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吕麦
五德老汉家门外,姑一娘一撅一着嘴拽着媒人跑了。老汉知道又没指望了,老汉的眉又锁起来了。
老汉愁啊,眼瞅着儿子二十好几赶三十的人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上。儿子模样生得周正。每回,人家姑一娘一一见儿子的人就乐意,可只要来家里一看,一个个都像点水的蜻蜓即刻就飞了。家里没个像样的房子啊!一家三口挤在两间土坯房里。这年月穷不怕,只要人肯吃苦就有活路。父子俩种地之余,起早贪黑,去江边网点鱼虾挣点外快。可房子是大事,不是一个钱两个钱就能建起来的。谁家姑一娘一愿意嫁个没房的主,吃苦受累一辈子啊!所以,尽快建一幢房成了老汉的心事。
太一陽一快落山了,老汉要去江边起一趟鱼网。顺便捡一袋柴禾回来。老汉拿上挑网的竹竿,腋下夹个旧蛇皮袋子,沿着高高的堤岸向江边走去。一路捡拾潮水退落时留在河滩上的朽木。老汉眼睛只顾搜寻沿路的柴禾,没提防脚下绊了一下。老汉以为是踢着土疙瘩呢,用脚踹了一下。没曾想那黄泥块似的物件,“噗啦”裂开一口子,露出一角蓝一色一来。老汉心下嘀咕:这是个啥东西?遂好奇地弯腰抓起来一看。乖乖!老汉叫一声,连忙捂住嘴,像作贼似的环顾左右前后。小一腿一直打晃心里直哆嗦,把那东西塞一进脏兮兮的蛇皮袋里,转身向来时的路上走。一回家,老汉就钻进了灶房。好半天才出来。那光景就跟虚脱了似的。儿子连忙倒了一杯糖水给他。老汉啥也没说就睡下了。
第二天,老汉再去江边的时候,路还是那条路。可老汉却走得紧张兮兮,跟路上埋了地雷似的。老汉心慌慌地下了江堤。江滩上,一个矮矮的中年男人,一双凹陷的眼睛盯在地下来回逡巡。一听见脚步声,男人仿佛见到救星似的,一把攥一住老汉的胳膊,用广东普通话急切地说:请问大爷,有没看见一个牛皮纸包?老汉嘴张成个“O”字站在原地。“我买鳗鱼苗的十万块啊,昨天搭老乡的顺风船在这里靠岸,住进旅馆的时候就再找不到了。这钱是家里的房子抵押贷一款来的啊!要是没了,我就要跳江了哟!男人边说边定定地瞅着老汉。老汉像个雕塑,望着前拥后推的浑浊江水想心事:原来是个广东佬,三岁孩子都晓得广东佬有钱!料峭的寒风吹得老汉打个寒噤。老汉掖了掖身上的旧棉袄,胳膊摇成风中芦叶似地说:不晓得,我昨个没来这块。男人眼神黯淡,兀自向前继续找寻去了。
第三天一早,老汉正在菜地里浇水。儿子火急火撩地跑过来嚷嚷:爸,江边漂着一具一尸一体,派出所正往起打捞呢。快去瞧瞧吧。五德老汉心里咯噔一下,肩上的水桶就滑一到了地上。老汉没敢跟着儿子去江边瞧热闹,蔫蔫地回了家,像打摆子似的倒在床上。脸一色一煞白。
秋天,老汉家的两层小楼竣工了。老汉常对着漂亮的新房子发蒙走神。有时还会有两滴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流向嘴角。房子风干了半月,老汉翻日历选了个好日子“进蛰”了。“进蛰”那天,老汉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多喝了几杯酒,忽然就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嘴里颠三倒四地咕噜:兄弟,我对不起你啊!哭着哭着就跌跌爬爬往江边奔。众人拦也拦不住,只得让儿子跟在他后面。老汉跑到江滩上,“扑通”匍匐在地,对着江水捣杵似地磕头,嘴里“窝哇窝哇”不知道叽咕些啥。老泪沿着脸上的沟壑,跟雨似的淌进嘴巴里,滴在烂泥地上。儿子过来扶他。他像得了臆症一样,使劲地捶打自己的一胸一口,揪自己的头发。
来年正月,儿子在新房子里娶了个漂亮能干的儿媳妇。两口子很是孝顺老汉,不再让老汉去江边捞鱼一摸一虾。可老汉偏天天往江边跑,而且时常整夜地不睡觉,人一天比一天瘦得厉害。
那天,老汉拎了一大捆冥币又踽踽地去了江边。正在江边起鱼网的儿子瞥见了,悄悄地躲在一旁看。老汉眼神痴呆,一边走一边叽咕。走到江滩上“扑通”一声跪在烂泥地上,呜呜咽咽地对着江水念叨:兄弟啊,兄弟啊,我来给你还债了!呜呜。
儿子见老汉越哭越伤心、悲恸欲绝的样子,忍不住跑出来问:爸,你给谁化纸钱呢?
老汉一抽一抽一鼻子,耸一动着肩膀,用树枝拨一弄燃着的冥币说:哦,就去年在这里打捞起的那个人啊。异乡鬼可怜呐!
老汉拨一弄火堆的手,停滞在半空。满含泪水的眼直愣愣地瞅着儿子。慢慢地,老汉原本跪着的身一子,像一一团一破棉絮似地瘫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