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小鹿呦呦地叫了

第十一章小鹿呦呦地叫了

小鹿出生了。裘弟看到了它们穿过丛莽的尖细小巧的蹄印。不论他到凹去,还 是到畜栏南面的黑橡林去伐木,或是到贝尼为除去害兽而设的陷阱边去,他总是一面走;一面注视着地面,找寻小鹿们来去的足迹。母鹿那较大的蹄印通常总是在小鹿的前面。可是母鹿是谨慎的;常常母鹿的踪迹在一个地方,在那儿母亲是单独觅食的;而犹豫不决的小鹿的足迹却在很远的另一个地方,在那儿小宝贝早就被留在有着浓密覆盖的更为安全的地方了。时常有孪生小鹿。每当裘弟发现一对孪生小鹿的足迹时,他几乎不能自制了。那时候他总是这样想道:

“我可以留下一只给它的咪,还 有一只给我自己。”

一天晚上,他向他提出了这件事。

,我们有很多牛。我不能养一只小鹿作为我的物吗?一只带斑点的小鹿。,不行吗?”、“那怎么行呢?什么牛很多?这些日子哪有一滴额外的牛剩下?”

“它可以吃我的牛。”

“不错,养肥这该死的小鹿,而你自己却越长越瘦。有许多事情大家都得忙着做,为什么你要弄一只野畜生来,在这几日日夜夜地到处叫唤?”

“我要一只嘛。我想要一只浣熊,但我知道浣熊长大了要咬人。我也喜欢小熊,但我知道它们常会做出卑贱的行径。我就想要一样——”他皱起眉头,脸上的雀斑挤成了一堆。“我就想要一样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一样能跟着我,属于我的东西。”他拚命寻找字眼。“我要的是一只可以信赖的小东西。”

他的哼了一下。

“唷,这东西你可没处找去。不但在吉生堆里挑不出来,就是在人堆里也没有呀!好了,裘弟,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你要是再说一声小鹿、小熊或浣熊,我就要结结实实地打你一顿。”

贝尼在他那个角落里默默地听着。

翌晨,贝尼说道:“今天我们去猎公鹿,裘弟。大概我们能找到一个小鹿窝的。去看那些野小鹿和看驯养的小鹿一样有趣呢?”

“把两只狗都带去吗?”

“只带老裘利亚去。受伤后,它还 没有锻炼过呢。一次轻松的出猎对它会有好处的。”

巴克斯特说:“上次的鹿肉已经吃不了几天了,但是我们还 需要做大量的鹿肉干,必须考虑到这一点。熏房里再挂上一些鹿腿,那这熏房看起来就更象样了。”

她的情绪好坏,完全是由食物供给情况来决定的。

贝尼说:“裘弟,看来你得继承这支老前膛了。但你对它可不能马虎啊。别让它叫你也倒霉,就象它上一次叫我倒霉一样”

裘弟不能想象自己会马马虎虎地对待它。由他独自使用这支槍,已经够使他心满意足了。他已替他把那油色的浣熊皮缝成了一只背包。他将子弹、铜帽、填料和装满了的火药筒都放到里面去。

贝尼说:“裘弟他,我正在考虑,雷姆的槍没带多少子弹,我得上伏留西亚镇去买弹壳。而且我还 想买些真正的咖啡,虽然我已有了一些野咖啡豆。”

“我也这样想。”她同意道。“我要几缕线和一包针。”

“近来那些公鹿,”他说。“似乎是在河边觅食。我曾看到一片象阵雨般密集的蹄印往那边去。我相信我和裘弟可以往那个方向去打猎。只要我们打到一、两只鹿,我们就可以上伏晋西亚镇用鹿的腰腿肉去换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们就可以对赫妥婆婆说‘你好’了。”

她皱起了眉头。

“你们又要去拜访那老太婆了。看来你们两天时间回不来。我想你还 是把裘弟留在我这儿吧。”

裘弟不安地扭动着,看着他爸爸。

贝尼说:“我们明天就回来。如果他自己的爸爸都不带他出去,不去教他,那么裘弟怎么能学会打猎,成为一个大人呢?”

“这倒是个好借口。”她说。“你们男人就是喜欢凑在一起到外面去鬼混。”

“那么,你和我一起去打猎,亲的,让裘弟留在家里。”

裘弟不由得笑出声来。想象着他大的身躯在河湾上的洼地里跋涉前进的景象,使他禁不住呼喊起来。

“好了,去吧。”她说着也笑起来了。“快把事情办完就回来。”

“要知道把我们打发走,你就可以享享清福了。”贝尼告诉她。

“这是我唯一的休息时间。”她承认道。“替我把老祖父的那支槍装上火药。”

那支古老的长汤姆槍,裘弟想,比任何入侵的野兽对于她还 要危险呢。她是个不准确和不够资格的射手,而那槍也和贝尼的老前膛一样糟糕。但他懂得,有了那槍在手,她就安心了。裘弟一面把槍从棚屋里拿下来给他爸爸去装药,一面暗暗感谢她:幸而没要他新到手的老前膜。

贝尼对老裘利亚打了声唿哨,接着,一个男人、一个孩子和一条猎狗就在上午向东出发了。五月里天气闷热。太直射进丛莽。丛莽中橡树那小而硬的叶子,象平底盘似地展开,承受着那热力。沙地透过牛皮鞋子灼烧着裘弟的脚。贝尼不顾炎热,快步走着。裘弟好容易才跟上他。裘利亚在前面缓缓小跑,大概还 没有嗅到气味。贝尼停下来一次,目不转睛地望着地平线。

裘弟问道:“你在看什么?爸。”

“没什么,孩子。什么东西也没有。”

在垦地东面约摸一哩路的地方,他变换了方向。这里鹿的足迹忽然多起来了。贝尼察看着它们的大小、别和新鲜与否。

“这里有两只大公鹿一起经过。”他终于说。“它们在天亮前从这儿过去的。”

“你怎么能对足迹分辨得这样仔细?”

“正因为看惯了。”

裘弟几乎看不出这些蹄印和其它的有什么不同。贝尼俯下子用手指比划着它们。

“现在你已经知道怎样区别会鹿和母鹿了。母鹿的足迹是尖细而又小巧的。而每一个人都能够说出这足迹有多新鲜,因为过久的足迹会有沙土吹在里面。现在假使你注意一下,你就知道鹿在奔跑时足趾是分开的。当它行走时就并拢在一起。”接着他指着那新鲜的足迹对猎狗道:“这儿,裘利亚,追上旬”

裘利亚把它的长鼻子俯在足迹上。足迹出了丛莽,向东南进人了一块开阔的长满了光滑冬青的平地。这儿也有熊的踪迹。

裘弟问道:“要是我有机会,能开火打熊吗?”

“只要你确信碰到了好机会,不论是熊或者鹿都可以。只是不要费子弹。”

在平路上走路倒不累,就是那光炎炎炙人。光滑冬青丛走完了,然后是受人欢迎的绵延不断的松树。浓荫透凉。贝尼指出一个熊咬过的地方。那是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上,齐肩那么高的地方,有一块抓爬过的地方,松脂从那儿滴下来。

“我曾好几次见过熊咬树,”贝尼说。“它能站立起来,用爪子抓挠树皮,向一边晃动着脑袋,呶呶作响地咬啮。然后它翻过身来,将肩膀在松脂上擦。有人说熊这样做,是为了当它到有蜜蜂窝的树上去抢蜜吃时,使蜜蜂不会螫它。但我常想这是一种男的夸耀。一头公鹿也会用这同样的方法炫耀;自己。它会将它的角和头在幼树上磨擦,以此来炫耀自己的雄壮。”

裘利亚抬起它的鼻子。贝尼和裘弟停了下来。前面一阵动。贝尼示意裘利亚跟着他们,然后悄悄地靠了上去。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他们站住了。一对孪生的小熊,正高踞在一棵细长的小松树上荡秋千哩!那小松树又高又柔软,两只小熊就抓住它前后晃荡。裘弟也曾经这样玩过。一瞬间,他觉得小熊不是熊,而是象他自己一样的孩子。他也想爬上去和它们一起荡着玩。那小松树,当小熊摇晃它们的体重时,就弯到离地一半的地方,然后弹起来耸立了,又弯向另一边去。那两只小熊还 时时换着亲呢的谈话。

裘弟禁不住叫了起来。两只小熊停止了嬉戏,惊讶地向下注视着人类。它们并不害怕。这是它们第一次看见人类,正象裘弟的感觉一样,它们只觉得好奇。它们竖起了黑茸茸的脑袋左右打量着。一只小熊爬到更高的树枝上去,但不是为了安全,而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它用一条臂膀挽住树干,傻乎乎地向下凝视着他们。它那乌溜溜的眼睛在闪烁发光。

“啊,爸,”裘弟请求道。“我们捉一只吧。”

贝尼自己也动心了。

“它们已太大些,不能驯养了。”他恢复了理智。“那我们不是自讨苦吃吗?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让你赶走,甚至连你、我都会和它一起被赶出门外去的。”

”爸,看它还 在眨眼呢。”

“那大概是卑贱的一只。孪生的两只小熊,必有一只是和善的,而另一只是下残的。”

“那我们去提那只和善的吧。我求求你,爸。”

那两只小熊伸长了它们的脖子。贝尼摇摇头。

“走吧,孩子。让我们继续去打我们的猎,让它们去玩它们的吧。”

当他爸爸重新跟上鹿迹时,他还 在后面恋恋不舍。有一次他想小熊快要下树到他身边来了。但它们只是从一处桠枝爬到另一处桠枝,转动着它们的脑袋,观察着他。他渴望抚摸它们。他幻想着它们蹲在地下,向他讨东西吃,就象奥利佛·赫妥所描述的受过训练的熊一样;或者蜷伏在他膝上,又暖和,又柔软,又亲昵;或者睡在他的脚;甚至和他睡一个被窝。他爸爸快要在那些松树下消失了。他连忙追上去。他回顾着两只小熊,向它们挥手告别。它们却抬起了它们那黝黑的鼻子,似乎空气会告诉它们眼睛所看不出来的这些旁观者的“本”。在它们第一次显出害怕的神情中间,他见它们爬下松树,往西面的光滑冬青丛溜了过去。他追上了他爸爸。

“你曾要求过你让你养一只这样的小东西吗?”贝尼告诉他。“你应该养一只很小的容易驯养的东西。”

这想法使他太高兴了。那些一岁的小兽,一定是很容易驯养的。

“我从来没有什么物给我抚养,也不曾和它玩过。”贝尼说。“我们家的情况如此糟糕。农作和《圣经》都没有使我爸爸宽裕些。我爸爸和你一样,他是决不肯耗费粮食来养动物的。他努力使我们吃饱肚子。后来他生病死了。从此我就成了谷仓里最大的老鼠,我必须照顾其余兄弟,直到他们长大了能够自立为止。”

“那么一只小熊也能够自立,不是吗?”

“是的,但会伤害你的鸡群。”

裘弟叹了口气,跟着他爸爸努力找寻公鹿的足迹。那一对公鹿的足迹紧靠在一起。这是很稀奇的,他想,公鹿们可以这样友善地度过春天和夏天。但到了秋天,当它们的角长成后,它们就开始追求母鹿,它们会把母鹿身边的幼鹿赶开,开始恶斗。看来这两只鹿一只要比另一只大。

“那只鹿大得可以给人骑哩。”贝尼说。

一小片硬木林连接着松林。这里毒乌头高举着它们黄色的小铃,密密地生长着。贝尼研究着增多的足迹。

“孩子,”他说。“你不是想看小鹿吗?我和裘利亚再上前面去兜一圈,你爬上这株大栎树,躲在枝叶里,我相信你会看到些有趣的东西。把你的槍藏在这儿灌木丛中。你用不着它。”

裘弟躲在那棵大栎树一半高的枝叶丛中。贝尼和裘利亚消失了。树荫里很凉快。一阵微风从树叶中吹过。裘弟那乱蓬蓬的头发汗湿了。他把它们从眼前掠开,用他的蓝布袖子擦了擦脸,然后悄悄地藏好自己。寂静统治着丛莽。远处一只鹞鹰失声啼叫着飞走了。没有鸟儿在枝叶间动。没有动物活动和觅食。没有蜜蜂嗡嗡或昆虫的鸣叫。时当正午。各种生物都被正午的毒日头慑伏了,除了贝尼和老裘利亚,他们现在正在某处的丛莽橡树和桃金攘树之间奔波。下面的灌木丛里僻僻啪啪地响了起来。他以为他爸爸回来了。他猛一动弹,差点儿暴露了自己。一阵哟哟的鸣声叫唤着。一只小鹿离开一丛低矮的扇棕榈的掩护露头了。它一定是一直躲在那儿。贝尼早就知道。裘弟屏住了呼吸。

一只母鹿跳过扇棕榈丛。小鹿迈动站立不稳的腿,摇晃着向母鹿奔去。母鹿低头相迎,发出了一阵问候的低鸣。它放着小鹿那小小的急切的脸,那脸上好象只见到眼睛和耳朵。小鹿是带斑点的。裘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只幼小的鹿。那母鹿抬起头来,用它那宽大的鼻孔唤着空气。那里有着它的人类敌人的气息。它高踢着后蹄,对栎树周围进行了一次突击,发现了猎犬和人的踪迹。它跟着那踪迹前后移动,几步一抬头。它停下来倾听,它的耳朵在那大而发亮的眼睛上方高高地竖立着。

小鹿哟哟地叫起来。母鹿安静下来。它似乎因为威胁来而复去而感到满意。那小鹿啜着母鹿那丰满的房开始吃。它用那峥嵘的小头撞着房,在一阵贪食的狂喜中摆动着它的短尾巴。母康还 不放心,它甩开小鹿,一直走到大栎树下。虽然裘弟身下的树枝遮断了它的视线,可是他知道它已嗅得了他上树的踪迹。它抬起头,探寻着他的位置。它的鼻子跟踪他手的气味,鞋子的皮,衣服上的汗,就象人类的眼睛认出刻出指路标记的林路一样确定无疑。那小鹿贪吃暖的汁,紧紧地跟随着它。突然那母鹿旋转着,将小鹿连滚带爬地踢进灌木丛里,然后高高一跃,越过了那灌木丛,疾驰着逃去。

裘弟从他的栖息处爬下来,跑到他看见那小鹿滚进去的地方。它不在那儿了。他在地上仔细地搜寻。那微小的蹄印纵横叉,他已不能区别它们了。他闷闷不乐地坐下来等他爸爸。贝尼回来了,脸红红的,浑身汗湿。

“啊,孩子。”他叫道。“你看到什么了?”

“一只母鹿和一只小鹿。那小鹿始终就是在这儿的。它吃它咪的,但它咪嗅到我就逃走了。可我现在却找不到这小鹿了。你想裘利亚能找到它吗?”

贝尼往地上一坐。

“裘利亚能追寻任何留下足迹的东西。但我们不要去折磨那小东西。此刻它一定就在附近,大概怕得要死哩。”

“它蚂咪不该扔下它逃走的。”

“这正是它机警的地方。大多数别的动物就会带着幼兽逃出去。母鹿却知道让小鹿静静地躺着,那是不会受到注意的。”

“爸,它身上的斑点真可。”

“那斑点是一行行的,还 是乱七八糟的呢?”

“它们是一行行的。”

“那么这是一只小公鹿。你能这样近的看到它觉得高兴吗?”

“我很高兴。可是,我当然更喜欢捉住它,驯养它。”

贝尼笑起来。他打开他的背包,拿出午饭。裘弟抗议了。他认为打猎比吃饭更为紧迫重要。

贝尼说:“我们得在什么地方吃午饭,一只公鹿可能会在此地从我们前面跑过。当你吃午饭时,最好在猎物经过的地方吃。”

裘弟从藏槍处拿出了他的槍,坐下来吃东西。裘弟心不在焉地吃着,只有那新鲜刺莓果酱的香味,才把他带回到吃东西的意识中来。果酱是稀薄的,因为糖少,不够甜。老裘利亚还 是有些虚弱。它伸展四肢侧卧着。那战斗留下的伤疤在黑色皮的映衬下显得更自。贝尼仰天躺在地上。

他懒洋洋地说:“倘若风向不变,那两只会鹿大约不久就得绕回到这儿来歇晌。如果你能够爬上离这儿四分之一哩远的那些高大松树中的任何一株,那倒是一个非常有利的射击位置哩。”

裘弟拿起槍就跑。他一心想独自打死一只公鹿。

贝尼在后面喊道:“不要老远就打,要看准时机。不要让槍把你震下树来。”

一些高大的松树稀稀落落地在前面耸立着。周围是一片长满了光滑冬青的荒凉平原。裘弟选择了一株能俯瞰得最远的松树。不论什么东西经过他都能看到。一手拿着槍爬那笔直的松树干是很困难的。当他爬到最低的桠枝上时,小腿和膝盖的皮都已经擦破了。他歇了一会儿,然后直爬到树顶上他敢于到达的高处。松树在一阵几乎难以觉察的微风中摇动。它象是活的,正由于它自己的呼吸而在微微晃动。

他回想着小熊摇晃那小松树的情景,他也开始晃动那树梢。可是由于槍和他本身的重量,使树枝失去了平衡。它们不祥地发出将要折裂的响声,吓得他连忙停下来。他向四周环视。他现在知道了鹰从高处打量地面世界时的感觉是怎样的。当他低头向下看时,一只苍鹰也又高又狡诈又凶猛又敏捷地向下注视着。他慢慢地转动脑袋环视了一周,第一次相信了地球是圆的。他只要把头迅速一转,就几乎一下子能看到全部地平线。

他以为他的视线控制着整个区域。即使有一点儿动,他也会警觉的。他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向他走近。忽然,一只巨大的公鹿一面觅食一面朝他走过来。早熟的美洲越桔给它提供了食物。鹿还 在射程之外。他盘算着爬下松树潜行着接近它,但又知道那野兽比他敏捷得多,不等他举槍早就跑了。他只能等待着,盼望那公鹿一面觅食,一面能到他的有效射程中来。但它却移动得非常缓慢,慢得使人发狂。

有一阵子,裘弟觉得它就要离开他上南面去觅食了。后来,它开始径直向他走来。他在掩蔽着他的树枝后面把槍举起。他的心怦怦跳动。无论如何他也分不清那鹿究竟是近还 是远。那鹿隐约地似乎很大,但他觉得诸如那鹿的耳目这一类细节还 不太明显。他等候了好象无穷无尽的一段时间。那鹿终于抬起头来。裘弟瞄准它强壮的脖子。

他扣动了扳机。在击发的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对猎物瞄得太高,没有留下充分的余地。这一槍偏高了。可是他觉得似乎已打中了那鹿,因它跳到空中的情形,似乎比害怕还 要厉害。它高高跃起,越过光滑冬青丛,划了一条长长的摇篮底似的弧线,直接从他藏身的松树底下疾驰而过。假若他有他爸爸的新双筒猎槍,他就可以再补上一槍。几秒钟之内,他听见了贝尼的槍声。他颤抖了。他爬下松树,顺着来路跑回到那小片硬木林去。公鹿在那大栎树的树荫下躺着。贝尼已在开始剥皮了。

裘弟喊道:“我打中它了吗?”

“你打中它了,打得很好。但它还 没有倒下。当它经过时,我又打了它一槍,正中要害。你打得稍微偏高一些啦。”

“我知道。我一开槍,就知道我打高了。”

“好,知道了病,下一次你就明白了。你看,这是你的弹痕,这儿,那儿是我的。”

裘弟跪下来审视这优美的躯体。一看到那呆滞的目光和流血的咽喉,他又一次感到恶心。

他说:“我想最好我们不打死它就能有肉。”

“不错,是很遗憾。可是我们总得吃啊。”

贝尼熟练地工作着。他的那把猪刀仅装着一个玉米瓤子做的刀,一边已象用平的锯齿似地磨钝了,并不十分锋利。但他已剖开鹿肉,割下那沉重的鹿头。他把它膝盖以下的皮剥起,四腿叉地缚住了,再将双臂从结扣那儿穿过去,熟练稳妥地把体掮在背上站了起来。

“当我们到伏留西亚镇上把鹿皮剥下。鲍尔斯一定会要这张皮的。”他说。“但假如你喜欢拿它作为送给赫妥婆婆的礼物,那我们可以不答应他。”

“我想她一定高兴用它来做一块地毯的。我希望我能单独打死那只鹿,把皮送给她。”

“很好,那次是你的。我将送给她一只前腿,作为我的一份。奥利佛出海去了,除了我们以外,她再也没有会替她打猎的人了。那个缠扰着她的笨拙的北佬①是不善于打猎的。”贝尼开玩笑地说道。“也许你会将皮拿去给你的人。”

①北佬是当时美国南部各州对北方人带有敌意而又轻蔑的称呼。那时正值南北战争之后。

裘弟沉地皱起了眉头。

“爸,你知道我没有人。”

“我曾见你们在一起搀着手玩呢。你不惦念龙曹莉娅①吗?”

①伏留西亚镇杂货店主鲍尔斯的侄女。

“我没有和她搀手。那是他们玩的游戏呀。爸,要是你再说一句,我就死掉。”

贝尼很少打趣他的儿子,但有时在某种场合,却禁不住这样做。

“婆婆才是我的人。”裘弟说。

“好的,这正是我要搞清楚的。”

沙路又长又热。贝尼出汗了。但他还 是掮着鹿,从容不迫地走着。

裘弟说:“我来掮一段路好吗?”但贝尼摇摇头。

“这些家伙只适合大人的肩膀。”他说。

他们涉过裘尼泊溪,又走了两哩小路,然后上了那条通向大河及伏晋西亚镇的大道。贝尼停下来歇了会儿。天快傍晚时,他们经过了麦克唐纳部长的屋子,裘弟知道他们已在勃特勒堡附近。在路的拐弯处,松树、丛莽橡树等耐旱的生长物消失了,出现二片新绿。这里生长着香胶树和月桂树,还 有柏树,象路标似地指示着那大河。迟开的野鹘鵳正在低处怒放,那多情的花朵沿路张开了它那淡紫色的花冠。

他们到了圣约翰河。那河显得又黑又孤独。它似乎对在它两岸来口横渡或是使用着它的人们毫无兴趣,冷漠地流向海洋。裘弟注视着它。这是通向外面世界的途径。贝尼向对岸呼喊,招呼伏晋西亚镇那面的渡船。一个人撑着粗糙的木筏过来了。他们注视着那河流缓缓的流水,渡了过去。贝尼付了渡钱。他们踏着那弯曲的鹅石铺的路,进入伏留西亚镇的一家店铺中。

贝尼向店主打着招呼:“你好,鲍尔斯先生。你看这家伙如何?”

“卖给轮船上真太好了,船长一定要的。”

“现在鹿肉卖什么价钱?”

“老价钱。一挂肉一块半钱。我敢发誓,那些在河里上下旅行的城里人,最吃鹿肉。可是鹿肉,你、我心里有数,实在没有猪肉的一半味道。”

贝尼将鹿举上大自砧,开始剥皮。

“是的,”他同意道。“但如果一个大肚子的家伙不能出门给自己打猎,我想鹿肉对他是极有滋味的。”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贝尼是这店中深受欢迎的老主顾,他的那些风趣话和故事,象他的公乎易一样受人欢迎。鲍尔斯本人在这个小镇上是一个公断人,也可说是法官,而且是“万宝全书”。他现在站在他那幽暗狭小、有各种气味的店铺里,伊然象是一位正在驾驶着航船的船长。他的货物包括日常必需品和整个乡下都少有的奢侈品,从犁、大车、手推车、工具直到常用食品和威士忌,还 有五金、干货、杂货和药物。

“一只前腿,明天我做客回来,要带回家去给我老婆的。另一只前腿带去给赫妥婆婆。”贝尼说。

“祝福她的老灵魂,”鲍尔斯说。“为什么我要说‘老灵魂’我也不知道。如果一个人的妻子有赫妥婆婆那样年青的心灵,那么,活着就算有福气了。”

裘弟顺着柜台下面的玻璃橱柜走过去。那里面放着甜饼干和各式糖果,勃罗牌的和崭新的罗吉土牌小刀。还 有鞋带、钮扣和针线。较粗的货物放在沿墙的木架上。木桶和水罐,脸盆和点猪油的灯,新的煤油灯,咖啡壶,熟铁长锅和荷兰灶象奇异的初生雏鸟一般,挤在一个窝里。用具的那面是衣料:细布和奥士那堡布、斜纹布和次等绒布、上市和家织布。几匹驼绒、混纺呢和绒面呢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因为这种奢侈品是难得有人买的,特别是在夏天。店的后部是杂货、火腿、干酪和熏肉。还 有一桶桶糖、面粉、粗粉、谷物和青咖啡豆;成袋的土豆、小桶的糖浆、成桶的威士忌。这儿没有诱人的东西,裘弟折回到玻璃柜那儿去。一只生锈的口琴放在一堆甘草纲梗上。他顿时被吸引着想用他那鹿皮换这口琴。那么,他就可以吹给赫妥婆婆听,或者和福列斯特兄弟们合奏了。但是赫妥婆婆大概是喜欢鹿皮的。鲍尔斯叫住他。

“小朋友,你爸爸很久没有来做易了。我愿意送给你一角钱的货物,随便你想要什么。”

他用渴望的眼光察看着各种货物。

“我想那口琴不止一角钱吧?”

“唔,是的。但它放在那儿已经很久了。带拿去玩吧。”

裘弟对糖果看了最后一眼。赫妥婆婆大概会有糖给他吃的。

他说:“谢谢您,先生。”

鲍尔斯说:“你的孩子很有礼貌。巴克斯特先生。”

“他对我是很大的安慰。”贝尼说。“我们已死去了那么多小孩。但我想有时候我对他也过于了。”

裘弟心里洋溢着一种热乎的感觉。他很想表现得更善良和更高尚。他带着他的好名声离开了柜台。他一眼看见门旁有人影晃动,鲍尔斯的侄女尤曹莉娅站在那儿,正傻乎乎地凝视着他。他的血顿时恨恨地沸腾起来。他恨她,因为他爸爸曾取笑过他。他很她象绷紧的猪尾巴一般挂着的头发。他恨她比他自己还 要多的雀斑。他恨她那松鼠般细小的牙齿。她的手,她的脚,以至她那瘦小身躯上的每一块骨头。他迅速地俯身从袋子中拣起一个小土豆并把它举了起来。她恶意地看着他,然后象一条黄颔蛇似地朝他慢慢吐着舌头。她又用两个手指扶住鼻子做出憎恶臭味的姿势。他把土豆猛掷过去,它刚巧打在她的肩膀上。她发出痛苦的尖声朝后退去。

贝尼叫道:“干什么,裘弟?”

鲍尔斯走近来,皱着眉头。

贝尼严厉地说道:“马上给我出去!鲍尔斯先生,你不能给他口琴。”

裘弟走到外面炙热的光下。他丢脸了。但假如他还 能再做一次,他一定会向她扔一个更大的土豆。易做完后,贝尼到了他那里。

贝尼说:“不幸得很,你竟然认为可以丢我的面子。也许你的话是对的,你不应该和福列斯特兄弟们搅在一起。”

裘弟在沙地上拖着脚步。

“我不管,我恨她!”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究竟怎么会想起干这种事情来的?”

“我就是恨她。她向我扮鬼脸。她真难看。”

“可是孩子,你总不能在一生中朝你遇到的所有丑女人扔东西啊。”,

裘弟毫无悔意地往沙地上唾了一口。

“好吧,”贝尼说。“我可不知道赫妥婆婆会怎么说呢?”

“啊,爸,不要告诉她。求求你不要告诉她。”

贝尼不祥地沉默着。

“我会讲礼貌的,爸。”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 能从你手中拿到这张鹿皮。”

“把鹿应给我,爸。要是你不告诉赫妥婆婆,我就再也不向任何人丢东西了。”

“好的,就这一次。但是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做这种坏事。把你的鹿皮拿去吧。”

他的神振奋起来。威胁着他的乌云消散了。他们转向北,踏上了一条与河流平行的小径。木兰花沿河怒放。稍远处,是一条夹竹桃夹成的小巷,树上繁花盛开。几只红马飞落在他们前面的树巷里。夹竹桃一直通到白色围栏里的那扇门边。赫妥婆婆的花园象是一条鲜艳夺目的锦被铺在围栏里面。她那小而白的茅屋被忍冬和茉莉的藤蔓缠绕着,牢牢地缚在坚实的土地上。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又可又熟悉。裘弟顺着穿过花园的小径,跑过那块盛开着羽般的玫瑰红与淡紫相间花朵的靛青地。

他叫道:“嗨!赫妥婆婆!”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在屋内响了起来。她出现在门阶上。

“裘弟!你这小无赖。”

他向她跑去。

贝尼叫道:“不要把婆婆撞倒了,孩子。”

她拥抱着他的小身躯。他紧紧地贴住她,直压得她尖叫起来。

“你这恼人的小熊。”她说。

她笑起来了。他把头歪向后面望着她的脸,同她一起大笑。那脸是粉红色的,有皱纹。她的眼睛和刺莓果一样黑。她笑起来时,它们一张一合,鱼尾纹从两眼的外角象水波似地漾开去。她浑身抖动,那小小的丰满的胸部也抖动着,就象一只鹌鹑在抖擞羽。裘弟象一只小狗似地在她身上用鼻子乱嗅。

他说:“呣——,婆婆,你真香。”

贝尼说:“这次你可不能替我们辩护了,婆婆,瞧我们是多么肮脏的一对啊。”

“没有什么,只是打猎的气味,”裘弟说。“鹿皮、树叶……,还 有汗臭。”

“这可是极好的气味。”她说。“我正寂寞得需要孩子的气味和男人的气味哩。”

贝尼道:“不管怎么说,这里有我们请罪的东酉,新鲜鹿肉。”

“还 有鹿皮,”裘弟说。“给你做一条地毯。这是我的。我打伤了它。”

她把两手举向空中。礼物立刻变得价值很大了。裘弟觉得他一定能独自猪一只豹带来,以报答她的赞赏。她摸着鹿肉和鹿皮。

贝尼说:“不要弄脏了你的小手。”

她象太吸收水分似地从男人身上吸收了豪侠气概。她的大胆,使男人们都为之着迷。年青人从她那儿离开时,染上了一种勇敢的感情。老年人也被她那头银色的卷发所征服。她身上有着一种永远属于女的,能使所有男人变得更有丈夫气概的力量。她的赐予,激怒了所有的女人。巴克斯特在她那儿住了四年,带着对她极端憎恶的心情回到垦地。但这位比她年长的女人却以宽宏大量来回报她。

贝尼说:“让我把肉放到厨房里去。我想最好将鹿皮钉在棚屋的墙上,我替你弄好它。”

裘弟叫道:“这儿,‘绒’!”

那白狗很快地跑来。它象一个皮球般扑向裘弟,跳着他的脸。

婆婆说道:“它见到你这样高兴,就象碰到它的亲骨肉一般。”

“绒”看到了裘利亚。老猎狗正安静地蹲着。“绒”却怒耸着身子向它走去。裘利亚坐着动也不动,它的长耳朵耷拉着。

婆婆说:“我很喜欢你们这只狗。它看上去文静得真象我的姑露茜。”

、贝尼拿着鹿肉和鹿皮到屋子后面去了。父子俩和伤痕累累的猎狗在这儿都受到了欢迎。裘弟觉得他在这儿比回到他自已身边还 要惬意。

他对婆婆说:“我想你见到我是不会太高兴的,承你始终能容忍我。”

婆婆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听你这么说过吧。你们到这儿来,她没有抱怨吗?”

“抱怨的。不象有时候那么厉害。”

“你爸爸,”她尖刻地说。“娶了一个所有地狱里的恶鬼见了也不快活的女人。”

她向空中举起一个手指。

“我敢打赌,你一定想去游泳。”

“在河里吗?”

“‘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去。当你出来时。我会给你干净衣服穿的。这儿有几件奥利佛的衣服。”

她没有警告他要防备鳄鱼、毒蛇或是急流。这对裘弟这样有头脑的人来说,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裘弟跑下小径来到埠头上。河水乌黑而深沉地奔流着。河水拍打着两岸,发出一片哗哗的涛声。可是那目大流体的心脏部分却在默默地流动。只有那急速漂行的落叶才显出了湍流。裘弟站在木制的埠头上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跳进水中。他喘息着想追上那沁凉的逆流。他往河岸靠近。那儿的河水流得比较缓慢。

他几乎毫无进展。黑色的树林在河两岸高耸着。他好象被钉在长着栎树与柏树的两岸之间了。他想象着一条鳄鱼在后面追他,拚命地游。_他吃力地从一处“狗刨”到另一处。他很想知道他是否能泅到上游那个埠头,那儿有渡船在摆渡,还 有汽船停泊。他朝那儿奋力泅去。一根柏木船杆,给他提供了歇脚的地方,他紧紧握住它,休息一下喘口气。他又重新出发。那埠头看来还 很远。他的衬衫和裤子妨碍着他的自由他希望能光着身子游,婆婆是不会介意的。他很想知道他会怎么说,如果他告诉她福列斯特兄弟们就是光着身子弹唱的话。

他回头望去,赫妥家的埠头已消失在河流的转弯处了。他忽然在那黑色的流体中觉得恐慌起来。他调转身子。激流抓住他,使他往河的下游迅速地泅去。他拼命地朝河岸靠近。可是河流的触手已掌握了他。他惊恐地想,他也许会被河水冲过伏留西亚镇闸门,漂进那巨大的乔治湖,甚至一直漂到大海里去。他盲目地拚命奋斗,直到脚底触及实地。他发现自己正站在离埠头不远处。他如释重负,谨慎地向它游过去,爬上了那木头平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恐慌消除了,他被那沁冷的河水和刚才那危险弄得兴奋起来。贝尼站在埠头上。

他爸爸说行“那真是一场激烈的搏斗。我只想在河边自由自在地洗个澡。”

他谨慎地从埠头上跳下水去。

他说:“现在我可不愿意让我的脚离开实地。我那头小伙子的冒险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不久就离开了水。父子俩回到屋子棚屋后面,赫妥婆婆已替他们预备好了干净衣服。给贝尼的是去世已久的赫妥先生的衣服,因为放置过久,已有些发霉了。给裘弟的有衬衣和裤子,那还 是好多年前奥利佛穿的,后来因为他长大而穿不上了。

婆婆说:“人家说,贮藏着的东西得每七年用一次才好。二乘七是多少呀,裘弟?”

“十四。”

贝尼说:“不要再多问他了。连我和福列斯特兄弟们在去年冬季请来的那位教师自己,也不太清楚呢。”

“是的,许多东西比学书本知识更为重要。”

“那我知道。但是一个人必须懂得读、写和算。而裘弟对于我所能教给他的东西倒是都学得很好。”

他们在棚屋里穿好衣服,用手掠平头发。穿着借来的衣服,他们觉得又干净又陌生。裘弟的雀斑脸显得容光焕发。他黄褐色的头发又湿又平服。他们穿上自己的鞋子,用换下来的衣服抹净了上面的灰尘。赫妥婆婆在喊他们,于是他们走进屋子。

裘弟嗅到了屋内那熟悉的气味。但他从来没有能搞清过其中的成分。那婆婆时常用来插在衣服上的芬芳的熏衣草的气味是明显的;还 有壁炉前插在瓶里的干草气味;还 有婆婆放在食品柜里的、不会弄错的蜂蜜气味;还 有她用来替“绒”洗澡的肥皂的气味。还 有那充满整个房间的,来自窗外花园中的花香。但盖过这一切的,也是他最后闻到的,却是那大河的气味。,那股气味不想穿堂入室。还 围绕着屋子流动,留下了一阵阵潮湿霉烂的羊齿的涡流。他从那打开的门看出去。一条小径穿过金盏草丛直通水边。河流在夕下象几内亚黄金般地闪烁着,就象是无数金光灿灿的花朵。河水将裘弟的心直带到海外,那儿,知道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奥利佛正在风中驾驶着轮船。

赫妥婆婆拿来了斯葛潘农葡萄酒和香饼。裘弟也被允许喝一杯葡萄见那酒象裘尼泊溪一般清澈。贝尼随着嘴喝着。可是,也许裘弟希望它是象黑莓汁那样更甜些的东西。他漫不经心地吃着香饼,直到看见自己已把盘子吃空了,才不好意思地停下来。这要是在家中,一定会招来灾祸的。但赫妥婆婆却把盘子拿到碗柜边又装满了一盘。

她说;“你不要糟蹋了自己吃晚饭的胃口。”

“我从来不曾顾到这一点,等我感觉到已经来不及了。”

她走进厨房,裘弟在后面跟着。她开始把鹿肉切成薄片来烤。他不安地皱着眉头。因为那内对巴克斯特家的人们来说,并不能算是盛情的款待。她打开灶门,他才意识到还 在煮其它东西。她有一个烹饪用的铁炉灶。食物从它那儿拿出来,要比从他家的那个敞口炉灶里拿出来神秘得多。那闭着的铁门把各式食物隐藏在它的黑色胸膛中。那饼虽然使他食欲不振,但那美味的香气又引得他馋涎欲滴。

他在婆婆与他爸爸之间来来去去。贝尼默不作声地坐在前室一只有垫子的圈椅中。影笼罩并且吞没了他。这儿没有去福列斯特家拜访的那种兴奋,可是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舒适,象冬夜暖的被窝一般覆盖着他。在家中被各种事务缠扰着的贝尼,现在却有肉和酒在等他。裘弟想上厨房去帮忙,但赫妥婆婆却把他打发出来。他只好闲逛到院子里和“绒”一起玩耍。老裘利亚好奇地看着他们。嬉戏对它来说,就象对它的老主人一样,是格格不入的。它那黑而棕黄的脸上俨然一副干活的狗①的神气。

①干活的狗指牧羊狗、拉橇拉车狗、猎狗等能担负一定工作的狗,和跑狗、观赏狗等相区别。

晚餐准备好了。裘弟所认识的人中,只有赫妥婆婆是有一间单独的房间进餐的。一般人家都是在厨房里矮小的光坯松木桌上吃饭。即使当她把食物端进来时,他还 不能将他的目光从那白色的桌布与蓝色的盘子上移开。

贝尼说:“现在,我们是一对糟糕的流汉,坐在这许多好菜前面。”

可他还 是以一种在自家餐桌旁所没有的随便态度,与婆婆说笑闲聊。

他对她说:“我很奇怪,你的人到现在还 没有露面。”

她的黑眼睛迅速地闪烁着。

“除了你,贝尼·巴克斯特,任何人都说他应该被抛到河里去。”

“这就是你对付那可怜的伊粹的办法,嗯?”

“可惜他没有淹死。他是一个受到侮辱而自己还 不知道的家伙。”

“你应当正式接受他,以便有合法的权利把他扔出去。”

裘弟放声大笑起来。他不能在听他们谈话的同时又吃东西。他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了,就专心致志地坐定大吃起来。那条才从河中伊粹的鱼网里拿来的鲈,塞着美味可口的填料,煎得透酥。在巴克斯特家一天三顿甜薯之后,那尔兰土豆真是一种款待。还 有刚长成的嫩玉米。巴克斯特家的人难得吃这样时鲜的玉米,因为所有种上的玉米似乎更急需留作储粮。裘弟为他无力吃遍每一样东西而叹气。他只有全力对付那松软的面包和山楂冻。

贝尼说:“现在这样他,他又得象训练一只新的猎禽狗那样地训练他了。”

饭后,他们一起散步,穿过花园来到河边。轮船经过,那些船上的旅客向婆婆招手,她也向他们挥手致意。将近日落时候,伊粹·奥塞尔转入小径,到屋内去做傍晚的那些杂事。婆婆瞧着正在走近来的她的追求者。

“你看他象不象晦气星?”

裘弟想,那伊粹看上去真象一只被雨打湿了羽的生病的灰鹤。他那灰色的头发。一束束地悬在脖子后面。他长着一脸长而稀的须,一直垂到他的下颚。他的双臂象软员无力的翅膀一般垂在身子两旁。

“你看他,”她说。“苦恼的北佬,他的脚就象鳄鱼尾巴似地拖着。”

“他确实不漂亮,”贝尼承认道。“可他却象狗一样的恭顺。”

“我最根可怜相的男人。”她说。“我恨任何弯腿屈膝的家伙。你看他的腿弯得这么厉害,他的裤子几乎在地上留下了一溜记号。”

伊粹拖着两脚到屋子后面去了。裘弟听到他在母牛那儿一会几又到柴堆那儿。当傍晚的工作于完后,他胆怯地走到前面的台阶上。贝尼与他握手,婆婆朝他点点头。他清了清嗓子。然而,好象是他那在一上一下地咽动着的,“亚当的苹果”①塞住了他的话头,他只好放弃试图开口的勇气,在最下面的那级台阶上坐了下来。在他周围人们还 在滔绝地谈着,他那灰色的脸上满足地放出光来。在薄暮中,婆婆消失在屋子里面。伊粹僵硬地站起来要走。

①亚当的苹果即指男人的喉节,相传夏娃吞下了禁果,亚当刚吞下一半被上帝大喝一声吓呆了噎在喉咙里,变成了喉节。故名。

他对贝尼说:“我的天,倘若我能象你一样会讲话,或许她会对我好些。你以为,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北佬她永远不肯饶恕我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对你说,贝尼。我宁愿唾弃我们的旗子。”

“唔,你要知道,一个女人会象鳄鱼咬住小猪一样坚持她的成见。她决不会忘记北佬们拿走她针线,她带了三个鸡蛋一直走到圣·奥古斯了才换到了一包针。看来要是北佬被打败了,她或许会饶恕你。”

“但我是打败了的,贝尼。我自己是可怕地被打败了。在勃尔勒姆,你们的叛军狠狠地打败了我们。我的天,我根打仗。”他的回忆征服了他。他擦了擦眼睛。“你们打败了,我们,而我们两个人才能顶你们一个!”

他拖着脚步走了开去。

“想想这个打败仗的家伙竟想追求婆婆。”贝尼说。“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进了屋子,贝尼拿伊粹困恼着婆婆,象他拿尤蕾莉娅取笑裘弟一样。而她也尽力还 击。但这场较量却是友好的。这个话题使裘弟记起了他的亏心事

他说:“婆婆,雷姆·福列斯特说,吐克·薇赛蓓是他的人。我说是奥利佛的,但雷姆听了我的话很不高兴。”

“等奥利佛回家,他大概会提防雷姆那家伙的。”她说。“只要一个福列斯特知道堂堂正正的打架。”

她让他们到奥利佛提起过的那个刷得雪白的房间里睡觉。裘弟在他爸爸旁边一尘不染的被窝里手脚舒展地躺了下来。

他说。“婆婆不是过得很舒适吗?”

贝尼说:“有些女人是这样的。”他接着忠心地说道:“但不要因为你没有婆婆这么富裕,就以为她不好。你从来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她处理。该责备的是我而不是、她,她不得不过着艰苦的生活。”

裘弟说:”我希望婆婆真的是自家婆婆。我希望奥利佛真的是我的近亲。”

“得啦,看起来象亲戚的人,就算是亲戚好了。你在这儿和婆婆住在一起好吗?”

裘弟想起那垦地里的茅屋。猫头鹰大概正在啼叫,也许是在长嗥,或者豹在高啸。鹿会到凹里去饮水,公鹿是独自去的,母鹿却带着小鹿。小熊们大概正蜷成一挤在窝里。巴克斯特岛地的事物,要比这儿雪白的桌布和单好得多。

“不,我不愿意。我只愿意把婆婆带回家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我们先得叫谅解她。”

贝尼吃吃地笑了起来。

“可怜的孩子,”他说。“得长大了,去了解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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