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作家书序小辑（四篇）·路遥
一、海波小说集《农民的儿子》序
海波和我是同乡，又是同志，少年时期一块在故乡陕北延川的城关小学、县立中学读书。那时我们都属家境极端贫苦的农民子弟，活像一对乞丐，除过内心的尊严，几乎一无所有。以后，海波的道路尤为艰难，年复一年为起码的生存而在凄风苦雨中不停奔波。一般人在他的情况下，怕早已垮掉了，但顽强的海波没有听凭于命运的摆布，他内心的理想之火一直在熊熊燃烧。这本凝结着他血泪的小说集就是他人生态度的一个证明。
正如本书中那个中篇小说的篇名一样，海波是纯粹的农民的儿子。他的全部小说都散发出一股土腥味。我们读他的小说，简直就是在读生活本身。我们也看出，他对土地和农民有着一种近似偏执而狂热的激情，这同时造成了他作品的非凡品格与重大不足。是的，一个人的财富也可能就是他的负担。
总之，海波是一位悲怆的诗人。在我看来，即使他用嘶哑的嗓门所发出的那些吼喊，也要比许多无病而矫情的呻吟更能拨动人心灵的弦索。
一九八九年四月一日西影大酒店
注：海波（1952—），作家，著有小说《农民的儿子》、《烧叶望天笔记》等。系路遥的同乡、同学。
二、《刘凤梅小说选》序
我和本书的作者是同村人，住家一河之隔，父母同为农民，大的生活走向也相似，都是从黄土高原那个小小的山村启程，然后来到城市上学并加入了城市居民的行列，连同后代都成了城里人。
生存环境的改变不可能铰断类似我们这种人和农村母体相连的那根脐带。肯定地说，我们自身的生活及其作品涉及的生活，都深刻地烙着农村的印记。
但是，毕竟我们实际地生活在了城市。
从农村到城市的过程，从表面上看，就是改变了一些环境，填了一些履历表，转换了一些组织关系，似乎并不复杂。其实，从精神方面来说，这是一个无比沉重而艰难的历程。这意味着要丢弃一些祖辈珍传的好的或坏的遗产，同时得接受一些令人欣喜或令人不安的馈赠。由此，必然造成了精神思想交叉多重的复杂性。要挣脱的东西挣脱不了，要接受的东两又接受得不自然。实际生活中巨大的矛盾引发了痛苦，引发了危机，于是，艺术的冲动便出现了。当代中国的许多作家都出现在这个生活的断层上。刘凤梅就是其中的一个。
凤梅年长于我，学校里年级也高，因此那时并没有多少交往。但在我们周围几个村子，她名声赫赫，不但学习出类拔萃，经常担任各种令人瞩目的学生职务，而且十几岁还留着男孩子的发式，简直就是一位与众不同的明星，大多数糊鼻涕的农村孩子相形见绌，对她只是敬而远之。直到上完大学参加工作之后，偶尔相遇，才感到这也是一位普通人，只是流露出那种想做一些重大事情的情绪，仍然有一些少年时期的性格特征。她显然不甘于做一个普通妇女，似乎要成就一番事业。至于能做些什么，那时别人甚至连她自己都未见得有充分的认识。
几年以后，令人惊讶的是，她竟然离开自己的专业写了一部篇幅不小的中篇小说。小说虽谈不到技巧，所描写的生活也有点原生状态，但无疑显示了她在这方面也具备才能。撇过一切不说，能写出这么长的作品，就叫人不得不侧目而视。从此而始，她在繁忙的工作和家务之余，不断有作品问世，而且进步很快，以至今天有了这本沉甸甸的结集。
我不敢说本书的艺术成就达到了多高的水准，但这无疑是一本值得认真阅读的书。首先令人感动的是作者对生活的一片赤诚之心。书中表达了作者鲜明而积极的人生观，苦苦在追寻生活确切的甚至是终极的目标。她冷峻地剖析社会关系、人际关系以及人自身的诸种矛盾与冲突，并情不自禁地把这一切都纳入自己的生活观念中给予肯定或否定。这造成了某种强烈感染力，当然也可能影响了读者的判断力。可以看出，由于作者的精神气质属于知识分子和农民子女的一种混合型，对她坚信不疑的某种观念，有时也会生出一些茫然的情绪来。生活不仅复杂万端，而且千变万化，作家应该有包容一切的广阔胸怀，才有可能迸入一种创造的自由。这是需要作者继续努力的。
本书所涉及的生活，由于作者感受的强烈，因此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诗情是隐蔽的，但也是巨大的。我们在坚冰之下，不时能听见水流隆隆的喧响。其间，我们能感受到一种坚实，感受到一种诚恳，感受到装扮我们生活大地的不仅有绚丽的花朵还有朴素的谷穗。
一九九一年初春，病中
注：这是路遥一九九一年为刘凤梅小说集《春夜静悄悄》写的序。刘凤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中共陕西省纪委《党风与廉政》杂志副主编。
三、《高原之星》序
在人们的印象中，陕西北部的榆林地区是个穷地方。这地方是穷。贫瘠的山地沙地，拥挤着密集的人口，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无数的大饥馑；打开每一部县志，就是一部饥饿史，贫穷史，血泪史。为了活命，为了不断传宗接代。这里的人民曾经有过怎样的挣扎和苦斗！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农民起义就发端于这块土地，并且产生了斯巴达克思式的英雄李自成。
因此，这又是一块最富有的土地。艰难和贫困是人类走向进步和繁荣的老师。这里所拥有的最大财富是心智和体魄都极其卓越的几百万男女。他们创造了具有中华文化代表性意义的无定河文化。这文化的深厚如同其间的黄土大山。在这样的沃土上，必然会长出许多栋梁之材。在中国近当代史上，这里演出过惊世骇俗的历史大剧，并且为袓国奉献出一批才华出众的英雄儿女。
历史的演变使这块土地发生了巨变。地上地下都有新的发现。尤其是那块大煤田，简直就像童话一般不可思议。榆林人眉开眼笑。谁都知道，不远的将来，朴实倔强的陕北人将要和贫闲作永远的告别。
不过，一切才刚刚开始。需要奋发，需要开创，需要一代乃至几代人的努力，尤其需要一批精英人物在各个战场带头冲锋陷阵，就像先人李自成和当年的李子洲及其他的学生们一样。
瞧，当今这样的人物大有人在。我们欣喜地看到，黄土高原上，无数的希望之星、英雄之星在闪烁。《高原之星》只是这星座中的一小部分。通过这些人物，我们不仅看到了陕北的现在，也看到了它的未来。他们代表的是陕北一个新的时代和一种新的精神。《高原之星》的作者们用略嫌粗放的笔触所勾勒出的这些人物，都是一些平凡而普通的人，但是，他们在和平时期的工作、劳动和创造，他们的勇气、胆识和智慧，依然是那么激动人心。我们读这些文章，并不仅仅是读文章，而是读他们的人生历程和心灵历程。有上进心和事业心的人们，请在本节中认识他们——他们会成为你精神上的朋友！
四、《塞上雄风》序
现在看来，神木本身就是一个谜语。此谜语出自何时，出自谁，肯定无从查考。也许就出自神。
这个谜语实际上向人们作了明白无误的暗示，可是千百年来，却没有人能试图猜出它的谜底。今天我们才恍然大悟这个神秘谜语的奥妙。神木——大自然化腐朽为神奇的一个杰作。谁能想到，在这片单纯的黄沙漫流的大地之下埋藏着如此丰富的财富。如今，神木以世界级的大煤田而闻名世界。当代人总算破译了一个千古之谜。
神木，这个过去并不知名的地方，现在却在中国的版图上闪闪发光。
成千上万的外路人拥向陕北之北，其势头有点像当年北美人拥向阿拉斯加。那时的北美人做的是黄金梦，现在的这些人做的是黑金梦。神木过去是古战场，除过胡骑汉兵的逐鹿，还是著名的杨家将的老营盘。现在，这里又变成了战场——为富裕和发展而战。
在这场伟大的历史性征战中，我们有理由怀着新奇感关注“土著”的神木人自身的命运。他们是不是像“印第安人”一样被外来人排斥在了向新生活迈进的进程之外？或者说他们由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没费吹灰由塞北等人编著的这本新作，已从许多侧面向人们回答了诸如此类的问题。
从他们充满激情的报告中，我们看到了现代神木人伟大的精神他们是新生活的开拓者，而且在这一历史进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他们没有坐享大自然的馈赠，而是用自己的血汗向大自然索取。地下，是无穷无尽的宝藏。地上，是无边无际的荒凉。
这就是神木人面对的现实。而挖掘地下的宝藏和改造地上的荒凉都是要付出艰辛的劳动和巨大代价的。
神木在两条战线上作战。两条战线又派生出无数战线。神木人在无数战线上作战。他们不屈不挠，流血流汗，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们创造财富，自己仍然并不富裕。他们为今天而战，更为明天而战。通过本书的这些报告，我们对神木和神木人会产生一种新的而且是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们因神木的大煤田而无比兴奋。我们因神木的奋发精神而无比自豪。煤对我们是极其宝贵的。但最宝贵的还是人——人的伟大创造精神。
愿塞上雄风永存。
一九九一年冬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