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六)·逍遥芜皋上》原文+赏析

逍遥芜皋上,杳然望扶木。洪柯百万寻①,森散②覆旸谷。灵人侍丹池,朝朝为日浴。神景③一登天,何幽不见烛!

注释

①古时以八尺为一寻。

②森散:枝叶茂盛貌。

③神景:指太阳。

赏析

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是一组用神话素材创作的特殊抒情诗。据逯钦立先生考证(参见逯氏校注《陶渊明集》附录一),这组诗作于晋安帝义熙三年(407)或四年。其时正值桓玄篡位失败之后,刘裕代立心迹未彰之前,东晋政权虽遭严重摧残,尚未完全崩溃,如能进用贤良,革除弊害,也许还有再兴的可能。本诗的基点就在于此。

《逍遥芜皋上》是《读山海经》组诗的第六首。这首诗取材于《山海经》的《东山经》、《海外东经》、《大荒东经》、《大荒南经》诸篇所载关于无皋(即“芜皋”)、扶木(又名“扶桑”、“榑木”)、汤谷(即“旸谷”)、羲和、太阳的几个神话传说。在这些神话传说中,无皋是一座可以望见远海的极高的神山,扶木是一株可供十个太阳栖息的奇伟的桑树,汤谷是一个可供十个太阳洗浴的辽阔的神渊,同时又是太阳巡天的起点,那株奇伟的扶木就长在它的水中央(据《海外东经》“居水中”一语);羲和则是一位替太阳洗浴的女神。诗人依据这些神话传说进行独特的艺术构思,创造出瑰奇朴茂、寥廓光明的意境,非常精彩地表现了祝愿国家中兴的宏大主题。

根据所取题材的特点和表现主题的要求,诗人采取了象征手法,同时把自己写进诗中。开篇二句写远望的逸兴。诗人幻想自己悠然迥立于横空出世的芜皋绝顶,极目眺望海天尽处的扶木奇姿。“逍遥”见风神潇洒、意态安闲,“杳然”见云水苍茫,天地寥廓,落笔便写出一种高瞻远瞩、沉思遐想的意象,以此暗示对国家前景的深切关心,并且自然而然地引出下边描述的景物和情事。

“洪柯”二句描绘扶木的伟姿。诗人眼中出现了一株高入云天的桑树,这株桑树挺立在辽阔的旸谷水中,巨枝横出数十万丈,碧叶层层宛若重峦,把整个旸谷都覆盖了。这是多么宏奇的景观!诗人用如椽巨笔写出这样宏奇的景观,其中别有一番深意,就是希望晋王朝获得再兴,像扶木一样生机蓬勃,茂盛不衰。原来,桑树是晋室的象征。晋武帝司马炎仕魏为中垒将军时,在官署庭前植了一株桑树。后来司马炎做了开国皇帝,这株桑树便被神化为表德兆基的瑞物。著名辞赋家陆机、潘尼、傅咸等都为之作赋,极力宣扬它的征兆意义(参见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关于《拟古》第九首“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二句的解释和欧阳询编撰《艺文类聚》卷八十八所录陆、潘、傅三家《桑赋》及赋前序文)。其中傅咸的《桑树赋》已将司马炎所植桑树比作旸谷上的扶木,谓“以厥树之巨伟,登九日于朝阳”。陶渊明显然从此赋得到了启发,故开篇即借远望扶木以寄其关心国家前景的深情,这里又托扶木伟姿以寓其祝愿国家中兴的厚意。

扶木及其覆盖下的旸谷既是太阳的生活环境,下边便自然转写太阳的活动情节。

“灵人”二句渲染浴日的奇情。“灵人”就是神人的意思,指侍浴的女神。“丹池”则是指太阳的浴池。古时皇帝所居多用丹采为饰,有“丹禁”、“丹阙”、“丹墀”诸称,又古人向以日为君象,陶渊明此诗亦以日象君,故用语如此。诗人幻想有神女侍候太阳,每天早晨都在饰以丹采的浴池中替太阳洗涤尘垢,使太阳总是那样光明皎洁。《山海经·大荒南经》所载羲和浴日神话原文只说“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诗人则锦上添花,补充“灵人侍丹池”的场面,又把“方浴日”改为“朝朝为日浴”,更见形象鲜明,意义深刻。此中隐寓的深意乃希望有贤臣辅佐皇帝,经常为皇帝规箴过失,以致政治清平,国家昌盛。“浴”字本义是洗去身上的污垢,但可引申为修养德性的意思,《礼记·儒行》即有“澡身而浴德”之语,说明这两句诗可作如此理解。陶渊明在《咏三良》诗中赞美子车氏三子服事秦穆公时“出则陪文舆,入必侍丹帷。箴规响已从,计议初无亏”,用意正与“灵人侍丹池,朝朝为日浴”相似,更说明这两句诗应作如此理解。

篇末二句讴歌日出的壮采。这两句除隐括《山海经·大荒东经》所载日出扶桑的神话传说外,还化用了曹操《秋胡行》“明明日月光,何所不光昭”和傅玄《日升歌》“逸景何晃晃,旭日照万方。皇德配天地,神明鉴幽荒”等诗句。这是全诗的总结,也是全诗的高潮。诗人怀着无限的激情,热烈赞美日出时的光明景象:“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这两句直译出来是:神圣辉煌的太阳一跃上天空,哪个幽远的地方不被它照亮!劲健的辞气,昂扬的声采,造成一种“横素波而旁流,干青云而直上”(萧统《陶渊明集序》)的磅礴意象,更加有力地表现了渴望国家中兴的慷慨情怀。当然,诗中的“神景”仍是皇帝的象征。陶渊明受历史的局限,只能寄希望于皇帝的英明。有明君才能用贤臣,用贤臣才能行美政,行美政才能致中兴:这是屈原和诸葛亮的逻辑(参看屈原《离骚》和诸葛亮《前出师表》),也是陶渊明的逻辑。

苏轼说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辙作《追和陶渊明诗引》转述苏轼语)。此诗确是一篇这样的珍品。全诗用语均极朴实,篇幅非常短小,但却包含许多瑰奇的意象,蕴蓄极其深广的情思,使人读之仿佛飞身天外,目睹迥立危峰、遥望大海的诗人,上凌苍穹、下覆旸谷的仙木,长侍丹池、殷勤浴日的神女,灿烂辉煌、喷薄而出的旭日,获得种种特异的审美愉快,并深受“充满郁勃而见于外”(苏轼《南行前集叙》)的爱国情思的鼓舞。此诗真正达到了平常与奇崛、淡朴与精彩、洗练与丰腴的完美统一,因而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刘熙载说:“陶渊明《读山海经》,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亲切,尤诗之深致也”(《艺概》卷二)。此诗在处理神话与现实的关系上,更是一篇这样的杰作。诗人先从神话传说中获得某种与自己的理想和情怀相照映的感触,并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然后“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将自己的主观感情注入神话之中,令扶木的“森散覆旸谷”产生象征意义,让灵人怀抱“朝朝为日浴”的忠悃,把原来质木无文的神话素材改造得“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这些相对独立的审美意象,经过诗人的神妙点化,又组织成“外文绮交,内义脉注”的天机云锦。从而八荒之表的灵物都有了现实人间的情采,离奇诡怪的传说都有了耐人寻味的意义,真使人感到又奇幻,又亲切,别觉“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沈德潜《说诗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