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找到史奇澜木器厂遗址的时候,是四月的傍晚。刮了一天的七级风沙,傍晚刮累了,歇息下来。雇来的出租车顺着一条田间柏油路往南走,柏油路面上沉淀了一层细沙。远方的沙,乘风旅行了几百里上千里,到北京落户。沙漠一点点地旅行到北京,不走了,就像厂房遗址里落户的打工仔、打工妹。据说自从老史的工厂被人搬空,厂区就渐渐发展成一个保姆村。
塌了一半的库房里长出春草,从窗子里开出了野花。小保姆们来自五湖四海,原先工厂的水龙头周围是她们的俱乐部,淘米洗菜谈笑,还有两个姑娘在洗头发。不知谁在付自来水账。据说找到工作的姑娘就从这里出发,对工作不满意或想跳槽这里就是中转站。
晓鸥打听事情的时候最喜欢开朗的人,她们个个开朗。工厂的最后几个工作人员是二零一零年底走的。有一个走得不远,回他自己家了。他家就在果林那一边的村里。
果林的那一边,曾经给老史和小小当过仓库保管员的柴师傅不知道多少关于史总的事。什么叫线索他也不懂。所以晓鸥一再强调“哪怕一点线索都行”,被柴师傅听去就像要硬拉他进入一个惊险侦探案似的,快速摆手。晓鸥失望得他过意不去了,他拿出一封信来。信封上的字迹晓鸥是认识的,柴师傅借过一百元给史总,史总忘了还,最近想起来,给他把一百元夹在信里寄来了。
信封落款处没有投寄人地址,邮戳显示是从广西柳州附近的鹿寨镇寄出的。在寻找木材的途中他想起欠柴师傅的一百元钱来了。他买的火车票也是去柳州的。他搬出北京了,在许仙楼他这么告诉她,但往下就没容她追问下去。在柳州的鹿寨县或许不是光找木材,还找别的。找女人?
晓鸥回到酒店里发觉自己不痛快。跟段凯文签了借贷二百万合约并没有让她不痛快。老史成了她最近心里一种难言的不痛快。他去广西找木头也好,找女人也好,她不痛快什么?她又不爱老史。
不过假如把十几年前对卢晋桐那种感觉都叫爱的话,对老史呢?她不爱的是赌徒老史,可现在的老史不是赌徒了。
就算她爱不赌的史奇澜,那老史爱她吗?抬腿走开的那个总是赢的,陈小小抬腿从他身边走开了,生拽活剥地走开的,因此老史的心残了,不会再爱了。就像卢晋桐为了晓鸥而残疾了的情感,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她无心照看赌场的客户,在北京恍恍惚惚地逗留,一天又一天。赌客们有的跳槽到别的叠码仔旗下,有的由老猫打理。老猫抽六成水。你晓鸥放心,会把你的客户伺候得开开心心的。有一点她完全放心:老猫的抽成很快会从六成涨到七成。果然,她在北京第二个礼拜时,老猫说他带客人如何疲劳。那猫哥就拿七成吧。她一语道破,大家都方便。
这天她在酒店房间里看电视,突然开窍了:老史搬到了鹿寨,当了寨民,北京成了他偶然来的地方。就在他春节前偶尔回北京那次,偶然地碰到了晓鸥。晓鸥逢场作戏逼他请客,他也逢场作戏地热心邀请,事后反正可以依赖手机短信取消。也许回到鹿寨的老史等着晓鸥先取消,也许他跟晓鸥一样天天内心挣扎要取消却又不了了之,最后拖到来不及取消了,只能搭飞机到北京践诺了。曾经一把输赢几十万上百万的老史,数出足够的钞票买张南宁到北京的机票时也胆战心惊,生怕凑不够数。
晓鸥只能当着老史的面才能把这番推敲证实。她拿着那个给柴师傅寄钱用的信封,到了南宁,再下柳州,再入鹿寨镇。
鹿寨镇上的派出所没人知道一个搞木雕的史姓北京人。不过镇上有个年轻人开了个木料加工厂兼收购贵重木料。晓鸥喝了警察招待的白开水,知道她离老史不远了。
木材加工厂堆木材的院子蹲着一个人,背朝栅栏,棒球帽下垂了根乱糟糟的马尾辫。天下很大,叫史奇澜的这个冤家却不难找。这地方躲债可是一流。晓鸥走到一堆木头对面,“嗨”了一声。
老史抬起头,上半个脸在棒球帽的阴影里。他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围裙上搁着的几把刀具落在地上,一把刀在他的登山鞋上蹦一下,掉进两块木头之间。晓鸥狠狠地看着他,他踩着滚来滚去的木头就迎上来。
“脚指头还够十个吗?”晓鸥下巴指指他的脚。
他马上找回一贯的随便和自在,也看看脚。
“你怎么知道我有十个脚指头,我那么正常吗?”
“躲债躲得真清静,连派出所都不知道来了你这么个人。”
“赵马林特厉害,看木头品种一看一个准!”
赵马林当然就是警察提到的年轻人,木料加工厂老板。晓鸥向街面的两层自筑小楼望一眼,她刚才进来并没见到任何年轻人。
“小赵带了两个木匠去山里买木头了。看这鸡翅木,这纹理,妈的,漂亮吧?”
“就堆在院子里,夜里不怕被人偷?”
“有人看着。”
“谁看着?”
“我呀。反正我天快亮才睡。”老史一边点了烟斗——鸡翅木雕刻,一边带路引着晓鸥往院子另一头走。
院子到处是木屑、刨花,木头的香味把晓鸥心里的不痛快全更替了。院内种了些幼树,是晓鸥不认识的树,老史马上让她认识了它们:鸡翅木在变成木材之前的样子。走到院子那头了,一幢更加土气的自筑小楼朝着另一条街道。老史用钥匙打开门,一房间木雕,各形各色,一时辨不出它们是什么,但每件都有自己的生命。比它们懒散、厌世的创造者更有生命,老史的懒散厌世多么带有欺骗性,他有多活泛、多生猛,看看这一件件作品就知道了。
灯拧开了。灯光是讲究的,给每件木雕以追光。晓鸥看见了虎、豹、胖裸妇、皱纹满脸的老人……都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似的那部分,靠你想象力去完成它,每一座人或兽或器具或景物都是天下独一份,都有着绝对的不可复制性。
“我过去白活了,不知道鸡翅木表现力这么好。你看这些木纹,”他摸着木雕老汉的脸,“就让你想到鬼斧神工,人为什么不跟自然合作呢?一件半天工半人工的作品多有形而上。”他又摸着胖裸女不对称的乳房,顺应天然木纹雕刻的。
晓鸥认为这么多好作品足够开个史奇澜作品展览了。开了,在南宁市文化馆。怎么样?没几个人看。小地方,又太偏远,到北京或者上海开去呀!北京联系了,老说考虑研究,定了之后通知。还去过哪些大展览馆和美术馆?去了广交会,西方商家看上了几件作品,下了订单,每样做四十件五十件,必须跟展品一模一样。那做出来了吗?做出来了,史木匠什么做不出来?
他自我贬低地笑笑。晓鸥明白艺术的不可重复性令他享受,而多次重复却折磨他。他没余下多少盛年时光,多半要被重复制作的木匠劳役消耗。他以为陈小小和儿子离开了他,他对人间别无他求,能做出些好作品,让散去的家补回他一点什么。就算是小小和儿子把他出让给他毕生想做的事,让他独自为那些事殉道。他的痛苦在于,他正要做烈士,发现所殉之道并不地道,他丧失了做烈士的初衷。小小和豆豆的出走白搭了,家庭破碎也白破碎了。
他口中谈的不是这些。他摸摸这只“虎头”,拍拍那片“荷叶”,在自语地纳闷大自然怎么会把形态、动态、笔触藏进这些木讷之物,需要心诚眼明手高的人把它们一点点发掘出来,那些让他复制四十件、五十件的欧洲、美国的商人难道不明白大自然是上天的艺术?一颗沙子都不会复制另一颗,连两条完全相同对称的眉毛都找不到,鼻孔、乳房都不会一模一样地配对……他只能在复制品上做手脚,把五十只虎、四十个裸女做得基本一模一样。现在他手中还有订单,有的木雕要重复两百次,应该培养一批复制木雕的徒弟。
她无语。
“你怎么找着我这儿的?”老史这会儿才想到他一开始就该问的话。
晓鸥懒得告诉他。她这才感觉到找他找得很累,因为人没上路,心早就开始跋涉,哪儿都找了。缓过来再告诉他。或许用不着告诉他了。老史从来都说不出创造一件雕刻的过程,因为过程不算数,她在找他之前,心里有多少份繁复矛盾的过程?只有结果算数。结果在他面前:她来了。
“春节前那次碰到你,你比现在胖一点。”晓鸥说。
“除了你们女人谁这么计较胖瘦?”他总是装着不爱美。
“不是个个女人都计较你的胖瘦。”
“我知道。”他赶紧堵住她,生怕她提小小,生怕她让他想起小小。
“哎,这些作品卖给我吧。”
老史脸上神情一阵变动。晓鸥见过翻脸的史奇澜,但她吃不准他这会儿翻什么脸。神情变动停止了。到底没翻脸。
“为什么?”他对她这种什么都敢买,什么都买得起的气概是反感的,他那反感的笑藏都藏不住。
“不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
“那你把我买了得了。”
“你卖吗?”
“开价你可别生气啊。”
晓鸥后悔自己刺痛了他的自尊。阔女人常常买自己不懂的东西,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阔女人,装装而已。
梅晓鸥投入了不赌的老史的怀抱。不赌的老史真好,气味都不一样了,虽然不是洁净的气息,但闻上去单纯。木头跟他一样,散发着单纯的气息。老史垂下头,亲吻着她的头发,吻得很轻,新生的树叶撩过一样。这一棵多情的树。
晚餐是在街口一家当地菜馆吃的。吃的时候和吃过之后晓鸥都没注意吃了什么,但她知道,她和老史的日子就这么开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