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杨燹无论如何也压不灭心里那堆火,那个念头刚出现就呼的一下燃着了。他得见乔怡一面,非见不可!他的生命中充满着“非……不可”。他匆匆赶完两公里路程,到招待所门口时脊背都汗湿了。
招待所的门早关上了,接待室还亮着瓦数很低的日光灯。杨燹把自行车往墙角一靠,它既没支架也没有锁了,但它从未遇过窃贼,象一匹忠实的老马始终从属于主人。杨燹有时看着它,又穷酸又无赖,颇似自己当年。
他伸头往接待室的小窗里张望一眼。这临街一面的窗开得又小又高,简直象大狱,他这么高的个儿也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况。隐约中,他见一个瘦老头儿坐在靠背椅上打盹,老头腿上躺着个黄毛丫头,似乎睡得正香。大概,这爷俩也属于那类颇有耐心的上访者,他们常拖家带口地住在机关接待室,直住到有关部门妥协。
杨燹开始摇晃那栅栏门,摇得咣啷作响。过一会,走出—个值班员,老远就打开手电朝杨燹脸上晃。
“你干什么?”
“半夜投宿呗,还能干什么!”杨燹气粗粗地,“刚下火车,外地来出差的。”
“从啥地方来?”
“远了!中越边境。”他吓唬他。
“啥部队?”
“你开不开门?等你盘查完了,天就亮了。”那战士开始掏钥匙,一边说:“没床位,你先在接待室等着。”
杨燹想,你只要放我进去就好办。但那战士忽然感到蹊跷,问:“你咋没带行李?”
杨燹往腰里一拍:“带了,一支枪!”见那战士的表情他差点笑出来。
战士引着他往接待室走,又回头问:“那你是来……?”
“执行一项保密任务。”
战士正要推门,杨燹阻拦他道:“里头一老一小正睡觉,我就在外面呆着吧。不然要吵醒他们。”
“随你。”那战士说,“可不能到处跑。咱这儿有制度。”
“跑什么?那不有岗吗?”杨燹点燃一支烟,琢磨着怎样潜越岗亭,尽快见到乔怡。要知道,他一早就要进考场,能否见到乔怡将直接影响考试的心境。
忽然,接待室那老头儿响亮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凶,并夹着咝咝作响的胸音,显然是个严重的气管炎患者。杨燹不由朝门玻璃里看了一眼,那个由于剧烈咳嗽而震颤不已的身影使他感到几分眼熟,甚至连这咳嗽声似乎也很熟悉。于是他朝着接待室走去,把脸凑近门玻璃,不敢相信似的眨了眨眼。
杨燹索性推开门,走进去。两人都有些惊讶,一瞬间,都在对方身上搜寻到了那些变化了的和永远不会变化的东西。
“这是达娅吗?”杨燹指指熟睡的女孩,“都长这么大了!”
徐教导员笑笑:“催她大,催我老呗!”
杨燹想到那个裹在老羊皮里的红色肉体,当时差点儿被风雪掩埋了。徐教导员那天天不亮就在骑兵团房前屋后转悠,硬说半夜听见一个婴儿的哭声。黎队长笑他想孩子想疯了,风雪之夜,要有只能是狼崽子。等他果真从雪窝里抱起冻僵的小生命时,他几乎对着所有人臭骂,骂黎队长是“希特勒”、“法西斯”,反正他把年轻时知道的一切“坏蛋”都挨个安在每个阻拦过他的人头上。好在孩子终于被救活了。
杨燹想着达娅的来历,一边听徐教导员期期艾艾地诉说着:“唉!从前这招待所从所长到厨子我哪个都熟,这会倒让我在这里坐冷板凳……人都换了,尽是生脸。”
达娅动了动,皱起眉哼了一声。徐教导员马上把声音放轻了。
“亲戚家俩儿子都结了婚,添了小的……要是能住下,我才不来讨这没趣哩!这小兵,唏!我当兵时不知有他爹没有哩!”他指指窗外,显然指刚才那位值班员。杨燹发现徐教导员竟然也变得婆婆妈妈了。
“他让我在这等着,说夜里两点能腾出个床位来,有个人要上火车。这里在开啥会?塞这么满!”他忽然一掉脸问杨燹,“你这么晚来干什么?”
“……找一个人。”
“找谁?”
“乔怡。”
徐教导员立刻抬腕子看表,这意味十分明显。当年他在宣传队常常三令五申:一个集体最容易从两方面烂掉,一是资产阶级思想,一是男女作风。如今,他当然无权再过问什么。况且,杨燹这个人从来没让他猜透过,他弄不清他究竟是个优点很多的坏人,还是个一身毛病的好人。他曾与他几次正面交锋,都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杨燹定定地看着徐教导员,知道他在想什么。对着他疑惑的眼睛,杨燹一再把表情放得坦坦荡荡的。怎么啦,半夜一点又怎样?乔怡是个未婚女子又怎样?他几乎要挑衅地笑了。
世上的情侣往往由各式各样的催化剂促成。有的因众人起哄,有的因朋友撮合,还有的竟因“嫌疑”促成。比如这位老教导员那犀利的、洞察一切的目光,满含疑惑和不信任,一般人会被这目光吓住了,但杨燹恰恰因这审视的目光而坚定了心里尚未成熟的念头,并大声宣布,好让那些继续追究的欲望得不到满足。
两个人都沉默着。也许同时想起多年前在川西北草原发生的那次“事件”……
六月的草地,天气变化无常。这个女子集体舞适才在温和的阳光下开始,随着音乐由舒缓到激烈,天也变了。不知哪里飞来几块黑云,压下来,使白天骤然变成夜晚。这是临时搭就的露天舞台,演出对象是长年在草地上牧养军马的战士。这一带没有电,所以演出往往在白天。
这是七十年代那类动作剧烈、热情奔放的舞蹈。女演员们在台上辨不清眉目地做着规定动作,不过情绪有些不稳定了,因为眼见着一场大雨或冰雹就要砸下来。此地海拔近四千米,黑云似乎就悬在人们头顶。
别指望高原的雨也象内地那样客气,先落几滴让你适应一番,再渐渐由疏转密。这里的雨象喊了“预备起”似的,泼啦一下就让你一身浇个透,一下就砸得你不知东南西北。
冰冷的雨鞭朝舞台上八个姑娘横抽竖扫,她们薄如蝉翼的彩裙全粘住了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台下的观众看不下去了,有的站起来,打算找个避雨处,有的脱下军装顶在头上。一个指挥员模样的人终于抹着脸上的雨水走到舞台一侧,对徐教导员喊着:“算啦!别演啦!女同志可受不了这雨……要淋病啦!”
台上的姑娘频频朝徐教导员回首,希望他一声命令,使她们得赦,而这老头儿却如泥胎一样不动声色。这时,那干部把一件雨衣披在他身上。台上依然舞着,乐器因受了潮声音闷闷的,伴唱演员被雨呛得大咳起来。几个战士已经跑到远处的房檐下去了。那个指挥员依然在替姑娘们说情,一方面他自己也淋得受不了了。
雨越来越大,砸在地上溅起很高的水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歌声乐声全被雨声所代替,女演员受不住这折腾,已象风摆柳似的摇晃起来。
这时,徐教导员突然哑着喉咙对台上喊了一句:“好样的!同志们!一定要坚持到底!”他抖抖肩,把雨衣甩下来,用热忱而充满鼓动性的目光看着台上的八个姑娘。
指挥员突然醒悟到什么,奔回观众席,冲着那些四下逃去、或正准备逃的战士大喊:“都回来!统统坐下!格老子,你们未必不如人家女同志!……”
战士们惭愧了,重新坐成原来的方阵,一瞬间,台下静若空谷。女演员们从台上看去,那整齐沉默的人群,象一座肃穆的城池。台下和台上相互鼓励着,感染着……
乐队却越发气息奄奄。徐教导员抓起一对小钗,兴高采烈地敲着,尽管这舞蹈与小钗毫不相干。
女演员们开始了舞蹈末端的激烈旋转,乐队随着那钗声疯了似的越奏越快。台上积起东一洼西一洼的水,有几个姑娘滑倒了,爬起来接着转。桑采尤其起劲,一边舞一边小声做鼓动工作:“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宁萍萍第三次摔倒,衣服和脸上沾满了泥,她咬着嘴唇,怕自己哭出声来……下面紧接的动作是激烈转圈后的双膝跪地,然后仰面下腰,舞台画面将结束在一朵突然绽开的“花瓣”上。宁萍萍苦着脸与大家商量,“今天就别跪下去了吧?……”
“对,实在不行了……”
“就一个动作省点事没啥……”
不少人同意萍萍的倡议,但桑采脸一板:“不行!这点考验都经不住?反正我跪!……”
越来越快的旋转……
越来越响的小钗……
越来越静默的战士……
越来越大的雨……
女演员都哭了,说实话是被自己感动的。她们要跪下去,按原先的那样仰面下腰,接受更严峻的暴风雨的洗礼……
而就在这时候,幕急匆勿地拉上了,把一个最庄严、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关住了,乐队戛然而止,准备“献身”的姑娘们惊异地面面相觑。徐教导员“咣啷”一声扔开小钗,大声问:“谁?!谁干的?!”
没人回答。这种时候,谁也不会留神这个操纵幕绳的家伙,大家都被淋傻了。
“我拉的……是我。”人们一齐扭头瞅着面色苍白的乔怡,“宁萍萍不行了……她有特殊情况!”
徐教导员盯着她,不相信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姑娘竟敢如此斗胆。
宁萍萍低号一声,捂着小腹蹲下去,然后被几个姑娘架走了。
桑采不以为然:“不就来‘例假,吗?谁没有……”
这时杨燹推开乔怡,又用半边身体护着她:“别闹笑话了!敢这么干的只有一个人,我杨燹。”他转过脸对乔怡笑笑,“你不用陪绑。”
“到底是你,还是你?”徐教导员的目光迅速在这一对男女脸上来回扫射,他早感到这两个人之间有某种默契。
“确切地说吧,乔怡不过是同情宁萍萍,而我是对这种做法从根本上反感。”杨燹说。
雨渐渐小了。一边天象洗过一样湛蓝,另一边却发灰发黄,说不清是刊么颜色。乐队队员在抱怨这场雨要毁了他们的家什——那小提琴一淋就脱胶,一晒准开裂。
徐教导员:“好吧,既然你们俩都承认,演出结束后一块写检査!”他转身对着其他人,语调沉甸甸的:“记得淮海战场上有个女文工团员,只有十五岁,比桑采还小。她唱着唱着就倒下去了,倒下去还不住口地唱,不出声地直动嘴,一直到血淌干淌净。那是弹雨,血雨!今天,这点水雨能比得了吗?”说着,狠狠盯了杨燹一眼。
他这故事讲了许多遍,每讲一次必能收到预期效果。“怎么样,同志们?”他又迸出金属撞击般的嗓,“接下去能不能演好?”
“……能。”
“没劲儿。能不能?”
“能!”
……幕再次庄严地启开,但台下已没有一个人。战士们心疼这些不顾死活的姑娘。
徐教导员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显得很孤独。他突然转过身,走到杨燹面前:“写检查!”又看看乔怡,“你俩干得好哇!”说完,背着手走了。天上显出六七道彩虹,不过都不完整……
从那以后,杨燹发现,只要他和乔怡在一起,徐教导员的目光总象探照灯一样伸过来,有时鼻子还要打两下哼哼,似乎说:等着瞧吧……
杨燹快步登上楼梯,很得意自己的狡猾,他是乘哨兵换岗时一溜身进楼的。他的脚忽然放慢了,从楼梯窗口看见了那间接待室。老头儿就在那挺冷的夜里坐一夜,咳一夜吗?对了,他转业回山西已好几年了,这次来干什么?他脸上似乎透着什么苦楚?他遇到什么难处?他的身体好象大不如从前,每一阵咳嗽都牵动他浑身的筋骨,震得要散架似的……对于他,你怎么可以一个字不问,一点关切之情也没有呢?你是个混帐,杨燹。
他老了,毕竟老了。可你还不肯原谅他。不不,你别否认,你潜意识中沉积着对他的怨艾……
现在他平息了一下自己,抬手叩响了这扇门。
乔怡从被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惊醒后就一直未睡着,直到杨燹出现在门口。
她背靠着门喘了几大口气,然后对门外的他抱歉道:“你稍等等。”
她在屋里盲目地打转,一时慌乱得不知该干什么。抓起梳子刨了刨头发,又扔下梳子去找衣裳。她听见他在门外不安分地踏着脚。她找出一件玫瑰色的套头衫,羊毛的,看上去很鲜嫩。她希望这不成眠的脸色,能少许沾点红色的光。而当她往镜前一站,立即又反悔了,不仅不该穿它,当初甚至不该买它。这鲜艳的色彩与她的性格相去甚远。正当她决意把它脱下来时,杨燹在门外说道:“你还打算放我进来吗?”说着他推开门,见到了一幅既狼狈又可笑的情景:她在脱毛衣时头上的发夹捣乱,牵住了某根丝缕,弄得她头被捂在里面,进退不得。
杨燹幸灾乐祸地抱着胳膊,在一边看她“热闹”。在见她前,他就给自己定了基调,决不缠绵,决不凄侧,决不让她窥破真情。
“麻烦你帮一下忙……”她终于求饶。
“可以吗?”他依然抱着手。
她不再吭声,有点赌气。扬燹笨手笨脚地帮她解开发卡。两人离得很近,都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这气息他们是十分熟悉的。
荞子奔上前去,头发上扎满芒刺、草果。她望着奇迹般出现的赞比亚,远远煞住了脚。
他还活着!那磨坊不是在一片火光中塌了吗?再看看他身后的小耗子,她和他怎么会在一块儿呢?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刷刷地流着眼泪。怎么,她注定要受这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折磨吗?
“说真的,你穿这件红衣裳不合适。”他虚弱地打着哈哈。
乔怡索性重新把毛衣拉下来,抻抻平,挑衅地:“是吗?”她有意朝镜子转了转身,在镜子里发现了他真实的目光……他带着这两束目光朝她走来。
乔怡听着自己的心在发疯似的蹦达。糟了,要发生什么事?!
要发生的注定会发生……
他走得那么近,比她想象中的更高大,一下子使这屋子显得低而窄了。意志在束缚他,他的双臂僵在那里,脸显得有些可怕。两个人似乎都在等待致命的一击。
“你好,荞子……”他笑了。是因战胜自己而笑。他握了握她的手。
两人似乎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这次来打算见我吗?”
“没有。没打算。”乔怡低下头。
“胡扯,你想见我。”
他的专横使她不再分辩了:“你坐吧……”
他摘下军帽,转身挂到衣帽架上。从背影看,他的肩膀
多漂亮,多健壮!几年的伐木生活使他受益不浅。他解开军装的风纪扣,让脖子自在一会。又身伸出五根骨节突出的手指拢了拢头发,战争留下的弹痕隐藏在这浓密的头发里。等他再转过身,神情正常了,那些不安分的浮动物终于沉淀到心底去了。
“我不象你。想见你,我就来了。”
乔怡忽然问:“现在几点?”
“我不管几点。你怕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怕什么?我们又不在谈恋爱。你将和另一个姑娘结婚了。玫瑰红的毛衣,这不含蓄的颜色让人害臊,仿佛在挣扎着表现某种热情。
杨燹说起刚才见到徐教导员。
乔怡咤异:“怎么,达娅和他都呆在接待室?我去找他上来!”
杨燹拦庄她:“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没什么可背着人谈的。”
“明白了。我们一起去请他上来吧。当初是他促成了我们…”杨燹嘲弄地笑起来。
“不过现在我们没一点关系。”
“这一点我立即向他声明。”
他俩并肩出门时,心照不宣地笑笑。乔怡的心差点碎了。杨燹没说错,当初是徐老头儿促成了他们,不过是从反面。
……在骑兵团的演出将结束了,那天下午,天好得令人惊讶。云也很别致,浓一抹淡一抹地停在天边,似乎在等待人们照相。这天气不照相实在是糟踏了。
草地,蓝天。当然要照一组“骑马奔走在边疆的文艺战士们”,然后登在军区小报或军部的宣传栏里。他们登过不少类似的相片,其中有男演员们帮战士理发,女演员帮炊事员切菜。有一次,桑采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严寒,赤脚在冰河里帮战士们洗床单,战士们感动得掉了泪。为把这动人场面补拍下来,桑采再次蹚入冰河,相片拍下来了,战士们的床单却被冲走两条。
这样的相片被他们视作极大的荣誉,由徐教导员亲自保管。他很仔细地将它们贴在一个巨大的自制影集中,来了新兵的时候,他便如数家珍一般向他们介绍、夸耀。
两匹骏马被骑兵战士牵来了。女演员们化着妆,穿着演出服,几乎被骑兵们扛上马背,还煞有介事地挎着枪。马稍—动,便冒出一声尖叫,她们一面顾及表情的昂然远视,一面小声告救:“快拍!快点照呀!……喂,拉紧马,千万别让它跑!……”
乔怡在一边看着,觉得很滑稽。就象一个人从侧幕里看舞台上的演出:景色失去了立体感,道具失去了质感,演员的表情又如此缺乏真实感。她总是悄悄地一次次躲开这类场合。她不爱照相,也不爱做假。
而初夏的草原却美得那样真实和自由。这是一种纯粹美。如康德所说,这种美具有两个特性——非功利的,无概念的。乔怡独自朝没人的地方跑着,拐过一道小山梁,那边是更为宽广的世界。高山旷野的风带着低吼在草地上掠来掠去,草伏下去时,可以看见那些紧贴泥土的小花,挤成片,铺地盖野。
一条细细的小溪,不声不响地横在乔怡脚下。她脱下军装,衬衫紧束在军裤里,自我感觉良好。太阳烫人,她跑出了一身汗。这蓝天下,这草地间,一切衣裳都显得多余。那水清澈见底,并因深浅不一而折射出阳光斑斓的色调,一闪一烁象在挑逗人,诱惑人。乔怡将军裤高高挽起,又四处望望,不见人,便索性将衬衫也脱掉,让阳光和水一起泼溅在她身上。
“喂嘿!……这里有个活人呐!”她一惊,赶紧将衣服护住前胸。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没膝的草丛里,四仰八叉躺着个人,甩军帽盖住脸。乔怡慌忙背过身将衬衫穿好,一面恼意十足地质问:“你为什么早不吭声?!”
“我没料到你有那么大胆子。”是杨燹。
乔怡不悦地顺着溪水慢慢往上游走。
“给你讲个故事吧!森林女神狄阿娜在河里沐浴,猎人阿克丹翁偷看后遭了厄运……”
乔怡不理他。
“还不高兴?”他在草丛里拍手拍腿地笑着,“小羊羔难得到河边撒撒欢,可偏偏碰上了大灰狼!……”
“对!你就象一只大灰狼!”乔怡发泄地大声说,继续把脊背对着他。
他不做声了。一会儿,他用沙哑的喉咙哼起一支歌。他能随时随地编个什么调子供自己解闷,而且那即兴而出的曲调都相当优美,不过很少有人发现他这方面的天赋。那说话般简单的旋律把乔怡打动了,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下来。歌声却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唱了?……”
“因为你在偷听。”
“难道歌不是唱给人听的?”
“我只唱给自己听。因为这歌也没穿衣裳。”
她转过脸:“你真可恨!……”
“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认为。”
“你大概生来就为了与人作对!”
他拔了一根草衔在嘴上:“那倒不尽然。”绿草几乎将他完全淹没,阳光晒得他眯着眼,那模样真让人嫉妒他的惬意。
“你怎么没去照相?你不知道,那些相片说不定会登报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参加照这类相片的人是有条件的。比如你合适,我就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的标准是什么?”
“这你得问他们去。”
“他们是谁?”
“这可多了,一口气说不下来。这是一股势力,一种潮流……你懂得,最好别装傻。”
“那你干吗总呆在潮流外面?”
“你说错了。我是在潮流前头,早看清这潮流的走向和归处。喂,我说,你还是去照相吧?不然会吃亏的。”
乔怡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双被冰冷的溪水浸得发红的脚。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用胳膊把头撑起来。
“我天生懒得说话。”
“算了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永远是吵闹的。你在肚子里评判每一个人,不出声地和每一个人争辩,但你又总不相信自己是对的。你做着许多努力,巴望能早日和大家同化。你当着全班把那件象征资产阶级的丝绸睡袍扯碎了,虽然从此你不再因为换睡袍在早操时迟到,伹不幸还是被人视为异类。知道团支部对你的鉴定吗:一个思想意识不健康的人,一个家庭烙印很深的人。你以为你和别人一块扫地,冲厕所,挑猪食,就能彻底脱胎换骨了?连你自己也察觉,这些‘改造’对你永远必要,却永远不会产生多大功效。所以你的矛盾和痛苦往往比别人多许多倍——我说得对不对?”
乔怡冷冷一笑:“你以为你说得很对?”同时又暗暗惊异他对她的观察和分析。其实自从第一次在邮局门口结识他,三年中她与他不不超过十次交谈,而每次交谈都很短晳。他们似乎不需要交谈就相互熟悉了。如果两人恰巧在什么地方相逢,只需目光略一碰撞,即迸出火花来。只凭这目光,足以勘测出对方的心里存在着怎样一座矿。也许正如某个哑剧大师的见解:语言是笨拙的,多余的,甚至是人们信息沟通的障碍。
“这条河真小。那边有一条大河,那才是真正的河呐。”他指指远处,“你敢和我一起去吗?”
“……敢”
“那咱们走!”他跳起来,“我早就料到你会成我的对手。没有一个言语上、思想上交谈的对手真闷气。我喜欢对手!”他攥攥拳头。
“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是狼。”乔怡笑道。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这条“真正的”河边。这河足有一百多米宽,属于高原那种湍急的融雪河。云和阳光在水波里起伏有致地流着。
“他们多蠢呀,为什么不到这里来照相?”杨燹嚷嚷着。
“相嘛,在哪里照都一样,何苦跑这么远!”乔怡也大声答道,“反正都是假的。”
环境能改变人的性格。在这条河边,乔怡忽然有了某种勇气,袒露自己实质的勇气。
“这么说你也不赞成他们的做法喽?”
“他们是谁?什么做法?”
“他们是个别领导,做法是沾名钓誉,牺牲人们的天真去换一块没有价值的荣誉牌子。昨天那场雨淋病了几个人?那叫演出吗?那叫发神经,那个小积极!”
乔怡装着没听见他的话。记得有一次桑采来找乔怡谈心,那是在她第三次参加“先代会”之前。“你那些糖纸哪儿去了?”乔怡劈头就问。桑采吃了一惊,朝她眨巴着长睫毛。“我以为十几岁的孩子总是真实的,不然这个世界就没有真的东西了。”乔怡说,“你为什么要把那些糖纸偷偷毁掉呢?人应当进步,但先要真实……”
杨燹哈哈笑起来,“要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对某个人的评价是妄想。你处处免战。我可不行,能攻能打。”
“你别这样……恶狠狠的。”
“把你吓成了这样?”他坐下来,“喂,荞子,敢不敢坐到我身边来?”
她忽然一阵慌乱,六神无主地走过去……她痴痴地看着他,坐下来,充满了孩子气的信赖。
他的手慢慢移过来,象采一朵弱小之极的花那样小心。她感到那只手的怯懦和犹豫,也感到那手上长久蓄积的力量。他用力将她的手攥紧了……对这一举动,她毫不意外。
太阳在沉落,它落得好快呀!
“回去吧!晚上还要开会……”
“开会!……”他似乎忿忿地重复道。他们并肩往回走,“我担保你从不少开一次会。”他又露出那种可恶的表情。
“你嘲笑的不止我一个人。”
“可你不一样。你有思想,你只是不敢反抗。”
乔怡不无痛苦地:“求求你!你把我什么都搅乱了!”
“哼,我可怜你。一个皈依宗教又不够虔诚的女修士。你对那一套过火的做法反感,但又逼着自己相信那是对的,是必须的。你就是从来不相信自己。”
乔怡逆着夕照看他那自信甚至自得的面孔。这次是她主动攥住他的手。“杨燹,拜伦在自己马车的徽记上刻着:‘信赖拜伦’。你也应该刻。”
“我不用刻。”他望着她,微笑着。这微笑显示了一切言语的贫乏。
“我爱你,你知道么?”乔怡鬼使神差似的对他说,“可不会有好结果的,因为我们俩就象地球的两极。”
“两极多棒!”
“你远远甩下人群,而我却是人群的落伍者。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况且……”
“况且我们的家庭又那么不相同,对吧?”他蛮横地将她揽进怀里,以一种暴发力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那意思是:就这样,决定了。
她望着他,回味着那毒辣辣的一吻。
远处是落日后深红色的雾霭,整个草原浸入暖色调的昏暗……
本来一切无恙,可当他们返回营地时,忽听身后传来散乱的马蹄声,有人嘶喊,“前面的人快闪开!”
杨燹迅速把乔怡扯向一边,还未等他醒过神,只感到耳边一阵热风,夹带着一股马臊气飞闪过去。那是一匹高大无比的黑马,鞍上的骑兵紧伏在它脖子上,七八名骑兵追赶着,一边喊:“小赵!——夹紧!别丢缰绳!”
杨燹突然回身往小山梁上跑。等乔怡跟上来,见那匹黑马已拐过一个九十度大弯,冲到山梁下面。在拐弯时,那个被称为小赵的驭手已从鞍上甩下大半个身子,象口袋似的斜挂在马背一侧。
“妈个笨蛋!要套镫啦!”杨燹朝山坡下大喊。他开始在坡上与黑马平行狂奔,并渐渐把马拉在身后。
“松开脚镫!松开……”后面追上来的人徒劳地喊着。杨燹还在与马赛跑。乔怡紧张地盯着他,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年轻的驭手一只脚仍留在脚镫里,被马横拖而去。乔怡突然明白了所谓“套镫”的可怕。
这时,杨燹忽然转身,正与狂奔的黑马迎头,他借助坡度纵身一跃,跃上了马背。黑马被突然增添的负荷砸得浑身一震,杨燹趁机坐稳,拼命勒住缰绳。黑马昂着头,在原地转起圈来。“快松开镫!”等到追兵赶来,浑身泥水的小赵已脱险,正直着两眼坐在地上,看着黑马终于将那个解救他的人也重重摔下,跑向远处继续发它的脾气去了。
等乔怡失魂落魄地赶到现场,几个骑兵正把这位高大的黑脸英雄架往医务室。亏他在农场驯过半年马,不然这一摔远不止关节脱臼。治疗完毕,天已黑透。他们刚走近宣传队员的住处,即被一束强有力的手电光堵截。光源后传来徐教导员的嗓音。
“你们俩干啥去了?!”那口气不是发向,而是早下了某种结论,“跟我来一下。”
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兼寝室,里面端坐着几位分队干部。他们显然已等候多时。
杨燹首先用目光制止乔怡作任何解释。徐教导员痛心地:“杨燹,我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来。你是干部、党员,你旁边这个姑娘才十九岁,你就这么浑?!我早就料到……”
杨燹舔舔嘴唇,郑重宣布:“好吧,趁干部们都在,免得你们以后费猜疑——我和她从今天正式建立恋爱关系。是正式的,不是胡闹,就这样。”
这“谜底”亮得太早了,早得众人都不甘心,不过瘾。
“明天开全体大会!连带昨天擅自拉幕,破坏演出,你俩一块做一次深刻检讨。杨燹,你还可以把刚才那些话向大家宣布……不脸红!”
“我除非撒谎才脸红。”杨燹泰然说道。乔怡却羞得无地自容。
出了屋,乔怡委屈地伏在墙上哭起来,而杨燹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朝自己寝室走去。
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几个战士敲着锣鼓往徐教导员门上贴了张大红纸,表彰杨燹“奋不顾身救战友”。徐教导员看了半晌,又思付半晌,最后决定不召开那个“全体大会”了。大概他认为杨燹功过两抵吧……
两人推开接待室的门,长椅上已空无一人,大概那张床位腾出来了。乔怡看了杨燹一眼,发现他脸上也有些不安。这一老一小,又是夜里,毕竟让人放心不下。
“在这里坐一会,对你我更合适。你说呢?”
乔怡耸耸肩。
“敢坐到我旁边来吗?”
她又耸耸肩,表示没什么敢不敢,是不必要。“你最近在干些什么?”她问。
“几乎什么都干。你该问我没干什么。”他嬉笑着。点烟时,火柴不等擦着就断了。
“我是来出差。为一本小说,描写自卫还击战的一个挺真实的故事……”乔怡定定地看着他。
“那小说值得你跑几千里?”他叵测地眯上眼。“现在发现不值得了。”
“质量不高?”
“我看不出来。因为在读它的时候,我太感情用事。”
杨燹认真地点点头:“哦……”
乔怡突然笑了。这家伙准备跟我装到底吗?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作者是谁,正犯愁怎么跟他取得联系。我任务很紧,一个星期就得赶回去。”
“一个星期在这个城市里找出个把人来是怪难的……”
“不等找到,我就累死了。人海茫茫,所以我只好等他自己浮上来。”
乔怡暗想,这象两个间谍的谈话。
“好吧,那你等吧。”杨燹打了个大哈欠。奇怪,他脸上始终不动声色。真不象是在有意卖关子,作弄她。
“我明天,不,今天一早就得奔考场。我得回家睡一会。见鬼,这夜够短的!”他扔掉烟蒂。
“你……考什么?”她突然想起他那随口编歌的本事,“是考作曲吗?……”
“不,那是什么无聊玩艺。我报考的是生物学研究生。你忘了,我伐过两年木。”
“你的志趣多得可怕。”
他哈哈一笑,扣上军帽。
“你对我的一切都打听了么?”他问。
“我不爱打听,但自有人告诉。”
“黄小嫚的事……?”
乔怡笑笑:“所以我奇怪你干吗还来看我。”
他眼神黯淡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女孩子……再见。”
栅栏门锁着。他绕过那间接待室,两三脚就登上墙,又无声地落到墙外地上。隔着镂花墙砖,他对乔怡说:“我考得好或者不好,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在这时候来呢?……”
乔怡不能带着这一腔七颠八倒的脏器回那间闷人的屋子。她需要大量的氧气才不致窒息。她站在昏暗的院子里,没人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办。
杨燹,你索性改名叫“灾祸”更好,总是搅得人不得安宁。还有那该死的小说,作者到底是不是他?……考研究生,那是需要全力以赴的,哪儿还腾得出空来写小说?你瞧他忙的!
她掏出小本,在杨燹名字后面画了个问号。
除了他,这篇小说会是谁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