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评《红楼梦魇》

央视国际 2004年10月28日 15:16

主讲人简介:周汝昌,我国著名红学家,是继胡适等红学先辈之后,新中国研究《红楼梦》的大家。是享誉海外的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出版《红楼梦新证》等诸多作品。作为红学大家,周汝昌一生治学红楼,造诣极高。

容简介:咱们今天选的这个主题是我来看张玲和红楼梦这么一个主题,这个主题我觉得非常有趣,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吸引人的题目。张玲是一个有国际声誉的女作家,我非常佩服敬重她。她研究《红楼梦》,曾写出《红楼梦魇》的红学著作,书中她认为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没有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彩。

她说自己平生有三大恨,两恨是老词,古人的。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无骨,第三恨呢,《红楼梦》未完。她说为什么《红楼梦》未完?我非得要追寻一下真正的曹雪芹的《红楼梦》,而不是高鹗续的那个。她就是为这花了十年,写了这本书,因为她没法解决,她所以取了个这么个怪书名。这个好不好,能不能这样子对待你十年的光?我不评论,诸位想一想,我们这样的文化问题,中国文化史上、文学史上仅仅有这么一个特例,没有第二个,你把小说从开天辟地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你看看就知道,这个大特例,引动了全中华人的头脑的活动,为什么?那是文艺问题吗?不是的,这是个文化问题。我今天和诸位谈,我说一百句、一万句,我只有一句,文化大问题!那么张玲因为太《红楼梦》了,所以她特别恨高鹗,她给高鹗的评价,是她自己承认,简直就是破口大骂了。她说了三句,第一句是“庸俗化”,第二说是说高鹗的后四十回是“附骨之疽”,第三她说高鹗“死有余辜”。了不起!死有余辜!这四个字是随便由一个有修养的中华女士嘴里,随随便便说出来的吗?

请诸位想一想,我没有意思,没有任何意思请这么多在座的来同意我的话,同意她的话。我毫无此意,而是说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这个东西到底怎么办?我们就永远不解决?再过五百年,一千年,这不好。我们应该有更多的人关注这个问题,我们这个中华大文化的问题,这么一个独特的例子,好!谢谢诸位。

(全文)

咱们今天选的这个主题是我来看张玲和红楼梦这么一个主题,这个主题我觉得非常有趣,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吸引人的题目。张玲是一个有国际声誉的女作家,我非常佩服敬重她。但她平生的事业是创作,看一看她的生平,她是河北丰润人,但这是说她的祖籍。她们家诸位都知道,清末做大官,她们家藏书据说极多。很多是外人没有见到的,她们那个世代家学渊源,并非我们今天一般人所能想像。

今天说起晚清的官僚来,大家都没有什么好感,特别是由于中法战争,她的祖上负了战败的责任,这个责任是否由这样的人来负,我要闹不清。总之吧,由此声誉不太好,是个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到了她这里,她两岁到八岁在天津。我是天津人,我太懂天津了,尽管我是郊区的,我是一个村童,她住的市。天津仅次于上海,是一个半殖民地质的城市,联军战败以后,首先开商、通商埠,这是天津的特点。那个繁华、那个热闹,带着洋味,是这么一个地方。她从两岁到八岁是在这个地方,然后八岁以后她到了上海。上海是什么地方?还用我介绍吗?比天津更大的十里洋场,然后香港、美国,我不用再细说这些,我不是为介绍她的生平,她的生活环境、求学的环境,所接触交往的人士是什么样的?还用我来细说吗?她变成一个作家,然后又成为一个红学家,那这样一本书,就是《红楼梦魇》,就是今天我们的主题。这个事情本身我认为不是小说的问题、文艺的问题,张玲也由于特别喜欢《红楼梦》,那当然要看、要学,从曹雪芹这个祖师爷那里寻到一点本领,把小说写得更好。当然这个还用说吗?可能开始也有这么一种心理成分,但是如果我们这样看问题,那就非常简单浮浅。而我们今天来讲她,我们为了什么?你们是为了来听我什么?这个大问题最归结的一句话,这是一个中华文化问题。如果我们不从这一个角度层次来看问题,那我们今天这个讲没有什么意义。《红楼梦》,一部小说。宝黛情悲剧,大家为林黛玉哭鼻子,张玲是个女的,她所以大概是喜欢这个讲情的故事。是为这个咱们今天来到这里吗?我想不是,绝对的不是!我们第一要把这点弄清楚,好了。

然后呢,我们就开始说一说,我这个嗓子今天不好,还有点哑,我们回到张玲创作的这本著作《红楼梦魇》,她的别的我更不涉及。今天咱们就把这个作为一个主题,我简单讲几句,这个书大家知道,她的自序说从1963年到1973年,她好像是说人生是短促的。这不是她原话,我都是用我的话来说,去日苦多。这是古人的话,就是过去的岁月已经很多了,所剩的有限了。但是她说这个话的年龄不是很大,不像我。她说去日苦多的情况之下,我为了研究这个《红楼梦》消耗了十年,这算是一项壮举吧!非同小可,把一生的力,十年花在这上面,怎么不是壮举呢?说得好!但是她为了什么呢?起了一个书名《红楼梦魇》,那为什么你花了十年的力,为它不惜任何牺牲,可是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呢?我不理解,我也不喜欢。《红楼梦》很美好,唤起人的很美好的联想,怎么《红楼梦》魇,做了一场噩梦。

玲从八岁读《红楼梦》,据她的传记说,每隔一个时期重读一遍,一生也没有间断,这才够一个红迷。然后她写了《摩登红楼梦》,你看贾母身旁鸳鸯可能给捶,旁边摆着大烟灯,知道大烟是什么?就是鸦片。白话就是大烟,再一看贾链升官了,升了什么官呢?铁路局长。这个哪儿来的呢?原来她父亲就是铁路局的英文秘书,完全是一个小女孩她目前看的那个时候那个特殊的社会现象,印在脑子里,灌输到、嫁接的《红楼梦》的主题里,非常有趣。我们不是要取笑,那这个时候,这个小女孩已经开始用这样的形式来翻译,解读、脱胎换骨来认识《红楼梦》了,她做了这么一个工作,好,这个只能说这么几句,然后再往后看。

后来她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她有这么一个感觉,原来是糊里糊涂看。到十二三岁的时候看,她说我看到八十回一过,一到八十一回,用了八个字:天日无光,百般无味。从这个第八十一回一开头,一读,这个味儿不对了。这怎么回事?好比眼前神境界都变了,天日无光!什么都没味儿了。百般无味,不是一样无味,百般无味!她下了这么八个大字,这个时候她文学鉴赏能力已经大大成熟了,十二三岁,仍然是个小女孩。这就了不起了,一般的小女孩,十二三岁能够看完一百二十回,能够辨别到那儿一个风水岭,哎呀!不对了,有这个能力,我不敢保。以至于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一百二十回还是一个整体,天衣无缝,那好得很!这个我也不多说,我们还是说张玲。

她看的是小字石印的一百二十回最普通的那个本子,有一次她就看到亚东图书馆印的也就是胡适先生做序,陈独秀作序,汪园芳校看的亚东版。这个本子就成了垄断本,因为胡适、陈独秀那时候有多高的地位,人人就逐渐不看我刚说的那个小字石印本了。这个提起来都是我们年轻的经历,她比我才小3岁,所以她的力也就等于是差不多我的经历。我们太熟悉了,看起来就亲切。你们呢,可能今天都知道,但是不那么亲切,有点隔阂。历史的演进,时代的不同,这都是文化,一定要这么看问题。

我刚才提到这个亚东图书馆又是什么意思呢?她说我看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里边有一段引了清代的一部著作叫做《续阅微草堂笔记》大家都知道《阅微草堂笔记》是纪晓岚写的一部最有名的笔记小说,那时人人都看。后来出来一个《序阅微草堂记》不知谁续的,是纪晓岚自己序的吗?没听说过,他的全集里边没有,闹不清。这里面有一个什么故事呢?有一个《红楼梦》的本子,不是今天这个120回。说最后宁荣二府都败落了,都穷困了。宝玉沦为击拓之流,就是敲棒子,夜里打更的,史湘云和宝玉最后又重逢,白头偕老。张玲看到这儿,哎呀1她又下了八个大字,她说我看到这儿,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我是说你看看这个张玲对我们民族语文的那种体会,这简单吗?不简单!为什么说她受那个震动是那么巨大,就是她听到旧时的本子中这样的情节、故事、结局。跟她原来从小一直读的一百二十回是如此不同,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个女孩的心灵,那个敏锐,那个艺术感觉,我们是说这很了不起,所以她才有文学成就、艺术成就,没有这个那就另当别论,可以干别的行当。

说到这儿呢,那这一本书,名字我不喜欢,容到底是什么呢?她自己坦白说:我是个考证派,十年迷了这个考据,做了这本书。她这个考据是什么考据呢?哎呀,复杂万分,说也说不清。我没法今天在这个场合跟诸位讲,用一句话来说,就是版本考证。什么叫版本,也不是真正石刻的,刊印的,也不是。也就是说抄本,乾隆时代以后留下来的那八十回曹雪芹原著的那个,我们没有别的名字,没有个抄本学,只有个版本学,我们就说她是版本考证。她考证那个详细,那个心细如发,这个女,那个层次简直我们一般人是跟不上的。说的再难听点,我刚才这个话是赞美的话,要是让我说,说的不太好听,烦琐哲学。太烦琐了,你看不了,一方面是细无比,另一方面呢,那个怪,它这个独具一格的考证派,是大量的想像和发挥。哎呀,这就麻烦了,考证是一种科学的研究,首要的要求你要严谨。这么一个严谨的考证,一个治学的方法,中国的优良传统,你怎么还能够加上想像和发挥,那还得了?那就是假设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可是张玲的考证确确实实是如此,这个人的头脑,那个智慧!她一方面用了那么细的考证,另一方面呢,她把她的考证所得的那个,那也不叫结论,她得了那么一个结果。她由此做基础,她就一步一步想啊,又该怎么样怎么样?还再发挥、再延伸,这可就不得了!但哪个是你的结论,哪个是你考证的真理,闹不清。因为两者混合在一起了,她这是一个大特点。然后再说第二个特点,我今天只能用这种办法让诸位了解我心目中的张玲是何种人,价值何在,我非常佩服,为什么?我也有不同的见解,说几句切磋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千万不能对这么样的人,并且已经作古的人,有什么轻薄,不然的意思。那就不道德,人要是做人要厚,要与人为善,不要学那种糟糕的风气,那能成大学者吗?她细到什么样子呢,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别的没法举。

你还记得宝玉挨了打,这个大故事,一个大风波,也得讲一天,那里的事情太多了,不是什么封建势力迫害叛逆者,根本不是这么一套。挨打以后那也是九死一生,然后老祖母来维护,黛玉等人都来看望,一家子闹得都来。然后要吃莲叶羹,王熙凤特别要搞这个,元妃省亲时候吃的,给做的,从来都没有做过。你怎么还记得这个,那个意思说宝玉你算太刁钻古怪了。他现在想莲叶羹,赶紧给他做,模子找不着,赶紧到什么房里去查,费了好大周折。正在这个时候,傅氏家派了婆子来探望宝玉,宝玉的怡红院从来不许婆子进来,今天特别,怎么回事?原来他有一段心事,傅家有个女儿叫傅秋芳,才貌双全,当时京城第一。他久闻此名,心中存着无限的崇敬,你看曹雪芹下一个字眼,现在有人说,贾宝玉是个小流氓,见了女他有别的想法,你们看一看,如果用这种神世界去读《红楼梦》,其结果如何?我这个人就是受了病,我简直是生气。你看看那个宝玉,对这个女是一个诚敬,慕,没有什么邪念。看着傅秋芳小姐的面子,让婆子进来,这个故事我要一讲,咱们今天就没完了。回到张玲,因为张玲对傅秋芳的年龄有考证,傅秋芳多少岁,你们回去打开你身边的《红楼梦》看一看,大概十有八九是23岁,那张玲就说了,宝玉那一年省亲是13岁。证据很多,一再说,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写的字、画的画怎么好。还有那个和尚把玉托到掌中,青埂峰下一别,转眼十三载矣。这还有错吗?张玲说23岁姑和13岁的小男孩,那怎么攀亲呢?年龄差太多。这个引起张玲的关怀,一考证呢?一个本子本来写得是傅秋芳今年二十一二岁,汉字抄书,手一疏忽,把一二两个字合在一起,可能就离得近的,非常合理,变成了二十三。宝玉的岁数那是没办法,她说她有一个原则,这个《红楼梦》经过了大删大改,包括了年龄岁数大小,她认为更合理的贾宝玉在那一年省亲那一年是15岁,那么傅秋芳小姐21和贾公子15,尽管还有距离,勉强还说得过去,不然太不合理。这是一个大作家,要看一个作品,这个细节一定要合情合理,也不能乱来虚构。您评评这个理,她自个说,我没有资格做《红楼梦》考证,我的长处,是我对各个本子太熟了,有一个略微陌生一点的字眼,不用我去看,它自个往我眼里蹦。她把所有的、她所能见到的,我们今天十多个抄本《石头记》,大概她大部分都见到了。那个不同的文字,简直细如牛,那简直太多了,她统统记得。她拿来一看,这是怎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她还这么说,说曹雪芹创作的时候,不是写完了、抄清了,一部整的搁在那儿等人拿走,传抄、卖钱、生活,不是。他在那儿写一回、写几回,订一个本搁在那儿,来了就有讨的、借的、看的,拿出去人家就照着那个抄,那后来呢,他又有另外一个本,有点小删改,用的字也不完全一样,是这么回事,说得对,也是真理。说她的考证比这个要细一百倍,好了,这值得我们佩服。

说一点她的病,她的考证都是结论吗?不,她受某些红学家不正确看法的蒙蔽,她把《红楼梦》的修改润,这个是理所当然的,她变成了一个大搬家,好像是这个拼棋子块儿一样,哪几回早写的,后来因为某种缘故就往后挪了很多回以后,然后这么大拆大改,这《红楼梦》变成这么一部作品。我不相信,连张玲女士本人的创作,是否是用这样的方法我也不相信。鲁迅先生就认为《红楼梦》是写实,不是虚构。张玲还举了一个例子,来说《红楼梦》的不完整。美国一个小说专家叫韩南,他考证出来《金瓶梅》五十三回到五十六回是另外一个人写的,不是那个原作者。她说对,我一看到这儿,我就像进了一个黑胡同,走到那儿呢,一下子出了黑胡同,豁然开朗。你看看这个艺术敏感,我刚才说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人从事文学艺术,乃至自然科学,都得有这个,没有这个敏,一堆死东西,活不起来。她用了三个字,就把就把《红楼梦》后四十回做了总结,她说高颚把《红楼梦》“庸俗化”了。你可以在“庸俗化”这三个字上写出大文章,甚至于写出专著来。而对于《红楼梦》为什么好,我为什么这么迷它,她的书中一个字也找不着,她是这么一个怪人。这个张玲,宝黛情你怎么看的?她也不说。但她发出一个怪论,这个怪论呢,我看了非常得意。她说史湘云是真实的,今天的话就叫做有原型的人物,林黛玉是后来虚构出来的,诸位你们听了这也石破天惊吧,谁这么看过,谁这么想过,谁这么说过!好,由于提到史湘云,再说一句,她最后的一章,就是说那个旧时珍本《红楼梦》中原来的结局是宝湘二人重会,她考证到最后还是寻找这个,有的专家说《红楼梦》曹雪芹写了两部,八十回以后他续了两回,一回仍然是他的老思路,是贾府没有抄家,另外他又写了一部贾府遭到了政治祸变,抄家。后来黛玉早死,宝钗也早亡,最后贾宝玉出家了,这个呢,矛盾。到底她认为哪个更符合曹雪芹最末本意呢?她没法判断,这个成了张玲的平生,想解决而未能解决的这么一个大难题。也就是说,她十年走到这点上,做了结论了吗?没有。但这才是她最关怀的一个主题,我今天把这一点告诉诸位,一个大理论,这已经我把它简化到无以复加了,我没有办法在简化。她平生有三大恨,两恨是老词,古人的。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无骨,第三恨呢,《红楼梦》未完。她说为什么《红楼梦》未完?我非得要追寻一下真正的曹雪芹的《红楼梦》,而不是高鹗续的那个。她就是为这花了十年,写了这本书,因为她没法解决,她所以取了个这么个怪书名。这个好不好,能不能这样子对待你十年的光?我不评论,诸位想一想,我们这样的文化问题,中国文化史上、文学史上仅仅有这么一个特例,没有第二个,你把小说从开天辟地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你看看就知道,这个大特例,引动了全中华人的头脑的活动,为什么?那是文艺问题吗?不是的,这是个文化问题。我今天和诸位谈,我说一百句、一万句,我只有一句,文化大问题!那么张玲因为太《红楼梦》了,所以她特别恨高鹗,她给高鹗的评价,是她自己承认,简直就是破口大骂了。她说了三句,第一句是“庸俗化”,第二说是说高鹗的后四十回是“附骨之疽”,第三她说高鹗“死有余辜”。了不起!死有余辜!这四个字是随便由一个有修养的中华女士嘴里,随随便便说出来的吗?请诸位想一想,我没有意思,没有任何意思请这么多在座的来同意我的话,同意她的话。我毫无此意,而是说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这个东西到底怎么办?我们就永远不解决?再过五百年,一千年,这不好。我们应该有更多的人关注这个问题,我们这个中华大文化的问题,这么一个独特的例子,好!谢谢诸位。

(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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