穿越北极圈线的那一天,船员们会很正常地庆贺这条线的通过。人们以一种影射的方式向费雷预告这一事,调子挖苦嘲讽,透出模糊的恫吓,带有秘密道会命定的印记。然而他却不知其中的威胁,猜想这一仪式是特意为经过赤道和南北回归线而保留的。但是,不: 那些玩意儿同样也在寒冷中庆贺。

于是,那天早上,三个化装成女恶魔的水手,大喊大叫着冲进费雷的舱房,蒙住他的眼睛,然后连推带搡地把他带入横七竖八的道巷网中,一直带到临时设置成黑糊糊一片的运动厅中。有人摘掉了他眼上的布条,只见中央的一张台子上端坐着由船长和几个中级船员装扮成的海神。侍应部领班扮作尼普顿,头顶王冠,身披长袍,手执三叉戟,脚登潜水蹼,身边是那位啃指甲的女人,她扮演安菲特里特的角。海洋之神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喝令费雷跪下,跟着他重复乱七八糟的咒语,一拃一拃地丈量运动厅的面积,用牙从一个装番茄沙司的盆子里咬出一串钥匙来,还有其他无伤大雅的作弄。费雷一个劲地求饶,似乎发现尼普顿在悄悄地骂着安菲特里特。这之后,船长发表了一通演讲,发给费雷一份证明他通过北极圈线的文凭。

完了之后,他们就进入了北极圈,开始发现一些冰山。但只是远远的: 那些冰山,船只最好还是避开它们。它们有时候零碎地漂来,有时候聚集在一块,一动也不动,像是抛了锚的巨大舰队,其中的一些还又光滑又闪亮,通体是晶莹洁白的冰,有一些则被冰碛污浊了,变得发黑发黄。它们的轮廓描绘出动物的身影或者几何图形,它们大小不一,从旺多姆广场到玛斯田园校场不等。然而比起南极洲的冰山来,它们看起来更为稳妥,更为衰竭,毕竟,跟它们相对应的南极洲的冰山在以大块台地的形式,若有所思地移动。同样,它们也更为执拗、无形和细巧,就仿佛它们在一种不踏实的睡眠中多次地翻身。

夜里,当费雷睡得同样不安稳时,他也起床,来到甲板上,跟值班水手一起打发时间。黎明时分,四周一溜地排列着舷窗的甲板显得宽广而又空荡,像是一个候车大厅。在一个睡眼惺忪的高级船员的监视下,两个水手四小时一班地轮换把舵,观察仪器和雷达,眯缝的眼睛盯着照准仪。费雷找到一个角落,在厚厚的机织地毯上安坐下来。他瞧着被探灯的强光照得雪亮的景,尽管他实际上真没有什么可看的,什么都没有,唯有隐在黑中的无穷的白,那么少的东西,有时候竟是太多。为了找点事情,他查看起了桌子上的航海图、全球定位系统和气象仪。在值班水手的指点下,他很快入了门,他通过扫描无线电接器的所有频率,终于打发了时间: 一切只需短短的一刻钟,得到的永远是这一点。

实际上只有一件事,出于技术的原因,他们停在了浮冰中央。他们扔下了一把梯子,梯子的横档上冰块形成了小小山峰的侧影,费雷爬下去溜了一圈。寂静,始终如一,没有任何声音,除了他自己被埋没在雪中的脚步声,风的呼吸声,以及一只鸬鹚的一两声鸣叫。尽管告示在先,费雷还是走得远了些,他发现一片浮冰上有一家子柔软的海象在睡觉,彼此紧紧地挤靠在一块。公海象时不时地睁眼看一看,好像在保护着它的一家。老年的公海象守着自己的伴侣,长着胡子的秃顶上,有时露出搏斗留下的伤口。一头雌海象时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睛,用鳍足给自己扇了扇风,然后又睡了。费雷回到了船上。

随后,万物又恢复了进程,没完没了。然而,有一种办法可以用来与厌烦作抗衡: 像切香肠那样把时间切成一段段的。把它分割为天(离到达之日还差7天,差6天,差5天),但同样分割为小时(我感觉有些饿了: 离吃午饭的时间还差2小时),为分钟(我喝了我的咖啡: 正常地算来,离我去厕所还有7分钟或者8分钟),甚至分割为秒(我在甲板上走一圈,差不多又减去了30秒;在作决定去转这一圈和随后的反思之间,我又救下了一分钟时间)。很简单,就像在监狱中那样,只要以可能的一切来计算和衡量时间——餐饭、录像、填字游戏或连环画——就可以打发厌烦去见它的鬼。尽管人们照样可以什么都不做,躺在他的铺位上,穿着T恤和头一天的短,随便读些什么度过一个上午,把洗脸和穿衣往后挪。浮冰把一道耀眼刺目的白光投射在船舷上,活活地闯入到船舱中,由于无影效果而不带来半丝的影,他们把一条巾什么的挂在窗洞上,他们等待着。

但是,毕竟还有一些消遣,意义不大: 轮机长和负责安全的人定期来检查船舱,训疏散练,卡着秒表比赛穿戴恒温中会自动漂浮的救生衣。他还能常常地到女护士若丝琳那里去,当那位无线电报务员在岗上工作时,他可以冒险向她献上个小殷勤,他可以夸奖她技术高超,外貌美丽,在这样的气候下还能拥有古铜的皮肤。他后来由此得知,为了保证妇女的健康,人们早就达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做法,在没有光的地区,女船员有权每星期享用四小时的紫外线照射。

其余的时间就是星期天了,一个永恒的星期天,捂在毡中一般的寂静造成了声响、事物甚至时间之间的一种距离: 洁白令空间挛缩,寒冷减缓了时间的流程。在破冰船羊膜般的温暖中,有一些东西在麻木,人们甚至都不想在这种僵硬中动弹一下,自从穿越了北极圈线,他们的脚就不再踏入运动厅一步,他们基本上都在吃饭时相聚。

(余中先译)

注释:

Neptune: 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即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

Amphitrite: 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波塞冬的妻子。

【赏析】

20世纪最后一年的龚古尔奖经过激烈角逐,终于颁给了艾什诺兹的《我走了》,书名本身仿佛就是对20世纪文学的最好结语。从《格林威治子午线》到《高大的金发女郎》再到《我走了》,对于对文学中的实验神感兴趣的读者来说,艾什诺兹无疑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阅读盛宴,也将法国“新小说”这一颇具争议的流派再次拉入人们的视野。

“这些新作家绝没有退回到,或舒服地待在前人所征服的领域里,他们正在超越前面几代人所提出的种种难题。这正是‘现代派’而今已经达到目的的标志。”如果说罗伯-格里耶对“新小说”未来的种种展望是开放式的,那么艾什诺兹则通过非自传、不同体裁的尝试、双关语、隐喻的扩张、空间位置的长距离移动以及众多被剥夺者的形象,让这种现实达到了顶点。

小说一开场艾什诺兹就让读者进入到一场时间之旅之中,那是菲利克斯·费雷一生中的五年,“除了星期天,每一天他都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七点三十分起床,十分钟上厕所……丝毫不改程序地洗脸,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丝毫不改程序地刮胡子,先右脸,再左脸,先下巴,再下唇,再上唇,最后脖子”,“从十五点起整整一个下午,费雷照应着画廊的日常业务直到十九点……二十二点三十分,费雷和她上床睡觉,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吵一次嘴,然后在二十三点熄灯”。由此我们看到了作者心拍摄的一组镜头,它们得以天衣无缝地衔接起来,完全得力于作者炉火纯青的湛技巧。

艾什诺兹饶有趣味地详细介绍这些数字,津津有味地刻画事物每一处最微小的细节,从而抛弃主观感情彩,完全不介入作品,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这是一艘长一百米、宽二十米的破冰船: 八个成对安装的发动机,13 600马力,最高时速可达16。20海里,船体吃水7。16米”,“五件家具提供了最低程度的舒适,还有一个小保险箱……一米宽三米长的厨房中放着一个油迹斑斑的烤炉,一个空空的冰箱,里头只有两个几乎枯萎了的蔬菜,搁架上放着一些过了食用期的罐头”。“新小说派”向来反对使用感情彩浓厚的形容词,主张使用含义明确的词汇,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正是这种叙事哲学的登峰造极之作。在这一理论之下,小说的出路狭窄到只容得下去写毫无生气的物体和没有任何意义的生活琐事,而构成小说的语言只剩下可怜的名词、动词和副词,艾什诺兹更是将这种理论发挥到了极致。

谈到物体就必须提到艾什诺兹的另一个艺术特征: 碎片。事实上,两者保持紧密的联系,他们的同存在让人产生不连贯的感觉,在阅读的时候给人以极大的震撼。镜头按照近似电影的节奏相继而来,小块的叙述一段接一段,以电影胶片迅速走带的节奏组织起来。他的小说与其说是容上的顺畅连接,倒更像是各部分的拼贴整合。与结构主义的叙事方式不同,每当情节发展到空间与空间之间的转折点时,文中的叙述者会毫无预兆地从我们的视线中溜走,于是读者每遭遇一次这样的心理期待受挫,就必须重新校准准心,跟着我们的作家,和他一道去体会那些奇特的死亡、突然的失踪和永远的逃避。对于细心的读者来说,如果能成为艾什诺兹的同谋,那么,获得喜悦并不用花太多时间。无论是歼击机驾驶员的“毁于上索恩省的上空”,还是蓬斯的勇敢的出征,阅读的快感一如情的悲欢交集,在第一时间,以“敲击门托刘的没有生气的躯体”的轻松节奏伴随着我们,并实现着和主人公的探险相似的跨越。

艾什诺兹的创作是一个不断旋转的过程,是一种螺旋式的叠加,作品的形成大抵如此。这或许源于作者的写作方式,他的写作过程没有修改这一程序。一部作品,第一次写完它,尽管有许多不足之处,但不理会它,把初稿扔到一边,再写第二次,然后可能有第三次、第四次……在某一次,作家忽然觉得可以了,这就是他想要的,是他想完成的那一部作品。这某一次的作品与第一次的相比,有时甚至相差甚远,不知道情况的人可能还以为是不同的两部。因此,他的小说结构很容易被移作他用。在这部作品中许多流行元素都被幸运地涉及了,由他的观察所构成的、对我们而言司空见惯的事物的妙描绘,使我们的态度和立场随着细节而转变。

艾什诺兹并没有像许多当代重要作家那样围绕一个中心主题构建作品,然后一本接一本地将其中心主题挖掘扩大。他作品的统一来自另一个范畴,此范畴在风格之外,关乎节奏,在于发展的速度。小说中不仅有人们所叙述的情节,还有人们在叙述的方式中,在每一个句子的运动中注入的情节。读他的小说,人们肯定会想到电影每秒24个画面,因为不管是他写作的构思,还是表现手法,都让人想起那些固定的影像一个一个飞快地冲击人的视网膜,给人以运动的假象。对此作者这样说过:“一种对节奏的关注,它必然伴随着我对地点、对移动、对一般意义上的地理学的喜,同时还伴随着对电影修辞学的运用。电影用来把握一个虚构故事的效能引起我的极大兴趣,我经常尝试着借用电影制作的一些因素,通过写作创造出运动,以最视觉化和最音响化的方式构建一个故事。”对话的简洁、细节的放大、伴奏的控制、镜头的变化、场景的移动、他的写作方式所占有的所有事物,这一切无疑都归功于电影。

在艾什诺兹的每本书中,他都像是从一次人类学巡回考察之后归来,带回一些日常用品或不可思议的东西,来证明一种文明。作者告诉我们:“在这部小说中,我要研究一种完全相反的异国情调,以白、寒冷为主要特征的异国情调。”他让他的人物长途跋涉,步行、坐地铁、搭飞机、乘破冰船,从巴黎到蒙特利尔、北极,然后折返巴黎随即前往西班牙,每一条路线都清晰可见,像一本地理学日志。书中的人物像是在发狂地奔跑,他从未停止用动词“出发”的所有形式以及它的所有变体给它变位。他的作品是抛弃、决裂以及失踪的最高点。那些人物奔跑着,漂泊着,寻找着,那些筋疲力竭的女人和那些极端敏感的男人徜徉其间。但是我们需要明确的是艾什诺兹并不提倡任何远离。“如同我对艺术品市场一无所知那样,我对北极地区几乎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的异国情调,仅仅止于宏观摄影中的异国情调。

艾什诺兹或许是当代小说家中最懂得将环境、符号、语言这些时代特征转化为艺术作品的一个: 他不像自然主义作家那样力图最为客观地呈现事物原貌,不像现实主义作家那样根据世界观的预设去组织场景,也不像后现代作家那样把文本制造成一个毫无动机的游戏,而是要创造出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小说世界,充满奇幻和真实,意义就从中毫无疑问地显示出来。他在日常生活中育出人意料、闻所未闻的感觉,他让你在阅读时产生游离世界之感;然而他更为出之处在于能让你再次回到这个世界,让你不得不承认,当你的视线从书本移开,看着你的处所及处所之外展开的城市背景时,你就自然能将他们看作小说般的空间。在《我走了》中,艾什诺兹又重新找回了那些他最喜的主题——女人、逃避、命运,并把它们提升为一种更为湛的技巧。他是如此地令人赏心悦目地,带有一丝隐隐的倦意,仁慈而又宁静地,微笑着,指点着你观看这个几乎被你忽略了的当今世界,“终于抓住这个无法抓住的世界”。

让-克洛德·勒布伦认为艾什诺兹所开辟的领域,承载着我们周围的所有符号,因而毫无疑问它是能让读者最快进入的。一旦进入现场,读者就会在其中发现一台惊人的机器,一个真正的意义加速器。“让·艾什诺兹的天才像一根火柴,在同一时刻燃烧并且照耀。”

(周若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