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星宿寺
一路上,不断有人前来加人伴随巴斯蒂安去象牙塔的队伍.他们都是从幻想国的各个国家派来的使者。清点人数是不可能的,因为刚刚点完又有新的人到达。这支几千人的队伍每天清晨开拔,休息的时候,营地便成了最奇特的帐篷之城:这是可以想象的,因为伴随巴斯蒂安而行的生物不仅在形像上,而且在躯体上,差别都很大,所以帐篷的大小也各不相同,从像马戏团舞台那么大的,一直到像顶针那么小的;连使者乘坐的车辆也是形形色色的,从很一般的帆布篷车和马车,一直到最奇特的会滚的桶、会跳的球和长脚会爬的器皿;真是难以形容。
在这期间有人为巴斯蒂安也搞了一个帐篷。这是所有帐篷中最富丽堂皇的。它的样子像一栋小房子,是用闪烁发亮,色彩绚丽的丝绸做的,上下左右到处都绣了金色和银色的图案;顶上飘着一面旗帜旗上的纹章是一只七座的烛台;帐篷内布满了被子、枕头,垫得软软的。不管这支队伍的营地安在哪儿──这个帐篷始终位于中心。蓝色的鹰嘴怪守卫在帐篷门口。这时它已经担当了类似巴斯蒂安的仆从兼卫土的角色。
阿特雷耀和福虎还在护送巴斯蒂安的人群中,但自从那次公开的龃龉之后巴斯蒂安没有再与他们说过话。巴斯蒂安在内心里期待着阿特雷耀的屈服期待着他来请求原谅。可是,阿特雷耀并没有这样做。连福虎也不准备向巴斯蒂安表示敬意。巴斯蒂安对自己说,这正是他们必须学会的:如果是要看谁能坚持得更久的话,那么他们俩必须看到,他的意志是坚定不移的;可要是他们屈服的话,那么他愿意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假如阿特雷耀跪在他面前的话,他会扶他起来并对他说:“你不应该向我下跪,阿特雷耀,因为你是,而且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暂时,他们俩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福虎好像不会飞了,步行着走,阿特雷耀走在他身边,经常低着头。如果说他们以前曾经是队伍的前卫,在空中飞行以侦察地形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则成了后卫跟在最后。巴斯蒂安对此很不高兴,但是他无法改变这种状况。
队伍行进时,巴斯蒂安大多是骑着骡子伊哈走在最前面。当他没有兴趣骑骡子的时候,便到萨伊德的轿子中去拜访她: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她总是极为恭敬地接待他,把最舒适的座位让给他坐,自己则坐在他的脚边。她总是能找到有趣的话题。当她发现有关人类世界的谈话会给他带来不快时,便避免去问他有关在人类世界中的过去。她几乎不停的抽着一个放在身边的东方的水烟斗,这水烟斗的烟管看上去像一条绿宝石颜色的蝰蛇。她用长长的,大理石般苍白的手指夹着的烟嘴犹如一支蛇头。她抽烟时就像是在吻那只蛇头。她玩儿似地从嘴巴和鼻子里喷出烟雾,这些烟雾每一次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时而是蓝色的,时而是黄色的,还有玫瑰红色、绿色和紫色的。
“有一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萨伊德,”在一次这样的拜访中巴斯蒂安问道,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几个穿着黑色昆虫般盔甲的巨大家伙。他们抬轿子时的步调完全一致。
“你的女奴洗耳恭听。”萨伊德说。
“当我与你的盔甲人作战之后,”巴斯蒂安继续说道,“发现他们只是由盔甲构成的,里面是空的,他们到底为什么会动?”
“是因为我的意志。”萨伊德微笑地答道,“正因为他们是空的,他们才能服从我的意志。我的意志可以左右所有空的东西。”
她用她那对双色的眼睛打量着巴斯蒂安。
巴斯蒂安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目光使他不安,不过这时她已经垂下了她那长长的睫毛。
“我是否也可以用我的意志来左右他们?”巴斯蒂安问。
“当然可以,我的主人和主宰,”她答道,“你会做得比我好上一百倍。与你相比我—无是处。你想试一试吗?”
“现在不试,”巴斯蒂安答道,这件事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也许以后吧!”
“你真的以为,”萨伊德继续说道,“骑着一头骡子比让听凭你的意志指挥的形体抬着走更好吗?”
“伊哈很愿意驮我,”巴斯蒂安说,显得有点儿愁眉苦脸,“她为能驮我而感到十分高兴。”
“那么你这样做是为了她的缘故?”
“为什么不呢,巴斯蒂安答道,“这有什么不好?”
萨伊德从她嘴里喷出绿的烟。
“噢,没什么,主人。你做的事情怎么会有什么不好呢。”
“你想说什么。萨伊德?”
她低下了那满是红发的头。
“你为别人想得实在大多了,我的主人和主宰,”她耳语般地说道,“但是,没有人值得你把你的注意力从自己的重要发展上引开。假如你不会因此而生我的气的话,噢,主人,那么我才敢向你提出忠告:更多地想想怎么完善你自己吧!”
“这与老伊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多大关系,主人,几乎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她不配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的坐骑。每当我看到你骑在一个这么……普通的牲口的背上,我总会觉得屈辱。所有伴随你的生物都对此惊异不已,只有你,我的主人和主宰,是唯一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对不起自己的人。”
巴斯蒂安什么也没说,可是萨伊德的话给他留下了印象。
第二天,巴斯蒂安骑着伊哈率领这支队伍走过一片非常漂亮的洼地草坪,草坪上时而有一小片一小片香气四溢的丁香花树林。中午休息的时候,巴斯蒂安照萨伊德的建议去做了。
“听着,伊哈,”巴斯蒂安说,一边抚磨着骡子的颈项,“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
伊哈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叫声。
“主人,这是为什么?”她悲叹地问道,“难道我没有把我的事情做好吗?”从她那深色眼睛的眼角中流出了泪水。
“当然不是,”为了安慰她,巴斯蒂安赶紧说:“恰好相反,这一路上你驮着我,你是那么温顺,那么耐心和充满诚意。为了表示感谢,我现在要酬报你。”
“我不要任何酬报。”伊哈答道,“我愿意继续驮你。我还能有比这个更大的愿望吗?”
“你不是曾经说过,”巴斯蒂安继续说道,“你为你们骡子不会生儿育女而感到伤心吗?”
“是的,”伊哈悲伤地说,“因为我老了,以后很想对我的孩子们讲述这一段日子。”
“好吧,”巴斯蒂安说,“现在,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将马上成为现实。我只想把它讲给你听,讲给你一个人听,因为这是你的故事。”
然后,他用手拉住伊哈的长耳朵,对她耳语道:“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小片丁香树林。你儿子的父亲正在那儿等你,这是一匹雪白的、翅膀上长着天鹅毛的牡马。它的鬃毛和尾巴长得拖在地上。它已经悄悄地跟踪了我们几天,因为它矢志不移地爱上了你。”
“爱上了我?”伊哈吓得几乎喊出声来,“可我只是一只雌骡子而已,再说我也并不年轻。”
“对于他来说,”巴斯蒂安悄悄地说,“你是幻想国中最美丽的生物,这正是因为你就是你现在这副模样,或许也是因为你驮过我的缘故。不过,他很腼腆,不敢当着这么多生物的面来接近你。你必须到他那儿去,否则的话他会因为对你的相思而死去的。”
“天哪,”伊哈不知所措地说,“有这么糟糕吗?”
“是的,”巴斯蒂安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再见,伊哈!去吧,你会找到他的。”
伊哈跑了几步,然后又一次向巴斯蒂安转过身来。
“说实话,”她说,“我有一点儿害怕。”
“勇敢一些。”巴斯蒂安微笑着说,“别忘了给你的孩子们和孙子们讲关于我的故事。”
“主人,谢谢!”伊哈用她那简单的方式答道。她走了。
巴斯蒂安长久地望着伊哈慢腾腾地离去,他为自己把她打发走而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回到自己富丽堂皇的帐篷里,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凝视着帐篷顶。
他一再对自己说,他满足了伊哈最大的愿望。但是,这并不能排解他郁闷的心情。看来即便是为使别人高兴而做某件事,也要看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做的。
可是,这些想法只涉及到巴斯蒂安一个人。伊哈确实找到了那匹雪白的长翅膀的牡马,与他成了亲;以后她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一头白色的、有翅膀的骡子,叫帕塔普兰,在幻想国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下次再讲。
打那以后,巴斯蒂安坐萨伊德的轿子往前走。为了让巴斯蒂安尽可能舒服,萨伊德甚至提出自己不坐轿子步行跟在轿子旁边。可巴斯蒂安不愿接受她的建议。于是他们俩便一起坐在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宽敞的珊瑚轿中。
巴斯蒂安仍然有点儿不高兴,这在萨伊德的面前也表现了出来,因为是她给他出主意让他把骡子打发掉的。萨伊德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的答话极其短促,无法与他真正交谈。
为了使他的情绪好起来,她和颜悦色地说:“我的主人和主宰,假如你肯赏脸接受的话,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她从坐垫下取出一只装演得极其精致的小匣子。巴斯蒂安充满了好奇地坐起身来。萨伊德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条细细的腰带。这条腰带就像是由一个个活动的环节构成的链条,所有的环节和环扣都是用透明的玻璃组成的。
“这是什么?”巴斯蒂安想知道。
腰带在萨伊德手中轻轻地丁当作响。
“这是一条能使你隐身的腰带。然而,你,我的主人必须给它起一个名字它才能属于你。”
巴斯蒂安打量着腰带,然后说:“腰带格玛尔。”
萨伊德微笑地点了点头:“现在它属于你了。”
巴斯蒂安接过腰带,犹豫不决地把腰带拿在手里。
“你不想马上试—试,以证实它的作用吗?”萨伊德问道。
巴斯蒂安把腰带围在腰上,感到它非常合身。他发现再也看不见自己了,既看不见自己的躯体.也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这是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感觉。他马上又试着去解开环扣;可是,由于他既看不见自己的手,也看不见腰带,所以没法解开。
“救命啊!”巴斯蒂安用快要窒息的声音喊道;猛然间他有一种恐惧感,怕自己再也挣脱不了腰带格玛尔而必须永远做隐身人。
“必须先要学会怎么来使用它,”萨伊德说,“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我的主人和主宰,请允许我来帮助你!”
她向空中抓了一把,一转眼便解开了腰带格玛尔。巴斯蒂安又能看见自己了。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接着他笑了起来,萨伊德也微笑着吸吮着水烟斗的蛇嘴。
不管怎么说,她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其他的想法上去了。
“这样,你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了,”她柔声柔气地说,“主人,对于这一点我是非常看重的,这种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伤害?”巴斯蒂安问道,他仍然有点困惑不解,“什么伤害?”
“噢,假如你明智的话,”萨伊德耳语般地轻声说道,“是没有人能够战胜你的。危险来自你自己,所以你很难去抵御这一危险。”
“危险来自我自己……你这是什么意思?”巴斯蒂安想知道。
“明智就是超然于一切事物之上,对谁都采取既不恨也不爱的态度。但是你,我的主人,还仍然看重友谊。你的心并不像雪峰似的冰凉冷漠──这样就有人会加害于你。”
“谁会加害于我?”
“主人,就是那个傲慢无礼、而你却始终友善待之的那个人。”
“请你说得清楚一点。”
“主人,就是那个自负狂妄、没有一点恭敬之心的绿皮族小野人。”
“阿特雷耀?”
“是的,除了他还有那个无耻的福虎。”
“这两个人会加害于我?”巴斯蒂安几乎笑了出来。
萨伊德垂着头坐在那里。
“这一点我绝对下会相信的,”巴斯蒂安继续说,“我连听都不要听。”
萨伊德一言不发,头更低了。
寂静了良久,巴斯蒂安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阿特雷耀有什么反对我的企图吗?”
“主人,”萨伊德轻声地说,“但愿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把一切都说出来,”巴斯蒂安大声地说道,“不要只是影射!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的恼怒使我发抖,主人,”萨伊德真的浑身发抖地结结巴巴地说,“即使这是我的末日的话,我也还是想对你说:阿特雷耀打算悄悄地或用暴力来取走你身上带的童女皇的标记。”
有一刹那间巴斯蒂安觉得透不过气来。
“你是否能够证实这一点?”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萨伊德摇了摇头,喃喃地说:“主人,我所知道的事情是无法证实的。”
“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巴斯蒂安说,血涌到了他的脸上,“不要污蔑全幻想国最诚实、最勇敢的少年!”
说着他跳下轿子走了。萨伊德沉思地用手指玩弄着水烟斗上的蛇脑袋,她那一对绿色和红色的眼睛微微地闪着亮光。过了一会儿,她又微笑了起来。她一边从嘴里吐出紫色的烟圈,一边轻声地说:“走着瞧,我的主人和主宰。腰带格玛尔会向你证实这一点的。”
当夜幕降临时,巴斯蒂安走进了他的帐篷。他命令蓝色的鹰嘴怪伊卢安,不要放人进来,尤其是萨伊德。他要一个人独自反省。
至于女巫师对他讲的有关阿特雷耀的那一席话,他觉得根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但是,她的另一席话则撩动了他的思绪,那就是她有关明智的寥寥数语。
现在,他已经有过许多经历,恐惧与欢乐,悲伤与胜利,他从一个被满足了的愿望走向下一个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没有任何东西曾经使他感到过宁静和满足。明智,这就是说,超脱于欢乐和痛苦、恐惧与怜悯、虚荣与屈辱。明智意味着超然于一切事物之上,对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既不恨也不爱;同时,也意味着对别人的拒绝和爱慕一视同仁。真正明智的人对一切都置之度外。能成为这样的人,真是值得希冀的。巴斯蒂安确信他找到了最后的愿望找到了那个能把他引向格拉奥格拉曼所说的真正意志的最后一个愿望。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懂得了狮子所说的意思。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智者,成为整个幻想国中最明智的智者。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了帐篷。
月光下的景色是他先前所没有注意到的。帐篷城分布在一个锅状的山谷中。山谷周围全是奇形怪状的山峦。四周一片沉寂。山谷中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和灌木丛。山坡上的植物逐渐稀疏,到了山上面则完全消失了。山上耸立的岩石群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形象,真像是出于一个巨大的雕塑家之手。晴朗的天空中没有一朵云没有一丝风。群星闪耀,好像比平时离地面更近。
在一座很高的山顶上,巴斯蒂安发现了一个很像是一幢圆顶建筑的东西。那儿显然是有人住的,因为从那儿透出了微弱的光线。
“先生,我也已经注意到,”伊卢安说道。他守卫在帐篷进口的一侧,“这会是什么呢?”
他话音未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奇怪的叫声。“呜呼呼呼!”听起来犹如拖长了的猫头鹰的叫声,但是比猫头鹰的叫声更深沉、更有力。然后,这声音又响了第二下,第三下,但却是从好几个嗓子里发出来的。
不一会儿,巴斯蒂安发现,确实是猫头鹰,一共是六只。
他们是从那个有着圆顶建筑的山顶上飞来的。他们飞过来的时候翅膀几乎一动不动。他们飞得越近,越显得大得出奇。他们的飞行速度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脑袋上的招风耳朵上长着一撮茸毛。他们的飞行悄然无声。当他们在巴斯蒂安帐篷前降落时,简直连他们翅膀上羽毛的抖动声都听不到。
现在他们坐在地上,每一只都比巴斯蒂安高大。他们瞪大了圆圆的眼睛,脑袋不停地向四面八方转动。巴斯蒂安朝他们走去。
“你们是谁,到这儿来找谁!”
“是预感之母乌施图派我们来的,”六只猫头鹰中的一只答道,“我们是吉加姆星宿寺的飞行使者。”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寺院?”巴斯蒂安问道。
“这是智慧之所,”另一只猫头鹰答道,“那儿是认知僧侣居住的地方。”
“乌施图是什么人?”巴斯蒂安继续探究道。
“乌施图是三个主持寺院并给认知僧侣授课的沉思者之一,”第三只猫头鹰说,“我们是夜间的使者,是乌施图的使者。”
“如果是白天的话,”第四只猫头鹰补充道,“那么洞察之父希尔克里便会派出他的使者老鹰。在白天和昼夜相交的黄昏时分智慧之子伊西普会派出他的使者狐狸。”
“希尔克里和伊西普又是什么人?”
“他们是另外两个沉思者,我们的院长。”
“你们到这儿来找什么?”
“我们来找伟大的智者,”第六只猫头鹰说,“三个沉思者了解到他就在这个帐篷城中,想请他去作一番开导。”
“伟大的智者?”巴斯蒂安问,“这人是谁呢?”
“他的名字叫,”六只猫头鹰齐声答道,“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你们已经找到他了,”巴斯蒂安答道,“我就是。”
猫头鹰们急忙向巴斯蒂安深深一鞠躬。由于他们的个子高得出奇,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可笑。
“三位沉思者,”第一只猫头鹰说,“恭候你的拜访,他们请你去为他们解答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巴斯蒂安沉思着抚摸着自己的下巴。
“好吧,”他终于说,“可是我想带上我的两名弟子。”
“我们一共是六只猫头鹰,”猫头鹰答道,“每两只可以带你们中的一个。”
巴斯蒂安转向蓝色的鹰嘴怪。
“伊卢安,去叫阿特雷耀和萨伊德。”
鹰嘴怪马上就离开了。
“要我回答的是什么问题?”巴斯蒂安想知道。
“伟大的智者,”猫头鹰中的一只说,“我们只是一些可怜无知的飞行使者,连最低一级的认知僧侣都算不上。我们怎么能告诉你那三个沉思者在他们漫长的一生中所无法解答的问题呢?”
几分钟之后,伊卢安带着阿特雷耀和萨伊德回来了,一路上他简短地把事情告诉了他们俩。
阿特雷耀走到巴斯蒂安面前,轻声地问:“为什么要叫上我呢?”
“是啊,”萨伊德也问道,“为什么要叫上他?”
“这一点你们一会儿就会知道的。”巴斯蒂安答道。
事实表明,猫头鹰们料事如神地带来了三只长秋千。每两只猫头鹰用它们的利爪抓住秋千的绳子,巴斯蒂安,阿特雷耀和萨伊德坐在横木上,硕大的猫头鹰带着他们飞上了天空。
等他们到了星宿寺才看清,巨大的半圆顶只是一个极大的建筑物的最上面一层。这个建筑物是由许多小方块似的侧翼所组成的,有无数扇小窗户,它的外墙直接建在岩石的陡坡上,那些不请自来的造访者很难进去或者说根本就进不去。
在那些小方块似的侧翼中有认知僧侣们居住的小房间、图书馆、厨房、储藏室、洗衣房等以及信使们的住房。在那个巨大的穹顶下面有一个大会议厅,这是三个沉思者授课的地方。
认知僧侣是来自不同地方、形状各异的幻想国生物。想加入这个寺院的生物必须割断与他们的国家和家庭的种种联系。僧侣们的生活是艰苦的,他们得舍弃七情六欲,全身心地把自己献给智慧和知识。并不是每一个想要成为僧侣的生物都能被这个团体所接纳的。考试极严格,三个沉思者是不讲情面的。生活在这儿的僧侣从来没有超过三百个。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是整个幻想国中最聪明的生物中的精英。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在这儿的兄弟姐妹的人数减少到七个。然而,这并没有使考试的严格程度有所改变。目前,这儿有二百多个男女僧侣。
当巴斯蒂安在阿特雷耀和萨伊德的伴随下被人领进授课大厅时,他看见一大群各式各样的幻想国生物。这些生物与他自己那些随行者的区别只在于,他们不管其形状如何,一律穿着深褐色的粗布僧衣。可以想象一下比如像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会滚动的岩石或小不点穿上这种僧衣会是什么模样。
三个院长,三个沉思者具有人的形状,而他们的脑袋则不是人的脑袋。预感之母乌施图有一张猫头鹰的脸。洞察之父希尔克里的头像一只老鹰。最后智慧之子伊西普长了一个狐狸的脑袋。他们坐在被加高了的石头椅子上,看上去异常高大。阿特雷耀,甚至连萨伊德看到他们时都有点胆怯。可巴斯蒂安则神态自若地朝他们走去。大厅里鸦雀无声。
坐在中间的希尔克里显然是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用手缓缓地指着一个放在他们对面的宝座。巴斯蒂安在那儿就座。
沉默了许久之后希尔克里开口说话,他说的很轻,声音出奇的深沉、厚实。
“自古以来,我们便在思索有关我们这个世界的谜。伊西普所想的与乌施图所感觉的不一样,而乌施图所感觉的又与我所观察的不一样,而我的观察呢又与伊西普所想的不一样。不能再这样持续下去了。所以我们请你,伟大的智者到我们这儿来开导我们。你愿意满足我们的愿望吗?”
“我愿意。”巴斯蒂安说。
“那么伟大的智者,请听我们的问题:幻想国到底是什么?”
巴斯蒂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幻想国是讲不完的故事。”
“请给我时间来理解你的回答。”希尔克里说,“明天同一时间我们将再次在这儿聚会。”
所有的人,三个沉思者和所有的认知僧侣,都一起默默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巴斯蒂安、阿特雷耀和萨伊德被带到了客房;那儿已为每一个人准备了一份简朴的饭食,普通的木板床上放着粗糙的毛毯。这对于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来说自然没有什么关系;只有萨伊德很想变出一张舒适一点的床来,可是她不得不看到,她的魔力在这个寺院里根本就不起作用。
第二天夜里,所有的僧侣和三个沉思者又在规定的时间聚集在有穹顶的那个大厅里。巴斯蒂安又一次坐上宝座。萨伊德和阿特雷耀一左一右地站在他的身旁。
这一回轮到预感之母乌施图讲话了,她用猫头鹰的大眼睛望着巴斯蒂安,说:“伟大的智者,我们对你的学说进行了思考。我们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一如你所说的,幻想国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写在哪儿呢?”
巴斯蒂安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写在一本书中,这本书的封面是用古铜色的绸缎做的。”
“给我们时间来理解你的话,”乌施图说,“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在这儿聚会。”
一切又如前一天夜里一样。在接下去的那天夜晚,当他们大伙重新聚集在授课大厅时,轮到智慧之子伊西普讲话了:“伟大的智者,这一次我们也对你的学说进行了思考。我们又一次束手无策地面对着一个新的问题:如果我们的世界幻想国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如果讲不完的故事是写在一本古铜色封面的书中的话──那么这本书又在哪儿呢?”
巴斯蒂安沉默了一会儿说:“在一所学校顶楼的储藏室中。”
“伟大的智者,”长着狐狸脑袋的伊西普答道:“我们并不怀疑你所说的真理。我们很想请求你让我们见一见这一条真理。你能办到吗?”
巴斯蒂安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我能够办到。”
阿特雷耀惊奇地望着巴斯蒂安,连萨伊德那一对色彩不同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疑问的神情。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将再一次聚会,”巴斯蒂安说,“但不是在这儿而是在吉加姆里满寺的屋顶上。到时候你们务必不停地、聚精会神地望看天空。”
接下去的那天晚上──这天夜里和前几天一样星光灿烂──所有的僧侣,包括那三个沉思者在内,都在规定的时间站在寺院的屋顶上抬头仰望夜空。连阿特雷耀和萨伊德也与其他人在一起,他们俩并不知道巴斯蒂安的打算。
巴斯蒂安爬上了那个屋顶的最高点,他在上面向四处张望──这时候,他第一次在非常遥远的地平线上看到了在月光下像仙境般闪烁发光的象牙塔。
他从口袋里取出散发着柔和光亮的阿尔察希尔在记忆中唤出了写在阿玛尔干特图书馆门上的那段话:
“……然而,倘若他第二次从末到头
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念一遍的话,
我原本可以照亮百年的光泽
便会在瞬息间绽放。”
他高高地举起那块石头,说:“尔希察尔阿!”
就在这一刹那间亮起了一道使星空变得黯然失色的闪电,照亮了隐在星空后面的一间黑洞洞的人世间的屋子。这间屋子就是有着又旧又黑的巨梁的学校顶楼储藏室。这间屋子一闪而过,百年的光就这样一下子射完了。阿尔察希尔无踪迹地消失了。
所有的人,包括巴斯蒂安在内,都需要一段时间来使他们的眼睛重新适应月亮和星星暗淡的亮光。
他们默默地聚集在授课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幻觉给镇住了。最后进来的是巴斯蒂安。认知僧侣和三个沉思者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伟大的智者,”希尔克里说,“我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感谢你那使我们醒悟的闪电,因为我在那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储藏室中看到了与我同类的生物,一只老鹰。”
“你搞错了,希尔克里,”长着猫头鹰面孔的乌施图微笑着反驳说:“我看得很仔细,那是一只猫头鹰。”
“你们俩都搞错了,”有着明亮眼睛的伊西普插话说:“那个生物是我的同族,一只狐狸。”
希尔克里举起手来阻止。
“现在我们又回到了我们原先的状态,”他说,“伟大的智者,只有你才可以为我们回答这一问题。我们中的哪一个说对了?”
巴斯蒂安淡淡地笑着说:“三个都说对了。”
“请给我们时间来理解你的回答。”乌施图请求道。
“好吧,”巴斯蒂安答道,“你们需要多少时间就多少时间,因为现在我们得告辞了。”
认知僧侣和他们的三位院长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们一再恳求巴斯蒂安再呆一段时间,或者永远留在他们那儿。巴斯蒂安冷漠地拒绝了。
于是,巴斯蒂安和地的两名弟子被送到外面。飞行使者又把他们送回了帐篷城。
就是在这天夜里,在吉加姆星宿寺的三个沉思者之间第一次出现了根本性的意见分歧,好多年以后,这一意见分歧至使这一团体解体,预感之母乌施图,洞察之父希尔克里和智慧之子伊西普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寺院。可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以后再讲。
晚上,巴斯蒂安失去了有关他曾经上过学的记忆。连那个顶楼的储藏室以及偷来的有关古铜色封面的那本书也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再也不问自己,究竟是如何到幻想国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