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票

单程票

在给考托内的信中所说的话,没有一件确实,只屈洛特是宗教狂这一点没有瞎说。她每天读圣经,每天祷告。伦道夫先生在吃饭前做谢餐祷告时,她也常参加进来。除此之外,她一个人星期天早晨九点钟就动身去教堂做礼拜,不到十二点半不会回家,这也算是特别虔诚吧。

星期天早晨对基里来说很不好受。那个教堂样子很怪,是一座白色的小小建筑,耸立在警察局后面的小山上。建筑时这个城市还 是一个乡下小镇,而不是华盛顿这个大城市的延伸。这个教堂已经落伍了,到那里做礼拜的人也这样。

在儿童的主日学校里,基里和威廉姆·欧内斯 特两人跟五个六岁到十二岁的孩子挤在一起,由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小姐米尼,阿波盖德主持。她每星期天都对她的弟子提起,她是由于别列·圣代才得救的。但是这个别列·圣代究竟是什么样人呢?他听上去像是一个滑稽戏里的人物。别列·圣代跟勃兰达·斯 达碰到了一起。阿波盖德小姐也忘了说别列·圣代从什么地方把她救了出来。从一幢着了火的建筑里,还 是从一条机车加速冲来的小路上?说实在的,她如此幸运地在逆境中获救,对她本人和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这个老阿波盖德会对他们做训导十戒之类的事,却又偏偏断然拒绝解释什么叫做通奸。

“可是,阿波盖德小姐,”有一个八岁的小孩问得很有道理,“要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是通奸,那我们又怎么知道我们是做还 是不在做这件事情呢?”基里当然对什么是通奸知道一些,在主日学校和教堂里窃窃私语时,她建议别人出钱听她解释这个词的词义,并且还 加进邻近地区一些有滋有味的例子(那可是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的功劳,因此她最近才知道这些例子)。就这样,她得到了七十八美分,那些孩子原来准备把那些钱投进教堂集款盘里去的。

那个牧师的年龄也跟那位主日学校的教师不相上下。他也热衷于讲得救和永垂不朽的事。不过他的语法比屈洛特还 要糟糕。基里特别讨厌的是,他念圣经的时候,超过一个音节的字他都会结结巴巴。除了宗教狂,谁也不会容忍这种无知识的人,在他们的一生每星期花一个多小时去听这种胡说八道——只有宗教狂和天真的受害者,他们才会自己去上教堂。

和别的妇女不一样,屈洛特并不在教堂门口围住牧师说个没完,使得基里有一次竟然大胆向她提了一个问题。“你怎么会受得了他呢?”不料这个问题提错了。屈洛特倒吸一口冷气,低头怒视着她,就像摩西看着古代以色列崇拜的偶像金犊一样。“我算什么人?”她声如洪钟般地说,“轮到我去审判基督?”你说,说这种话的人不是宗教狂,还 能是什么?

伦道夫先生上的是黑人的浸礼会教堂。屈洛特和孩子们坐一辆出租车上白人的浸礼会教堂,半路上让他下车,再在回家的路上接他上车。基里注意到黑人浸礼会的人穿得比白人漂亮,脸上的笑容也要比白人多。但是他们做礼拜的时间比他们还 要长。威廉姆·欧内斯 特常常不得不跑进教堂去把还 没有做完礼拜的老人弄出来,这种时候出租车的计时表一直在不耐烦地滴答滴答响个不停。通常总要到

两点左右他们才穿着只有星期天穿的衣服走出教堂,去烧他们的午饭,然后坐下来花好长好长时间懒洋洋地吃。

就在基里费尽心机打扫后的那个星期天,伦道夫先生居然拒绝吃第二道菜,让大家吃了一惊。

“喔,你一定知道,屈洛特太太,我说我不想吃这道美味的鸡,心里不知有多难过,不过我的儿子大约三点钟要来看我。”

听到“儿子”这个字,基里心里咯噔了一下。你想想,那个儿子会不会注意到伦道夫先生的起居室里有些事情很怪?那把椅子放到了对面,那些书都重新整理过了,说不定他知道原来有些钱是放在那儿的。

“哦,我说,你吃点果馅饼的时间总是有的,是不是,伦道夫先生?今天的饼是樱桃馅的。”

“樱桃馅,天哪,天哪,”伦道夫先生伸出他那瘦骨嶙峋的大拇指和食指,分开大约一英寸光景,“就一点点,好不好?我没法拒绝你的樱桃果馅饼,屈洛特太太。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喜滋滋地嚼着那馅饼,却忽然又停了下来。“哦,天哪,我有没有把一些渣子落在衣服上?我儿子看见了会节外生枝的。”

屈洛特放下了她的叉子,仔仔细细看了看他。“你看上去很好,伦道夫先生,只是你的领带上沾上了一点点东西。”

“哦,天哪,天哪,我那孩子老找岔,说我不能照顾自己,这样他就能把我拖到他那弗吉尼亚的大房子里去了。”他把他的餐巾浸在玻璃杯的水中,想去擦他的领带,可是擦来擦去擦不到弄脏的地方。

“哦,算了吧,伦道夫先生。让我去弄一条梅尔温的领带给你戴。我真不知道自己干吗要在身边保存那么多他的东西。”她擤了擤鼻子,好像要把对已故屈洛特先生的记忆全都清理掉。“基里,到楼上我的房间里去,看看我的衣柜后面,行不行?那里有一个挂衣服的衣架上有一打多领带。”基里还 没有走出房门,她又补充道: “挑一条好的,听见没有?”说完她又转过身去,对伦道夫先生有点道歉地说:“在过去那些日子里,有时候梅尔温觉得情绪不好,他就会出去买一条疯狂的领带,一个星期里天天都戴着它。”她摇了摇头,“我应该赞美上帝,那不是什么疯狂的女人吊在他的脖子上。”

伦道夫先生格格地笑。“你干吗不给我戴条疯狂的领带呢?我要提醒那个严肃的五十岁市民,我还 要生个儿子呢。”

屈洛特把大头朝后一甩,捧腹大笑,“你这个男人真有意思,伦道夫先生。”

“呃,你这个女人也很有意思。”

基里飞快地奔上楼去。屈洛特和伦道夫先生的那些场面使她从心里感到厌恶。看见老年人,甚至不是同一个肤色的老年人这样说话,她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但是并不是因那种愚蠢的小小调情使她感到不安的,是眼前出现了一副景象,那就是伦道夫先生那个刻板的五十岁儿子,要在他父亲的起居室里东探西探。因此当她看到屈洛特那只坏了纽扣的钱包时就过去拿了起来。那只钱包随随便便放在床上,不光是在邀请她,简直就是在命令她看看里边的东西。喔,仁慈的上帝。屈洛特一定是从州福利机构领了钱。基里很快地数了数,至少有一百元。这额外的一百元就能使她回到加利福尼亚去了——回到考托内一霍布金斯 身边去,也就是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里去。

她把钱塞在口袋里,走到衣橱那儿。她发现衣架上都是梅尔温疯狂的领带。她挑了一条最花里胡哨的,有几个四英寸高的跳芭蕾舞的姑娘,穿着紫色的短裙,正高抬粉红色的大腿在带点的绿色活结领带上作脚尖立地的旋转动作。她踮起脚,到自己的房间,把鼓鼓的一叠钞票塞在抽屉里的T恤衫下。接着她又踮着脚尖回到屈洛特的房间。一到那儿她就噔噔地走起路来,发出很大的响声下楼来。

“喔,我的宝贝娃娃,瞧你干了些什么?”

基里的血都变得冰凉 了。屈洛特怎么会知道的?

“这条领带。那是梅尔温犯过的最最糟糕的罪孽。愿他宝贵的灵魂安息吧。”

“嗯,好的,好的。”伦道夫先生站了起来,他非常激动地擦着他那双皱皱巴巴的手,“跟我说说它是什么样的。”

“你最好不要戴这条,伦道夫先生。它使那些胖胖的女人到处飞舞。”

“真的吗?”那个小小的棕色的脸发起光来,“她们正经吗?”

“嗯,她们没有光着身子,不过跟光着身子也差不多。穿着一些小小的紫色的骗人的玩意儿——”

“那叫短裙。”基里一本正经地给她提醒。谢天谢地,她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什么?”屈洛特问。

“短裙。她们穿的是超短裙。”

屈洛特吼了起来:“这清楚不过了。超短,短得都没法形容啦。”

伦道夫先生已经取下了他那条黑点的领带,腾出地方来给那些梅尔温的跳舞姑娘。

“你现在有把握吗,伦道夫先生?我不希望你儿子认为我是一个坏女人,给他浸礼会的好爸爸带来了坏影响。”

基里真有点担心,可怜的伦道夫先生会不会笑得背过气去。“根本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这条领带是从哪里来的嘛。我向你庄严地保证。”——这几句话出自一个笑得歇斯 底里大发作的人,嘻嘻。

屈洛特为他打领带,她打得一点也不含糊,那是她至少为一个男人打了四分之一世纪领带锻炼出来的专长。她朝后跨一步,欣赏效果。

“嗯——你看怎么样,基里,宝贝?伦道夫先生是不是大大变了样?”

“是很好。”

“好?我看比好还 要好多啦!威廉姆·欧内斯 特,你看怎么样,宝贝?喜不喜欢伦道夫先生的新领带?”

“它很漂亮。”那个男孩恭恭敬敬地小声说道。

“瞧瞧,嗨,”屈洛特马上当真了,“威廉姆·欧内斯 特都说不错。”

“好的,好的,”伦道夫先生说,他的尊严又一次保持了原样,“孩子,你能把我送回我的家里去吗?”

那男孩从椅子上下来,搀住了老人的手。

“明天见,听见没有?”屈洛特说。

“谢谢你。是的,谢谢你。还 有,基里小姐,也谢谢你,明天见。”

“好,明天见。”基里说,尽管她肚子里想,明天这个时候她至少到了密苏里。

屈洛特把盘子洗好放在架子上滴干,基里却替她把它们擦干了。她的思想已经上了跑狗牌长途汽车,眼前掠过的是一幅跟地理教课书里一样的立体地图。

在她旁边的屈洛特又在格格地笑,伦道夫先生正在跟梅尔温几个跳舞姑娘寻欢作乐。“他的儿子可是一个大律师呀!”——律师!——“弗吉尼亚的大律师。我真愿意出一大笔钱,看看他仔细打量那条领带时的表情。我的天哪,我真能那么干吗?”

做完厨房里的清洁工作,屈洛特走进起居室,在长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星期天她只上楼去一次,就是换掉她的好衣服,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她就能躺在长沙发上打打盹,或者挺费劲地读读星期天的报纸。威廉姆·欧内斯 特从隔壁一幢房子里回来,打开了电视机,躺在地毯上看老的动画片。

现在正是时候。她抬腿想要上楼。

“你不跟我们一起看看电视,宝贝?威廉姆·欧内斯 特要是不太想看这个动画片的话,九频道有足球比赛。”

威廉姆很听话地站起来,准备换频道。

“不,”基里说,“现在不行。我还 有事情要做。”

“好,那好,宝贝。”

既然她想离开,愿意现在就走。到了晚上,屈洛特上楼去,就会发现钱不见了,隔门那家伦道夫先生的律师儿子还 不知道会发现一些什么事呢。

尽管她的手在抖,她还 是很快地整理了东西。头一件事情她把所有的钱收在一起,放在她的口袋里,使她的口袋鼓出一大包,好像塞了一个橘子。纳温斯 太太去年圣诞节给她买过一只背带包,可是她把它扔掉了,真是太糟糕啦。

她的夹克衫——“下星期头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件又暖和又好的外衣。”屈洛特说过这话。她一直在等补助金发下来——现在她那件夹克衫挂在前门的旁边,下楼去要经过起居室开着的门。屈洛特很可能在打瞌睡,要是脚步很轻的话,威廉姆·欧内斯 特也可能不会听见。

她蹑手蹑脚下了楼,把她的提包放在右臂下面,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在穿过房门前最短却最亮的地带时,她朝里看了一眼。谁的头也没有回过来,她平安无事地朝前门走去。她从衣钩上取下她的夹克衫,把它塞在提包的上面,这样她就能腾出手来去转动那个门球了。

“你到哪里去?”威廉姆·欧内斯 特小声地问道,吓了基里一大跳。在那个黑暗的门道里,他的眼镜闪闪发亮。

“只是出去一下。”她小声地回答道。喔,上帝,让他闭起嘴来。

他嘴倒是闭了,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先看看她,又看看提包,接着目光又回到她身上。

“别去。”他的小脸挤成了一堆,越来越小,跟他的小嗓子一样。

“我还 是得走。”她从牙缝里说出了这话。她把门打开,走了出去,又拉上了身后的门,倒了倒手,一手拿提包,一手拿夹克衫,奔啊,奔啊,奔下了山。穿运动鞋的脚在人行道上砰砰地跑,血管也在她的前额上怦怦地跳。

一转过街口,她才把速度放慢下来。要是有人看见她在奔跑,会注意到她的。没有公共汽车开过。星期天差不多没有公共汽车。她马上决定走一英里路到长途汽车站去,因此停下来,穿上她那薄薄的夹克衫,挡挡十一月份的寒风。她提醒自己,长途汽车上会有暖气,而在加利福尼亚又总是阳光明媚的天气。

到长途汽车站时已经黄昏。她径直走进女厕所,梳了梳头发,把她的衬衫塞进牛仔裤。她很想告诉自己,她看上去要比十一岁大得多。她很高,不过胸部一点都没有突起。真是见鬼。她拉上了她夹克衫的拉链,挺挺身子,朝售票处走去。

那个男人甚至头都不抬起来看她。

“劳驾,我要一张去加利福尼亚的车票。”她的话刚一出口,就听出了自己的错误。

“加利福尼亚什么地方?”这回他抬起头看来,眼睛半睁半闭地看了她一眼。

“呃——旧金山。加利福尼亚的旧金山。”

“单程票还 是来回票。”

千万要镇静下来!“一张单程票。”

他戳了戳几个按钮,一张票像变魔术般地出现了。“一张票六十六元半,包括税。”

她有这笔钱,她有足够的钱,她双手抖抖嗦嗦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叠钞票,开始数出那笔钱来。

那人懒洋洋地看着她。“你妈妈知道你在哪儿吗,孩子?”

瞧,来啦,基里,你这个时候说什么也不能垮下去。她挺挺身子,直瞪瞪地望着那双瞌睡矇眬的眼睛,那个样子是她平日一直留着准备对付老师和校长的。“我要去看我的母亲,她住在旧金山。”

“好,”他说,在把车票给她以前,又把钱数了一遍。“车子八点三十分开。”

“八点三十分?”

“是啊。要检查一下你的包吗?”

“可现在只有四点三十分。”

“对。”

“离现在还 有四个小时。”

“又给你说对啦。”

“但是我要尽快离开。”

“瞧,孩子,你到这里来,向我买一张票,我给了你一张下一班车的票。”他叹了口气, “好,”他查查簿子说,“你可以坐五点钟的一班车到华盛顿,然后搭一班六点二十二分从那里开出的车。”他伸出了手来,“我得给你换一张票。”

她把票给了他。

“那得花点时间,”他说,“我得查一查时刻表。”他朝对面候车室里的一排椅子点了点头,“你到那边坐一会儿,我会叫你的。”

她犹豫了,很不情愿地照他的话去做。她不喜欢把钱把票全都留在那里,不过她怕万一她反对的话,那个人会问她更多的问题。

他办了好大一会儿。他又在电话那儿呆了一会儿,闷声闷气地说着话。接着仔仔细细查了查他的那几本簿子。还 有一次他站起身来,回到行李房去,在那儿又晃悠掉了几分钟时间。

这时差不多已经四点五十五分啦。他再不赶快的话,她可能会误了五点钟那班车。她站起身来,到冷饮器那儿取了一杯水。那水是热的,她还 看到有人在水槽里丢了一块泡泡糖,够恶心的。她回到红色的塑料座位上,嘴巴还 是很干。

钟已经走到四点四十八分了,那个职员才回来坐定,朝她那儿看都不看。

“我的票呢?”

正在这时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个职员忙着给他们卖票。这太不公平啦,她从四点三十分一直等到现在。基里站起身子,朝售票处走去。她甚至没有看到警察,那警察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她才知道。

基里猛地甩掉那人的手,抬头看看是谁在碰她。

“你要到哪里去啊,小姑娘?”他悄悄地说,好像不准备打扰任何人。

“去看我的母亲。”基里很心烦地说。喔,上帝,快让他走开。

“到旧金山的路上就你一个人?”她这时才知道他是那个职员叫来的,他妈的!

“是的。”

“明白了。”他说着话,迅速看了那个职员一眼,而那个职员这时正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他们。

“我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没有人指控你什么啊。”那个警察把他的帽子拉正,用非常小心、非常有耐性的口吻说,“你在这个地区一直是跟谁住在一起的?”

她没有必要回答他,这不关他的事。

“瞧。有人会替你担心的。”

这真是见鬼了。

他清了清嗓子:“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怎么样?这样我可以把事情弄清楚。”

她的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他。

他咳嗽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抬头看了看那个职员。她可以马上就逃走,只是那钱怎么办?没有这笔钱,她还 能到哪里去?“我看,”那警察又说,“我最好带她到局里去说会儿话。”

那职员点了点头。他似乎很得意。“这里有她带来的钱。”他手里拿着一个麻纸的信封。那警察轻轻搀起她的胳膊,带她走到售票处那儿。那职员把那个信封递给了警察。

“那是我的钱。”基里抗议道。

“我敢打赌那是你的钱,孩子。”那职员假笑着说道。

要是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办,她早就采取行动了。她想使自己的脑子告诉她该怎么办,但是她的脑子冻僵在她的脑壳里,就像浑身长毛的猛犸冻僵在深深的冰川里一样。去警察局的路上她都在问自己,我要不要在下一个红绿灯那儿跳下车去逃跑?我要不要干脆把那倒霉的钞票忘了?可那浑身长毛的猛犸还 在睡觉,不肯为了她的缘故动弹一条腿。

在警察局局长的问询台后面一个房间里,有两个警察想要问她话。那个新的警察是一个白皮肤金发绿眼睛的大个儿,他正在问那头一个警察。“她有身份证吗?”

“哦,我不想搜查她,朱迪又刚好出去吃晚饭。”

“搜搜那提包怎么样?”

“对,最好查一查。”

她想大声嚷嚷,让他们别动她的东西,但是她还 没有法打破脑壳里的冰。

那个大个儿警察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她的衣服。他几乎一下子就看到了考托内的照片。“这是你的母亲吗,孩子?”

“把它放下。”她小声地说。

“咦,她现在说话了。”

“她说把她的照片放下,米歇尔。”

“好,好。我只是在进行我的工作。”他把照片放下,继续在包里东寻西找。“瞧!”他说着,拿起了那张明信片,仔细读了读才递给另一个警察。“都在上面啦,雷恩。姓名和现在的地址。这真让人吃惊!她果然在旧金山认识个人。”

那个叫雷恩的人读了读明信片,然后走过来,在她的椅子旁弯下腰来。

“这上面是不是你父亲的地址?”他指了指明信片上的地址问道。

她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盯着看那个警察,看得那个警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雷恩摇摇头,站了起来,把明信片递回给米歇尔。“你查一查谁住在那个地址,给他们打一个电话,好不好?”

不到半个小时,脸色通红的屈洛特,拉着脸色苍白的威廉姆·欧内斯 特一只手,气喘吁吁地穿过警察局的门。她的眼睛马上跟基里的眼睛相遇了,基里还 坐在问询台另一边的房间里。她想微笑,可是基里猛地把目光移开了。那个女警察出去吃饭已经回来,正在问询台那里值班。

“我是屈洛特……屈洛特太太,”——屈洛特比她奔上台阶还 要气喘得厉害——“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外面等着……我没有钱……付给……他。”

“请等一会儿。”朱迪,那个女警察进去和雷恩悄悄地说了几句话,雷恩站了起来,他们两个人一齐走出了问询台。他们的谈话基里昕出来一些,只是屈洛特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答: “领养的孩子……是的——什么地方……旧金山,是的,大概是吧……对……对……不……不……不……谁能去付出租车费?还 在外面等……”雷恩警官把那个黄信封给了屈洛特。她叹口气,点了点头,取出一些钱,交给了他。他递给了米歇尔,米歇尔又递给了那个女警察。女警察皱了皱眉头,不过还 是出去给出租车司机付钱。

“不,不,”屈洛特正在说,“当然不。她还 只是一个娃娃……”雷恩带她绕到问询台后面,屈洛特还 在一个劲儿地摇头。威廉姆抓住了她那件破破烂烂的外衣。

屈洛特的呼吸总算缓过来了,不过她在门口跟基里说话的时候,声音还 是抖抖的。“我来带你回家去,基里,宝贝。我跟威廉姆·欧内斯 特到这里来领你。”

雷恩从那头一直走进来,又在她身边弯下了腰。“屈洛特太太不想起诉,她要你回家去。”

起诉?喔,是为了那些钱。这个愚蠢的家伙竟然认为屈洛特会让警察局把她拘留起来?可是她怎么能回去呢?精灵古怪的基里,竟然没能逃跑?她把事情弄糟了。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指甲很脏。她最讨厌脏兮兮的手指甲。

“基里,宝贝……”

“你不想回家去吗?”雷恩在问。

想回家吗?难道我不想回家?可是见鬼,你以为我该回到哪里去呢?

既然她不肯回答,雷恩站了起来。“或许我们得留她过夜,明天去叫社会福利机构的人来。”

“你意思是说要把这个孩子关起来?”

“她会很安全的。就过那么一个晚上。”

“你休想把我的孩子关在牢房里,一分钟也不行!”

“或许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雷恩平静地说。

“最好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啊?”

“看样子她真的不想跟你去,屈洛特太太。瞧,我真不知道……”

“喔,我亲爱的上帝啊,你不能——喔,我亲爱的上帝啊——”

这是基里曾经听屈洛特说过的最最近乎诅咒的话。她抬起头看了看她那惊慌的胖脸。

“喔,我亲爱的上帝啊。我怎么办呢?”

“基里!基里!”威廉姆·欧内斯 特飞快地从房间的那头跑过来,开始用拳头擂她的膝盖。“回家去,基里。请你回家去。请你,请你啦!”在他苍白的脖子上暴出一根根绷紧的发青的血管。,

她脑子里的冰隆隆作响,开裂解冻了。她站起来,搀住了他的手。

“谢谢你,至高无上的耶稣。”屈洛特说。

雷恩清了清嗓子。“你不想去的话,可以不去。你知道这一点,是不是?”

基里点了点头。屈洛特在门口举起了双臂,那只棕色的钱包从一条胳膊上垂下来,这时,那个坏了的扣就掉下来了。她垂下双臂,很尴尬地使劲把钱包合上了。“警官,我还 要叫一辆出租车。”

“我会让米歇尔开车送你回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