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曲江·望断平时翠辇过》原文、赏析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一条江代表了一个近三百年王朝的兴废,切实一点说,它还不是真正意义的江,而是一个人工湖泊,这就是唐代长安游赏胜地——烟水明媚,波光敛艳的风景区曲江。

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处。汉武帝所造。因池水曲折,称曲江。唐玄宗开元年间重新疏凿修建,扩大了水域面积,池水澄明。四岸皆有行台宫殿,花卉环绕,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恩寺。为当时京都第一胜地。安史之乱后,曲江荒废。唐文宗很想恢复升平故事,派军修治曲江,重设楼台亭阁。并于曲江亭大宴群臣百官。甘露事变后,曲江再度荒废。

李商隐是写咏史诗的能手,曲江的兴废不能不在他的诗中反映出来,这首诗写于 “甘露之变” 的第二年春天,沉郁悲凉之中,颇具黍离之慨。

诗的前四句追感玄宗与贵妃临幸时事,起笔很悲凉。诗人刻意渲染曲江今日满目枯寂萧条的景象。笔墨之间却隐藏了这里昔日烟柳繁华之迹,让人寻见。“望断” 指极目望而不见。“平时”即太平盛世之时;“翠辇”是用翠羽装饰车盖的御驾。当年拥有大唐江山的一代帝王唐明皇和杨贵妃,经常在锦衣侍卫的簇拥下乘御驾出游曲江。那时的曲江,可以想见,细柳新蒲中,楼台掩映,堤岸彩幄翠幬,殿内珠帘绣柱,园内花木生辉,一派繁华风流景象。而今这一切皆由 “望断” 一扫而成为遥远的过去,迷茫不见了。荒草丛生中,只听见有鬼的悲歌在凄绝地唱着。《晋书·乐志》 记载:“《子夜歌》 者,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孝武太元中琅邪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传说因 《子夜歌》 过于悲苦,便有鬼附魂其上唱这个歌。这显然是个迷信说法,但却再也生动不过地描绘出曲江悲凉中更带有肃杀凄厉的环境气氛。追怀往日,玄宗与贵妃游乐曲江,曾在芙蓉苑仰射比翼鸟,来传达爱的深切。安史之乱,唐玄宗在马嵬坡为八军所逼,赐死贵妃,自己也被迫进入崎岖的蜀地。从此,这对“世世夫妻”生死异路,彼此音容渺茫。昔日的欢乐终于化为今朝的悲歌,那上面抑或也有贵妃的冤魂在缭绕?国事已变,曲江水却全然不知,荒凉沉寂中依然向宫中不停地流去。但无论是翠辇金舆都再载不回一代倾城国色的后妃公主了。“犹分” 正应“不返”续写曲江的荒寂,蕴含着不尽的今昔沧桑之感。假想玄宗当初不是一心做太平天子,沉湎于奢华淫乐生活而荒废了朝政,那么大唐和他自己该是什么样的风光呢?

到了唐文宗时代,偏偏文宗重蹈玄宗覆辙,不思江山社稷,修曲江、建楼阁,歌舞酒宴,美色缤纷,不啻开元的热闹风流。好景不长,甘露事变发生,长安“血流千门,僵尸万计”,唐文宗受制家奴,绝迹曲江。“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这里用了两个意味深警的典故,皆是对历史的追忆。一是西晋陆机在朋党倾轧中,因太临孟玖所进谗言,遭杀身之祸,死前悲叹 “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他想重新回到故乡过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生活,已不能如愿;一是西晋灭亡前,索靖预感大乱来临,离开京城时,指着洛阳宫门前的铜驼长叹:“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有些时候,现实就是历史的再现。陆机的悲剧在甘露事变中大批朝臣的身上得以重演,而索靖的叹息也言中了李氏江山的倾覆!这并不是巧合,而是由那一社会的根本矛盾决定了的历史必然。

诗的最后一联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是全诗的题旨。“天荒地变” 指大的动乱。安史之乱使金舆不返,甘露事变使 “血流千门”,这残酷的变乱是令人伤痛的,但这并不是诗人感伤的主要原因。安史之乱使大唐由盛世巅峰开始走下坡路,尽管玄宗割舍了贵妃,曾使局势得到好转,但毕竟国势如江河日下,元气已伤。而甘露事变,宰相骈戮,太监专权,唐朝终于走向没落。两次天荒地变,虽发生于不同时代,却是同一面历史镜子,照出了唐代国运的境况一步步衰败。这才是诗人心灵上最感创痛的!是他 “伤春” 的究竟所在。

诗的末两句寄托深远,感怆无限。卒章显其志,题旨正在这里。诗人说伤春天比天荒地变更可悲,伤春是悲春天的消逝,指唐王朝的没落,这种没落从理性上来讲是比“安史之乱”这样的天荒地变更可悲的。因为大变乱可以平定,而唐王朝的没落之途却是无法改变的。诚如清人何焯在《李义山诗集辑评》 中所说:

发端言修曲江宫室,本升平故事,今则望断矣。第三言当时仅妃子不返,天子犹复归南内。若今之椓人制命,宰相骈首孥戮,王室将倾;岂止天宝之乱,蕃将外叛,平荡犹易乎?故落句反复嗟惜,有倍于天荒地变也。

可谓体会到了诗中三昧。

本是一首悲唐王朝不可逆的哀歌,但却重点描绘曲江今昔而伤春,可见诗人是在巧妙地兜圈子。在唐人的心目中,谁都知道曲江的地位。它代表了唐王朝的升平与繁华。这里曾是达官贵人游赏的胜地,是长安丽人一呈风采的社交场,又是新进士们举行宴会的乐园。唐人王棨在 《曲江池赋》里曾极力描写过曲江的盛况:

只如二月初晨,沿堤草新。莺啭而残风袅雾,鱼跃而园波荡春。是何玉勒金策,雕轩绣轮;合合沓沓,殷殷辚辚;翠画千家之幄,香凝数里之尘。公子王孙,不羡兰亭之会;蛾眉蝉鬓,遥疑洛浦之人。是日也,天子降銮,舆停彩杖,呈丸剑之杂伎,间咸韶之妙唱。帝泽旁流,皇风曲畅。

可见曲江的热闹与颠狂。尤其是春日的曲江宴游,在唐人看来,那简直是仙境:“何必三山待鸾鹤,年年此地是瀛州。” (雍裕之 《曲江池上》)人来车往,似乎整个长安都在抖动:“斜阳怪得长安动,陌上分飞万马蹄。” (李山甫 《曲江二首》)更有歌伎出入,流蜂飞蝶:“倾国娇姬云鬓重,薄倖公子雪衫轻”,“柳絮杏花留不得,随风处处逐歌声。” (林宽《曲江》)经过安史之乱后,这一切顿失光彩,昔日的喧腾,终于冷静下来,杜甫曾以哀惋的笔调描写乱后的曲江,“杜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哀江头》)羊士谔也写道: “游春人静空地在,直至春深不似春。”(《乱后曲江》)面对如此情景,叫人怎不伤春呢?况且李商隐又是一位 “刻意伤春”(李商隐 《杜司勋》)之人:“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四首》其二)“莫惊五胜埋香骨,地下伤春也白头。”(《与同年李定言曲水闲话戏作》)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二首》其一)“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寄恼韩同年二首》之二“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流莺》) “伤春”确实在李商隐诗中占有特殊地位,在他的眼中,春天似乎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欢愉,带给他的只是忧伤与慨叹,这同诗人所处的晚唐那个特定的时代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因此,在对春天的感伤中,便不同程度地流露出了那个衰颓时代所特有的感伤情调。

这首诗语艳意悲,读来具有较强的美学效果。一般来说,荒凉萧瑟之景,应该用哀伤愁思之语去表现,但是诗人们却别开新面,用丽句写荒凉。李商隐之前的杜甫曾在这方面取得很大成就,如也是描写曲江的:“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曲江二首》)小堂无主,才有翡翠鸟来巢居;高冢绝后,才使麒麟卧仆在地而无人扶起。李商隐的“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同杜甫这一句多么相似。正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 《姜斋诗话》)。王安石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 (《蔡宽夫诗话》)于此可窥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