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贱卖“龙之息”

第五章 贱卖“龙之息”

对小傅而言,这个月剩下的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他不知道火盆的事情唐老板是怎么跟其他铜匠解释的,不过,他偶尔会听到自己的名字跟“乞丐”连在一起,每每这时,小傅便要疑神疑鬼好一会儿工夫。而死对头小邓一见他成天待在铜匠铺里足不出户,便认定他肯定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于是,不管有事没事,只要逮到机会,小邓就会跑到小傅面前对他冷嘲热讽一番,竭尽所能地让他更加不自在。好在唐老板到底是个守信用的人,等到下个月到来的时候,小傅终于被解除了门禁,又可以出去送货了。面对这失而复得的自由,小傅欣喜若狂,他每次送货的速度都快得不可思议。

当他和小李结伴而行的时候,小李终于按捺不住,向小傅抱怨起来:“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啊!以前你出去送货,用的时间可比我长多了;可看看你现在,走起路来好像有衙门的捕快跟在后面索命似的。”

小傅只好略略放慢了些脚步。他可不会那么快就忘了之前的教训,不过看到小李跟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也颇有些于心不忍。现在,甚至连唐老板也对他出门办事的速度和效率赞不绝口了。虽然这些夸奖的话是混在挖苦的话里一道儿说出来的,但小傅还 是察觉到了唐老板对自己进步的欣喜之情。

小傅当学徒已经一年多了,再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就可以正式出道了。等到新年的时候,正好是他入行一年半。剩下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等到三年期满,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手艺人啦!到那时候,他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双手去赚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养活母亲和自己。他还 准备让傅大婶辞掉猪鬃铺子的活儿,有他在,母亲不必担心没人照顾。他自认为比铺子里大多数工匠都更聪明更有灵气,哪怕他们总是瞧不起他的焊接手艺,哪怕老祖师傅一看到他尝试设计新式样的铜器,就故意举起双手蒙住脸,装出一副很受惊吓的样子,但他迟早要让这些人领教下他的实力。还 有一件事情,只有小傅自己心知肚明——在铺子里,除了唐老板和账房,就数他小傅识字最多啦!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日子依旧像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地过着。偶尔一两次,老祖师傅会对小傅自己设计的某件铜器夸赞两句。每每这个时候,小傅的快乐和信心就会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老祖师傅的肯定不恰恰证明了他小傅是个有能力的人吗?可惜,他的这种快乐没能持续太久,就仿佛平地生惊雷,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小傅这自信满满的小世界霎时间就坍塌成了一片颓败的废墟。

一天晚上,小傅送完了这天的最后一件货物,早早地回到了铜匠铺,唐老板便放了他的工,让他自己出去玩耍。小傅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傻乎乎地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开开心心地脱下皮围裙叠放整齐,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街上。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想玩的地方,便径直去了窃贼巷。那里的铺子都明目张胆地陈列着各种偷来的东西,小傅一件一件看过去,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玩意儿,不禁有点儿索然无味起来。于是,他拐到另一条更大的商业街上,就是在这里,他被厄运逮了个正着。

在一家珠宝店里,挂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镀镍手表。那表又大又圆,表盘漆黑发亮,小傅正巧见了,顿时大为惊奇。他长到这么大,只见过几次表,而这种黑色表盘的,他之前还 从未见过。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仔细打量了起来。然后,简直如同命中注定一般,他竟鬼使神差地进了铺子,向掌柜的询问,为什么这只表的表盘是黑色的。

店掌柜是一位姓许的珠宝商,他身材粗壮,生得肥头大耳,一看就是个有钱人。他深谙做此行买卖的种种伎俩,见小傅来问,立刻使出了浑身解数。“我可没见过你呀,孩子,”他奉承道,“但我头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顶聪明顶机灵的小伙子。知道吗,这件宝贝在我这铺子里已经挂了三天啦,你还 是第一个发现它与众不同之处的人呢!要我说,你这孩子真是慧眼独具、品味出众啊!”

这段谄媚的开场白一下子就击垮了小傅的防备之心,原本他看见许掌柜长成这副尊荣,倒很有些警惕之意呢。唉!要怪就只能怪他在过去的日子里,从来没被别人这么抬举过。此刻,他张大了嘴巴,一个劲儿地盯着许掌柜看,顿时觉得眼前的这张脸也变得魅力十足了。许掌柜把表取下来,招手把小傅唤到铺子里一个阴暗的角落。小傅傻乎乎地走过去一瞧,顿时被吓得了个半死。黑暗中,他看见那块表开始闪闪发光,仿佛一个活物,表面上滴答滴答转动的指针霎时间变成了一条条细细小小的火蛇。他顿时觉得浑身发冷。站在他身边的许掌柜看到他这反应,显然非常得意。小傅拼命地掩饰住打战的身体,用战战兢兢的声音咕哝道:“这可真神奇啊!”

许掌柜早就看穿了小傅的心思,他继续跟小傅玩着花样,忽悠小傅道:“偌大的重庆市,只有你这孩子最识货,一眼就看出来这宝贝是进贡给皇帝的。我琢磨着你年纪虽小,但肯定去过很多地方,念过很多书,所以才有这般了不起的见识。你别看重庆遍地是宝,但像这么贵重的表,可只有我一家有呢!”

小傅听了这话,高兴得差点儿没晕过去。许掌柜继续用他那富有激情的声音喋喋不休道:“我来给你戴上吧,权当是送给你的见面礼了。俗话说,好马配好鞍,我这价值连城的宝贝能戴在你这年少有为的孩子身上,也真是缘分啦!只消想到这一点,我做梦都能笑醒呢!虽然我因此失去了一个宝贝,但我一点儿都不心疼。我结交到了你这样博学多才的年轻人,可真是三生有幸,让我做再大的牺牲,我也心甘情愿呢!”

“您的意思是,要把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我吗?”小傅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许掌柜强调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就可以把这块表拿走了。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劳驾你在这张小纸条上按个手印,表示你拿到了这块表。我呢,现在就让邻居老刘来给咱们做个证,等你以后赚了大钱,只要给我送五个大洋过来就行了,算是对我这份礼物的小小回报。够便宜吧,现在你就可以把它拿走了!”

话音刚落,那刘姓的邻居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小傅大气还 没喘上一口呢,一切就已经办妥了。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回家的路上,手里还 紧紧地攥着那块表呢。

得到这宝贝的欣喜劲儿很快就因为母亲的恐慌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傅大婶一听说小傅欠下了五个大洋的债务,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我们得上街要饭啦!要不就活活饿死算了!”她号啕道,“你这没脑子的傻孩子,简直把我的棺材本儿都赔光了!我这下连死都别想死得体面啦!”想到这里,她便泪如雨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傅大婶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攒下足够的棺材钱,百年之后风风光光地下葬。在戴老板这间简陋寒碜的房子里,她常常热烈地幻想着自己能有这么一口棺材:一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大木头盒子,平时用来做桌子和衣柜,等到有一天她不行了,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把它完完整整地占据。现在,什么指望都没有了。她这不争气的儿子一个铜板都没给挣给她,她自己的收入又微乎其微,在这么缩手缩脚的当口儿上,居然还 欠下了这么一大笔巨款。这五个大洋的债务实在是背得莫名其妙、冤枉至极,而这一切不幸的根源就在于她那愚蠢的儿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买下这块“洋鬼子”用的破玩意儿。“我们娘俩儿要一块表有什么用啊?”她尖着声音质问小傅道,“我要是想知道时间,出门儿看看邻居家猫的眼睛就可以了。”

母亲的指责让小傅无言以对,他想了想,跳起来吹熄了蜡烛,让母亲在黑暗中看他的表。傅大婶见了那闪闪发光的东西,又歇斯 底里起来:“好家伙!这下那些下作洋人的魔鬼可被你召到咱们家里来啦,我这下半辈子都没脸见人了!我养了你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东西,活着还 有什么意思啊?我这苦命的人呦!”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傅每天晚上一回到家,就得忍受傅大婶没完没了的唠叨。他每天早上去上工,都会碰到许掌柜和他的账房,一遍遍地跟他提这五块大洋的债务和那张按有他手印的“小纸条”。小傅有苦难言,在这双重压力的逼迫下,他不禁变得形容憔悴,之前那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劲头如今可都飞到爪哇国去了。他现在总算明白了,他们傅家有史以来,就没出过一个像他这么缺心眼儿的笨蛋!

紧接着,仿佛老天还 嫌他不够倒霉似的,那块手表也逐渐失去了它的魔力。这玩意儿原本是一个人在美国买的,只值九十个铜板,那人戴着它漂洋过海地来到中国,结果这表仿佛也受了旅途的劳累,越发地显出疲态来。小傅买下它才二个月,一天早上,它的主发条勉强“滴滴答答”地哼哼了几声,便寿终正寝了。随后,剩下的零件也跟着没了声响。大概这表是无法适应重庆那变化莫测的气候。没过几天,原本还 闪闪发光的小火蛇也变得越来越黯淡,最后,无论在黑暗里还 是强光下,都发不出丝毫的光亮了。至此,整块表彻底报废。

“我真是个白痴啊!它明明就快坏了,我还 花那么多的钱把它买了下来!”小傅厌恶地冲自己咆哮着。奇怪的是,傅大婶却露出了几个星期以来的第一个笑脸。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往观音庙里供奉着香火和大米,在她的祈祷下,表里附着的洋人鬼魂总算是死掉了。打那之后,她照例对小傅骂骂咧咧,但语气上却缓和多了。

她东挪西凑,好歹先付了许掌柜两块大洋,但眼下马上就要到新年了,账上还 有三块大洋的钱没有还 上。年关将近,傅大婶拒绝从她那微薄的积蓄中再拿出钱来还 债了,要知道,那点儿钱可是要在过年的时候买供品祭拜诸神的。虽说这么一来,家里的债会拖到第二年,但得罪个凡人总比渎神要好得多啊。“要是不敬神明,来年更要多灾多难了,”她对小傅说,“就因为你这蠢货,我看咱们已经很不受老天爷的待见了呢。”

灶王爷升天去见玉皇大帝的那天晚上(春节前一个星期),出于对灶王爷在玉皇大帝面前告她御状的恐惧,傅大婶特地在平常供奉的蜜饯上又滴了几滴美酒,希望灶王爷看在她的一片诚意上,不要怪罪她,把她家里这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一五一十地抖出来,说给玉皇大帝听。她今年准备的供品非常丰盛,简直把每一位神灵都顾及到了。

“不过,那个许掌柜——”她儿子结结巴巴地提醒道,“许掌柜说咱们得把欠他的债给还 干净。现在离新年还 有一天的时间了,到时候,衣服和食物都得换新的,这一年的债也要一笔勾销了。许掌柜明天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他肯定会来找咱们的,到时候——”

这事儿想想就让人烦躁。傅大婶立刻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那是你的事!这都怪你没事儿干弄了这块破表回家——现在你自己跟债主耗去吧。”

苦闷的小傅只得硬着头皮想办法去应对明天的事情。到了下午,他依旧一筹莫展,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没办法偿还 这笔债务了,倒不如索性离开重庆,到外面避避风头,等年关过了之后再从长计议。而在铜匠铺里,因为过节的缘故,唐老板特许工匠们早点儿下工,小傅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了自己的出逃之行。

曾经有过那么几次,母亲跟他提起过一个外甥,也就是她大哥的儿子。那外甥据说住在扬子江那头的山上。她大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傅大婶觉得嫂子肯定还 活着。她总说自己有一天要去看看嫂子.一来能到乡下逛逛总归是件好事,二来也可以把亲戚间的来往再建立起来,以后也可以互相照应。而如今,不是他母亲,而是他自己要去见见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兄,还 是在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况下,想到这里,小傅不禁悔恨地笑了笑。

在河岸边,小傅与一个船夫商量,能不能他帮船夫备货卸货,船夫免费载他过河。船夫同意了。到了对岸,小傅再三对船夫们点头致谢,随后便慢慢地沿着小路上山,往山上的第一个村庄走去。他的蓝色棉衣和棉裤在凌厉的寒风中拍打着他的身体。天空里愁云惨淡,小傅行走在这种地方,仿佛被一只潮湿、阴冷的大手紧紧地贴着,整个天地间的寒气都往他衣服里倒灌。小傅哆哆嗦嗦地爬着山,觉得山上比山下还 要冷。而且,他几乎一无所有,贴身的腰包里只装着八个铜板。小傅真是万万没想到,在这一年中最最重要的节日前夕,他却背负着债务和耻辱从重庆的家中仓皇出逃。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耳根子太软,没能抵挡得住许掌柜的无耻谄媚,才上了这么大的当!他痛苦地耸耸肩,不再去想这些,加快步子走进村庄,找到一家茶馆进去,点了一碗热茶吃了起来。

山路蜿蜿蜒蜒,行人来来往往。一些装饰精美的轿子上悬着沉重厚实的锦缎和色彩鲜丽的流苏,侍从们把轿子稳稳地架在肩膀上,迈着大步一路向前。除了这些大轿,路上还 到处都有一种小巧的、敞开式的芦苇轿,这种轿子是用来抬那些走山路比较吃力的游客的。一些游客常常会在上山和下山的时候租一顶这样满是裂纹和疤痕的小轿子,一屁股坐上去。轿夫抬着这吱吱呀呀的轿子奋力前行,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把轿子上的人一头摔到马路牙子上。

(四川称为“滑杆”,全部用竹子制成,一个竹椅子左右两边纵向系着两根竹杆,由前后两个人前后抬,这种轿子小巧轻便,适合上山下山。)

小傅看到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正喧闹地涌向江边的渡口,准备横渡扬子江,前往重庆。这些人大多背井离乡,由于各种原因流落在外,等到新年,再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乡,与一家人团聚。每年的这个时候,全中国的人都完全无视天气的恶劣和旅途的种种不便,纷纷风雨无阻地踏上回家的路途。那些有家不能回的人,大抵都是因为没钱或欠债,而这两样,小傅如今倒占了个齐全。一想到这里,小傅顿时郁闷得无以复加。要不是因为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肯定跟母亲一起暖暖和和地缩在戴老板家的小公寓里,开开心心地准备欢度节日呢。

虽然戴老板的那间小屋子十分寒碜破旧,但小傅在这逃难的时刻,隔着一条江水的距离想起那狭小的房间,依旧觉得心里漾满了浓浓的不舍和脉脉的温情。他现在觉得哪怕是大官们居住的府邸,也比不上自己那个温暖小窝的一分一毫。在家里,火盆里的炭火肯定烧得正旺,足以温暖他此刻冰冷的手脚。家里一定还 准备了丰盛的食物,傅大婶在准备祭神贡品这方面可从来都不小气,哪怕这一年往后的日子都得饿肚子,她也在所不惜。等众神享用完了各自的祭品,他们娘儿俩就可以把剩下的食物一扫而空了。小傅一想到那些涂满了浓烈的四川辣酱、浸泡在鲜美独特汤汁里的各色菜肴,顿时忍不住要流口水。

几个星期以前,傅大婶已经为自己和小傅一人准备了一套新衣服,外加一双黑色的锦缎鞋。鞋子是母亲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制起来的,底部用在街边拾到的碎纸片和硬纸板糊好,再在外边包上一层结实的布条,然后用针按照预先画好的模子缝合上去,看起来既美观又大方。

一天晚上,小傅很晚才从王秀才的房间里下来,正巧碰见傅大婶在为他缝制鞋底。小傅望着母亲那佝偻的背影,不禁一阵心酸。“您何必在这上面花那么多的心思呢?”他劝道,“您也知道,重庆的路大多泥泞不堪,穿这种鞋走在上面,肯定很容易弄坏。你看看我这双草鞋,才穿了五天,可已经断了好些根草了呢!既然迟早要坏,您现在就不要这么费力气了!”

傅大婶知道小傅说的都是实情。来重庆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这里的街道竟然能脏到这种地步!无论街道还 是石梯都是湿漉漉、滑溜溜的,让人几乎无法下脚。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重庆市的供水系统有问题。重庆人用各种方式利用着周边的河流,每天都会有大批苦力挑着盛满江水的水桶,成群结队地穿过水门,沿着上山的路缓慢而艰难地攀爬。这些挑夫们每天要这样往返很多次,才能保证重庆市几十万人的饮水和洗浴。

“要是做不出一双耐穿点儿的好鞋,那这些料子不是浪费了吗?”傅大婶斜着一双因为严重缺乏睡眠和营养而接近于半瞎的眼睛分辩道。

不过,即使不能美美地吃一顿新年大餐,不能穿上母亲精心缝制的新衣,小傅今晚也只能在外面挨过一宿再回家,否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小傅便付了茶钱,向店里人打听起了表兄的住处。他运气不错,很快便得知表兄确实就住在附近,店里的人还 为他指了路。他沿着两边都是梯田的小路拾级而上,只觉得耳边都是嗖嗖的寒风,天气也冷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直到小傅一路往下走到谷底的最后一层台阶时,那刺骨的寒冷才略微减轻了些。而他眼前,正是表兄的那片农田。

表兄的房子伫立在黑暗的夜 色中,被无边的宁静所笼罩。小傅几步上前,“乒乒乓乓”地敲了一阵门,里面便有人应声道:“谁啊?”

“我是傅云发,是你姑姑的儿子,我是打重庆来的。”

“我怎么知道你是我姑姑的儿子呢?”

小傅依稀记得母亲曾经略略地跟他提起过家族中的一些事情,他搜肠刮肚,好歹把这些零零散散的故事碎片联系起来,一并道出给表兄听。好一会儿,他终于听见门闩拉响的声音,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只纸糊的灯笼摇摇曳曳地打里面飘出,灯光正照在小傅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上。当屋内的人看清外面站着的是个瑟瑟发抖的男孩时,料想不会有什么妨害,便把小傅请进了屋里。表兄在小傅身后把门关上,问他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到我这儿来?”

小傅喝了茶,吃了一碗嫂子匆匆忙忙为他准备的糖水鸡蛋,便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兄嫂。本来那一家人站在他周围,一个个都困得打颤,但一听到小傅说此番前来纯粹是因为欠了债,为了躲避债主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时候,顿时惊得头脑完全清醒了。表兄连声责备他这种愚蠢虚荣的行为,觉得这简直是犯罪。而屋子角落里的一个老婆婆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嘟嘟囔囔地唠叨说傅大婶真是可怜,摊上这么个大麻烦,真是家门不幸。小傅听他们这么说,心里越发难过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寻思着早知如此,还 不如在山上吹冷风算了呢。好在亲戚们很快就停止了对他的指责,给他安排了一个舒适的地方打发他睡觉,屋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的时候,天还 没亮。小傅刚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就被门口吵吵闹闹的声音吓得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

“快过来!”表兄招呼他道。

小傅从暖和的被窝中一跃而起,跑到屋外。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着一些奇怪的白色物体,一小片一小片缓缓地打着旋儿飞下,落在他们的头和衣服上。

“羽毛!”小傅开心地大声欢呼。

“是雪!”他表兄纠正道。

小傅和表兄家里的孩子都惊讶极了,他们欣喜若狂地环顾着四周,“雪?真的是雪吗?”小傅急切切地说:“天啊,我还 从来没见过雪呢!”

“我自己也只看过两次,一次是我小的时候,还 有一次就是今天早上啦,这可真是奇怪呢!”

大家一起回到了屋子里。小傅临进门前还 在地上捧了一大把雪,进屋拿给嫂子和老婆婆看。那老婆婆正把她的两只三寸金莲放在热乎乎的火盆上取暖,一面凑在水烟筒前喷云吐雾。她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小傅手中的雪。

“我年轻那会儿子啊,大家都把这看作是新年的好兆头,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嘛!这雪啊,可是龙王爷呼出的寒气啊!”老婆婆慢条斯 理地说。

“哎呀呀!”小傅惊声叫道,“雪不见了!”他伤心地望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

老婆婆咯咯笑了起来,“暖融融的春天一来,寒冷的冬天就无影无踪了。雪也是一样。你的手是热的,雪自然也就融化啦。”

小傅转身出门,往远处走去。他凝望着四周的乡野,看着它们在淡淡的晨曦中,那朦朦胧胧的轮廓。山峦、田地、树木,还 有那些蜿蜒曲折的小径,全都奇异地笼罩在这一片梦幻般的白色咒语下。小傅不禁暗自感叹,这冰雪,美丽得如同白玉,而那份轻柔,又仿佛蚕丝般缥缈不绝。“龙之息!”他凝视着周围的一切,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龙之息!”他不禁反复地念着这个词。念着念着,他忽然有了主意。

他回到了屋子里,问表兄道:“你能借我两个大箱子吗?”

“没问题啊,”表兄回答说,“不过你要那玩意儿干吗?”

“我想用箱子装满雪,带回重庆去。”

“啊?你干吗费这个事?带着雪跋山涉水地去重庆?”

“老婆婆说雪是龙王呼出的寒气,还 说它能带来好运,那我就把雪挑回重庆卖了,来还 我欠下的债。”小傅回答道。

那老婆婆听了这话,惊讶地把水烟管从嘴边移开,“可使不得啊!你这样会触犯龙王爷的,到时候——”她猛地住了嘴,把不吉利的话咽回肚子里。她比谁都清楚,大过年的时候,可不能提到诸如贫穷、疾病或苦难这样的字眼,否则这一年都会遭灾惹祸,没个消停。就让这傻孩子去忙活他的生意吧,她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了。打定主意后,老婆婆又把烟管塞进了嘴里。

吃完满满一大碗饭,又喝了一碗热水之后,表兄找出了两只大箱子。小傅真心实意地道了谢,向表兄全家致以新年最美满的祝福,便独自上路了。

天色刚蒙蒙亮,雪仍在飘飘洒洒,装点着这个粉妆玉砌的世界。小傅转过身,对着远远看着他的表兄大喊了一声“新年快乐!”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余音久久不绝。

小傅匆匆忙忙地赶着路,直到发觉雪的势头渐渐减弱,才略微停下脚歇息了一会儿。他打开箱子,把又白又冷的冰雪放进去,用手拍打成结结实实的硬块,方才继续上路。他就这么一气奔到扬子江边,半步都没有停过。一切正如他期待的那样,山脚下没有丝毫下雪的迹象,按照这个推算,城里肯定就更没有下雪了。小傅大喜,他四下里拼命地张望,看能不能找到一条泊着的船只,好送他过江。他生怕在此地耽搁太久,雪都化了个干净。可是,像今天这种过年的日子,江上不大可能有船。除非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在今天出门干活,船夫也是一样。正急得团团转的当儿,小傅瞅见左边百米以外有一艘船正要开动,小傅边跑边向船夫大声呼喊,让船夫等他一下。

那船夫瞅了瞅自己船上装载的橘子,“今天渡河要十个铜板。”他大声说。

“十个铜板算什么?你不妨看看我要给你的东西!”小傅喘着气,摇摇晃晃地站在船板上。

略微歇息了一会儿,小傅才稳住了呼吸。他走到其中一只箱子前,用手捧了一把雪,捏成了一个球的形状,送到船夫面前。那船夫瞪大了眼睛,满脸惊奇。

“这是什么玩意儿?”船夫大惑不解道。

“这是‘龙之息’,是我从山上带下来的,”小傅说,“在新年里,它能给你带来好运。”

“啊?!”船夫惊呼一声,立刻被这冷冰冰的东西吸引住了,他接过这团雪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脚边的船板上。

很快,船便开到了重庆。小傅挑起扁担,沿着陡峭的石阶攀援而上,进了城门。只一会儿工夫,他已经站在了一条喧闹的街道上,这条街道离许掌柜和他那帮朋友常去的地方远得很。小傅把摊子设在一堵石墙的拐角处,安置好了以后,便正式开张做起了生意。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好让自己放松下来。至少,眼下他又一次安然无恙地站在了这座城市的大街上,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他很快就能回家了。想到这里,他立刻鼓足了勇气,大声吆喝起了他那奇怪的货物。

此时是上午九点,因为新年的缘故,大家都早早地起了床。人们在家中的厨房里举行了迎灶王爷的仪式,仪式结束后便开始大吃丰盛的早餐。用过早饭,大家便穿上新衣服,跑出门来转悠,开始一整天的庆祝活动。空气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狭窄的街道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旗子,在人们的头上飘飘荡荡。那些平时看上去又脏又暗的房子门前,这天也挂上了漂亮的彩旗,上面用闪闪发光的烫金大字书写着对新年最美好的祝福。家家户户都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贴着观音、渡厄菩萨、王母娘娘、门神以及其他一些可以趋吉避凶的诸神画像和剪纸,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天神的敬畏之情。大街小巷到处可见卖灯笼和玩具的摊子。新年来了,整个中国都沉浸在一派欢乐祥和的喜庆中。

熙来攘往的人群充塞了整个街道,到处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小傅铆足了劲儿,扯开嗓子下死力气地叫卖起了他的货物,一下子就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许多人凑了上来。

“这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人们纷纷问道。

“这是‘龙之息’,就是龙王在冬天里呼出的寒气。这些都是我从山上带下来的。只要在手心里放上那么一点儿,今年一年都会好运不断的!这样一块只要五个铜板,想想看吧,五个铜板换来一年的福气,多划算呀!”

话音未落,就有无数双手争先恐后地伸了过来。“这一块是给那位小先生的!没错!小家伙,把它放在你的手里!怎么样,它烧到你了吗?对,再等一会儿,你瞧,它不见了,这就是‘龙之息,啊!”

“喂!小姑娘,别怕呀!这可是好东西,可以避邪的!”

……

生意好得要命!小傅的手被冻得生疼,铜板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递过来,塞进了小傅的腰包。直到大笑欢声的人们渐渐散去,小傅才得以休息片刻。他把双手交叉着插进衣服的袖子里,好让冻僵的手指暖和暖和,等到下一批人靠近的时候,再继续做他的生意。就这样,小傅在街上站了足足一个小时,一会儿卖卖雪,一会儿见缝插针地暖暖自己麻木了的手指。终于,箱子里的雪都卖空了,只剩下箱底的一小滩水。

小傅挑起空箱子,往自己平时活动的地方走去。在离许掌柜的铺子还 有一里地的时候,他放下担子坐在台阶上,取下腰间的钱袋。他把钱倒出来仔细数了数,足足有三个大洋外加四十个铜板!他把这四十个铜板拿出来装好,其他的依旧放回钱袋里,径直往许掌柜的铺子走去。

因为是过年,铺子大门紧闭,小傅敲了一阵门,许掌柜才来开门。他手提一盏烛火摇曳的灯笼,一把抽下门闩,开门一看,发现是小傅,不禁大为吃惊:“你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之前你都躲哪儿去了?”

小傅鄙夷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灯笼。这许掌柜还 真是一副生意人的臭德行,大白天还 要打灯笼,简直是想时时刻刻提醒他的债务人:只要欠了他老许的钱,就永远别想有新年。不过眼下,他小傅可是逃离苦海了。想到这里,小傅抬起头直视着许掌柜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我是来还 债的,至于我去哪儿了,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他把钱丢给许掌柜,“把我打的欠条还 给我吧,现在我们两清了。”

事情很快就办妥了,小傅欢欢喜喜地出了许家铺子的门,回到了街上。几个星期以来,他还 是第一次这么畅快地呼吸呢。现在,他终于摆脱了姓许的这个噩梦。他只不过出去兜了一圈,就又回到了重庆,不仅还 清了债,钱包里还 装着多出来的四十个铜板!“龙之息”确确实实可以给人带来好运呢!

“开门开门!”小傅大声叫道,此刻,他已经站在了戴家公寓的门前。

傅大婶拉开门闩,看到走进来的是小傅,不禁满眼惊恐,“许掌柜找到你了?”她问。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傅傲气地回答,“我已经想办法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哎呦,小祖宗,你哪儿来那么大的本事啊?钱呢,从哪儿来的?”

小傅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把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傅大婶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未了,小傅把手伸进腰带里,摸出那四十个铜板,“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你就攒着买棺材吧。”他边说边把钱放在母亲的手掌里。傅大婶的眼神立刻软了下来。

“现在你倒是说说看,”小傅伸手去抓桌子上的水果,嘴里还 不依不饶道,“你还 觉得我是咱们傅家最笨的人吗?”

傅大婶没有回答。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必要提醒这个得意忘形的孩子,家里之前还 为他这笔莫名其妙的冤枉债花掉了足足两个大洋。今天,他破天荒地赚了这么一大笔钱,还 是以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至少证明这孩子好歹还 不至于真的没长脑子。傅大婶把这四十个铜板藏在灶台边一块松动的砖头下面,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这会子,傅家列祖列宗的魂灵们都可以扬眉吐气了,他们再也不必为自己后人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了。傅大婶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好兆头,今年他们娘俩一定会大吉大利的!

过了节,唐老板的铺子又开张了。虽然小傅心里很想拿这次冒险的经历大大地吹嘘一番,但他好歹还 是忍住了。整件事情只有后半段还 算光彩,要是他把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那前半段的糗事也会弄得人尽皆知了。有那么一两回,他险些对小李吐露这个秘密,但话到嘴边,他还 是努力克制住自己,又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最好还 是不要为了炫耀自己的聪明,就让别人知道他先前的愚蠢吧,这件事情还 是闭口不提更明智些。就让许掌柜和他那块外国表默默地沉落到记忆的深处好了,那里,才是它们该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