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的客人
来访的客人
感恩节前一个星期,伦道夫先生得流感病倒了。这一次流感不怎么厉害,但是他是一个老人,正如屈洛特说的那样,任何疾病对老人来说,都是一道难关。所以她跟基里把放在顶楼的可折叠可滚动的床拿了下来,费了好大的劲儿。为了让屈洛特喘过气来,她们停下来休息了好多好多回。她们把床架在餐室里,把那个从来不用的房间改作了伦道夫先生的病房。
关于要不要通知那个大律师儿子,他们讨论了好半天。伦道夫先生一口咬定,要是他的儿子知道他生病,他准会被抓到弗吉尼亚去,再也回不来了。屈洛特承认有这种吓人的可能性。不过她竭力主张,一旦有人躺在床上起不来,在道德上就有义务通知他最亲的亲属。
“假如有一天他倒刚好露面了,发现你生了病——那时他就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他说什么也要把你带走。”
不过伦道夫先生认为还 值得冒冒险。最后他们妥协了,让伦道夫先生搬进来,以便屈洛特照顾他。
“要是你死在我这里怎么办?”
“我保证不死在你的房子里。我可以向你庄严发誓。”
“基里,要是他看上去有什么不对头,我们就尽快把他弄到隔壁那幢房子里去。我可不想让弗吉尼亚大律师起诉我。”
伦道夫先生坐起来,下了折叠床。“要是我死在你这里,你可以起诉我,屈洛特太太。你可以拿走我的每一分钱。”他又躺了下去,格格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哼,每一分钱。要是你死了,就连社会保险金也没有了。还 是不要死的好,我要说的话都在这里啦。”
“我保证不死,不过有这么个漂亮的太太照料我,我决定生它一个好长好长时期的病。”
“得啦,谁让我这么漂亮,自然难免摊上这样的机会。不过要是从今天起,你在一个星期里还 不起来的话,你就要错过火鸡和塞在火鸡肚子里的好东西啦。”
因此伦道夫先生又发了一个庄严的誓,在感恩节以前一定好起来。结果呢,他是稍微好了一点,可是屈洛特和威廉姆·欧内斯 特两个人却跟他一样病倒了。
屈洛特挣扎着去上床,不过她的热度高得很,头晕得站都站不住。不管她如何反对,基里星期二星期三不去上学,呆在家里照料他们三个人。如果感恩节是个人的话,准会发现她上楼下楼,从这个床头走到那个床头,已经精疲力竭了。
她想,要是她也得病的话,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她垮下去而责备她的,不过当然她什么病也没有得,只是因为睡不好,再加上担心,心里有点烦躁。她打电话给伦道夫的医生,屈洛特的医生和那个儿科专家,不过没有一个人帮她忙。病人要卧床休息,服阿斯 匹林退烧。
基里用切肉刀把一颗阿斯 匹林切成两半,让威廉姆·欧内斯 特服用。有半片飞到炉子下面去不见了影子,剩下的半片她不费一点力气,就让男孩儿吞下了喉咙。不料,很快又跟她好不容易哄他喝下的一碗汤一起吐了出来。她不敢让他再服用阿斯 匹林了。
屈洛特吩咐她用凉 毛巾替他擦脸,擦胳膊腿,这样有助于降下一点热度,不过那个孩子的样子仍然很可怜,而且无论她怎么打扫,呕吐以后留下的气味还 是弥漫在房间里。
事实上整个房间都乱得不像话。甚至像起居室和厨房这些房间,除了她,没有一个人进去过,看上去像是刚刚遭到过轰炸。她实在忙得团团转,根本打不起精神来去收拾。
到星期四她还 一点也想不起感恩节的事。屈洛特买的火鸡谁也没有去管它,还 在冰箱里的架子上解冻。她穿着牛仔裤和缩水的T恤衫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吃最后一顿早餐——一份波伦亚大红肠三明治,这时候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提醒她,除了他们整个国家很快就要大开宴席庆祝一番。
门铃响了。她立刻跳了起来。她最最怕的是那个律师儿子,不相信伦道夫先生因为找借口没去弗吉尼亚过感恩节亲自前来接他。她心里还 有点不安,生怕来的人是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她偷偷溜到这儿来看看基里这两天为什么旷课。
但是她打开门一看,是一个矮个儿胖女人,灰色的头发高高顶着一顶黑毡帽。她戴着一副黑手套,穿着一件黑花呢的大衣,大衣有点过于长了,谈不上什么时髦。一条胳膊上还 挎着一只有点旧了的鳄鱼皮包。那个女人比她还 要矮一英寸左右。她抬头看基里时脸上带着一种特殊的表情,又像是害怕,又像是饥饿。基里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不管怎么说,使她很不舒服地移动着脚步,冲着她把门弄得砰砰直响,后来她才想起了屈洛特两句在紧要关头派用场的最最可靠的话,便把这两句话全用上了。
“我们今天什么东西也不买,谢谢你。而且我们是浸礼会教堂的忠实信徒。”她急急忙忙想关门。
“不,请等一会儿。”那位太太说,“你是加拉屈里尔·霍布金斯 ?”
基里猛一下子把门开得大大的。“你是谁?”她脱口而出,跟威廉姆·欧内斯 特在这种场合一样尴尬。
“我是,”——这回轮到那个女人看上去非常不舒服了,“我是——我是你的外婆。”
不知怎么的,也许那个女人说她是仙女教母,也不会使基里感到那么惊奇。
“我可以进来吗?”
傻呆呆的基里退后一步,让她进去。
餐室里的鼾声滚滚而来。基里但愿那女人不再东张西望,不再去盯视那褪色被子里探出来的棕色小脸。看那可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每发出一个响亮的鼾声就抖动一下。不过那个女人当然看了,而且看到后头就微微地向后扯动一下,马上回过头来对着基里。
“基里,宝贝,是谁啊?”妈的!屈洛特一定是听到了门铃。
“好,屈洛特,我听到了。”基里嚷嚷道,她扯了扯她那件缩水的T恤衫(那是最后一件不算太脏的衣服),想盖住她的肚脐眼儿。“想坐下吗?”她问那个来访的人。
砰。她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像牵线木偶一样坐了下来。那位太太就坐在那把椅子的边上,这样她的短腿能够碰到地上。
“这么说——”那个女人在摆动她那顶小小的黑帽子。今天在这个世界上还 有人戴这种帽子吗?“这么说——”
基里正在想办法让自己明白过来。这个——这个小个儿的戴老式帽子、穿老式大衣的老太太——是考托内的母亲。在基里的想像中,考托内从来就没有什么母亲。她存在于以前的时间中,就像是一个永远处于完美中的女神。
“我猜对了,是不是?你是加拉屈里尔。”她说起话来带有南方口音,不过很圆润,跟基里粗麻布般的声音比,她的声音就是丝绸。
基里点了点头。
“我的女儿——”那女人在她的包里摸索,拿出一封信来,“我的女儿离开家已经许多年——”她“啪”的一下关上了那个包,抬起眼睛来,迎着基里迷惑不解的目光。“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跟我丈夫从来……我很抱歉……”
基里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个小老太太结结巴巴地搜索字眼儿,想告诉她一个痛苦的故事,又不知道如何讲才好。
“我丈夫——”她勉强笑了笑, “你的外公已经死了——那是十二年以前的事。”
基里想,也许她应该说说才是。“嘻,嘻,那太糟糕了。”
“是的,是的,是太糟糕了。”那女人正在用力地把那些话避开,才让自己不哭出来。基里知道这种把戏,哦,天哪,这种把戏她太清楚了。“我——我想跟考托内,也就是你的母亲联系,当然,我指的是那个时候。可是——我没有联系上。事实上——”她的声音尖起来,又停下了,想努力继续讲下去。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来,可是刚刚碰了一下鼻翼,又把它放了进去。
你就哭出来吧,擤擤你的鼻子。那会使你好受一些。屈洛特会这么说,但是基里没有办法一哭了之。
“总而言之——”那女人终于镇静下来,可以继续讲下去了。“总而言之,这封信才是十三年以来,我头一次从我女儿那儿得到的准确的信。”
“你在开玩笑吧?”基里说。她觉得很遗憾,尽管那个女人的痛苦似乎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知道她有一个娃娃——你会认为她想自己的母亲知道她有个孩子吗?”
正是在这点上,基里被认为跟这个故事发生了关系,不过似乎还 过于遥远,就像是发生在朋友之间的一些事情。她想点点头,表示同情。
“基里,我叫了你一遍又一遍。”威廉姆·欧内斯 特站在门口,抓住门框支撑身体,他的脸还 是烧得通红。他还 穿着那件长长的白里带灰的内衣,一看见陌生人,他就呆住了。
那个女人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像看伦道夫先生一样,她的目光很快移开了。
“我很抱歉,威廉姆·欧内斯 特,”基里说,“我没有听见你在叫我。有什么事吗?”就在问他的时候,她看见他的长内裤前面全都湿透了。基里跳起来。“请你原谅,我马上就来。”她把他推回他的房间,既要推得快,又要考虑这是一个还 在发烧没有一点力气,又好几顿没有吃东西的孩子。在楼梯上是很难对他非常耐心的。“你不该下楼来,威廉姆·欧内斯 特,你还 在生病。”
“我尿湿了,”他很伤心地说,“我没有办法。”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在你生病的时候,你是没有办法的。”她取出他最后一套干净内衣,那套内衣太短,也可能不太暖和,但也只能将就了,她还 给他换了被单。她从自己的床上扯来一条毯子,他爬上床背对着她,他的力气已经用完了。
“基里,宝贝,”基里走过她门口时,屈洛特昏昏沉沉地叫住了她,“楼下有人跟你在一起?”
“只是开着电视。”基里在下楼的时候,把自己的头发抚平,又扯了扯衬衫。她知道自己很不像样子。刚才那个样子一定把可怜的老太太吓坏了。
那个女人淡淡地笑了笑,基里进去的时候还 点了点头。“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她说。
基里看了看身后,是不是威廉姆·欧内斯 特又跟了下来。
“保佑你的一片好心。”周围没有一个人啊。
“你在说我?”
“考托内没有夸大。我很高兴你写信给她,亲爱的。他们怎么能把你放在这样一个地方呢?”
“我?”这个女人在说些什么啊?什么地方?
“我知道不应该像这样闯到你这儿来,不过我觉得在我跟管你的办事员谈话以前,我得亲眼看一看。你能原谅我吗,亲爱的?因为——”
楼梯上有很重很重的脚步声,咚咚咚一步一步走下来。她们都坐在那儿,一下子僵了,一动也不动,只是听着这个脚步声越来越近。
“唉哟!”那个小个儿的老太太差点背过气去。
一个其大无比的怪物赤着脚在门口摇摇晃晃,穿着男人的条纹睡衣,灰白的头发像小瀑布一样泻在肩上,目光里有一股野气。
“我忘了!”那家伙一边呻吟一边摇晃,“我忘了!”她发疯般地抓住了木门框,“我忘了!”
基里跳起来。“见鬼,你究竟忘了什么东西?”
“火鸡。”屈洛特差点哭出来, “十五美元三十八美分哪,我就这样让它坏掉了。”
她没有一点注意到客人的样子。
“没有什么东西坏掉。坏掉我会闻到的,是不是?”基里不由自主地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小个儿女人,她的样子几乎像威廉姆·欧内斯 特看到他读的书里有一个生字一样惊恐——“回到床上去,屈洛特。我会把它放在炉灶里的。”
那个大块头儿女人做出想听话的动作,但是刚一转身就差一点摔倒了。“我还 是坐一会儿,”她喘着气说,“我的头晕得厉害。”
基里双手抓住那件条纹睡衣的后面,半扶半拉那歪歪斜斜的大身子朝长沙发走去。但是她知道——就像一个人知道再堆上最后一块大木料,那塔就会倒下来一样——她们是毫无办法的。
“唉哟,唉呀!”屈洛特轻轻地叫了一声,轰一下倒了下来,把基里挤在她下面的地毯上不能动弹。那女人躺在地上,拱动着背,就像一只巨大的海龟被翻了过来。“啊,我现在真是不中用了。”她发出短促的歇斯 底里的笑声。“我都要把你挤烂了。”
“什么?什么事?”另外一个穿着睡衣的人也登场了。
“你没有事吧,是不是,基里,宝贝?”屈洛特问。不等回答,就又说:“她没事,伦道夫先生。”
“有人摔倒了,我听到有人摔倒了。”
“是的,我摔倒了,没有事。”屈洛特正在摆动着她巨大的身躯,想站立起来,可是白费劲儿。“现在好了,是不是,基里,宝贝?”
“只要滚一下,屈洛特,”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说,“滚一下,我就从你身下挪开了。”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伦道夫先生尖声叫道。
“那是可怜的基里。”屈洛特哼哼着,随着极其响亮的啊唷喔声,她滚到了地板上。
“基里小姐?”他着急地问。
“我很好,伦道夫先生。”基里站起来,拍了拍土,接着搀起他的手。“让我带你回床上去。”
等她从餐室里回来的时候,屈洛特已经把自己撑到长沙发上,调整到坐的姿势。这时她才发觉自己面对着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
“你说过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责备基里说。
那个客人,正侧着身子坐在那把靠边上的棕色椅子上,基里以为她一定是吓呆了。不料那个小个儿太太还 能讲话。“我看我最好还 是马上走。”她站起身来说,“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
基里跟她到门口,这幢房子突然变成了“疯人院”,她着急地把她弄走。
“我很高兴见到了你。”她尽量说得客气一点。她不希望让那女人以为她很可怜,毕竟她是——或者,至少她自称是——考托内的母亲。
那个女人停了下来,跟基里努力赶她出门的想法正相反。她突然转过身子,在基里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很快就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的。”她很有力地轻声说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的。”
疲倦使基里的脑子迟钝了。她只是点了点头,很快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后面关上了门。直到她把屈洛特弄到床上去,把火鸡放进炉子,她才完全弄清那个女人的意思。
噢,我的天哪。
啊,那个女人怎么想并不重要。爱里丝小姐可以解释清楚今天的事。没有人能使她离开这里,在大家需要她的时候更不行。除此之外——屈洛特也不会让他们带走她的。“决不,”她说过这话,“决不,决不,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