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多布里昂《墓中回忆录》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1768年9月4日我出身于法国一个没落贵族家庭,是父亲的次子。母亲只偏长子,我从小就被认为是个坏孩子。在贡堡的塔楼里,我显露了作诗的天赋,于是姐姐吕西尔鼓励我开始创作。同时,情的种子在我心里开始发芽。在哥哥的帮助下,我进入纳瓦尔军,来到巴黎。1789年大革命爆发,巴黎一片混乱。不久,父亲去世。1791年1月我流亡美洲,准备探寻一条到达美洲西北部的通道。在美国我受到了华盛顿的接见。同年12月,我回到巴黎加入勤王部队,勤王失败,再度流亡。在流亡英国期间,我拒绝了与牧师女儿夏洛特的婚事;得知母亲去世的噩耗,我皈依宗教,着手写作《基督教真谛》;不久,《阿达拉》获得巨大成功。1800年,在德·博蒙夫人等的帮助下,我回到巴黎,结束了在英国长达8年的流亡生涯。《基督教真谛》的成功使我成为拿破仑王朝的外交大使。拿破仑死于圣赫勒拿岛,我成了路易十八王朝的外交大臣。西班牙战争胜利了,我被解职。查理十世的垮台为我的政治生涯画上了句号。

【作品选录】

我是一个坏学生

我一出肚子,就遭受了第一次流放;他们把我送到普兰古埃,位于迪南、圣马洛和朗拜尔之间的一个美丽的小村子。我母亲的唯一的兄弟,德·博代伯爵在村旁修建了一座城堡,叫做“妙选”。我母亲那边的祖产一直延伸到克尔瑟勒镇,恺撒的《高卢战记》称之为库里奥索里特。我的祖母早已守寡,和她的姐姐德·布瓦戴耶小姐住在旁边一个小村子里,有桥和普朗古埃相连,人称修道院,因为那里有一座本笃会修士的道院,是献给圣母纳扎莱特的。

我的不生育,另一个女基督徒喂我吃。她把我献给了村庄的保护主圣母纳扎莱特,向她许诺我为了她穿蓝和白的衣服直到7岁。我才活了几个钟头,时间的重力已在我的额上打下了印记。为什么不让我死?因为天主已决定恩准无知者和无邪者的愿望,保留无谓的盛名可能危及的岁月。

布列塔尼农妇的这种许愿本世纪已不再时兴:不过那毕竟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一位神圣的母亲介入于孩子和上天之间,分担人世的母亲的关怀。

3年后,他们把我送回圣马洛;我父亲收回贡堡的土地也已7年了。他想重新回到他的祖先曾经居住过的领地上;他不能谈判已归于瓜雍家族的庄园波福尔,也不能谈判已落入孔岱家族的夏多布里昂男爵领地,于是就把目光转向贡堡(福华萨写做Combour):我家的几支都通过和科艾特康家的婚姻拥有过它。贡堡在诺曼底和英吉利的进军中保卫过布列塔尼:它是多尔的主教冉肯于1016年修建的;主塔建于1100年。德·杜拉元帅是因为妻子才拥有贡堡的,他的妻子叫玛可劳薇·德·科艾特康,是夏多布里昂家的人。他和我父亲谈妥。德·阿莱侯爵是王家卫队掷弹骑兵队的军官,也许因其勇敢而太有名了,乃是科艾特康—夏多布里昂这一支的最后一人:德·阿莱先生有一个兄弟。元帅作为我们的姻亲,后来把我哥哥和我引见给路易十六。

家里是让我进王家海军的:对于每一个布列塔尼人来说,远离宫廷是自然而然的,对我父亲来说尤其如此。我们的贵族等级更在他身上加强了这种感觉。

我被送回圣马洛的时候,我父亲正在贡堡,我哥哥在圣布里厄克中学;我的四个姐姐在我母亲身边。

我母亲的全部感情集中在她的长子身上;不是她不其他的孩子,而是她对年轻的德·贡堡伯爵表现出一种盲目的偏。的确,我作为男孩,最小的孩子,骑士(人家这样叫我),比我的姐姐们有些特权;然而说到底,我还是被丢在仆人的手里。再说,我的母亲很有思想,很有德行,忙于社会事务和宗教职责。我的教母德·普鲁埃伯爵夫人是她的密友;她也去看望莫佩尔杜依和特吕波莱神甫的亲戚。她喜欢政治、消息、社交界,因为在圣马洛人们搞政治,就像萨巴的僧人在塞德龙河谷搞政治一样;她热情地投入拉沙罗太事件之中。她把一种好责骂的脾气、心不在焉的想象、打细算的神带进家里,起初使我们认不出她那些令人钦佩的品质了。说是秩序井然,可她的孩子们被管得杂乱无章;她本来慷慨大度,看起来却是吝啬小气;她原本情温和,却老是责骂训斥:我父亲是仆人们的恐怖,我母亲却是灾难。

从我父母的这种格中产生了我一生中最初的感情。我依恋那个照顾我的女人,一个叫维尔纳福的善良女人,我此刻写她的名字,心中涌动着感激之情,眼睛里含着泪水。维尔纳福类似家里的管家,她抱着我,偷偷地给我她能够找到的东西,给我擦眼泪,吻我,把我丢在一个角落里,回来抱我的时候总是嘟哝着:“这一个可不会盛气凌人!他心肠好呀!一点儿都不嫌弃穷人!来吧,小家伙!”接着,她就给我好多葡萄酒和糖。

我对维尔纳福的小孩子的好感很快便被一种更为相称的友情压倒了。

吕西尔是我的四姐,比我大两岁。她是最小的女儿,备受冷落,首饰全是姐姐们扔了不要的。想象一下吧,一个瘦弱的小姑,对她的年龄来说长得太高,胳膊的动作很不灵活,神情腼腆,说话困难,什么也学不会;给她的裙子是照着别人的身材做的,凸纹布的上身裹着她的,突起的部分把她的两侧都磨破了;您再用一条裹着棕绒布的铁颈圈让她的脖子挺直;再把她的头发盘在头顶,戴上一顶黑布无边女帽;您就会看到在我回到父亲的屋檐下时使我感到震惊的那个可怜人儿了。在孱弱的吕西尔身上,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大放光彩的那种才能和美。

她像个玩具任我摆布;我可一点儿不曾滥用我的权力;我没有让她服从我的意志,我反倒成了她的保护者。每天早晨有人把我和她送到古帕尔嬷嬷那里,那是两个身穿黑衣的老罗锅,教孩子们念书。吕西尔念得很差,我念得更坏。她们训斥她,我就抓她们,她们就向我母亲大告其状。我开始被视为废物,反抗者,懒鬼,一头驴。这些看法进入我父母的头脑里,因为我父亲说过,夏多布里昂家的所有骑士都曾经是追兔子的,酒鬼,好吵架的。我母亲则叹气,看见我的乱糟糟的夹克衫就埋怨。我还是个孩子,可我父亲的话就已经让我反感;当我母亲先是指责我然后就称赞她称为卡图、英雄的我那哥哥的时候,我就感到人们似乎料定我会干的一切坏事我都能干出来。

我的写字老师戴斯普雷先生头戴水手假发,对我的不满意不下于我的父母;他让我根据他提供的样本无休止地抄写这两句诗,我讨厌这两句诗倒不是因为里面有语言错误:

我的神呀,我是想跟你谈谈:

你有一些我不能隐瞒的缺陷。

他的指责还伴有拳头,他一边打我的脖子,一边叫我“tteted'achocre”;他是想说“achore”吗?我不知道“achocre”的头是什么意思,我想总是很可怕吧。

圣马洛只是一堵悬崖。它从前崛起于一片咸水沼泽之中,由于海水的侵入而变成一个岛,在907年,海湾形成,波涛中也耸立起圣米谢尔山。如今,圣马洛悬崖和陆地只有一道堤相连,那道堤很诗意地叫做“犁沟”。犁沟的一侧直接受到大海的攻击,另一侧则受到海流的冲刷,海流转而进入海港。1730年,一场风暴几乎将它彻底摧毁。退潮时,海港干涸,大海的东缘和北缘露出一片沙滩,那沙子是最好的。那时可以去我的老家看看。近处和远处,散布着一些悬崖、要塞、无人居住的小岛;王家要塞,孔舍,塞臧波勒和格朗贝,那里将是我的坟墓;我选得好,然而并不知道:在布列塔尼方言中,“贝”的意思是“坟”。

在犁沟的尽头竖了一座耶稣受难像,海边有一座沙丘。这座沙丘叫做霍盖特;上面有一个旧绞刑架:其支柱我们用来做抢四角游戏;我们还和水鸟争夺这些支柱。不过,我们待在这个地方并非没有感到某种恐怖。

那里也是牧羊的沙丘会聚的地方,那些沙丘被称做“蜂蜜”;左边有帕拉美山脚的草场,通往圣塞尔万驿站的大路,新公墓,一座耶稣受难像,丘顶上几座磨房,就像艾莱斯朋托斯入口处阿喀琉斯墓上的那些磨房一样。

1812年1月,狼谷。

跟两个小水手打架

我说过,我的坏名声开始于针对吕西尔的老师的为时过早的反抗,现在由我的一个同伴完成了。

我的叔父,普莱西的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像他的兄弟一样,定居在圣马洛,也像他的兄弟一样,有四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这两个表兄弟(彼埃尔和阿尔芒)先是跟我在一起玩耍,后来彼埃尔成了王后的侍从,阿尔芒被送进中学,准备当教士。彼埃尔不当侍从后进了海军,淹死在非洲近海。阿尔芒被关在中学里很久,于1790年离开法国,整个流亡时期都在服役,乘小艇在布列塔尼沿海做过20次大胆的航行,最后于1810年耶稣受难日那一天为了国王死在格勒耐平原上,这我已说过,我谈到他的遇难时还要说及。

没有两个表兄弟跟我玩,我又认识了一个新伙伴。

我们那栋公寓的第三层住着一位叫杰斯里的绅士:他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个儿子所受的教育与我不同;他是一个受宠的孩子,所作所为一律受到称赞;他只喜欢打架,尤其喜欢怂恿别人打架而他来充当裁判。他向带孩子散步的女仆们搞些恶毒的鬼把戏,传出去的却是他的玩笑让人变成了卑劣的罪孽。父亲对什么都一笑置之,“约松”于是更受宠。杰斯里成了我的好朋友,对我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巨大影响:在一个这样的主人的手下,我获益不浅,尽管我们的格完全相反。我喜欢个人玩的游戏,从不跟别人找茬儿吵架:杰斯里酷闹哄哄的娱乐,在孩子们的斗殴中兴高采烈。某个顽童跟我说话,杰斯里就对我说:“你能容忍?”听见这个词儿,我认为我的名誉受到伤害,立刻朝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的眼睛打去;身材和年龄都无所谓。我的朋友在一旁观战,为我的勇敢叫好,但是一点儿忙也不帮。有时候,他把碰见的顽童们集合成一只大军,把他的兵分成两伙,我们就在海滩上用石子儿打起来。

杰斯里创造的另一种游戏看起来更加危险:涨潮的时候,起风暴的时候,在大海滩的那边,海猛击古堡的墙脚,直溅到主塔上。塔基以上20尺的地方,有一道花岗岩的护墙,又窄,又滑,又倾斜,通向防护着壕沟的半月形城堡:这游戏是在两次的间隙,在海水撞在墙上溅在塔上之前,穿过危险的地带。如山的水咆哮着涌来,迟一分钟,就会把您卷走,或者把您挤在墙上粉身碎骨。我们没有一个人拒绝冒险,然而我看见有的孩子在冒险之前脸煞白。

这种怂恿别人打架而自己袖手旁观的天,使人想到杰斯里日后不会表现出很慷慨大度的格:然而正是他,在一个小些的舞台上,也许已经使雷古鲁斯的英勇失;他的光荣只缺少罗马和李维。他成了海军军官,参与了奎博龙事件;事后,英国人继续炮击和军,杰斯里跳进大海,游至战船,对英国人说停止炮击,告诉他们发生了不幸和流亡者的投降。他们想救他,抛给他一条绳索,恳求他上船,他在大中高喊:“我已说过我是俘虏。”然后转身游回岸边:他和松布勒及其伙伴一起被毙了。

杰斯里是我的第一位朋友;我们两个童年时都名声不佳,但我们都直觉到有朝一日我们会大显身手的,这使我们结成了友情。

有两件事结束了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并且在我的教育方式中产生了重要的变化。

一个礼拜日,涨潮时分,我们正在沙滩上,在圣托马斯门的扇形地带。古堡墙脚,沿着犁沟,有一些粗大的木桩深埋进沙里,保护着墙,抵抗海的冲击。我们通常爬上木桩,看最初的潮水在脚下涌过。像平时一样,地方都被占据了,男孩中间还有几个女孩。我站在靠海最近的地方,面前只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叫艾尔维娜·马贡,她快乐得直笑,又害怕得直哭。杰斯里在陆地的一端。来了,伴着风;女仆们和男仆们已经喊起来了:“下来,小姐!下来,先生!”杰斯里等着一个大:当冲进木桩之间的时候,杰斯里就把坐在身边的一个孩子一推;这个孩子倒在另一个孩子身上,那个孩子又倒在另一个孩子身上,整个一串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但是又一个抓住一个;只有头上的那个小女孩,我倒在她身上,而她没有任何依靠,掉下去了。退潮把她卷走,立刻响起一片大呼小叫,所有的女仆都卷起裙子,跳进海里乱抓一气,各人抓住自己的小家伙,打一巴掌。艾尔维娜被捞起,可她说是弗朗索瓦把她推下去的。女仆们扑向我;我挣脱了;我跑进家里的地窖,筑起屏障;子军还在追我。幸亏我母亲和我父亲出门了。维尔纳福英勇地守住大门,给敌人的先锋几个耳光。真正的罪魁祸首杰斯里也给我支援:他上楼回到家里,和他的两个姐姐一起,从窗口向进犯者泼水,扔煮熟的苹果。入夜,她们解除了包围;但是,这个消息在城里传开,年仅9岁的德·夏多布里昂骑士被视为残忍的人,圣徒亚伦从悬崖上清除的那些海盗的余孽。

还有另一件事:

我和杰斯里去圣塞尔万,一个镇子,与圣马洛只隔着商港。为了在退潮的时候到达,我们通过一些狭窄的石板桥趟水过去,这些桥涨潮的时候就不见了。陪同我们的仆人远远地跟着我们。我们看见一座桥头上有两个小水手迎着我们走来;杰斯里对我说:“我们让这两个无赖过去吗?”他立刻对他们喊道:“下水吧,鸭子!”那是两个小水手,听不得玩笑,继续往前走;杰斯里后退了;我们站在桥头,拣起石,朝他们头上扔去。他们朝我们扑过来,我们不能不后退,他们也拣起石头,得我们直退至后备队,即我们的仆人。我不是像霍拉旭一样,被打在眼睛上,而是被打在耳朵上:一块石头打在左耳上,打得那么狠,撕开了一半,耷拉在肩膀上。

我一点儿也不想我的疼痛,我想的是回家以后。当我的朋友跑了一天带回去一只肿了的眼睛、撕破的衬衫,会有人同情他,抚他,娇惯他,给他换新衣服:然而在同样的情况下,我却会受到惩罚。我挨的打是很危险的,不过法兰西未能说服我回去,我实在是给吓坏了。我藏在家里的第三层楼上,在杰斯里家里,他用手巾给我包了头。这块手巾让他来了劲:他觉得那是一顶主教冠;他把我变成了主教,让我跟他和他的姐姐们一起唱大弥撒,直到晚饭的时候。这时主教大人不能不下楼了:我的心怦怦直跳。看见我面容憔悴,满脸是血,我父亲大为惊讶,但没有说话;我母亲叫了起来;法兰西讲了我的惨状,为我开脱;但我并未因此少挨骂。他们为我包扎耳朵,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和夫人决心让我尽早和杰斯里分开。

我不知道德·阿尔杜瓦伯爵是不是这一年到圣马洛的:人们为他表演了海战。我站在火库的棱堡上面,看见年轻的亲王在海边的人中:在他的辉煌和我的暗淡之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命运啊!这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圣马洛只见过两位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和查理十世。

这就是我的幼年的图景。我不知道我所接受的严酷的教育原则上是不是好的,然而它是我的亲人采取的,不是存心如此,而是出于他们的自然的禀。可以肯定的是,它使我的思想不那么像其他人的思想;更可以肯定的是,它使我的感情具有一种忧郁的特,这种忧郁在我是产生于一种惯,惯于在软弱、盲目和快乐的时候痛苦。

有人会说这种教育我的方式能够导致我憎恨生我的人吗?否:回忆起他们的严格在我几乎是一件快事;我重视和尊敬他们的优秀的品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在纳瓦尔队的战友们可以证明我的悲痛。我生命中的慰藉得之于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宗教信仰来自于她;我从她的口中接受了基督教的真理,正如彼埃尔·德·朗格尔夜里在一座教堂里借着燃烧在圣体前的灯光学一样。更早地让我投入学会更好地发展我的智力吗?我怀疑:那些,那些风,那种孤独,是我最初的老师,也许更适合我天生的秉;也许这些野蛮的教师给了我一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美德。真实的情况是,没有一种教育体系自身就优于另一种教育体系:今天孩子们更他们你我相称、不再害怕的父母吗?杰斯里在家里受宠,而我在家里挨骂,可我们都是正人君子,都是温柔敬老的儿子。您认为不好的某件事情会使您孩子的才能发扬光大;您觉得好的某件事情可能扼杀这些才能。天主做的事总是好的:指引我们的是天意,它规定我们在世界的舞台上扮演一个角

1812年6月,狼谷。

尼亚加拉大瀑布

我在印第安人的村庄里逗留了两天,在那儿又给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写了一封信。印第安女人干许多不同的活儿;她们把婴儿放在悬于一株粗大的红榉枝条之间的网里。草上沾满了露水,当地的棉花已经绽开花苞,很像白的蔷薇。微风摇晃着空中的床,几乎感觉不到它们在动;母亲们不时地起身,看看她们的孩子是不是睡了,是不是被鸟儿吵醒了。从印第安人的村庄到大瀑布有三四法里远,向导和我也得花三四个钟头才能到。6英里开外,一柱水汽已经告诉我飞流直下的地方了。我进入一片树林,我快乐得心跳,还夹杂着恐惧,这大自然呈现给人类的最雄伟的景象之一被树林挡住了。

我们下了马。我们拉着缰绳,穿过一片片长满石南之属的荒地和一片片荆棘丛,到了尼亚加拉河边,距下面的落水处有七八百尺。我还不停地往前走,向导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站住了,险些碰着了水,河水箭一般飞速流过。它一点儿花不起,整个儿地顺着岩石的斜坡滑过去;落前的安静和落时的轰鸣适成对比。《圣经》常把人民比作大水;这里是一个濒死的人民,弥留之际被剥夺了声音,向着永恒之深渊直冲过去。

向导一直拉着我,因为我觉得仿佛被河水拖住,身不由己地想跳进去。我时而看看上游的河岸,时而望着下游分水的小岛,河水在那儿突然消失,仿佛半空中被切了去。

我茫然无措,又满怀莫可名状的赞美之情,一刻钟之后,终于到了落水处。人们可以在《论革命》和《阿达拉》中找到我的描绘。今天已有大路通往大瀑布;美国一侧和加拿大一侧都有旅店,瀑布的下面也有了磨房和工厂。

看到这如此雄浑的大混乱,我思绪万千,无法传达。我的幼年是一片荒原,我不得不杜撰一些人物来装饰它;这些人是我从自身中获取的,别处找不到,只我身上有。这样我就把对阿达拉和勒的回忆置于尼亚加拉大瀑布之畔,以表达忧郁之情。倘若人不是和命运与不幸紧密相连,那么,何以解释一道瀑布在大地和天空的无动于衷的面孔前无休止地下落呢?深入到此种水与山的孤独之中,却不知道跟谁谈谈这雄伟的景象!只一个人独对这波,这岩石,这树林,这激流!给心灵一个同伴吧,山丘的秀丽的装饰,水波的清新的呼吸,一切都将变得令人陶醉:白日的旅行,傍晚的更加温馨的休息,漂洋过海,在苔藓上安眠,都将使心中涌起最深沉的柔情。我让弗蕾达坐在阿尔莫里克的沙滩上,让西莫多塞坐在雅典的柱廊下,让白兰卡坐在阿尔汗布拉宫里。亚历山大走到哪里就把城市建到哪里,我则生活在哪里就把梦留在哪里。

我见过阿尔卑斯山间的瀑布和阿尔卑斯岩羚羊,我也见过比利牛斯山间的瀑布和比利牛斯岩羚羊,我没有溯尼罗河很远,去看它的瀑布,那不过是急流而已;我不说特尔尼和蒂沃里的那些碧蓝的地方,那是一方方废墟织成的高雅披巾或者诗人咏唱的主题:

湍急的阿尼欧河与提布尔的神圣树林。

尼亚加拉使这一切黯然失。我静观大瀑布,把它披露给旧大陆的不是我这样的无谓的旅行者,而是那些传道士,他们为了天主而寻求孤独,他们看见大自然的什么奇观,就跪倒在地,唱完了赞美的感恩歌,就坦然殉难。我们的教士欢呼美洲的秀丽风光,为它们洒下热血;我们的士兵徒手在底比斯的废墟上搏斗,向安达卢西亚举致敬:法兰西的全部天才就存在于兵营和祭坛的双重战法之中。

我牵着马,缰绳缠绕在胳膊上;一条响尾蛇在灌木丛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受惊的马直立起来,朝着瀑布后退。我的胳膊缠在缰绳里挣脱不出;马惊骇不已,一直拖着我。它的前蹄已然离开地面,后蹄蹬在深渊的边缘上,全靠腰的力量支持。我已无能为力,这牲口眼看着面临新的危险,不禁一惊,遂向转了个身。我若是丧命于加拿大的丛林深处,我的灵魂在最后的审判中奉献的是约格和拉勒芒神甫那样的牺牲、善举和功德吗?还是虚度的岁月、可悲的幻想?

(郭宏安译)

注释:

古罗马政治家,祖孙有大小卡图之称。

【赏析】

1800年,夏多布里昂以一部充满着浓郁的异国情调的小说《阿达拉》蜚声文坛,之后不久得到拿破仑的重用,从此开始了他文学和政治的双重生涯。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里这样评价说,夏多布里昂是“基督教道德的热情鼓吹者”,“感情炽热,而且野心勃勃”,是19世纪流亡作家的代表,法国漫主义文学的先驱。维克多·雨果少年时的宏愿就是“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作为法国18、19世纪之交的重要人物,他写了这部活人却作死人忆的《墓中回忆录》,夏多布里昂从中回忆了自己一段不同寻常的童年经历。

夏多布里昂是在严峻的环境中长大的。在记忆深处,他也许从来没有感受过母亲的温暖与父亲的慈。这位虔信宗教的母亲终日忙于各种社会事务,是仆人们的灾难;而那位格冷僻的父亲终日忙于恢复家族的地位,是仆人们的恐怖。最小的姐姐吕西尔终日郁郁寡欢,软弱的他却是她的保护者;在这个缺少的家庭里他们相依为命。他格孤僻,喜欢一个人玩,这与他的朋友杰斯里恰恰相反。杰斯里是个淘气到极点的孩子,总喜欢热闹,虽然经常惹祸,却总被宠着惯着。小勒没有他的朋友那么淘气,却总是遭到责骂和毒打。母亲偏他的哥哥,对他只有叹气和埋怨;父亲认为他身上有着夏多布里昂家族骑士的所有恶:“追兔子,酒鬼,好吵架”;老师也不满意他,对他“指责还伴有拳头”;而城堡里的人都认为这个年仅9岁的孩子是“残忍的人,圣徒亚伦从悬崖上清除的那些海盗的余孽”。总之,他是个声名远扬的坏孩子,没有人指望他将来变好。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变得忧郁、腼腆、不自信,“惯于在软弱、盲目和快乐的时候痛苦”。然而这个感情炽热的孩子不甘心成为他哥哥的影子,更不满足于受压抑的地位,他渴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因为他坚信:“天主做的事总是好的:指引我们的是天意,它规定我们在世界的舞台上扮演一个角。”

他渴望强大,渴望自由,渴望做自己的主人,永远不要被人管。而不断被人管着又促使他产生离开大家独来独往的强烈愿望。他到处游历,四处流亡,他沉醉于美洲的异域情调,投身于大自然的温暖怀抱。孤独和忧郁却又像一对幽灵从来没有放过他。当他面对尼亚加拉大瀑布时,他眼里的瀑布俨然不是远观之时的“一柱水汽”,更非近看之下的一泻千里,而是在孤独的“大地和天空的无动于衷的面孔前无休止地下落”。这种忧郁与孤独的体验与他早年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他其貌不扬,从青少年时代的经历来看,他似乎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文弱,孤僻,忧郁,但却对文字敏感,只有在文字的游戏里他可以得到满足感。童年的成长经历,也为他未来的人格打上了骑士的烙印。他的一生追逐名誉,渴望永恒。强烈的骑士荣誉感,使他成为法国式虚荣的代表,并因此受到过马克思的批判。

夏多布里昂的一生,历经动荡,充满波折,经历了法国路易十六王朝、拿破仑帝国、复辟王朝等历史时期,是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墓中回忆录》既是他的个人自传,也是对法国从1789年大革命到1848年革命期间动荡的法国社会的历史回顾。作为自传,他没有像卢梭那样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像蒙田那样为自己寻找一种生活的准则,而是把自己的经历融入描绘历史的广阔画卷当中。可以说历史赋予了这部回忆录以深度和彩。苛酷的家庭教育,格冷僻的父亲,忧郁孤独的吕西尔,不时感到死亡诱惑的少年,叱咤风云的拿破仑,法国的革命,王室的垮台,帝国的兴衰交织在一起。正如夏多布里昂自己所说,《墓中回忆录》是“我生活的时代之史诗”。他对拿破仑做出了公允的评价,他有伟大的功绩,带领法兰西走向强大;他的不可一世,又把法兰西人民带到了灾难的深渊,同时他自己也付出了帝国被颠覆的代价。

虽然是回忆录,但真实却不是他的准则,他只是写自己看来比较好的方面。有的时候是生活的真实,有的时候却是艺术的真实,但这并不影响这部书的价值。此外,夏多布里昂历来被人们称颂为写景巨匠。比如在描绘尼亚加拉大瀑布时,他运用了惯常的写景手法:对景物不做细致描绘,只是从大处着笔。他的文笔绮丽优雅,文风惊艳凄迷,被尊称为“法兰西第一笔杆子”。

(刘晓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