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不到的不快
意想不到的不快
在柜子上那面小小的镜子里，基里看到自己的头发简直乱得不成样子，心里不免很得意。昨天在沾上那坨泡泡糖以前，看上去好像只要梳一梳就行，如今看上去更像是给推土机推过一样——那里有一株连根拔起的树，还 有半堵墙，和一个倒坍的烟囱。这个模样实在壮观。那会使屈洛特气得发疯的。基里跳跳蹦蹦下楼到了厨房里。
她把头昂得直直的，在厨房的桌子边坐了下来，等待焰火燃放的效果。
“九点过一点我带你到学校里去，听见没有？”屈洛特说。
基里当然听见了。她把头侧过一点，生怕屈洛特看不见。
“要是我带你去早了，”屈洛特还 在说，“我们只是坐在那儿等，等他们有工夫接待我们。我更乐意坐在这里，我的桌子边，喝杯咖啡。你愿意吗？”她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麦片粥放在基里面前。
基里一个劲儿地用力点头，表示好的。
威廉姆·欧内斯 特盯着她看，他的眼镜因为麦片粥，蒙上一层水汽。基里露出她那副牙齿，朝他恶狠狠地摇头表示不。那孩子大声地吸了吸鼻子，头沉了下去。
“要不要一张纸巾，威廉姆·欧内斯 特？”屈洛特从她围裙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擦了擦他的鼻子。“这里还 有一张干净的到学校里去用，宝贝。”屈洛特俯过身去，在他牛仔裤的口袋里塞了一张纸巾。
基里在桌子上伸长脖子探过来，像要看威廉姆·欧内斯 特口袋里的东西。她的头离开屈洛特的眼睛不到一两英尺，那个女人肯定会注意到了。
“威廉姆·欧内斯 特昨天升到了橘色阅读小组，是不是，威廉姆·欧内斯 特，我的宝贝？”
那小男孩点了点头，不过眼睛一直看着碗。
“你得朗读些东西给基里听听，让她看看这些日子里你的阅读有多么了不起的进步。”
威廉姆·欧内斯 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目光十分惊恐。屈洛特没有看见，基里却不会错过，她笑容满面，摇摇她那一半给推土机推过的头加以强调。
“在橘色小组里，他们用硬面书读书。”屈洛特还 在解释，“进橘色小组真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她在基里身上俯下身去，在桌子上放下一些烤好的面包，“我们真是通过很大努力才取得的。”
“这么说来，老伙计威廉姆·欧内斯 特有点头脑，是不是？”
屈洛特迷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是啊，他做得很好啊。”
“在你知道他做得很好以前，”基里听到她自己在大声说道，“他要擤擤他的鼻子，还 要梳梳他的头。”
“他已经这样做了呀，”屈洛特很平静地说，“不管怎么说，多半时间他都会这么做的。”她在桌子边坐下来，大声叹了口气，“递给我一片烤面包，好不好，基里？”
基里拿起那个盘子，举到跟她头发齐平，就以这个高度在桌子上递过去，递到了屈洛特的面前。
“谢谢你，宝贝。”
八点三十分威廉姆·欧内斯 特要去上学了，屈洛特送他到门口。基里早就吃好了早饭，但是她还 坐在厨房的桌子边，头支在两只手腕上。她能听到上了年纪的鹅妈妈正在门口对小鹅嘎嘎叫着。“好的。橘色组的大孩子，你今天在那里还 要让他们看看，听见没有？”屈洛特最后说。接着沉重的大门关上了，她朝厨房走回去。等她走到门边，基里坐直身子，拼命地摇着她的头。
“你在抽筋还 是怎么的，宝贝？”
“不。”
“我说呢，你得中风也太年轻了，”那个魁梧的女人叽叽咕咕滑进她的座位，手里拿着一杯她早就说要喝的咖啡，“我看到你穿着运动鞋，这很好。你是想穿着它们上体育课吧。你还 能想起什么学校里需要的东西吗？”
基里摇摇头，不过已经不那么起劲儿，她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一枝削得尖过头的铅笔。
“我想到楼上去，到时候再下来。”她说。
“噢，你到上面去的时候，宝贝——”
“什么事？”基里突然警觉起来。
“你整理整理床好不好？整天不整理床看上去乱糟糟的。我楼上楼下跑又不太行。”
她用足力气砰一下关上她的房门，她的牙齿缝里吐出她听到过的最最肮脏的字眼儿。这还 不够。那个无知的河马，那个长海象脸低能的家伙！那个——那个——哦，那个魔鬼屈洛特，甚至不愿意让一滴鼻涕从她那心肝宝贝威廉姆·欧内斯 特娃娃的鼻子里掉下来，却送基里去上一个新学校，那里她一个人都不认识，让别人当一个稻草人一样看。爱里丝小姐一定要好好听听这件事。基里的拳头砸在
枕头上，说什么也该有一条法律管管那些一眼就看得出来偏心的养母。
好吧，她要让那个胖子看看，有些事上她也会一两下。她使个猛劲儿，打开上面左边的抽屉，取出一把破梳子来，恶狠狠地在她头上的一片荒野里猛拉猛扯，只在沾上泡泡糖那一小块地方，她的梳子吃了败仗。她奔到浴室里，翻遍了药箱，这才找到一把剪刀，用它铰掉了那些惹她生气的头发。尽管她用梳子和剪刀围攻追击，还 有几缕头发不肯乖乖地躺下来，于是她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泡在水里，让它们屈服下来。她一定要让整个世界看看，让他们看看加拉屈里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可决不是一个让人小看的人。
“我知道他们叫你基里。”那个校长伊文思先生说。
“这个可怜的孩子．她那真正的名字，我怎么也说不上来。”屈洛特一边说一边格格地笑，她一定以为那是一种十分友好的态度。
那并不能改变基里的心情。她依然对她梳头的事一肚子火气。
“嗯，基里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伊文思先生说，这使基里更加相信，在这所学校里她命中注定要被一群笨蛋包围。
那个校长正在研究档案，那一定是基里以前的学校，好莱坞花园小学送来的。他咳嗽了几下。“哦，”他说，“我认为这位小姐应该进一个对她有挑战性的班级。”
“她是很聪明，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屈洛特，你这个笨蛋。你怎么知道我有多聪明？昨天以前，你还 从来没有看见过我。
“我要把你放在哈里丝小姐的班级里。我们在六年级有一些分科的制度，不过嘛……”
“你们在六年级里有什么？”
噢，屈洛特，闭上你的笨嘴。
不过校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屈洛特是个呆子。他很有耐心地解释有些六年级的班级轮流上数学、阅读和科学的课，不过哈里丝小姐整天跟那个班级在一起。
该死，一个多么惹人讨厌的人。
他们在那部古老的楼梯上慢慢走了三段，这才到了哈里丝小姐的教室，屈洛特总算没有瘫下来。那些走廊散发着油漆地板和食堂里煮汤的气味。基里以为她早就恨透了所有的学校，它们再也不会使她感到痛苦和失望了，可是她还 是觉得自己的步子一步比一步沉重，就像一个判刑的犯人走最后一英里到监狱里去那样漫长。
他们停在一扇标有“哈里丝六年级”的门前。伊文思先生敲了敲门。一个高个儿茶色皮肤的女人，头顶一簇黑发前来开门。她低下头朝他们微笑，因为她比那个校长还 高出一头。
基里朝后退缩，头撞在屈洛特宽大的胸部上，使她又很快重新跳向前去。天哪，糟糕透顶啦，那个老师竟是个黑人。
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反应，要是你不把哈里丝小姐深色眼睛里一道明亮的光也算在里边的话。
屈洛特拍了拍基里的胳膊，叽叽咕咕说了一些话，最后少不了几个“宝贝”，这才和校长都像船一样开了出去，把基里关在了“哈里丝的六年级”里。那老师把她带到教室中间一张空桌子前，要基里脱下夹克衫，递给另一个姑娘，让她去挂在教室后面的衣钩上。她吩咐基里坐下来，然后自己走到教室前面，在教师的一张大桌子旁坐定身子，翻阅伊文思先生给她的一沓纸。
很快她抬起头来，一个亲切的笑容使她的脸发出光来。“加拉屈里尔·霍布金斯 ，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当然那是托尔金作品里的名字。”
“不，”基里嘟囔道，“是好莱坞花园来的。”
哈里丝小姐哈哈大笑，那是一种最最响亮像金子般的笑。“不，我是指你的名字——加拉屈里尔，有一本书里，一个王后就叫这个名字，那本书是一个名叫托尔金的人写的。不过，你当然知道这一点。”
见鬼，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她的名字来自一本书。她要不要假装什么都知道，或者干脆装聋作哑？
“我很乐意叫你加拉屈里尔，要是你不介意的话。这是多可爱的一个名字！”
“不！”人人都奇怪地望着基里。她一定是大声喊了出来，虽说她并不想这么做。“我还 是宁可别人叫我基里。”她尴尬地说。
“是吗？”这回哈里丝小姐的声音更像钢铁，不像金子。“好的，基里，那就这样。呃，”——她把笑脸转向班级其他学生——“我们讲到哪里啦？”
他们吵吵闹闹的回答声轰一下冲进基里的脑子里。她吃了一惊，把头放在桌子上，不过有人把一本书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不公平——什么都那样不公平。她曾经在一本旧书里看到过一幅画，画里有一只红狐狸躲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被一群汪汪叫的狗包围着。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她比他们全都聪明，可是他们人数太多。他们包围了她，而且是笨头笨脑地包围着她，他们决心要拖垮她。
哈里丝小姐朝她弯下腰来，基里却尽可能躲得远些。
“你们在好莱坞花园有没有分科？”
基里摇摇头。她还 是一肚子火。到这样一所又老又破的学校里来就够糟糕的了，还 要显得落后——看上去比别的孩子更傻——还 得像一个笨蛋一样面对……班级里一大半学生是黑人。而她要看上去比他们还 要呆头呆脑。一大帮——
“你为什么不把椅子挪到我的桌子边来，我们开始上课好吗？”
基里一把抓起椅子，抢在哈里丝小姐前头到了教室前面。她要让他们看看。
在午间休息的时候，班级里有一个白人姑娘被指派在运动场上照顾基里，她叫莫尼卡·勃莱特雷。但是莫尼卡对靠在墙上跟她的几个朋友聊天更感兴趣。她果然这样做了，把背朝着基里，格格傻笑，跟其他六年级的姑娘们叽叽呱呱个没有完。其中一个姑娘还 是黑人，整个头上有无数根辫子，就像非洲丛林里的女人一样。倒不是基里要去介意这种事。她干吗要去介意呢？她们尽管就这样格格傻笑度过她们的一生，她也决不会皱一皱眉头的。她也转过身去背朝着她们。那可以让她们瞧瞧。
正在这时，一只篮球从篮球场上飞了过来，落在了附近。她抓住了球。篮球可都是她的朋友。她抱着它，奔到篮筐那儿，把它抛上去，不过她抛得过于匆忙了。球碰了碰篮筐，就是不给她进去。她不等它弹下来，就生气地抢到了篮板球。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几个玩球的人不愿意了，不过他们都是男孩，而且大多数比她还 矮，不值得她放在眼里。她又投篮了，这回她用了点心，球成一弧线，干净利落进了篮筐。她推开一个挡住去路的人，就在篮网下抓住了球。
“嗨，你以为自己是谁？”
有一个跟她一样高的黑人男孩想从她手里把球抢去。她一个转身，把他撞倒在水泥地上，她又投篮，这回是打板进筐，也很利索。她又一次抢到了球。
这回所有的男孩都在追赶她。她开始奔跑，放声大笑，横穿整个篮球场，把球紧紧抱在胸部。她听到男孩们在后面尖声大叫，拼命追上来。但是她比他们快多啦。她闯进跳房子的一堆人，又在跳绳中直穿过去，兜了一圈，又一路奔回篮架，把球投出去。这回因为她乐得不行，投了一个三不沾。
那些男孩也不去抢篮板球，却朝她扑去。她背心着地，拼命地抓，拼命地踢。那些男孩像受伤的小狗连连叫喊。
“嗨，嗨，你们在于什么？”
哈里丝小姐像一座塔一样站在他们旁边。战斗在她的视线下平息下来。她把这七个人全都赶到校长室去。基里很满意地注意到那个高个儿男孩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印。她果然在这场喧闹的打架中流了血。那些男孩看上去比她感觉中还 要糟糕。六对一——就是对了不起的基里·霍布金斯 说来，人数对比也实在差得太多了。
伊文思先生为篮球场上打架的事训了那些男孩一顿，然后打发他们回各自的教室。他把基里又留了一会儿。
“基里。”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好像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接着他只是把背靠在椅子上，十个手指尖紧紧合在一起，抬头看着她。
她抚平自己的头发等着，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人们最恨这个样子——你盯着他们看，好像犯错的倒是他们，他们往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果然不错，那个校长首先把目光移了开去。
“你坐下来好吗？”
她把头一扯，表示不。
他咳嗽了一声。“我很想让我们成为朋友。”
基里一阵傻笑。
“我们不许在篮球场上打架。”他直视着她说，“这里任何别的地方都不许打架。我认为你需要懂得这一点，基里。”
她大大咧咧地侧过头，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他。
“你现在进了一个新学校。要是你乐意的话，你有机会——呃，就有一个新的开始。”
这么说，好莱坞花园已经警告过他了，是不是？好吧，那又有什么。这里的人很快就会知道这一点。基里对这一点非常肯定。
基里笑了笑，她知道这种笑是她最具有威胁力的笑。
“要是在哪个方面我能帮助你的话——要是你愿意跟谁谈谈的话……”
这些大人一个都不懂。放我走！她用力地笑，笑得眼睛周围的肌肉都在伸展开来。“我很好，”她说，“我不需要任何帮助。”
“要是你不需要帮助，那我就无法使你接受。但是基里——”他在椅子里朝前探出身子，说得很慢，很温和，“你。不许伤害别人。”
她大声擤了擤鼻子。做作。太做作了。
他的身子又靠了回去。她觉得自己听到他叹了口气：“我可不希望我会碰到这种事情。”
基里用手背抹了抹鼻子。她看到校长想伸手到纸巾的盒子里去，却又缩了回来。
“现在你可以回到你的班级去了。”她转身要走，“我希望你给自己——也给我们——一个机会，基里。”
她没有理会那句话。她一边爬黑暗的楼梯，一边想，很好。只有半天时间那个校长已经哇哇叫啦。伙计，给她一个星期。一个星期里她让这个该死的地方闹个底翻天。不过今天下午她要冷静一点。让他们惴惴不安去。接着明天，甚至后天，哇。她觉得她过去的力量又回来了。她不再感到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