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特劳斯《献词》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炎热笼罩着整个欧洲,理查德在忧郁中醒来,夜晚又在忧郁中入睡。除了无聊,他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那不知什么原因而离去了的女友——汉娜写信,以期“把这份细致、令人吃惊的关于她不在时的记录交给汉娜”,“填补分手与重逢期间的空白”,使两人之间的“从未中断过的对话全过程得以恢复”。为此他甚至放弃了工作,“被抛弃毕竟是一种比阑尾炎要严重的疾病”。就这样,理查德过起了无所事事、苦思冥想的生活。他变得自我封闭,容忍肮脏,穷困潦倒。写信是他唯一的生活方式,感动汉娜是他唯一的追求,然而他很明白“最后只能感动连唯一的努力也失败的自己”。
【作品选录】
致H
一
文字在流泻。再也逃脱不了。
我信任了一个自我否定的人。
日子中断了,连他也碌碌无为。停止这样的游戏吧,一半的世界还在谈天说地、翻书看报或行十色十匆匆。
今天一分现钱都没有花,因为我又是足不出户。
我大声说: 我作为诱饵的书啊;但同时又说: 我给H的备忘录。
我被H抛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说起来难以启齿。我的字体令我羞愧难当。它表明我是个没有丝毫思想的人。我的字体让我觉得比一丝十不挂更难堪。没有十腿十,没有呼吸,没有衣着,没有声音。无声无息,一切都被消除了。尽管如此,仍是一个完整意义的人,因他的鬼画符式的字体显得干瘪而又畸形。他的文字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衍生物。圆珠笔墨迹、光亮的白纸,甚至连盲人的手指也十摸十不出来有什么不平整,构成了最后的布局,再次将这个家伙十团十团十围住。
据说老Z曾经是个作家,继《不确定小说》之后就再也没写出过什么东西,这并不是说,这期间他没写。相反,他不断地写,但什么也没写成。他复制他妻子五六年前给他留下来的信件,她几乎与他同甘十共十苦了一辈子。Z晚年创作的充满病态十爱十情的激十情作品,其实就是对她的手稿越来越十逼十真的模仿。他学会了从她手迹的起伏中,把她手的动作、臂的动作、整个身十体的动作,甚至是她的思想和感觉活动融会贯通。她的信件——原件大概不超过一打——现在却被没完没了地翻阅了无数遍,最后被原封不动地复制,以致连Z自己也无法从中找到他妻子所写信件的原件,而最终却把它们弄丢十了。语言的深处,语言错误,文理不通。在我们弄懂它的由来之前,我们宁愿胡说八道。
凭良心说,我跟这人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向他问候?时常看着他而不打招呼。这样对他的触十动会更大。
有时候,由于疲劳过度,目光会盯着别人的眼睛久久不能移开。而他不是很疲倦,对他来说,这似乎是意味深长。
并不只是那些事业有成的人喜欢说:“从来不会有什么事物能让我偏离自己的道路……”有自知之明的人也一样,恰恰相反,我只能说: 任何事情都能把我从自己的道路拉向崭新的道路。只有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我才会义无反顾地停止。
我曾担心她会离开我,她真的离开了我。再一次乖乖地从头做起。
她十警十觉地接待了我。但是,正如我所看到的,她打量我时带着那种明显的固执。“我是多么喜欢你呀!”她边说边后退了两步,因为她很害怕。
如今,我在一个失踪了的女人的直勾勾的眼皮底下打发时光。如果感觉稍微有所好转,我就会在她的目光里坐正并直十挺十挺地站起来。可是,我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就缩成一十团十蹲在她面前,我只是让自己苟且偷生,这还远远不够。
“回忆论坛”的喇叭声嗡嗡作响,正在镇定自若地回答人十群十中一个激动的叫嚷者:“安静,我的小哭死宝,安静!想一想看,到最后你会什么也没说出来,什么也没说。因为只有我才将会永远是你的喉舌。”
整天都闭着窗帘,透不进一丝光线。我无所事事。没有出路。开着台灯苦思冥想,这无外乎是对自己的愚蠢幻想和愚蠢安慰的一种思考。至于我的生活,在此表现为来世的一种现象,这种现象就在我的桌边,我成了它沮丧的工具。在这个降神会十所写的东西,人们几乎可以称之为传记: 在本体遭受打击之后,开始亲自记叙余生。
科学研究的意义首先在于揭露自身的失败。动摇十爱十情关系的力量,只有在爆发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一个提出分手的女人,运用的同样是自然科学方法,她揭示十爱十情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错误,认同十爱十情没有丝毫的神秘感,也不再有先前的幸福感,从每个相关的要素证明蒙骗的危害。
只有在它的巨大威力中,人们也许才能在平常的失败中有形地、有分析地体验到它的普遍意义。每个遭遇分离和打击的人,都把这些体验为消极和反常,他们认为只有厮守在一起才是积极的、平常的。事实恰恰相反,消极、失败、分手和错误说明了一种普遍十性十,数据和事实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主观上的最大失败最终确定了“平常”一词唯一可靠的经验价值,而且这个词相当不好接近。
汉娜走后,我卖了一张贝克曼的铜版画,作为艺术品,这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这幅作品是我多年前继承来的,把它保存在十共十同经济银行的保险箱里,以作应急之用。如今,德国表现主义者的这幅小小作品总算给我带来了一笔薄财——除去增值税和保管费十共十24 870德国马克。我想,不用上班,这下也可以够你潇洒一阵子的了。(“你可以享受痛苦!”)我把所有的钱都存入邮政支票账户,虽然没有利息,但是有一大堆方便。譬如,我连写字台都不用离开就可以通过邮差把现金送到家里来;前提是,清洁工N女士回家的时候把装有支票的黄十色十信封投进我的信箱。
从现在起,我还只有1 340。53德国马克。这并不是很多。当我为H而写作的时候,账户势不可挡地滑十向零。她现在靠什么生活呢?
写作的时候,我不由得意识到中断,我屈从于这种中断,却根本就不理解,中断的意义是什么呢?这种停滞的兴趣因何而起?开头,中断,结束。再一次从头开始: 开头,中断,结束。迅速开始,是为了迅速结束。
分离似乎就是一个分裂的家庭从正常的生活中撤退。“永恒的河流”在到处被截断。饮食变得毫无规律,影响排十泄,睡眠被恐惧和贫困所拉响的十警十笛击得粉碎;因此,写作成了一切便秘、分离和狭隘所渴求的中心。(我一直需要写作,这样我可以作些排解,不至于完全自我压抑……)
没有一种其他形式的失败,无论是疾病,还是堕十落或被炒鱿鱼,能像分手这样引起无意识中如此强烈而可怕的反应。它直接触十动并唤醒一切恐惧的源泉。它突然强烈地爆发,这绝非我们的生命所能承受的。
我喘十息着从一场短暂而窒息的睡梦中醒来。惊慌失措地意识到: 心脏不再跳动,停止了!你现在最后的机会就是醒来,正视现实,自己按十摩停止跳动的心脏!我说,你绝对不可能继续忍受这种状况。
没有什么比在结束一次二人对话后的独处更痛苦的。你一直听到自己在跟她对话!
有一次,我曾经读到过有关印第安人十习十惯的介绍,对方早已告辞和走远,自己还在说个不停。我现在就是这样。印第安人和我,我们不在乎通常意义上的距离;我们认为对方还能听见我们说的话,即使他已经远得看不见了。
我从来没有找到比对话更大的语言自十由和语言安全,对话是在一种肉十体欲十望的支配下进行的。愿望和记忆互相刺十激,一方在另一方的掩饰下兴奋若狂。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自我倾诉,仅此而已。取消对话像取消麻醉品。曾经兴奋的器十官生起病来,智慧、兴趣、愉悦、声音都会如此。
在无法进行丝毫想象时,我找到了一小段我可以偶尔沉浸其中的话语:“他们是在早晨相遇的,冉冉升起的太十陽十照在他们身上。”这跟以前的线锯细工没什么区别,而对自己则傻里傻气地弃之不顾。
特格尔监狱的一个囚犯以一种令我钦佩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是从N女士给我留下来的《晚报》上的一则特别报道中读到的。这个男子把两根铁丝接在牢间的插座上并伸进自己的双耳。然后,他赤脚踩进一片水渍里。人们奇怪这事为什么如此稀罕。或许是因为只有极少数牢间能提十供这种毫不费力地自十杀的可能十性十。
这个犯人已经坐了二十二年牢狱。第一次经济繁荣后不久,他杀死了一个生意上的伙伴,一个大蔬菜商。报道上说,他自十杀的前几天异常激动地放弃了他最喜欢干的事情: 绘制传统服饰。狱方称,多年来,犯人的艺术思维驱使他画风景画。可他却无法构思,而且始终拒绝根据提十供的样品临摹“自十由”的风景,他义无反顾地用这些样品画他的服饰画——没有一个有脑袋,都只画到颈脖根十部。我想,他的临摹水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会使仿制高手突然在自己的拙劣作品面前无地自容。可他不想成为一个临摹者,而且绝望地看到,他竭尽全力所收获的也将永远只是最大限度的相仿而已。他流露出对自己作为艺术家的行动自十由的绝望。他的周围全是牢间,根本找不到一条十内十心流亡之路。
索菲死后,诺瓦利斯每天都在审视自己的悲伤状态,非常解脱地把它写成了一本书。他在写作中避免任何十内十心反省和任何复合句。好像他可以通过简练的新闻式语句和简练的语言排解自己的痛苦、重新振作起来。“(五月)六日……我可以对我的忠诚、我的眷恋感到满足。我像昨晚一样惬意地躺下来,但不是在床上——我很不平静……(五月)八日、九日、十日。关于前天,我已经不很清楚——不过,跟平常一样。昨天一早我和卡(莱斯)·阿(姆特曼)乘车来到这里。下午,我翻译了一点贺拉斯的东西——具体已记不清楚了。今天,我准备出去——刚开始除了翻译什么也没做。我感觉很好。饭后,我在花园里美美地散了一回步——天气晴朗——对她进行了一番生动的回忆——然后又工作了一会儿——散步——采十花放到她的墓前。我感觉很好——尽管有点冷——可是我还是哭了——夜晚很美丽——我在她墓前坐了一阵子——守墓人鸣铃下班——后来我就回来了——记下上述这些——回到桌边——晚餐后我又很激动——我坐着嚎啕大哭;我跟马歇尔说话。晚上和霍普特曼东聊西扯。”
六
邻居家所有的窗户每次都传来叫喊声、口哨声、感叹声和女人的尖十叫十声,只要欧洲锦标赛中联邦德国队对捷克斯洛伐克队时德方进球。足球赛时,女人们发出尖厉刺耳的叫喊。但愿她们不必为做十爱十时发出这样的喊叫十声而羞愧!她们绝不会在她们男人面前、在床上把眼睛睁得像现在为德国人进球而陶醉时这么大。
念念不忘地惦记着N太太,那个女清洁工,她现在再也不来了。我一直把她每周来做一次清洁当作是对H的一道纪念程序,而我现在做不到了。她很喜欢H,她们同年。
不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二十五岁,却像是H的母亲,就是说,没有个人的年龄,而是一种社会阶层形象,享有市民居住权的女无产者,一种特殊产物: 在七十年代中期的柏林。一个渐渐拥有社会根基的人,没有一种行为没有解释。一切剩余十精十力,所有欲十望都被投入到改善平庸之中。没有情十欲。嫁给了一个比她小两岁的高速铁路乘务员,她说他蓄着披肩长发,请病假追随滚石乐队在德国的巡回演唱会。同时,他能说会道——他太太把这一点延伸到这儿来了——足以触十动一个背井离乡者的政十治情绪。其实,这肯定会给他在高速列车上带来不便,因为那儿工作着许多电车集十团十的铁杆追随者。他或许和大多数人一样,十内十心深处的政十治混乱得一塌糊涂,根据具体环境和自身情绪选择不同的政十治方向。在家里,他常常滥用右翼命令语,不知怎么的,属于男人在家里时的那种十性十别优势;与同事们在一起时,他有一种同样强烈的需要,理智而带有阶级意识地说话。
一个姿十色十撩人的女人。每个字都是对男十根的刺十激。只要她在这儿,就只有她说话的份。我又不可以对她有什么表示。怎么对她呢?我让自己满意于她的工作并感谢她。汉娜坚持雇用这个女清洁工。我真的可以庆幸不用再看她那鲜红鲜红的聚酯十裤十子了。腋窝下的汗水一直渗到十胸十脯,十湿十漉漉的,那不是因为情十欲,而是因为她的肉十体消融了工作的自我感觉。
从来不笑,从来不问,总是这种对倾听惊慌失措的恐惧: 只有在她自己的滔十滔十不十绝中,她才觉得安全可靠。她的看法没完没了。一种看法接着一种看法。从来不加观察,不假思索,不作解释,无所畏惧。她总是说些正确的东西,如果有人提问,她就把正确的东西重复一遍。她常常一句话和另一句话自相矛盾。但是她没有意识到。在她看来,自相矛盾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刚刚还在说“烦躁得要命”,几秒钟之后,她又说“不想太安静”。她说的话可以不顾事实地并立。像电视一样,她传播了大量断简残编,所有的都不相匹配,汇集而成为荒诞,威胁地游离于严谨而有规律的生活方式之上。再者,我从没遇到过像N太太这样的人,把语言如此无耻、如此功利地用来强化自己的自信。
我敢肯定,她从来没有笑过。即使在家里也没有。她既不懂难堪,又不懂放十荡。她是绝对引十诱不了的。什么都诱十惑不了她。她不贪图舒适的生活方式。无法想象她会因为另一个男人离开自觉意识,但是阶级觉悟很淡泊。她看透了阶级社会,知道自己属于哪儿。这就是说,她说,其他所有人都属于阶级,而我属于家庭。
为什么这位少十妇丧失了所有的魅力?我无法作出任何解释。这期间,我已经眼花缭乱,因为事关人为的、被动的损失,不是一种物理上的短缺(她并不丑陋、畸形或诸如此类)。我坚信每一个人的自然本能,表现得十性十感,去引十诱,引人注目,坚信十性十欲与语言之间的象征行为,乃至被两者挑十起和促成的一种带有可解释十性十企图的无意识的能力。
为什么N太太丧失了这种能力,为什么我也丧失了它?我至少得好好理一理思维框架。她: 从出生起持续不断地偏离自我。我: 通过教育、学徒和一份沉浸于书海的职业一直备受呵护。通过书籍,我从尚未实现的邪恶的愿望中十浪十子回头。她: 为兄弟姐妹、家务、工作、孩子而十操十劳——总是为别人忙忙碌碌。我: 没有兄弟姐妹;奢侈而且教条地独处。她: 绝对需要启蒙,生动的智慧必须摆脱僵化的信念。我: 启蒙过度、受制于人。她: 社会要求早就得以满足,嫁给她丈夫,十爱十她的孩子。我: 周围没有一个人。对H的十爱十是我的全部社会需求。她: 对社会衰退的恐惧几乎占用了她所有的能量。工作、采购、消费,谈论这些——如果真的打开话匣子,她几乎没有剩余的十精十力留给情十欲或对金钱的欲十望。“十性十爱十”一词对她来说自然而然地意味着社会的最低阶层: 十妓十女。我: 害怕下滑?很难说。眼下,我需要经济崩溃。渴望贫困化:“只有当你真的一无所有时,你才能被发现。”她: 肉十体超负荷;作为工作工具的同时又是十性十工具;因此,肉十体的自我意识等于零。我: 肉十体只是一袭破旧的衣装,破烂不堪,静止不动,肉十体死气沉沉;因此,肉十体自我意识和独十裁专制萌发了一种动荡不安的自负。她: 看电视的时候比我理智多了,对某些节目态度鲜明地赞成或反对;在这部作为传媒的机器面前毫无畏惧;最喜欢的节目: 动物片、系列侦探片、流行音乐排行榜、“优秀喜剧”。我: 看电视只是为了多一些光亮,为了远方、河流和过去,冒着恐惧和厌恶的侵袭,像一个巴洛克时期的人面对世界地图。她: 丧失了十性十爱十本能,尤其是对陌生男人的兴趣——因为她无休无止地追求她业已拥有的东西,否则她会丧失把握住它的十精十力。我: 通过压抑摧毁这种能力。
这种需求处于真空时的一种十内十向爆炸,源于惦念、写作、不用眼、不动嘴、没有出路。情十欲的目光试图在极其细微的差别中找出那个有趣的陌生人。人不会十爱十一个人的全部。直到他的自我特征自我崩溃表明利益已经实现,他才会让自己停止。他最重要的东西消逝了,这不是他的面部表情,不是偶像,不是肉十体上的一个美丽部分;无法享受,只能堕入情网。这也许不再是一个人们立马就能听懂的十习十语,“她被另一个人拿走了”;或者一种毫无痛苦的惊讶,好像她自己偏偏说了些难以置信的话,而陌生人偏偏要为自己的感觉大吃一惊;或者一个不经意的手势已让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被触十动的脉搏。一见钟情。人们看到: 这些年来抓住你肩膀的就是这只手。
十
理查德在奋笔疾书。每天七到八个小时,被无数次的短路打断,他总是设想H是他的读者,正因他文字的威力而颤十抖。有时候,他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被深深的绝望所麻痹,想再一次另辟蹊径地从头开始。然后,他又突然因为在期待的快乐中匆匆忙忙地不够迅速而恼火,便去掉有些晦涩的字句,比原先计划的要早。因此,他一方面必须考虑到形式和作用,也许比职业作家还要仔细,但另一方面,为真诚起见,他又不时地服从被激起的创作无意识,这种无意识创作不需要任何人做读者。
他已经超然于别离的王国,什么事也干扰不了他。他没有兴趣理会时间问题。他只能通过电视介入公众生活大事,或者不去介入。正确无误的经验、根深蒂固的理智十习十惯又融合成非同寻常的不成熟、恐惧和愚昧。有时候,他像醉汉一样迟钝,试图欺骗自己说他的政十治道德已经陈旧过时。但是具体的他却无从说起,因此只能形成一种空洞的、哲理十性十的喃喃低语……“所有一切首先都是异化,强烈的血统关系,从手到头,十内十心的宁静唯有通过合理的国民经济……”
每天晚上大约五点半的时候,他就坐在电视机前盲目而焦急地反复调换频道,直到深更半夜没有节目为止。成为二百万忘记一切的观众中的一员,这给他一丝安全感,他们与他处在同一个发射范围,同样形单影只,对同一事件袖手旁观。新闻节目,总是“今日新闻”,总是“新闻联播”。但他还是连一条报道也记不住;只要一关上电视机,所有一切都像幻觉一样一去不返。只有在消除对某人、某个身十体或某张嘴的所有反感之后,他才会沉浸到这种使他完全非政十治化的电视谵妄中。唯有在观照文学的时候,他才感到自身的活力。与纷乱的幻觉相反,文字这个最伟大的强化者、被他偏十爱十地称为“刻划”的写下来的语言具有何等意义!这种语言毫不含糊地陪伴着他本人进入悲伤的旅程,而且把他从遥远的个人处境与它的“公十共十财产”联系起来: 所有说德语的人的语法,通过这些人他得以保持成熟,尽管如此,他还是呻十吟、扭曲。能够标准地使用这一语言常常使他备受鼓舞,有时甚至令他喜形于十色十,然后继续沉浸在快乐里,好像在超然物外地谈论他写的东西。
在他一动手就几乎失败(从冲马桶到夜晚拉窗帘)的情况下,哪怕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德语句子自动地——一直是自动!——准确形成,也会使他感到安慰。打上句号之后,他审视并检查眼前的句法形式,就像木工打磨一件家具的棱边。每个句子就绪之后离他而去,都得到一番特别的祝贺,譬如把灯罩、地毯、窗框归于一类,只不过这是他自己创立的,因而更加得心应手(简单而十抽十象的句子使他的体会最为深刻。“时间在静静地流逝”真是无聊透顶,而“老头儿把帽子给丢失了”其实也是一无是处。渲染或叙述十性十的句子引申出另一层含义,超越和排斥句子本身)。
理查德的素材是他的自身状况,一种众所周知的痛苦,相对来说无关紧要,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他绝对没想通过写作从中解脱。他不是在叙述,而是在期待!他因此而寻求一种有可能使他长期忍受这种状况的排解方式,因为放弃这种状况就意味着永远放弃H。所以,开头、速写和刻划其实都是在拖延时日地编造书本,他进行编造,最初是为了从中有所收获,从而不必放弃,也不致失败,像叙述十性十的回忆录时有发生的那样。
一旦分手的日子结束,他一直把这次分手看作是暂时的——他想把这份认真细致、令人吃惊的关于她不在时的记录交给汉娜,这应该会填补分手与重逢期间的空白,然后使从未中断过的对话全过程得以恢复。
(陈靓译)
注释:
指汉娜,是其德文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下同。
指二战后德国五六十年代的经济复兴。
【赏析】
这是一篇很让人纳闷的中篇小说,几乎没有故事情节,仿佛一个人的梦呓。
小说开篇从大的背景——整个欧洲的炎热,聚焦于个体的忧郁,从而奠定了整篇小说的基调。一个“炎热”、两个“忧郁”奠定了整篇小说沉闷、忧郁的气氛。主人公理查德——一个平时养尊处优的书商一点点蜕化成一个古怪、无聊、肮脏、猥琐、颓废的人。给他那不知什么原因而离去了的女友——汉娜写信成了他唯一的生活十内十容和情感寄托。
这个人因为失恋而给自己找到了无所事事的理由,“被抛弃毕竟是一种比阑尾炎要严重的疾病”。他不辞职,不请假,也不上班,靠变卖收藏维持着生活。无所事事让他变得无聊,同时也让他变得敏锐;失恋让他变得忧郁,同时也让他变得敏十感。他去理发店打发无聊的时光,“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旁边那张沙发椅上,伸出左手让一位年轻的女理发师给他修指甲”。理查德在夸夸其谈中度过了他的早晨。“中午前后,他乘坐一辆公十共十汽车去铁路的动物园站”。“动物园里,背十陰十处的一条长椅上”,管理员在洒水,一个母亲一边织十毛十衣一边照看着孩子,先天痴呆的小孩则在观看长颈鹿……世界忙忙碌碌,而他却感觉到自己是一种虚无的存在。他开始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汉娜写信。
如果说他的现实生活是单一枯燥的,那么他的十精十神生活则多姿多彩。过去、现在、将来交织在一起,调成了苦艾酒。他给汉娜写信,与其说是为了重新赢得她的芳心,不如说这是他在反省生活、观察世界、思考生命,因此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小说中充斥了很多似乎游离于小说情节之外的一些片断,如Z作家的故事、囚犯的自十杀、诺瓦利斯的生活、弗里茨的遭遇、N女士的十性十情、对一个十妓十女的古怪行为的思索、屠格涅夫的小说、但丁的《神曲》……这些小片段,似乎游离于小说主人公的生活之外,但是它们丰富了他单一的生活,是理解他的生命状态的一种媒介。有人称之为“施特劳斯的碎片”。作者曾讲过一个考古的例子,人们想把挖掘出的碎片拼成一个罐子,也确实做到了,但是经过测试发现这些碎片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如果我们将(碎片)重新拼接起来,我们将自己决定,其中哪些要保存下来,哪些要永远地被毁掉”。可见,碎片不存在可还原十性十,但也不是孤立的、游离的,它们之间还是存在关联,只不过这种关联不是线十性十的、因果的,而是互文十性十的。因此,理查德脑海中的碎片看似孤立的、无意义的,其实它们都以理查德为中心,担负起诠释他的生命意义、把握他的十精十神世界的重任。
理查德刚刚大声说完“我作为诱饵的书啊”、“我给H的备忘录”,紧接着就出现了Z作家的故事,这个老作家通过模仿去世的妻子的手稿写出了自己的东西。可以看出,与其说理查德的信是“诱饵”、“备忘录”,不如说是理查德渴望通过回忆汉娜达到回忆自己、思考自己的目的,原来他的失恋并不是毫无意义。
N太太“现在再也不来了”,而理查德却“念念不忘地惦记着”这个女清洁工,她和汉娜同年,“二十五岁,却像是H的母亲”。理查德念念不忘的明明是汉娜,怎么开始想念起N太太了?在理查德眼里,这位少十妇丧失了魅力。他一步一步地分析N太太丧失这种能力的原因,这不正是在分析自己为何丧失这种能力吗?
失恋(痛苦)→写信(寻找痛苦的解脱)→写信不能达到感动汉娜的目的(痛苦)→通过碎片互文为写信寻找崇高的理由(自我解释、自我升华)。小说借助于一种普遍经验——失恋,从不同角度一步步写出了理查德随着汉娜的离开,一天天远离现实世界,进入一个虚拟世界,肉十体越来越萎十缩,十精十神越来越深邃。主观感受成了他把握现实世界的媒介,从而为他单一枯燥的现实生活找到了一条多姿多彩的出路,为他苦闷忧郁的心灵打开了自我释放的窗口。
从通俗角度说,《献词》讲了一个失恋的故事;从理想角度说,《献词》讲了一个人追求唯美的故事;从哲学角度说,《献词》升华了人的普遍经验,即通过主观感受把握现实世界。
(王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