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焦班尼的车票

九 焦班尼的车票

“这一带是天鹅区的尽头。那就是著名的阿尔卑列监测站。”

窗外那像烟花一样光辉灿烂的银河正中央,矗立着四五幢黑压压的大房子。其中一幢平顶屋上有两只透明的蓝宝石和黄玉般的大圆球,鲜艳夺目,环绕着缓缓移动。黄色的渐渐转向对面,而蓝色的小一点儿的却来到这边。不久两端重合在一起,形成翠绿色的双面凸透镜。又过了一会儿,正中间渐渐膨胀,最终,蓝色的完完全全来到了黄玉球的正面,因此出现了一个绿心与黄色的明亮光环。稍顷又向侧面脱离,重新出现了一个与前面相反的凹透镜形状来。最后终于迅速离开,蓝宝石向对面旋转,黄色的朝这边行进。之后又恰好形成最初的情景,被银河那无形无声的流水所融合。漆黑的气象站,果真如同一位熟睡的老人,静静地横卧在那里。

“那是测量水速的器械。也可测水……”捕鸟人搭话。

“请各位出示车票。”不知什么时候,三人座位的旁边,站着一位头戴红帽子的高个子乘务员。捕鸟人默默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列车员稍微瞥了一眼,立刻移开视线,询问似地把手伸向焦班尼他们一方。

“啊,糟了!”焦班尼窘困了。正当他扭扭捏捏不知如何是好时,柯贝内拉却大模大样地拿出一张灰色的小车票。焦班尼手忙脚乱地试探着摸了摸上衣口袋。他自慰地想:说不定揣在里面呢。他的手一下子触摸到一大叠纸片,心里便琢磨起来,是什么时候放入了这玩艺儿呢。急忙掏出一看,原来是一张折成四块像明信片那么大的绿纸片。列车员伸手在等着呢,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递给他再说。他这样想着,便递了过去。列车员立正站直,恭恭敬敬地打开查看,一边看一边不停地摆弄上衣的纽扣。与此同时,灯塔看守也从下往上关注地探视。焦班尼想那应该是一种什么证明,顿觉心头一阵激动。

“您这是从三次空间世界带来的吧?”列车员问。

“我也不知道。”焦班尼以为没问题,抬头笑道。

“可以了。南十字星车站就是在下一个三次元空间。”列车员将纸片还给焦班尼,又转向别处去了。

柯贝内拉迫不及待地匆匆翻看那张纸片。焦班尼也想快点好好看看。然而,那上面只是印满黑色蔓草图案的花纹和十几个奇形怪状的字。在默默注视的时间里,竟产生一种被其吞没的感觉。

捕鸟人不禁从旁惊叹:“哎呀,这可是件宝贝!只要有了它,就可以上真正的天堂啦!何止天堂,这是一张天南地北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呀!怪不得,在这不完全的幻想四次元银河铁道上,可以自由往来、东游西逛呢。原来你们俩并非一般人物。”

“我简直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焦班尼红着脸答道。他又把它叠好放回衣袋里去了。然后难为情地与柯贝内拉又装作凝视窗外的景色。他隐隐约约地感到那个捕鸟人在不时地望着这边,好像还在一个劲儿赞叹。

“老雕车站就要到了。”柯贝内拉一边望着对岸三个排列整齐的银白色小三角标,一边对照地图说。

焦班尼不禁莫明其妙地可怜起坐在旁边的捕鸟人。他甚至心想:只要这人能真正幸福,自己情愿做一只百年仁立在那万丈光芒的银河河滩上的小鸟,任其捕捉。总而言之,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弃之不理。他想询问捕鸟人真正需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可又一想那样未免太冒失。正当他不知所措地回头张望时,坐在旁边座位上的捕鸟人已不见了。货架上的白布行李也不见了。他想会不会又在车窗外叉着双腿仰望天空,做准备捕捉白鹭的姿势呢?便连忙朝外看去。然而外面是一片美丽的沙金和银白色的芒草波浪,捕鸟人那宽大的脊背和尖顶帽却无影无踪。

“那个人到哪儿去了?”柯贝内拉也茫然地说。

“去哪儿了呢?我们究竟在哪儿才能再见到他呢?我还没来得及跟那人说上几句话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开始我还有些觉得那人碍事,这会儿想起来心里很难受。”

焦班尼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种奇特的感情,以前从来没有过。

“我好像闻到一种苹果味儿。大概是由于我想到苹果的缘故吧。”柯贝内拉不可思议地环视四周。

“是有一种苹果味儿,还有一点野蔷薇的香味儿。”

焦班尼看了看周围,他觉得好像还是由窗外吹进来的气味儿。

可焦班尼又一想,现在是秋天,怎么会有野蔷薇花的芬芳呢?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五六岁、头发乌黑油亮的小男孩突然站到眼前,红夹克衫的纽扣敞开着,一副惊恐的表情,全身瑟瑟发抖,赤裸着双足。小男孩身旁站着一位身着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的高个子青年,他紧紧拉着男孩子的手,那姿态恰如疾风中巍然挺立的光叶榉树,肃穆而庄严。

“哎,这是哪儿呀?噢,真漂亮!”青年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岁左右、茶色瞳孔、十分可爱的小女孩,她穿着黑外套,挽着青年的胳膊,惊奇地看着车窗外面。

“这里是蓝开夏。不,是康涅库德克特州。也不是,我们是来到了天空。我们要到天上去了,你们看!那个标志就是天上的象征。这回我们可就什么也不怕了。是上帝召见我们啦。”黑西装青年喜形于色地告诉女孩子。可不知为什么,额头又随即浮现出皱纹,显得十分疲惫不堪。他勉强微笑着,叫男孩子坐在焦班尼旁边,然后又和蔼地向小女孩指了指柯贝内拉身旁的座位。女孩子温顺地坐下,文静地合并双手。

“我要找菊代姐姐。”男孩子屁股刚着座,便朝要坐在灯塔看守旁边的那位神情怪异的青年喊道。青年脸上现出难以形容的哀愁,死死盯住男孩那头髦曲、湿漉的黑发。小女孩猛然用双手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爸爸和菊代姐姐还有很多事呢,不过他们马上就会跟来的。再说,妈妈已经盼望了很长时间。大概她在想:我的宝贝儿,在唱什么歌呢?风雪降临的清晨,和伙伴们手拉手绕着院子和草丛欢笑吗?妈妈是真心实意地盼望、挂念着你呢,还是快点来见妈妈吧!”

“嗯,不过,我要是不坐那条船就好了。”

“是呀。可是你看,天空多好,那壮观的河流!在那里,整整一个夏天,我们在唱着童谣”闪闪的星星“休息时,从窗口隐隐约约望见的那片白茫茫的东西,就是那里。你看,多漂亮呀!是那样地光芒灿烂。”

姐姐停止了哭泣,用手帕擦干眼泪,望着对面。青年又开导似地轻声轻语对姐弟俩说:“我们已经不必再为任何事而悲伤。我们是在这么美好的地方旅行,马上就可以去上帝那里。那个地方,明亮而充满芳香,有许许多多善良、亲切的人。还有,代替我们乘上小汽艇的人们,一定都会得救的,他们可以分别回到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父母身边,回到他们自己的家。好了,马上就到了,打起精神,让我们唱着歌前进吧!”青年抚摩着男孩那头湿漉漉的黑发,安慰着他们俩,自己的脸色也渐渐容光焕发。

“你们几位是从哪儿来?怎么了?”

刚才的灯塔看守总算看出了点眉目来,他问青年人。青年微微笑了笑,说道:“是这样。我们乘坐的船撞到冰山上,沉没了。因为这孩子的父亲有急事,两个月前先回国了,我们是随后出发的。我在大学里读书,是他们俩的家庭教师。正好是第十二天,也就是今天或昨天。船一下子撞在冰山上,船体突然倾斜,然后就开始下沉。

海面月光微薄,浓雾弥漫。救生艇左舷已经有一半淹没在水里,人们全上去肯定要同归于尽。我就拚命叫喊,‘让小孩子们先上去吧’。旁边的人立刻闪出一条路,并为孩子们祈祷。然而到救生艇之间,还有很多更小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推开他们。但当我想到拯救这两个孩子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时,还是推开了前面的孩子。可又一想,既然想拯救他们,莫不如把他们送到上帝面前,更能使他们获得真正的幸福!至于那违背上帝意志之罪,可由我一人承担,说什么我也要搭救这两个孩子。

看看眼前的情景,我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小艇上挤满了与孩子们诀别的家长,母亲们疯狂地最后亲吻自己的孩子,父亲们忍着悲痛,呆立在那儿。那场面实在令人断肠。不一会儿,大船开始迅速下沉,我们紧靠在一起,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我要紧紧抱住这两个孩子,能漂多远就漂多远。最后只有等船沉了。

此刻,不知什么人扔过来一只救生圈,可一滑又漂走了。我竭尽全力将甲板的一块木格子拆卸下来,于是三人如获救星似地牢牢抱住它。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赞美歌,顿时大家用各国语言齐声合唱。与此同时,一声巨响,我们随即掉入水中。我想这大概是被漩涡吞没,便紧紧搂住两个孩子。当我模模糊糊思考时,就来到了这里。这孩子的母亲前年过世了。小汽艇上的人们肯定会得救的,有那么多技术熟练的船夫驾驶着迅速离开了大船。“

周围响起一阵叹息和祈祷声,焦班尼和柯贝内拉也膝陇回想起经历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眼圈红了。

啊,那片大海是叫太平洋吧?在冰山河流北边的大海上,不知什么人乘坐小船,与狂风,与冻结的潮水,与刺骨的严寒作斗争,他在全力以赴。我实在同情那个人,并感到过意不去。我究竟能为那个人的幸福做些什么呢?

焦班尼垂着头,陷入深思。

“何为幸福,我也搞不清。其实,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只要能正道直行,即使赴汤蹈火,也能一步步接近幸福。”灯塔看守安慰道。

“是呀。为了达到至高无上的理想境界,就要饱尝各种苦涩,这是上帝的旨意。”青年也祷告般地回答。

姐弟俩精疲力尽地靠在座背上东一头西一个地睡着了。男孩子刚才还是赤裸的双足,不知何时已穿上一双洁白柔软的小皮鞋。

列车咣当咣当行驶在光辉夺目的磷光岸边,对面车窗外,如同放映着的幻灯片,成百上千的大小三角标,大三角标上还亮着红点的测量旗。原野一望无际,聚集了很多很多苍白的薄雾。不知是那里,还是更远的地方,不时有各种各样的迷离烽火般的东西,袅袅升向黛蓝色的天空。那明丽的清风,挟带着玫瑰的郁香。

“怎么样?这种苹果您还是头一回见到吧?”坐在对面的灯塔看守,双手捧着金黄色和红色光泽的大苹果,并用腿接着,唯恐苹果掉落。

“呀,从哪儿弄来的?真漂亮!这里出产这么漂亮的苹果呀?”青年又惊又喜。他眯着眼,侧着头,贪婪地端详灯塔看守手里捧着的那些苹果。

“喂,请拿着吧,接着!”

青年拿了一个,望了望焦班尼他们。

“哎,那边两位小少爷,拿一个吧。”

焦班尼一听被叫作“小少爷”,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但没出声儿。柯贝内拉却说声:“谢谢!”

于是青年亲手拿了两个给他们俩一人一个。焦班尼无奈,起身道谢。

灯塔看守总算腾出双手,他把最后两个苹果轻轻放在熟睡的姐弟膝盖上。

“太感谢了。是从哪儿摘来的?这么漂亮的苹果!”青年仔细地看着苹果。

“这一带当然也有很多人从事农业生产,但多半是自然而然结出丰硕果实的。农民也并不怎么吃苦费力。基本上是只要撒下自己喜欢的种子,就会自然丰收。稻米也不同于太平洋地区,没有稻壳。米粒足足比普通的大十倍,到处稻谷飘香。可你们去的地方,已经没有农业。无论是苹果,还是点心,连糟粕都不剩,全部蒸发。香味儿也全部由毛孔扩散出去。

男孩子突然睁圆双眼,说话了:“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了。她在一个有漂亮柜橱和很多书的地方,笑眯眯地向我伸出双手。我喊着,‘妈妈,我给您拾一个苹果吧!’就醒了。啊,这是在刚才的火车里吗?”

“苹果在这儿,是这位伯伯给的。”青年说。

“谢谢伯伯。阿香姐姐还在睡,我来叫醒她。姐姐,你看,人家送我们苹果了。快醒来吧!”

姐姐甜笑着睁开眼。阳光刺眼,只见她双手遮着光线,看了看苹果。

男孩子简直像吃苹果饼一样啃着苹果。那削得整齐好看的苹果皮,形成软木塞起子似的螺旋形,垂到地板上,但倏忽间变成一团灰光蒸发掉了。

焦班尼他们俩把苹果藏进衣袋。

河下游对岸,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枝上结满红彤彤的圆果。树林正中央竖着一个高高的三角标。树林深处不时传来阵阵悦耳的乐声。那是一首交响乐和木琴的协奏曲,美妙的乐曲随风传来,令人陶醉。

青年不禁浑身发抖。

侧耳静听,那声音就像一片草绿色的田野或地毯在铺展,亦如洁白如蜡的露水从太阳表面擦过。

“看呀,那乌鸦!”柯贝内拉旁边叫阿香的小女孩喊道。

“那不是乌鸦,是喜鹊。”见柯贝内拉一本正经的样子,焦班尼不禁笑出来。小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果然,在河滩银白色的光炎上,成群结队的黑鸟一动不动地沐浴在河流的微光之中。

“是喜鹊!头后面的羽毛直立着。”青年像是在仲裁。

刚才还在对面的那片绿林中的三角标,已来到车窗近前。此时,从火车后方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三○六号赞美歌那熟悉的旋律。

是众人齐唱。青年脸一下子变得刷白,站起身想到那边去,可想了想又转身坐下了。阿香用手帕捂住脸。

连焦班尼也感到鼻子有点不对味儿。不知不觉之间,有人带头唱起了那支歌。歌声越来越响,最后焦班尼和柯贝内拉也加入合唱。

片刻,绿色的橄榄树林,在远去的银河对面倏然闪烁,然后渐渐消失。从那里漂来的奇特乐曲声,也被火车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淹没,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声响。

“啊!有孔雀!”

“是啊,有不少哩!”小女孩回答着。

焦班尼看见在那逐渐变小,小得只剩下一个绿色贝壳纽扣那么大的森林上方,时常闪烁着青绿色的亮光,那是孔雀张合翅膀时出现的反光。

“对了,刚才我好像听到孔雀的声音了。”柯贝内拉对女孩子说。

“是的,大概足足有三十多只。那犹如竖琴声的音响就是孔雀发出的啊!”小女孩回答。

焦班尼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楚,不觉说了一声:“柯贝内拉,我们从这里跳下去玩玩吧。”此时他的脸色十分可怕。

河流分成两条。在漆黑的岛子中心,有一座高高的楼台,上面站着一个身穿宽大衣衫、头戴红帽子的男人,双手各持一面红绿旗,仰望天空,在发信号。

当焦班尼朝那看时,那人先是使劲儿地挥舞红旗,接着将红旗放下藏在身后,继而高高举起绿旗,就像交响乐团指挥一般,奋力挥动旗帜。于是空中传来沙沙的雨声。一种黑糊糊的东西,如同枪林弹雨,相继随声飞向河对面。焦班尼不觉将上半身探出窗外,眺望远方。美丽的黛蓝色天空下,上万只小鸟,一群接一群,各自忙碌着、啼叫着飞过。

“鸟儿飞过去喽!”焦班尼在车窗外自语着。

“我看看。”柯贝内拉也仰望天空。

就在这时,楼台上穿宽大衣衫的男人,突然举起红旗,疯狂地摇动不止。于是鸟群顿时停止飞动,不再有鸟群飞来。同时,从河流下游传来某种东西“呼”地撞击倒塌的声响,一阵寂静之后,那个红帽信号员又挥动绿旗,叫道:“飞呀,候鸟!现在才是飞渡的时候!”声音清彻、响亮。

与此同时,又有成千上万只候鸟从空中径直飞过。

那个小女孩也靠近车窗,把头伸在他们俩之间,那张美丽动人的脸蛋兴高采烈地仰视着天空。

“啊,鸟儿真多呀!啊,天空多美!”女孩子对焦班尼说。

可焦班尼心想,乳臭未干的家伙。真讨厌!他紧闭双唇,继续仰望天空。小女孩泄气似地出了一口气,一声不响地返回座位。柯贝内拉显出很同情的样子,从窗外抽回身,看他的地图。

“那个人是在给鸟儿指路吗?”小女孩悄声问柯贝内拉。

“嗯,是在给候鸟发信号。一定是什么地方有烽火吧。”

柯贝内拉没把握地回答。车厢里一阵静肃。焦班尼此时也很想把头从窗外缩回来,但把脸暴露在光亮中实在难忍,于是只好默默地保持原姿式站立着。为了掩遮尴尬他吹起口哨。

自己为何总是这样悲伤?必须持有更宽广,更坦荡的胸怀!

河对岸的远方,可以隐约望见点点烟雾和星星之火。那火光既宁静又凄凉,望着它可平复自己的心潮。

焦班尼双手按住自己发烧疼痛的头部,望着那边。

啊,为什么没有人跟随自己走向那遥远的地方?

柯贝内拉正跟那个女孩子情投意合地交谈呢!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焦班尼热泪盈眶。银河渐渐远去,消失在远方,只能看到白白的一片。

这时,列车逐渐离开河边,飞驰在悬崖上。

对岸黝黑的山崖也沿着河岸向下游移动,越来越高。猛然间一棵高大的玉米株在焦班尼眼前一晃而过。玉米叶子卷曲着,叶子下面露出绿油油的大玉米棒。那玉米棒已吐出绛红的穗子,甚至可以看到珍珠般的玉米粒。玉米株一排排增多,一片又一片地排列在山崖和铁轨中间。焦班尼不禁从窗外抽回身来,向对面车窗望去。辽阔的玉米田一直通向天空下那美丽原野的地平线尽头,玉米株簌簌地随风摇动,卷曲整齐的叶梢上,滚动着充分吸收了日光、如钻石般的露珠,红的,绿的,晶莹可爱。

“那是玉米田。”柯贝内拉对焦班尼说。可焦班尼迟迟振作不起来。仍然冷冷地望着田野,随口答道:“大概是吧。”

这时,列车渐渐减缓速度,车窗外闪过几盏信号灯和扳道器的指示灯,便进入一个小站。

正面银白色的时钟指针正好对准两点。风住了,列车停了。

万籁俱寂的原野上,唯有那只钟摆在滴答滴答地准确记录着时间。

在钟摆摆动稍弱的那一瞬间,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从遥远的原野尽头飘来一丝旋律声。

“这是新大陆交响曲。”坐在对面的女孩子望着这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此时此刻,车厢里的黑装青年和所有的人都动情地幻想起来。

多么恬静舒适的时刻!我为什么不能更快活些呢?为什么这么一人孤单悲伤呢?不过,柯贝内拉也未免太过分了,他是跟我一起上的这列火车,可尽顾跟那个毛丫头交谈,真叫我伤心。

焦班尼又一次用手遮住半边脸,凝视对面的车窗。

清脆、嘹亮的汽笛一声长鸣,列车缓缓启动。柯贝内拉也无聊地吹起“星星索”口哨。

“噢,这里已经是荒漠的高原。”

身后传来一位老人睡醒时那爽朗的讲话声。

“这里的玉米若不是用棍子挖一个二尺多深的坑,将种子播下,是长不出来的。”

“是吗。这里离河水还有相当深的距离吧?”

“嗯,起码有两千尺到六千尺深。简直同险峻的峡谷一样。”

对了,这里不是科罗拉多(美国州名)高原吗!焦班尼猛然想起。

女孩子将弟弟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她那乌黑的双眸出神地遥望远方,陷入沉思。柯贝内拉又无聊地吹起口哨。小男孩一张像丝绸一样细腻、像苹果一样可爱的圆脸朝着焦班尼这边。

玉米株突然不见了,黑黝黝的原野伸向远方。《新大陆交响曲》由地平线边际清晰地涌起,黑黝黝的原野上跑来一个印第安人,只见他头插白羽毛,手腕和胸前佩戴着无数只石饰,在小弓箭上搭一根利箭,正一溜烟儿地追赶火车。

“哎呀,印第安人来了,印第安人追上来了。姐姐你看!”弟弟喊道。

黑西装青年也睁开眼寻视。

焦班尼和柯贝内拉也站了起来。

“追上来了,追上来了。是在追火车吧?”

“不是追火车。是在打猎。也许是在跳舞。”青年似乎忘了现在的处境,手插衣袋说道。

印第安人大概是在跳舞,追火车也不至于这么乱蹦乱跳。这时,白色的羽毛突然向前倾倒,印第安人一下子站在那儿,敏捷地向空中拉弓射箭。一只仙鹤从天空晃晃荡荡地掉下来,不偏不倚掉在跑来的印第安人那张开的两只大手中。印第安人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儿,他那手拿仙鹤向这边张望的身影渐渐变小。电线杆上的绝缘瓷瓶一闪而过,又出现了玉米田。从这边车窗看去,便可知道列车行驶在又高又陡的悬崖山路上。由此下望,可以看到峡谷深处的河水,悠然自得地流淌着。

“从这儿开始就是下坡路了。一直下到水平面,相当不容易。这样的倾斜角度,列车是不可能向相反方向行驶的。你瞧,列车开始加快了!”说这话的像是刚才那位老人。

列车顺着坡道飞速行驶。列车接近悬崖边时,下面终于出现了明澈的河流。焦班尼心情豁然开朗。当火车开过一间小茅屋时,焦班尼发现一个小孩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朝这边张望。他不禁惊叫一声。

列车勇往直前。车厢里的人们,几乎全部向后倾倒,一个个紧紧抓住车座。焦班尼忍不住与柯贝内拉一起笑了起来。银河犹如就在车旁汹涌地奔流,不时有道道光波闪耀。河滩上红瞿麦山花遍野盛开。列车终于平稳下来,速度也缓慢下来。

对面与岸边,插着画有五角星和鹤嘴镐的旗帜。

“那是什么旗?”焦班尼终于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地图上没有标明。还有铁船呢。”

“啊!”

“大概是在修桥吧。”小女孩插嘴。

“啊,我知道了。那是工兵的旗帜,是在搞架桥演习。可是怎么看不见部队呀?”

这时,在河对岸的下游处,那片遥远的银河水猛然一闪,水柱高涨,随即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啊,是爆破。爆破啦!”柯贝内拉跳了起来。待那高高腾起的水柱下落后,巨大的鲑鱼和鳟鱼忽闪忽闪地翻着白肚被抛向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后又落入水里。看到这情景,焦班尼也激动得快要跳起来。

“是天上的工兵大队!怎么样,鳟鱼竟被抛起这么高。我还是第一次品味这么愉快的旅行,真是妙极啦!”

“那些鳟鱼如果在近处看,一定很大很大吧。没想到这儿的水里有这么多鱼呢!”

“也有小鱼吧?”小女孩也凑过来插嘴。

“会有的。有大的,就会有小的。但离这儿太远,所以看不见小鱼儿。”焦班尼情绪已完全好转,他兴致勃勃地笑着回答小女孩的问话。

“那准是双子星公子的宫殿。”男孩突然指着窗外大声喊。

右前方低矮的小山上方,两座如水晶块垒造的宫殿并排耸立。

“双子星公子的宫殿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听妈妈讲过好多次,说有两座小巧玲珑的水晶宫并排耸立。肯定就是这里。”

“说呀,双子星公子怎么了?”

“我也知道。双子星公子来到田野玩耍,跟乌鸦吵起嘴来,对吧?姐姐。”

“才不是呢。是妈妈在天河岸边讲的那个故事……”

“后来慧星咿呀咿呀地赶来了。”

“你别捣乱!净瞎说,那是另一个故事。”

“所以才在那儿吹笛子吧?”

“已经下海了。”

“不对不对。他们已经从海里上岸了。”

“对对,我想起来了,我来讲。”

对岸河上突然一片通红。

杨树等树木一片漆黑。本来望不见的天河波澜,此时也隐约泛出细细的红光。对岸的原野上似乎燃起熊熊火焰。滚滚浓烟像要将高高的黛蓝色冷酷的天空烧焦。那火焰比红宝石还要鲜艳、明亮,比合金玻璃更加绚丽多彩。

“那是什么火光?烧什么东西火光才能如此迷人?”焦班尼说。

“那是天蝎火光。”柯贝内拉又对着地图查看。

“啊,是天蝎火光呀。那我知道。”

“天蝎火光是怎么回事?”焦班尼问。

“天蝎被烧死了。据传那大火一直燃烧到现在。爸爸讲过好几次。”

“天蝎是虫子吗?”

“是的,天蝎是虫子,是好虫子。”

“天蝎不是好虫子。我在博物馆看过,泡在酒精里。尾巴上有个大夹子,老师说过,如果谁被它蜇了就会死的。”

“那当然。那它也是好虫子,爸爸说的。从前,在巴尔都拉原野,有一只小天蝎,专门吃小虫子什么的。一天,它遇上黄鼠狼,险些被吃掉。天蝎不顾一切地逃命。眼看就要被黄鼠狼抓住,不小心,天蝎掉进一口水井里,怎么也爬不上来。天蝎眼看就要被水淹死,它就这样祷告说:‘啊,我以前不知吞食了多少生命,如今当黄鼠狼捕捉我时,我是那么狼狈地奔逃。但终于还是落到这一地步。啊,天哪,我已经没有救了。我为什么不乖乖地把自己的肉体让黄鼠狼吃掉呢?它也会为此多活一日。上帝呀,请体察我的心意。不要这么白白地送命,为了使大家获得真正的幸福,就请用我的身体吧。’不觉之间,天蝎望见自己的身体燃烧起通红的火焰,照亮了四周的黑暗。爸爸曾经说过,这火至今还在燃烧。没错,那边的火焰就是天蝎火光。”

“是的,看呀!那边的三角标,不正是一只天蝎的形状吗?”

焦班尼也觉得火焰对面的三个三角标恰似天蝎的臂膀,这边的五个三角标犹如天蝎尾巴上的钳形爪。而那团鲜红、明亮的天蝎火光果真在无声地燃烧,光闪透明。

随着那团火焰渐渐远去,人们甚至可以听到一阵极其喧闹的交响乐曲声,闻到一股百花盛开的芳香,并夹杂着口哨声和嘈杂的讲话声。使人感到附近好像有个什么镇子,人们正在那里欢庆节日。

“半人马星座,快降露水哟!”一直睡在焦班尼身旁的小男孩突然望着对面的车窗叫喊起来。

只见那里有一棵像圣诞树一样翠绿的桧树,树上闪烁着无数只小灯泡,宛如成千上万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一片晶莹。

“对了,今晚是半人马星座节呀!”

“这里是半人马星座村。”柯贝内拉脱口说道。

“我投球最准啦。”小男孩非常自豪地说。

“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准备下车吧。”青年人对姐弟俩说。

“我还想坐一会儿。”小男孩说。

柯贝内拉身旁的小女孩心神不定地站起身来准备下车,可心里似乎仍不愿与焦班尼他们分手。

“我们非在这儿下车不可。”青年人紧板着脸对小男孩说。

“不。我要再坐一程火车,然后再去。”

焦班尼实在看不下去,说:“跟我们走吧。我们的车票,可以到任何地方。”

“可我们必须在这儿下车,从这里可以上天。”

小女孩说着露出一丝淡淡的愁容。

“干嘛非要上天呢?老师说过,我们要在这里创造出比天上更幸福的世界。”

“可我妈妈已经去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你信奉的上帝是假上帝。”

“你的上帝才是假上帝呢!”

“不是。”

“那么你的上帝是什么样呢?”青年人笑着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真正的上帝应该只有一个。”

“真正的上帝当然只有一个。”

“我是说,千真万确的上帝只有一个。”

“这不就对了。我祈祷,愿上帝保佑我们,在你所说的那位真正的上帝面前,再与二位见面吧。”青年人虔诚地合掌而拜。

小女孩也这样做了。大家依依不舍,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焦班尼几乎失声痛哭。

“准备好了吧?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

这个时候,遥远的天河下游处出现了光彩夺目、色彩斑斓的十字架。它如同一棵大树,粲然矗立在河流之中,其周围缭绕的青云恰如圆圆的光环悬在空中。车厢里人声鼎沸。人们如同上次见到北十字星时一样,穆然肃立开始祷告。到处可以听到如孩子们扑向食品时的欢呼声和难以形容的深沉的赞叹声。十字架渐渐移行到车窗前,苹果肉般苍白的环状云朵,轻缓地缭绕着。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人们欢乐、明快的呼声震人心弦。

人们从天空远方──那凄凉的天空远方,听到一阵极其清脆、响亮的嗽叭声。又有许多信号灯和灯光闪过,火车渐渐减速,终于来到十字架的正前方,停止不动了。

“好了,我们该下车啦!”青年拉过小男孩的手,姐弟俩互相整理一下衣领,拍了拍对方肩上的灰尘,磨磨蹭蹭地朝车门那边走去。

“再见啦!”小女孩回过头向两人道别。

“再见。”焦班尼强忍泪水,生气般硬邦邦地说。

小女孩十分难过地睁大眼睛,再次回头一望,然后无言地径直走出了车门。车厢里的乘客下了一大半,空荡荡的车厢显得格外凄清,外面寒风呼啸。

窗外,人们恭恭敬敬排着整齐的队伍,跪在十字架前的天河岸边。两人看见一个身穿漂亮白衣的人越过无形的天河之水,正庄严肃穆地伸出双手,向这边走来。就在此时,清脆的汽笛声响起,火车开始启动,银白色的云雾从下游倏地飘来,立时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了,唯有许多核桃树的叶片明灿灿地闪现在雾中。带有金色光环的电松鼠,时隐时现地露出可爱的小脸向外张望。

尔后,云雾又倏地散尽,现出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街道,路旁点着一排小灯泡。当二人顺着那灯光向前走时,小灯泡宛如向他们点头致意似地熄灭了,而当二人走过时,却又亮了。

回头望去,刚才那座十字架已截然变小,简直可以作项链挂在胸前。刚才的小女孩和青年等人依然跪在那片白色的河岸上呢,还是去了那虚无缥缈的天上?景物迷离,无从知晓。

焦班尼长长叹了口气。

“柯贝内拉,又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俩无论到哪儿都要同行才好。我现在就像那只小天蝎,只要能为大家寻求真正的幸福。就是身经千锤百炼,我也不在乎。”

“嗯,我也是那样想。”柯贝内拉眼里浮现出晶莹的泪花。

“可是,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焦班尼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柯贝内拉茫然地回答。

“总之,咱们应该尽最大努力。”焦班尼仿佛心里充满无穷的力量,深深吸了一口气。

“哎,那莫不是煤炭草袋?活像天空的黑洞。”柯贝内拉一边胆怯地避开视线,一边指着天河的一处说。

焦班尼往那儿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天河果然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子。它到底有多深?一直通到何处?无论怎么擦亮眼睛,也觉得深不可测,只感到刺眼般的疼痛。焦班尼说:“再大的黑洞我也不怕。我一定要去寻找人们的真正幸福。不管到哪儿,我们俩也要携手并肩,共同前进。”

“一定,一定那样。哎,你看,那是多么美丽辽阔的原野呀!那里有很多人,大概是真正的天堂吧?啊,我妈妈也在那儿。”柯贝内拉突然指着窗外远方山花烂漫的原野欢叫起来。

焦班尼随之向那边张望,只见那边雾茫茫,怎么也看不出有柯贝内拉说的那种绚丽多彩的景象。

焦班尼心里一阵惆怅,呆呆地朝那边张望。对面河岸上的两根电线杆,宛如双双手挽手地托一根红色横木立在那里。

“柯贝内拉,我们一起去,好吗?”焦班尼说着回过头来,可刚才还有柯贝内拉坐着的座位上,已不见他的影子。只有黑天鹅绒座椅,闪闪发光。

焦班尼如同出膛子弹霍然而起,努力不被人察觉地向窗外探出身子,奋力猛打自己的胸脯,大声疾呼,最后扯开噪门失声痛哭出来。

周围世界旋即漆黑一团。

“你在哭什么呀?转过身来!”那曾经听到多次、像大提琴一样温和的声音,从焦班尼身后响起。

焦班尼愣了一下,马上擦了擦眼泪,转过身来。发现刚才柯贝内拉坐过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位戴着大黑帽子、面颊苍白消瘦的大人,手拿一本大厚书,正慈祥地笑着目视焦班尼。

“你的朋友不见了,是不是?他呀,今晚就真的去遥远的地方了。你不要再找他了。”

“为什么?我已经答应跟柯贝内拉一起去的。”

“是的,人们都这么想。但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我们每个人都和柯贝内拉一样。你所见过的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曾经尝过富有光泽的苹果,坐过这列火车。所以,就像你刚才想的那样,要为了寻找所有人的最终的幸福,和大家一起尽快到达那理想之乡。只有到了那里,你才能和柯贝内拉永远永远地呆在一起。”

“我一定要实现这一理想。可是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得到这一幸福呢?”

“我也在寻求同一目标。你要好好拿着你这张车票,要专心学习。你学过化学吧?那你就应该知道水是由氧气和氢气合成的。没有人怀疑这一真理,因为实验已充分证明。然而以前人们说它是由水银和盐合成的,也有人说它是由水银和硫磺化合成的,真是众说纷纭。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信奉的上帝才是真正的上帝,那么,对那些和自己信仰不同的人们的感人故事,不是也会为之落泪吗?如果那样,我们又要对我们的心地好坏加以议论,是不是?结果往往找不出正确答案,对吧?但是,如果你真正用心学习,就可以通过验证来正确区别真假,只要这种验证的方法得以确立,那么信仰和化学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就来看看这本书上是怎么讲的。你听着,这是一本史地辞典。书的一页上记载着公元两千二百年前的地理和历史。你好好看看,这可不是现在我们书上记载的公元两千二百年前的历史。而是记载着公元两千二百年前,当时人们思考的地理和历史。所以,这一页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一本史地书籍。懂了吗?这本书记载的全都是公元两千二百年前的真理,证据十分充分。如果对它有所怀疑,那就翻看下一页吧。公元一千年前,地理和历史发生了巨大变化。当时的情景就是如此。你不要做出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们对一切,包括我们的身体、思维和天河、火车、历史,这一切都是由于我们的感觉才存在。你看,还是与我在一起,你才稍微心平气和些了吧?”

那人说着抬起一只手指,又缓缓放下。焦班尼顿时觉得自己、自己的思维、火车和那位学者、天河全部在一闪之后消失,化为乌有。过了一会儿,随着其中一片空间光闪闪发亮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空旷、坦荡,所有历史转瞬即逝,一切空空如也,虚无飘缈。光芒、黑暗的变幻急剧加速,不久一切又恢复原状。

“明白了吗?你今后的实验,要将这些支离破碎的思维,由始至终地贯穿起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能够完整地实验其中一段就行。你看,那边有颗普列西斯(蛇颈龙)星,你要将普列西斯星上的枷锁拆开。”

此时,一串烽火由对面漆黑的地平线腾空而起,照得整个车厢雪白如昼。那串烽火一直升上天空,光芒四射。

“是马杰兰星云!我要为了我自己,为了母亲,为了柯贝内拉,为了大家去寻找那真正的幸福。”

焦班尼咬紧嘴唇,仰望着马杰兰星云起身发誓──为了那最应该获得这幸福的人!

“好了。你要牢牢握住你的车票。你马上就要不在这梦幻的列车上,而是回到现实世界的惊涛巨澜里,阔步行进。天河中那张唯一可以带回的车票,你千万不可丢失。”

那大提琴般温柔、平缓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但焦班尼却觉得天河已离自己十分遥远。微风吹拂,他发觉自己正伫立在长满青草的小山冈上,同时听见布尔卡尼罗博士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谢谢你协助我进行了一次非常成功的实验。我一直在考虑进行一次从遥远宁静的地方,将我的思想传达给别人的实验。你的话语,我都记在笔记本上了。你就像在梦幻中决定的那样果断地行动吧!今后可以随时随地来我这儿商量任何事情。”

“我一定坚定信念,我一定要找到幸福!”焦班尼满怀信心地说。

“那么再见。这是刚才那张车票。”

博士将叠成小方块儿的绿纸片放进焦班尼衣袋里,随后消失在气象标后面。

焦班尼一口气跑下山风。

他感到自己衣袋里好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叮叮当当乱响,便在树林里停下步掏出来看。原来刚才梦幻中的那张奇特的天河绿车票里包着两枚明晃晃的金币。

“博士,谢谢您了。妈妈,我这就给您拿牛奶去。”

焦班尼说着又继续向前跑。仿佛有千言万语一齐涌向心头。

他既感到有些悲伤惆怅,又感到精神焕然一新,浑身充满力量。

天琴星座已转到西方天际,如在梦中伸了个懒腰。

焦班尼一下子睁眼醒来,原来他疲乏地躺在这小山冈的草坪上睡过去了。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脸颊沾满冰冷的泪水。

焦班尼弹簧一般跳起身来。镇子仍像刚才一样灯火通明。但焦班尼却感觉这光亮比刚才要温暖得多。

刚才自己还在梦里邀游的天河,依然白灿灿地挂在天边,黑洞洞的南边地平线的上空尤其扑朔迷离,如烟雾蒸腾。其右边的天蝎座红星银辉熠熠,天空整体的排列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焦班尼一溜烟儿跑下山冈。他心里只是惦念还没吃晚饭的母亲。他飞速穿越黑洞洞的松林,绕过牧场的灰白色栅栏,从刚才的入口处返回昏暗的牛舍前面。好像有人刚刚外出归来,傍晚没有见到,而现在却停着上辆车,车上装着两只木桶。

“晚上好。家里有人吗?”焦班尼喊了一声。

“来了。”一位穿白肥脚裤的人立刻应声走出。

“有什么事吗?”

“今天没有给我们家送奶。”

“是吗,那可太对不起了。”那人马上回到里边拿来一瓶牛奶,递给焦班尼,笑着说:“实在对不起。噢,今天中午,我迷迷糊糊地没关好栅栏,有条大蛇乘虚而入,钻到母牛那儿,喝掉了大部份的牛奶。”

“是吗?好,我该回去了。”

“好的。让你特意跑来一趟。”

“没什么。”

焦班尼两手捧着还温热的奶瓶,走出牧场栅栏。

他穿过林荫道,走上大街。又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十字路口。

路口右前方大路尽头就是刚才柯贝内拉他们分完河灯出发的地方。

河上的桥头堡隐隐约约耸立在夜空中。

十字路的街边店铺前,聚集着两伙女子,一边朝桥那边观望,一边交头接耳地谈论什么。

再一看,桥上也有许许多多的灯光和熙攘的人群往来晃动。

焦班尼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他猛然冲着旁边人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孩掉到河里了。”一个人说罢,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着焦班尼。焦班尼不顾一切地向大桥跑去,桥上人山人海,简直看不见河面。人群中还有穿白警服的警察。

焦班尼顺着桥墩飞也似地下到开阔的岸边。

只见许多人手持灯火沿着河滩匆匆忙忙走上走下。对岸黑暗的堤坝上也有七八点灯火在移动。河面上早已不见王瓜灯笼的影子,灰暗的河水发着微弱的声响,静静流淌。

下游河滩有一块沙洲,黑压压的人群轮廓分明可见。焦班尼快步来到人群前,一眼发现刚才跟柯贝内拉在一起的马尔苏。马尔苏走过来对焦班尼说:“焦班尼,柯贝内拉掉到河里去啦!”

“这怎么会?什么时候掉进去的?”

“扎内利想从船上把王瓜灯笼推到河里去,不料船身晃了一下,他就栽到河里去了。柯贝内拉为了救他立刻跳入水中,奋力把扎内利推向船边。扎内利抓住船舷得救了,而柯贝内拉却再也不见了。”

“大家都去寻找了吧!”

“嗯,可不久就都回来了。柯贝内拉的父亲也赶来了。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扎内利已被领回家了。”

焦班尼走进人群。面色铁青、尖下额颏柯贝内拉父亲身穿黑衣服呆呆地直立着,四周围满了学生和镇上的人。柯贝内拉父亲左手攥着手表,目不转睛地注视河面,众人也都死死盯着河面。

四周鸦雀无声。焦班尼只觉心里忐忑不安,双腿打颤。打鱼用的电石灯往来穿梭。黑黑的河水微波闪闪,涌流不息。

下游,漫长的银河倒映在整个河面,如在眼前,俨然果真降临人间。

焦班尼此时感到柯贝内拉永远都要留在那条银河边上了。不禁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心酸。

人们仍不死心,渴望柯贝内拉从浪花中跃出说一声:“我游了好远好远”,或者他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沙洲,等待人们去搭救。

这时,柯贝内拉的父亲断然说道:“已经不行了。他自落水已过了四十五分钟!”

焦班尼猛地冲到博士跟前,本来想说自己知道柯贝内拉的去向,自己一直和柯贝内拉在一起来着。可是喉咙好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博士倒以为焦班尼前来问候,便端详了好一会焦班尼。

“你是焦班尼吧?今晚让你受累了!”博士亲切地说。焦班尼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鞠躬。

“你父亲回来了吧?”博士紧紧抓着手表,又问了一句。

“还没有。”焦班尼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前天他还给我来信呢。信上说,他很好。今天总该回来了吧!或者船误期了不成?焦班尼,明天放学后和大伙儿一起来我家玩吧!”说完,博士继续将视线移向下游银河倒映的河面。

焦班尼百感交集,默默离开博士。他想快些把牛奶送到母亲身边,并把父亲就要回来的消息告诉母亲。于是一溜烟地沿着河滩向镇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