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梓州罢吟寄同舍·不拣花朝与雪朝》原文、赏析

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

君缘接坐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憀。

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

李商隐一生经历了四十六个春秋。他考取了进士和博学宏词科,他的学识,他的才华,连同他那一支令人赞羡的撰拟奏章的妙笔,本足以使他仕途顺达,然而他却仕途蹭蹬,长时期地过着依人门户的幕僚生活。大中五年李商年隐届四旬,受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征聘,远离京华,前往柳仲郢任职的梓州幕府,在这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长的一次幕僚生活。柳仲郢器重李商隐的才华,曾两次委以重要使命;柳仲郢关怀李商隐丧妻后的孤寂,曾准备以乐妓相赠。大中九年,柳仲郢被征入朝,梓州幕府解散,李商隐也就结束了他为时五年的梓州幕僚生涯而北归,同时写了这首七律寄赠他的梓州同僚。梓州在今四川省境,辖地包括今三台、中江、盐亭、射洪等县。“罢”,指幕府解散之事。“同舍” 即幕府中的同僚。

首联概括记述五年的幕僚生活。“不拣” 即不论、无论;“花朝(zhao)”与 “雪朝” 指春天与冬天,扩指春夏秋冬四季。“从事” 即作幕僚。“霍嫖姚(piao yao)”即汉代名将霍去病,因他曾任嫖姚校尉,此处借指幕主柳仲郢。这一联意为五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始终追随柳仲郢作他的幕僚。颔联具体记述参与幕府中宴乐歌舞之事。“接坐”即坐位连接;“珠履”指贵客,语出《史记·春申君传》:“其上客皆蹑珠履。”“分行(hang)”即分别行列。“翠翘”是一种形似翡翠鸟羽毛的女子首饰,此处以物代人,指歌妓。唐代节度使幕府中均有官妓,参见长官时,歌妓分行而立,歌舞时亦分行而动。上下两句中的“君”(指同僚) 与“我”在诗歌中是互文。这一联意为君与我在柳幕中由于坐位相接而得以结交著珠履的贵客,都接近了分行而立而舞的歌妓。这一联看来似乎未免尘俗,但这一方面是幕僚生涯的实况,更重要的是由此 “近翠翘” 引出下一联“楚雨”“有托”、“漳滨”“无憀”那含蓄深婉的抒情诗句。

颈联上句 “楚雨” 用宋玉《高唐赋》 楚王梦遇巫山神女事。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因以“楚雨”喻男女间的艳情。此句承上联之“近翠翘” 谓自己曾接近官妓,诗涉“楚雨”,貌似“含情”,而其实质乃皆 “有托” 者。那么所“托”者何?我国古代先秦时期屈原就以美人香草喻君臣之遇合,此处 “楚雨含情”之句也正是喻托着诗人终生企盼的得到赏识积极用世的理想。然而现实对诗人却始终是无情而残酷的,于是此联下句写自己的实境。“漳滨” 一词出自建安诗人刘桢诗“余婴沉痼疾,窜身清漳滨”(《赠五官中郎将》),诗意为抱病隐居。此句意为自己正如刘桢之多病,离开梓州幕府更无可依托。这里的“病”我以为当是双关,一是实指自己羸弱多病之躯,一是虚指自己命途之多舛。羸弱多病固然难当重托,而命途之多舛则更是难有所托。颈联是律诗中的关键一联,李商隐这关键一联,从诗题 “寄同舍”说,固然是向同僚表明心态,而从“罢吟”来说,则更是以喻托的手法既写出罢幕时自己的凄凉心境,又写出自己终生难以弥补的抱憾。诗人返回京都两年后即与世长辞,这一联诗句也不妨看作是他对自己悲剧一生中幕僚生计的总结。

尾联集中到离开梓州幕府的怅怅依恋之情。“燕台”即燕昭王征召贤士的黄金台 (事出 《战国策·燕策》),此处指柳仲郢的幕府,寓柳仲郢的知遇之情。“衣香”用汉荀或事,晋人习凿齿 《襄阳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后人多用“衣香”形容人的风采高雅,此处承接“燕台”之意,转指柳仲郢待己之恩德。这一联意为自己在慢声长吟中远离梓州幕府而去,只有幕主柳仲郢的恩情永驻心间。诗篇就在这绵长微婉的情意中结束了。

这是一首即事抒怀之诗,梓州幕罢与离梓北归之事本身不含景与物,诗人借助相关的具体物象,把记事抒怀化为具有视觉形象的、可感知的优美画面,给人以秀美典丽之感。首联以春花冬雪的秀雅怡人,代替了春夏秋冬的季节概念,显示了丰富的自然之美;次联以“珠履”、“翠翘”的绚丽华贵,代替了贵客歌妓的身份概念,显示了物象之美;三联中楚天之雨、漳水之滨代替了世俗的男女欢情与疾病愁烦,化直为隐,化俗为雅,显示了含蓄高雅之美;末联以燕王黄金台与荀令衣带香代替了抽象无形的知遇之恩,显示了蕴藉典重之美。这一切当然是由李商隐“婉转绮丽”的审美情趣所决定的。故而读其诗,总能给人以美感享受。

不过,李商隐又决不仅仅是一位唯美主义者,专门追求形式的华丽。宋人范元实论义山诗不仅说其“巧丽”,而且颇具“高情远意”(《诗眼》);刘克庄论义山诗 “艳丽” 而且 “锻炼精辟,幽微探索”( 《后村诗话》);清人朱鹤龄认为 “玉溪生诗沉博艳丽”( 《李义山诗集笺注序》),都表明李商隐诗在“丽”的表象下,有深一层的内蕴。本诗用喻皆用典故,寄寓深厚的含义,正体现了 “沉博艳丽” 的特点。他以“霍嫖姚”代指柳仲郢,自然就包蕴了对柳的称颂,这称颂决非阿谀性的溢美浮辞,柳仲郢在晚唐官员中还算得上一位正直而较有作为的,因而这个代称也就显示了柳仲郢的形象以及诗人对他的倾慕;如此再联想及前句的 “花朝”、“雪朝”,也就不是一般自然美景的描绘,而也含有称美柳幕生活的意味了。“楚雨含情”一典既包含了巫山神女的一段美丽传说,更蕴蓄着期望遇合的深衷。“燕台”一典既包含了古代明君召贤求士的故事,也蕴含了柳仲郢待己的知遇之情,更与“楚雨含情”呼应,隐含着企盼明主的情怀;而今“远下燕台”也就更笼罩了浓郁的悲剧氛围。至于“珠履”、“翠翘”二词,华艳有余,但除以物代人而外,别无寄意,这倒从反面看出颈联二句在全诗中并非关键诗句。

李商隐诗较少浅露明透的直述,故而富有一种朦胧的意态,耐人寻味,耐人品藻,恰如本诗之结句,读义山诗也会有“衣香染未销”之感。然而,唯其如此,李义山诗的诗意也往往不易捉摸,甚至会引起不同的理解。就是这一首 “罢吟寄同舍” 之作,时下常见的注本认识也不尽相同。如认为此诗对同舍 “暗含讽意”、“含调侃意味”等等。我以为此诗主要是即事以抒怀,从李商隐的人格及诗格看,断不致在告别同僚时暗含讥讽;且义山诗中,诗题中明示为 “戏赠”、“戏作”或“嘲”、“恼”(戏谑) 字样者不下十数首,本此,标题为“寄同舍”,就是一首告别之作,故本文未取“含讽意”、“含调侃意味” 诸说,也不对此再加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