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闪闪》·作者:路遥

夜晚,每当我拉亮电灯开始工作的时候,那闪闪的灯火,总把我的记忆和怀念引向遥远的江河岸边……

在我们伟大豪迈的事业中有这样一支队伍:他们喊着号子,唱着歌,在没膝的沼泽地和从未踏过人足的地方踩出一条路,拖着、扛着、推着那些沉重庞大的施工机械,翻山越岭,来到了江河岸边的某个悬崖峭壁间。

这些人在鹰才敢垒窠的地方,用木棍、荆条、芦席和泥巴搭起窝棚。他们啃着冷馒头,喝着冻白菜汤,嚼着从山上拔下来的野葱,在煤油灯和松树明子下开始了工作……几年后,当他们带着微笑,像一支打了胜仗的军队,喊着号子,唱着歌,来到另一条江河岸边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在鹰才敢垒窠的地方,用木棍、荆条、芦席和泥巴搭起了窝棚……然而,就在他们的身后,一座腰斩江河、气贯长虹的大坝矗立起来了!转眼间,马达隆隆,机轮飞转,一串又一串闪闪烁烁的灯火,缀上了祖国宽阔的胸襟……

这支英雄的队伍,就是我们的水电建设大军。

多年来,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我没有和他们经常在一起。但是,仅仅一些短暂的相处,他们轰轰烈烈的战斗生活无时不在吸引着我。我常常怀念着他们之中那些年老的和年轻的战友……

今天,当新的跃进热浪在祖国大地上澎湃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他们。

早晨,初冬的寒风从江峡中吹过来,沁骨的凉0我站在荆条抹着泥巴的工地招待所房门前,向通往工地的大道上望去:只见那南来北往的车辆轰轰隆隆地吼叫着,奔跑着,那些扛着红旗,迈着阔步去上班的工人,正急匆匆地奔向高高的脚手架。下班的工人笑着,唱着走过来了。年轻的小伙子们大敞着怀,胸脯上冒着热腾腾的汗气,姑娘们身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和一双沾满油泥的手套。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兴奋地议论着什么,比划着什么,仿佛他们不是去上了一夜班,而是去参加了一次精彩的文艺演出……面对着这滚滚的战斗激流,飞扬的生活浪花,我的视线重叠了,重叠了,渐渐地,在我的眼前显出了另一些场面……

记得十月我来工地时,老天翻了脸。风,推着铅灰色的云,云,裹着粗大的雨柱,云飞雨窜,横扫了大江上下。顷刻间,江面上奔涌起几米高的浪头,江水流量增加到了平时的几十倍。洪水铺天盖地的,像一头吐着白沫的猛兽扑过来了!那些盘根错节的古树,嶙岣峥嵘的峭石,一边翻着跟斗,一边互相追逐着,在浑浊的江水里横冲直闯……

这时,水电站建设工地的采砂场处于严重的危急中!这不仅仅是路基被冲垮,铁道被淹没,水舌舔到采区位置最高的电杆顶端,而是那艘处于大江中水线上的十一号采砂船有被冲跑的危险!

这艘一百多吨的采砂船是水电建设工地的命根子,它每一分钟的工作都和那座巍巍的坝体,和整个建设工地血肉般地联系着。万一这艘本身没有动力的采砂船冲向下游,那大江上多少座桥梁都将受到严重的。现在,十一号采砂船像一片狂风中的树叶,在激流中颠簸着,晃荡着。厚厚一层杂草、树根缠裹在大拇指粗的钢缆上,给水流增加了阻力,给钢缆增加了负荷,钢缆,像几根紧绷的弓弦,眼看就要扯断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迅速清除掉这些可恶的杂草和树根啊!可是,拿什么去清除呢?

就在这样一个时候,我和刚从外地开会回来的外号叫“老水电”的工地总指挥来到了江岸。

天色提前半个小时暗淡了。江边,几千人的眼睛紧盯着江心那盏闪闪的灯火——它告诉人们:十一号采砂船上的勇士们在继续战斗着……

“现在谁在船上指挥呢?”我问额头沁满汗珠的“老水电”。

他眼睛一直不离开那盏灯火,厚厚的嘴唇缝里吐出两个字:“方英。”

“她?就是你常夸赞的那个女孩子?你不是说她才二十二岁吗!”

“老水电”扭过头来,声音里充满了激动:“老伙计!别看她只二十二岁,可她是只鹰。鹰还怕风浪吗?我告诉你,刚才沙石场李书记打电话说,船上其余的七个人,也全都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他们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严重的情况哟!”

“啊?是这样?……”我顿时感到嗓门眼热烘供的。初来江岸的时候,我总以为这些在如此艰难困苦中坚持战斗了一天的人们,不是半辈子踏波踩浪的弄潮儿,也肯定是些多次与洪水打过交手仗的老采砂工!

此时,我眺望着那盏闪闪的灯火,心头充满了激动的情感。我又一次强烈的意识到:我们年轻的建设者们,年轻的一代,他们那宽宽的肩膀,已经勇敢分担了父辈们肩上的重担!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为这八位年轻的朋友担心:这洪水何时才能下落?你们能坚持到最后一秒钟吗?

能!事实做了回答。

三天三夜后,那盏灯火在黎明前依然耀着闪闪的光芒。而那咆哮发狂的江流,像一条受了刀伤的蟒蛇,在威武雄壮的十一号采砂船下疲倦地喘息着……

在迎接他们上岸的那一天,我本来要早上六点钟动身离开这里的,但我推迟了几个小时,和“老水电”一齐来到了江畔。

十一号采砂船第三班的勇士们,在班长、共产党员方英的带领下上了岸。八个人列队站在微微飘展的红旗下,面对着几千名日夜为他们操心的战友。他们从头到脚都沾满了厚厚一层泥巴。每一双手都在滴着殷红的血珠——啊,三天三夜中,他们就是用这几双手不停地清除掉钢缆上的杂草,保住了十一号采砂船!

也许还在他们刚刚佩戴上红领巾的时候,董存瑞、黄继光、刘胡兰……这些不怕苦、不怕死的英雄形象就是那样深深地铭刻在了他们幼小的心灵里。他们曾多少次抚摸着红军叔叔手上的伤疤,渴望在火热的斗争生活中做出英雄的业绩!今天,当他们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实现了自己战斗的愿望时,你看那一双双充满红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多少自豪和幸福的光芒!

方英走出队列,来到“老水电”面前。她举起滴着血珠的右手敬礼,然后缓慢而平静地报告着:“十一号采砂船和八名船上人员全部安全返回……”于是,几千人的掌声和呼口号声在江边打雷般地轰响起来……

远处机器的喧吼声把我的思想从掌声和口号声中唤回。激动的追忆使我的额头微微发烫。我戴上手套,拉起毛衣领,顺着那条崎岖的山路来到了江边。

我正准备上工地去,但不由得又收住了脚步:我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位穿着沾满泥巴工作服的人,正捧起冰冷的江水洗脸,从脖项上那条红艳艳的围巾可以看得出是位女同志。

“水不凉吗?”我站在她的背后问。

“不凉!到脸上搓几下就热了。”她把一捧水泼在了脸上。“啊,这不是方英吗?……”我没想到在这里又碰见了这位勇敢的姑娘!

她也认出了我,和我热情地握手。

“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跑到这儿来洗脸?”

她嘿嘿一笑:“你见过这么大的脸盆,这么明亮的镜子吗?我们呀,都爱在这里来洗脸!”

“还有谁来洗呢?”

她指着倒映在江面上影影绰绰的山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还有它们!”

我的心头猛地掀起了一个热浪,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着:山也在梳妆吗?山也在梳妆吗?

方英把那条红围巾在胸前打了个结,然后对我说:“我早上有个急事,下了班也没有回宿舍,就在这里洗刷一下。请你一定到我们那里去看看,热火得很!现在嘛,我要走了!”她向我扬扬手,径直向半山崖上的工地指挥部跑去了。

在去工地的路上,我一直思索着刚才那段富有诗意的对话……

—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啊哈,老伙计!你先看看这景致吧!”“老水电”提着一把大号扳子,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被汗水渗结成白硷圏的工作服。

大坝正在进行多层作业,高高的脚手架和坝体上到处都是忙活的身影。满载沙石骨料的机车,轰轰隆隆地开过来了,一支支高耸入云的门式吊机巨臂在上下翻飞着,一镰又一镰搅拌好的混凝土被送进了仓号。

半空中,那条鲜艳的红布上书写着这么几个刚劲的字体:“大跃进万岁!”

“老水电”笑眯眯地望着我说:“工人们在毛主席和党中央新的战斗号令下,干劲可大啦!好多小伙子和姑娘们一个月就上三十几个班!”

“上三十几个班?”我有点不解。

“啊哈!他们除出全勤外,还加班嘛!可是,就这样,有些事还忙活不过来,架子工这几天正在其他处忙哩,你看那些模板还没拆下来……”他焦灼的目光落在了溢流坝的支墩上。

“我们来拆!”背后突然有人大声喊。

我俩同时扭过了头:说话的是方英。她的眼睛闪着光亮,被寒风吹红的脸颊上挂着几串亮晶晶的汗珠。

“你们?……”“老水电”吃惊地张开了厚厚的嘴唇。

方英喘着气说:“我们那艘采砂船正在检修,可腾出一些人手来这里帮忙。刚才我跑到指挥部去找你要任务,人家说你不在,我就上这儿来啦!”

“啊呀,好小方哩,这可不行!”“老水电”坚决地摇着头。

姑娘情绪激动地抓住了总指挥的手:“大伯!我知道您心里在想,我们没有上过脚手架,而且好多都是女同志……可是,大伯!您更应该理解我们的心!在这‘大跃进’的年代里,我们的手闲一分钟都感到难受……至于我们能不能上高空作业现在您就看看吧!”说完后,她飞一般地冲向了前面高高的脚手架!

等我俩赶到跟前时,她已经攀登了七八米。这时,一阵强烈的寒风从江峡中吹过来,高高的脚手架似乎在微微摇晃着。

“老水电”慌忙张开两臂,冲着上面严厉地喊:“小方!快下来!你看这风多大!”

这时,方英一只手抱住木棍,一只手在嘴上做了个喇叭形,身子向下倾斜着,在呼呼作响的大风中向“老水电”调皮地喊话:“大伯,别担心!这上面很好,像摇篮一样……”

啊!我看见“老水电”那两片厚厚的嘴唇急速地抖颤了几下!然后,他面对着远处滚滚的激流沉思了起来……他在想什么呢?也许他在想自己,想自己年轻时候那东杀西战的马背生活。那时候,他和方英的爸爸不是也向指挥员说:“这马背就是我们的摇篮……”

马背和脚手架——革命者的摇篮!无产阶级的战士,一代又一代,不就是在这样的摇篮中成长起来的吗?

此时,方英已经登上了最高一层脚手架,利利索索拆下了第一块模板!

太阳,像一块刚出炉膛的红铁,从东方大山的脊背后跳出来,给江河峰峦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方英背贴蓝色的天幕,面迎满天的飞霞,高昂着头颅,嘴微微张开着,好像有一支激情的歌就要冲出喉咙……过了一会儿,她解下脖项上的红围巾,向我们猛烈地挥动,望上去,如同一支火炬在她的手里熊熊燃烧。

同志,当水电站的机轮运转起来的时候,你望着大江两岸闪闪的灯火,你会怎样想呢?你不觉得它就是千千万万的水电建设者用青春和生命的火焰点燃的吗?

(原载《陕西文艺》197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