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原文、赏析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刘熙载《艺概·诗概》独推李商隐诗“深情绵邈”,这首悼念所爱者的小诗便是一篇很有代表性的佳作。关于诗所悼念的对象,论者有两种不同的意见。冯浩 《玉溪生诗集笺注》 以此为艳情,不入编年。其曰:“前有 《荷花》、《赠荷花》 二诗,盖意中人也,此则伤其已逝矣。”张采田 《玉溪生年谱会笺》 系本诗于宣宗大中十年(856),其曰:“此亦追悼之作,与 《赠荷花》等篇不同,作艳情者误。”细味 《荷花》、《赠荷花》二诗知其人为歌者,诗有怜香惜玉之意,而本篇语浅情深,庄重沉痛,情味自别。集中唯悼念亡妻王氏诸什与之最为切近,诗当为王氏所赋。

这首七绝虽都是律句,但句与句之间不尽符合粘对规则。作者故意让一二句之间不对,二三句之间不粘,并采用其独擅的字句重用的手法来叙事抒情。冯浩赞此“调古情深”,正说出了这首以律句所写的古绝,声调感怆悲凉,情思缠绵哀痛的特点。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诗一开头就用缓慢沉重的语气喃喃诉说起作者内心的憾恨。上、下句七字中有四字重复,类似的字句重用令人想起其七绝名篇《夜雨寄北》中关于 “巴山夜雨” 的吟咏,读来自有回环往复、似直而纡的情韵。这两句赋中寓比,把无情的曲江荷叶化为有情之物,仿佛荷叶的春生、秋枯都与诗人的哀思有关。句中春生、秋枯,恨生、恨成映衬对比,更丰富了诗的内涵。这样,诗的前半从语气、字句、修辞、写法诸方面无不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悼亡的沉痛感情。类斯情事在义山的悼亡诗中颇有可印证者,取以参读有助于对本诗内容旨意的理解。《房中曲》 云:“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大中三年(849)春,王氏已患病。时义山因府主郑亚被贬,罢桂管幕职落魄返京。夫妻久别重逢,无语凝噎。了解义山长年飘泊,依人作游的经历,自会对其诗中 “春恨生” 的含意有较具体切实的理解。第二年,诗人为生计所迫,又不得不奔波千里,到徐州卢弘止幕府。《房中曲》 又云:“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大中五年 (851)春,义山徐幕罢归,补太学博士,在京与爱妻一起度过最后几个月的光阴。不幸王氏于秋天病殁。“柿叶翻时独悼亡”、“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这些悼亡诗名句,正可说明其“秋恨成”所指为何。“人世死前惟有别”,义山伉俪情深,却为着仕途生计夫妻常常在分离中,王氏遽尔病逝,这给诗人留下多大的憾恨。只有知人论世,我们才会比较确切地把握其中叙事抒情的内容。

“深知身在情长在”一句无限凄惋,将前两句所蕴含的绵绵深情推向无以复加的诗境。如此一往情深的悼亡语,正如其作于东川的《属疾》诗所云:“多情真命薄,容易即回肠。”他也只不过暂存人世,最为伤心的是常常触绪成悲,哀思难禁。不过,这一句显得更为沉痛哀绝,唯《无题》诗中“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千” 的至情之语可以仿佛。诗情亦由此臻于极至的境界。

前三句是至情语,结句则新境再展,转用婉曲语作收。又值幕秋之时,衰病垂幕的李商隐独游曲江,闻声起哀,触景伤情。“怅望江头江水声”,他似乎在怅望水声,而不是在听水声。表面的视、听错乱,深刻地反映了他内心的怅恨茫然。通感所谓声入心通,这里正说明其听觉、视觉、感觉的交融沟通。诗人所视、所听并不真切,唯是思潮翻腾,哀痛难忍。曲江流水引起他前尘如梦的回忆,往事难追的怅恨,逝者如斯的叹息……诗戛然而止,却如曲江流水有悠悠不尽之势。

末了说一下本诗的系年问题。王氏于大中五年秋病故。是年秋冬之际,义山赴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前后凡五年。大中十年冬,柳仲郢被命入朝,义山随柳氏返京。第二年春上抵达长安。《冯谱》谓其“似十一年春初方还京”,是也。大中十二年春,义山已病殁于郑州。由此推之,本篇当为义山大中十一年秋暮独游曲江之作。张采田系于大中十年是不够确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