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局外人》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默而索的母亲在养老院病逝,他赶去送葬。默而索已经快一年没来看过母亲了,既是因为旅程折腾,消耗时间、金钱和力,也因为两个人面对面早已无话可说。养老院院长等人对他把自己的母亲送来养老院似乎很理解,对他不清楚母亲的实际年龄似乎很宽容。然而这些情况,都在后来的刑讯中,成为他们控诉他的证据。葬礼结束以后的一天,他接受邻居莱蒙的邀请,带着女友玛丽去海边度假。沙滩上,几个人遇见莱蒙前女友的弟弟一伙,似乎有挑衅之意,双方打了起来。太很大很亮,默而索更加觉得憋闷不安,他稀里糊涂地掏出手连发四弹,打死了对方的人。默而索被捕后,接受了冗长而乏味的审判。法官、检察官、陪审根据案情分析和来自养老院的证词,认定默而索是个没有灵魂、没有人、冷酷残忍的坏蛋,判处他当众斩首。默而索临终前,坚决拒绝做任何忏悔。

【作品选录】

我拒绝接待指导神甫,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跟他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不想说话,很快我又会见到他。我现在感兴趣的,是想逃避不可逆转的进程,是想知道不可避免的事情能不能有一条出路。我又换了牢房。在这个牢房里,我一躺下,就看得见天空,也只能看见天空。我整天整天地望着它的脸上那把白昼引向黑夜的逐渐减弱的天。我躺着,把手放在脑后,等待着。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是否曾有判了死刑的人逃过了那无情的、不可逆转的进程,法的绳索断了,临刑前不翼而飞,于是,我就怪自己从前没有对描写死刑的作品给予足够的注意。对于这些问题,一定要经常关心。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像大家一样,我读过报纸上的报道。但是一定有专门著作,我却从来没有想到去看看。那里面,也许我会找到有关逃跑的叙述。那我就会知道,至少有那么一次,绞架的滑轮突然停住了,或是在一种不可遏止的预想中,仅仅有那么一回,偶然和运气改变了什么东西。仅仅一次!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这对我也就足够了,剩下的就由我的良心去管。报纸上常常谈论对社会欠下的债。按照他们的意思,欠了债就要还。不过,在想象中这就谈不上了。重要的,是逃跑的可能,是一下子跳出那不可避免的仪式,是发疯般地跑,跑能够为希望提供各种机会。自然,所谓希望,就是在马路的一角,在奔跑中被一颗流弹打死。但是我想来想去,没有什么东西允许我有这种享受,一切都禁止我作这种非分之想,那不可逆转的进程又抓住了我。

尽管我有善良的愿望,我也不能接受这种咄咄人的确凿。因为,说到底,在以这种确凿为根据的判决和这一判决自宣布之时起所开始的不可动摇的进程之间,存在着一种可笑的不相称。判决是在二十点而不是在十七点宣布的,它完全可能是另一种结论,它是由一些换了衬衣的人作出的,它要取得法国人民的信任,而法国人(或德国人,或中国人)却是一个很不确切的概念,这一切使得这决定很不严肃。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从作出这项决定的那一秒钟起,它的作用就和我的身体靠着的这堵墙的存在同样确实,同样可靠。

这时,我想起了讲的关于我父亲的一段往事。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关于这个人,我所知道的全部确切的事,可能就是告诉我的那些事。有一天,他去看处决一名杀人凶手。他一想到去看杀人,就感到不舒服。但是,他还是去了,回来后呕吐了一早上。我听了之后,觉得我的父亲有点儿叫我厌恶。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很自然的。我当时居然没有看出执行死刑是件最最重要的事,总之,是真正使一个人感兴趣的唯一的一件事!如果一旦我能从这座监狱里出去,我一定去观看所有的处决。我想,我错了,不该想到这种可能。因为要是有那么一天清晨我自由了,站在察的绳子后面,可以这么说,站在另一边,作为看客来看热闹,回来后还要呕吐一番,我一想到这些,就有一阵恶毒的喜悦涌上心头。然而,这是不理智的。我不该让自己有这些想法,因为这样一想,我马上就感到冷得要命,在被窝里缩成一,还禁不住把牙咬得格格响。

当然啰,谁也不能总是理智的。比方说,有几次,我就制订了一些法律草案。我改革了刑罚制度。我注意到最根本的是要给犯人一个机会。只要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就足以安排许多事情。这样,我觉得人可以去发明一种化学物,服用之后可以有十分之九的机会杀死受刑者(是的,我想的是受刑者)。条件是要让他事先知道。因为我经过反复的考虑,冷静的权衡,发现断头刀的缺点就是没给任何机会,绝对地没有。一劳永逸,一句话,受刑者的死是确定无疑的了。那简直是一桩已经了结的公案,一种已经确定了的手段,一项已经谈妥的协议,再也没有重新考虑的可能了。如果万一头没有砍下来,那就得重来。因此,令人烦恼的是,受刑的人得希望机器运转可靠。我说这是它不完善的一面。从某方面说,事情确实如此。但从另一方面说,我也得承认,严密组织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此。总之,受刑者在神上得对行刑有所准备,他所关心的就是不发生意外。

我也不能不看到,直至此时为止,我对于这些问题有着一些并非正确的想法。我曾经长时间地以为——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上断头台,要一级一级地爬到架子上去。我认为这是由于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缘故,我的意思是说,关于这些问题人们教给我或让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但是有一天早晨,我想起了一次引起轰动的处决,报纸上曾经登过一张照片。实际上,杀人机器就放在平地上,再简单也没有了。它比我想象的要窄小得多。这一点我早没有觉察到,是相当奇怪的。照片上的机器看起来密、完善、闪闪发光,使我大为叹服。一个人对他所不熟悉的东西总是有些夸大失实的想法。我应该看到,实际上一切都很简单: 机器和朝它走过去的人都在平地上,人走到它跟前,就跟碰到另外一个人一样。这也很讨厌。登上断头台,仿佛升天一样,虽然想象力是有了用武之地。而现在呢,不可逆转的进程压倒一切: 一个人被处死,一点也没引起人的注意,这有点丢脸,然而却非常确切。

还有两件事是我耿耿于怀时常考虑的,那就是黎明和我的上诉。其实,我总给自己讲道理,试图不再去想它。我躺着,望着天空,努力对它发生兴趣。天空变成绿,这是傍晚到了。我再加一把劲儿,转移转移思路。我听着我的心。我不能想象这种跟了我这么久的声音有朝一日会消失。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想象力。但我还是试图想象出那样一个短暂的时刻,那时心的跳动不再传到脑子里了。但是没有用。黎明和上诉还在那儿。最后我对自己说,最通情达理的做法,是不要勉强自己。

我知道,他们总是黎明时分来的。因此,我夜里全神贯注,等待着黎明。我从来也不喜欢遇事措手不及。要有什么事发生,我更喜欢有所准备。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后只在白天睡一睡,而整整一夜,我耐心地等待着日光把天窗照亮。最难熬的,是那个朦胧晦暗的时辰,我知道他们平常都是在那时候行动的。一过半夜,我就开始等待,开始窥伺。我的耳朵从没有听到过那么多的声音,分辨出那么细微的声响。我可以说,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总还算有运气,因为我从未听见过脚步声。常说,一个人从来也不会是百分之百的痛苦。当天发红,新的一天悄悄进入我的牢房时,我就觉得她说得实在有道理。况且也因为,我本是可以听到脚步声的,我的心也本是可以紧张得炸开的。甚至一点点窸窣的声音也使我扑向门口,甚至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发狂似的等待着,直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很粗,那么像狗的喘气,因而感到惊骇万状,但总的说,我的心并没有炸开,而我又赢得了二十四小时。

白天,我就考虑我的上诉。我认为我已抓住这一念头里最可贵之处。我估量我能获得的效果,我从我的思考中获得最大的收获。我总是想到最坏的一面,即我的上诉被驳回。“那么,我就去死。”不会有别的结果,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谁都知道,活着是不值得的。事实上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关系不大,当然喽,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别的男人和女人就这么活着,而且几千年都如此。总之,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了,反正总是我去死,现在也好,二十年后也好。此刻在我的推理中使我有些为难的,是我想到我还要活二十年时心中所产生的可怕的飞跃。不过,在设想我二十年后会有什么想法时(假如果真要到这一步的话),我只把它压下去就是了。假如要死,怎么死,什么时候死,这都无关紧要。所以(困难的是念念不忘这个“所以”所代表的一切推理),所以,我的上诉如被驳回,我也应该接受。

这时,只是这时,我才可以说有了权利,以某种方式允许自己去考虑第二种假设: 我获得特赦。苦恼的是,这需要使我的血液和肉体的冲动不那么强烈,不因疯狂的快乐而使我双眼发花。我得竭力压制住喊叫,使自己变得理智。在这一假设中我还得表现得较为正常,这样才能使自己更能接受第一种假设。在我成功的时候,我就赢得一个钟头的安宁。这毕竟也是不简单的啊。

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时刻,我又一次拒绝接待神甫。我正躺着,天空里某种金黄的彩使人想到黄昏临近了。我刚刚放弃了我的上诉,并感到血液在周身正常地流动。我不需要见神甫。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到了玛丽。她已经很多天没给我写信了。那天晚上,我反复思索,心想她给一名死囚当情妇可能已经当烦了。我也想到她也许病了或死了。这也是合乎情理的。既然在我们现已分开的肉体之外已没有任何东西联系着我们,已没有任何东西使我们彼此想念,我怎么能够知道呢?再说,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对玛丽的回忆也变得无动于衷了。她死了,我也就不再关心她了。我认为这是正常的,因为我很清楚,我死了,别人也就把我忘了。他们跟我没有关系了。我甚至不能说这样想是冷酷无情的。

恰在这时,神甫进来了。我看见他之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看出来了,对我说不要害怕。我对他说,平时他都是在另外一个时候到来。他说这是一次完全友好的拜访,与我的上诉毫无关系,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上诉是怎么回事。他坐在我的床上,请我坐在他旁边。我拒绝了。不过,我觉得他的态度还是很和善的。

他坐了一会,胳膊放在膝头,低着头,看着他的手。他的手细长有力,使我想到两头灵巧的野兽。他慢慢地着手。他就这样坐着,一直低着头,时间那么长,有一个时候我都觉得忘了他在那儿了。

但是,他突然抬起头来,眼睛盯着我,问道:“您为什么拒绝接待我?”我回答说我不信上帝。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对此确有把握,我说我用不着考虑,我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他于是把身子朝后一仰,靠在墙上,两手贴在大上。他好像不是对着我说,说他注意到有时候一个人自以为确有把握,实际上,他并没有把握。我不吭声。他看了看我,问道:“您以为如何?”我回答说那是可能的。无论如何,对于什么是我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我可能不是确有把握,但对于什么是我不感兴趣的事情,我是确有把握的。而他对我说的事情恰恰是我所不感兴趣的。

他不看我了,依旧站在那里,问我这样说话是不是因为极度的绝望。我对他解释说我并不绝望。我只是害怕,这是很自然的。他说:“那么,上帝会帮助您的。我所见过的所有情况和您相同的人最后都归附了他。”我承认那是他们的权利。那也证明他们还有时间。至于我,我不愿意人家帮助我,我也恰恰没有时间去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发生兴趣。

这时,他气得两手发抖,但是,他很快挺直了身子,顺了顺袍子上的褶皱。顺完了之后,他称我为“朋友”,对我说,他这样对我说话,并不是因为我是个被判死刑的人;他认为,我们大家都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但是我打断了他,对他说这不是一码事,再说,无论如何,他的话也不能安慰我。他同意我的看法:“当然了。不过,您今天不死,以后也是要死的。那时就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您将怎样接受这个考验呢?”我回答说我接受它和现在接受它一模一样。

听到这句话,他站了起来,两眼直盯着我的眼睛。这套把戏我很熟悉。我常和艾玛努埃尔和赛莱斯特这样闹着玩,一般地说,他们最后都移开了目光。神甫也很熟悉这套把戏,我立刻就明白了,因为他的目光直盯着不动。他的声音也不发抖,对我说:“您就不怀着希望了吗?您就这样一边活着一边想着您将整个儿地死去吗?”我回答道:“是的。”

于是,他低下了头,又坐下了。他说他怜悯我。他认为一个人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是不能忍受的。而我,我只是感到他开始令我生厌了。我转过身去,走到小窗口底下。我用肩膀靠着墙。他又开始问我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的声音不安而急迫。我知道他是动了感情了,就听得认真些了。

他说他确信我的上诉会被接受,但是我背负着一桩我应该摆脱的罪孽。据他说,人类的正义不算什么,上帝的正义才是一切。我说正是前者判了我死刑。他说它并未因此而洗刷掉我的罪孽。我对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罪孽。人家只告诉我我是个犯人。我是个犯人,我就付出代价,除此之外,不能再对我要求更多的东西了。这时,他又站了起来,我想在这间如此狭窄的囚室里,他要想活动活动,也只能如此,要么坐下去,要么站起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我的眼睛盯着地。他朝我走了一步,站住,好像不敢再向前一样。“您错了,我的儿子,”他对我说,“我们可以向您要求更多的东西。我们将向您提出这样的要求,也许。”“要求什么?”“要求您看。”“看什么?”

教士四下里望了望,我突然发现他的声音疲惫不堪。他回答我说:“所有这些石头都显示出痛苦,这我知道。我没有一次看见它们而心里不充满了忧虑。但是,说句心里话,我知道你们当中最悲惨的人就从这些乌黑的石头中看见过一张神圣的面容浮现出来。我们要求您看的,就是这张面容。”

我有些激动了。我说我看着这些石墙已经好几个月了。对它们,我比世界上任何东西、任何人都更熟悉。也许,很久以前,我曾在那上面寻找过一张面容。但是那张面容有着太彩和欲望的火焰,那是玛丽的面容。我白费力气,没有找到,现在完了。反正,从这些水淋的石头里,我没看见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

神甫带着某种悲哀的神情看了看我。我现在全身靠在墙上了,光照着我的脸。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然后很快地问我是否允许他拥抱我。我说:“不。”他转过身去,朝着墙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墙上,轻声地说:“您就这么这个世界吗?”我没有理他。

他就这样背着我待了很久。他待在这里使我感到压抑,感到恼火。我正要让他走,让他别管我,他却突然转身对着我,大声说道:“不,我不能相信您的话。我确信您曾经盼望过另一种生活。”我回答说那是当然,但那并不比盼望成为富人,盼望游泳游得很快,或生一张更好看的嘴来得更为重要。那都是一码事。但是他拦住了我,他想知道我如何看那另一种生活。于是,我就朝他喊道:“一种我可以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然后,我跟他说我够了。他还想跟我谈谈上帝,但是我朝他走过去,试图跟他最后再解释一回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愿意把它费在上帝身上。他试图改变话题,问我为什么称他为“先生”而不是“我的父亲”。这可把我惹火了,我对他说他不是我的父亲,让他当别人的父亲去吧。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道:“不,我的儿子,我是您的父亲。只是您不能明白,因为您的心是糊涂的。我为您祈祷。”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爆裂了似的,我扯着喉咙大叫,我骂他,我叫他不要为我祈祷。我掀住他的长袍的领子,把我心深处的话,喜怒交迸的强烈冲动,劈头盖脸地朝他发泄出来。他的神气不是那样地确信无疑吗?然而,他的任何确信无疑,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头发。他甚至连活着不活着都没有把握,因为他活着就如同死了一样。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但是我对我自己有把握,对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对我的生命和那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么一点儿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从前有理,我现在还有理,我永远有理。我曾以某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生活。我做过这件事,没有做过那件事。我干了某一件事而没有干另一件事。而以后呢?仿佛我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分钟,就是这个我将被证明无罪的黎明。什么都不重要,我很知道为什么。他也知道为什么。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这段荒诞的生活里,一种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从遥远的未来向我扑来,这股气息所过之处,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生活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实。他人的死,对母亲的,与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幸运的人却都同他一样自称是我的兄弟,那么,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又都与我何干?他懂,他懂吗?大家都幸运,世上只有幸运的人。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被控杀人,只因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而被处决,这有什么关系呢?萨拉玛诺的狗和他的老婆具有同样的价值。那个自动机器般的小女人,马松娶的巴黎女人,或者想跟我结婚的玛丽,也都是有罪的。莱蒙是不是我的朋友,赛莱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又有什么关系?今天,玛丽把嘴唇伸向一个新的默而索,又有什么关系?他懂吗?这个判了死刑的人,从我的未来的深处……我喊出了这一切,喊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已经有人把神甫从我的手里抢出去,看守们威胁我。而他却劝他们不要发火,默默地看了我一阵子。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转过身去,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平静下来。我累极了,一下子扑到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满天星斗照在我的脸上。田野上的声音一直传到我的耳畔。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盐的气味,使我的两鬓感到清凉。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静,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这时,长夜将尽,汽笛叫了起来。它宣告有些人踏上旅途,要去一个从此和我无关痛痒的世界。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我觉得我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在晚年又找了个“未婚夫”,为什么她又玩起了“重新再来”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个生命将尽的养老院周围,夜晚如同一段令人伤感的时刻。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这巨大的愤怒清除了我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之以仇恨的喊叫声。

(郭宏安译)

【赏析】

法国作家加缪是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举世闻名的声誉,来自他与萨特起先密切后又分道扬镳的特别关系,来自对“存在主义”和“荒谬”等概念独特而形象的阐述,也来自《局外人》、《鼠疫》、《西绪福斯的神话》等成功的著作。诺贝尔奖授奖词给了他这样的评价:“他一方面执著于此世的生活,另一方面却摆脱不了死亡意识的纷缠……认定这个世界的光虽然明媚,却是转瞬即逝,终归要被云遮蔽……加缪也代表着被称为存在主义的哲学运动,这运动认为人在宇宙间的处境并无任何个体意义,只不过是荒谬而已。‘荒谬’这个词在加缪的作品中随处可见,简直可以说是他作品的主导主题。”

《局外人》是加缪的成名作。作家在这部小说里,借普通人默而索的纯粹偶然的经历,讲述了一个富于哲学意味的故事。他告诉读者,世界和生命的本质意义是荒谬的,人的存在与这些荒谬是或同谋或反抗的关系,人在世界上孤立无援,永远处于“被抛”的境地。或许应该说,天才的头脑,总要追逐表象背后的东西,加缪的眼光也不例外。他穿透生之迷雾,射往时间和宇宙的尽头,虽然读者会发现,他关注的仍不出人之存在的范围。

节选部分是小说临近结束的地方了。默而索因杀人嫌疑被关进监牢,经过审讯被判死刑,他等待着那最后时刻的到来。我们看到,出于恐惧死亡的本能,他设想过逃避和上诉,但也不过转转念头就放弃了,因为他意识到,活着是不值得的。30岁死和70岁死关系不大。如果死是注定了的,那么什么时候死和如何死,也都无关紧要了。这样的认识,是作家连同他笔下的人物在生命的荒诞与虚无面前打的一个寒战。有时候,寒战不只是恐惧,也是缓解,甚至是热量的激发——反正一切已经了如指掌,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带着一身鸡皮疙瘩等答案。清醒地走到神秘背后惊出一身冷汗,总比浑浑噩噩一直打着哆嗦要舒服。在加缪笔下,默而索开始安然地迎接该发生的一切。这让默而索转身成为另一种尺度下的理的智者。他曾经平静地看待母亲的衰老与死亡,理解但不伤悲;现在他也能够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死亡结局,害怕但不哀凄。

如果说杀人前的默而索,是身处世界的“荒谬”中,他认知它,用一种近似懒洋洋的态度无视它,那么置身监牢中的他就是转过身来直面它,用主动的行为视它,站在“荒谬”的对立面起而反抗了。小说中,默而索先后四次拒绝神甫为他祷告,拒绝所谓的临终忏悔。特别是节选部分描写的最后一次,始终神平缓、沉默寡言的默而索突然爆发了,他揪住神甫的长袍,扯着喉咙骂神甫。他情绪激烈地喊出一连串的“与我何干?”——“我”没做过的那些事,“我”身边的那些人、那些人的生活、命运和选择,都与我何干?作为世界中的一个生命个体,默而索是孤立无援的,但是孤独的他却不需要彼岸指引,不需要别人告诉他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因为他对自己的生命有把握,对自己的一切都有把握。

小说中曾经反复出现主人公的叨念“我没有错”,说明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混沌无知而是非常清醒的。以凡众的目光看来,默而索是个荒谬的人,比如他在母亲的葬礼上居然不哭,比如他当着热情的女友却坦承自己不她,比如他杀死了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比如他任凭法庭指控却不辩解。可是,“荒谬的人是自己生活的主人”。默而索就是这样的。他清醒地认识到,像神甫一样靠相信上帝、靠与别人扯近关系而活着的人们,虽然活着但如同死了,因为他们不了解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不清楚自己为何活着,将来如何死去,那么这样地活着又有何意味?而默而索本人虽然即将死去,但他清楚地知道死去和继续活着没有本质区别,活着同样是一种荒谬。既然如此,死亡比活着还要痛快,死又有什么值得惧怕的?“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生活并不比我以往的生活更真实。”一切都将永恒荒诞地流逝,默而索的体认揭示了这一点。

由此才能理解,为什么小说结尾,默而索面对死亡,甚至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他竟然憧憬起死刑时的场面来,希望到那个时候多一点人来观看,希望这些暂时活着的人对自己报以仇恨的喊叫声,因为他自己,就是通过把那个陌生人杀死的行为,开始了对“荒谬”的反抗。他希望这些看客也会因为目睹了自己的死,开始懂得世界和生命本质上的荒谬,获得体会幸福的能力。如果说,荒谬是不可回避的世界本质,活着原本没有意义,但是反抗却能够体现尊严。加缪曾经说过:“幸福和荒诞是同一块土地上的两个儿子”,幸福可以“产生于荒诞的发现”。在《西绪福斯的神话》一书中,加缪把新的意义赋予了接受神罚的古希腊国王西绪福斯,把这一层意思阐发得更明晰。西绪福斯一次次推动巨石上山,又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巨石滚落下来,巨石永无止境地滚落就是他荒谬的命运。但是他意识到并敢于正视自己的命运,仍坚持不懈、一次次重新把巨石推上山头,这命运就是他创造的,由此他就超越了荒谬。“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可以充实人的心灵”,因此,“应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默而索和西绪福斯一样,发现了自己的命运,把握住了人生的本质,起来反抗。他开,叩响罪孽和苦难的大门,以此告别荒诞的世界。最终,他果真感觉到了幸福。当投入终极死亡的时刻,他在走向这个人类同宿命的归途中,走得十分坦然。

说默而索是“局外人”,包括双重的含义。一方面,他不积极参与生活,既无改变生活的愿望和计划,也从不埋怨生活,从不拒绝生活。他没有不满也没有期待,因为他从不介入,哪怕是人人必须遵守的社会的常规与惯。当然社会也把默而索视为另类,法律和道德所维护的现实世界不能容忍这个不在规矩方圆中的家伙。除了注定要惩罚他和消灭他,还干脆藐视他。他本来是案件当事人,却无人听取他的申诉,无人征求他的意见。律师进行辩护的过程中,直接使用默尔索的身份和人称,小说中写道:“有一阵,我注意听了听,因为他说:‘的确,我是杀了人。’接着,他继续使用这种口吻,每次谈到我时他也总是以‘我’相称。我很奇怪。我朝一个法弯下子,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叫我住嘴,过了一会儿,他跟我说:‘所有的律师都是这样。’我呢,我想这还是排斥我,把我化为乌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取代了我。”的确,此时默而索已经被彻底虚化了,他已经被世界抛弃出局。另一方面,更为深刻的是,默而索业已洞穿了世界的本质和存在的荒诞,并且清楚地把握了自己的命运,所以有意识让自己游离于不真实的现实以外,甘心情愿以“局外人”自居。他知道变幻莫测的世界终归不能逃离某种不可逆转的进程,他洞穿这一点后就主动跳离。节选部分中,默而索拒绝神甫为他做祈祷,拒绝相信上帝的宽恕和拯救说,即是他主动把自己从这现世的迷局幻阵里抛扔出去的表现。他不相信现成的种种说教,只相信本人对荒谬的体认。

安德斯·奥斯林特评价加缪作品的艺术特时说:“他运用一种完整纯净的古典风格和高度的凝练,把问题具体化为某种形式,人物和行动使他的观念活生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而无须作者从旁议论。《局外人》所以著名,原因即在于此。”加缪追求小说语言的简练和情节的紧凑,因而落笔宁“缺”勿“溢”。这使得他的作品行文细,几乎没有任何拖沓和饶舌的段落词句。《局外人》全篇基本上可分为叙事和反思两个部分,两者文体区别很明显。前者多用短句,是记录式的语言,很像一篇流水账日记,表现了人物由于洞穿了世界的荒诞本质而表现出来的冷漠散淡的态度;后者则多为长句,议论穿插着回忆,便于展示人物心深处遭遇到的纠缠、困境及思想突围。

小说也结合运用象征手法,太光就是一例。它带来的强光刺激和闷热几乎贯穿小说始末,默而索的杀人行为正是由于太光的强烈照耀而莫名冲动才发生的。通常意义下,光与热代表生命之源,是哺育、滋养生命的力量,而在《局外人》里,却成为错乱神志、刺激犯罪、剥夺理、导致死亡的因素。在揭示世界的荒诞本质的同时,加缪也把读者传统的审美意向给颠覆了。小说更多属于哲理小说,因而在默而索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也能发现“思想大于形象”,及格前后不够一致的特征。

(孙悦、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