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富平少侯·七国三边未到忧》原文、赏析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这是一首托古讽今之作。“富平少侯”,指汉代张安世的孙子张放。张安世封富平侯,张放幼年即继承爵位,并深得汉成帝宠幸。成帝常与放微行出游,俱称为富平侯家人。按照题目,这首诗是讽刺贵族少年的。但如果真是讽刺一般贵族少年,诗人完全可以直说,不必托古讽今,更不必用“富平少侯”这样生僻的题目。诗中也没有涉及富平少侯本人行事。细按诗的开头和结尾,这个“富平少侯”也不象一般的贵胄子弟。那末,这首诗究竟是讽刺何人?清代注家徐逢源说:“此为敬宗作。帝好奢好猎,宴游无度,赐与不节,尤爱纂组雕镂之物。视朝每晏,即位之年三月戊辰,群臣入阁,日高犹未坐,有不任立而踣者。事皆见 《纪》、《传》、《汉书》:“成帝始为微行,从私奴出入郊野,每自称富平侯家人。而敬宗即位年方十六,故以富平少侯为比,不敢显言耳。” (清冯浩 《玉谿生诗集笺注》 引) 他认为这首诗是借富平侯来讽刺唐敬宗的。这一论断,有理有据,已为冯浩和当代学者周振甫、刘学锴等先生所赞同。

晚唐的封建君主,大都政治上昏愦腐朽,生活上奢侈糜乱,使国势日趋衰败。李商隐出于对国家、人民命运的关怀,写了许多借古讽今的诗篇,讽刺的矛头直指当时的最高统治者。这些诗有一部分是采用七律写成的。七言律诗的格律限制最严,但诗人却得心应手地驾驭这一格律精严的诗歌形式,写出讽刺尖刻、构思缜密、措辞婉曲、意境含蓄的佳作。《富平少侯》很能体现这些艺术特色。

首句“七国三边未到忧”,仅七个字便高度概括了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并对敬宗李湛作了含蓄的讽刺。“七国”,指汉景帝时吴、楚、赵、胶东、胶西、济南、淄川等七国叛乱。这里借喻当时的藩镇割据。“三边”,指战国时燕、赵、秦三国与匈奴统治区邻接,常须防备匈奴的入侵。这里借指当时吐蕃、回鹘、党项等部族对边境的侵扰。“未到忧”,指少年登基的敬宗,还未成长到懂得为国事忧心的年龄。正当晚唐国势岌岌可危之际,统治集团却推出了这样一个愚昧无知的少年皇帝。这既表现了诗人对这个无知少帝的讽刺,也流露出他对封建世袭制度的质疑。次句借张放十三岁袭爵,点醒敬宗十六岁即位。诗人妙用逆挽笔法,先突出国势的险恶和敬宗的童昏无知,再交代敬宗少年袭位。这就避免了平直,而使诗一开篇便有一股突兀劲峭、扣人心弦的气势。在诗的发端以逆笔取势的手法,正是李商隐所擅长运用的。

中间两联具体揭露和讽刺敬宗的穷奢极欲和愚憨无知。颔联上句 “不收金弹抛林外”用韩嫣事。《西京杂记》载: 韩嫣好弹 (tan谈),常以金作弹丸,所失者日有十余。长安为之歌谣:“苦饥寒,逐弹丸。”儿童闻嫣出弹,常随之拾取弹丸。诗人写韩嫣对贵重的金丸毫不珍惜,任其抛弃林外,正是讽刺敬宗奢侈好猎、宴游无度,对臣下的赏赐毫无节制。《通鉴》 长庆四年正月载: 敬宗即位后即“赐宦官服色及锦彩金银甚众”;又宝历二年六月“宣索左藏见在银十万两、金七千两,悉贮内藏,以便赐与”。如此奢靡,与韩嫣“不收金弹”不是同出一辙吗?下句“银床”,即银制的井上辘轳架。语出 《乐府诗集·淮南王篇》: “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诗人以“不收”和“却惜”、“抛”与“在” 四个动词,将上下句巧妙地联接起来,使句意一纵一收,转折迭宕,从而含蓄地表达讽刺之意。请看,这位“富平少侯”将金弹随意抛弃不收,而对安置在井头不会丢失的银床,反而爱惜不已,念念不休。如此该惜不惜、当着不着,不是十分憨愚可笑吗?动词和虚词的灵活运用,使这一联诗脉络流转,情致委婉,在辛辣的讽刺中又透出几分幽默,活画出少年皇帝的昏愦无知。颈联再从宫室陈设的华侈,讽刺敬宗耽爱锦绣雕刻,征求无度。“彩树”,指华丽的灯柱。“绣檀”,指套着锦绣的檀木枕头。锼 (sou),刻镂的意思。这两句说: 华丽的灯柱上环绕着层层灯烛,象明珠交相辉耀;檀木的枕头外罩着锦绣,枕中回环镂空,就象精美的玉雕。上一联,主要借事象的对照和虚词、动词的灵活运用,曲曲传出讽刺揶揄之意;这一联,侧重于对绮艳精美的物象的客观描绘,将针砭之意暗寓其中。“彩树转灯”和 “绣檀回枕” 状物工巧而生动,令人目眩神迷。诗人又借“灯”、“枕” 暗渡到尾联写敬宗的荒淫好色。针线细密,不露痕迹,正显出诗人构思严谨,一丝不苟。

尾联讽刺敬宗终日沉缅声色,不问朝政,给这个昏愦天子的形象再添上了传神的一笔。“当关”,守门人。“侵晨客”,破晓而来的客人。“莫愁”,古代女子名,洛阳人,后嫁卢家为妇。梁武帝萧衍在《河中之水歌》 中有“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之句。一说石城人,善歌谣 (见 《旧唐书·音乐志》)。关于敬宗荒淫逸乐,不忧国事,苏鹗 《杜阳杂编》 载:“宝历二年,浙东贡舞女二人,曰飞鸾、轻凤。帝琢玉芙蓉为歌舞台,每歌舞一曲,如鸾凤之音,百鸟莫不翔集。歌罢,令内人藏之金屋宝帐。宫中语曰:‘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当时浙西观察使李德裕献 《丹扆》六箴,其一《宵衣》 就是谏劝敬宗很少上朝或很晚上朝的。李商隐这个结尾讽刺得入木三分,又很含蓄。他不直说“从此君王不早朝”,而是说 “当关不报侵晨客”。表面上是说守门的人不给清晨到来的客人通报,骨子里是讽刺敬宗因为耽溺女色,连早朝奏事的臣僚都拒之门外。他也不直写 “一朝选在君王侧”,却写“新得佳人字莫愁”,有意用民间女子莫愁,避开宫廷典故。这一联还巧妙地运用倒叙笔法,先写后果,再点出原因:而君王不上早朝的原因,不过是“新得佳人”。这又形成了轻重倒置,使讽刺之意更显得尖刻冷峭。

这个结尾作为全篇的点睛之笔,还因为它与首句 “七国三边未到忧”前后照应,加倍一层地讽刺敬宗当忧而不忧,有愁而不知愁。诗人在 《陈后宫》一诗的结尾讽刺陈朝宫廷“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这里的敬宗也是一个“无愁天子”,却偏偏宠爱“莫愁佳人”,真是醉生梦死,昏庸至极!“莫愁”二字置于全诗最末尾,格外深警。我们仿佛听到诗人深沉的慨叹:君王有愁而不知愁,必然酿成更大的忧愁。今日的 “莫愁”,正孕育着将来的深愁。在尖刻的讽刺之中,流露出诗人对于荒淫之主必定招致亡国之祸的清醒认识和深深忧虑。

这首诗虽只八句,却通过真实丰富的细节描写,以多角度、多侧面地刻画出一个荒淫误国的封建昏君的形象。而且这个昏君的形象,又是在 “七国三边” 内忧外患交集的典型环境中突现出来的。在抒情短章中勾勒出如此神态栩栩的完整的昏君形象,并予以辛辣的讽刺,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并不多见。这就足以显示出诗人深刻、独到的现实主义艺术概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