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爱玲的脑海里,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坐在文艺厅靠窗的一角,张爱玲出神地望着窗外,视线遥遥无尽处。她就是这样,人虽在美国,悬念的仍是上海。这里的世界对她没有一丝粘连,艺术家们的寒暄笑语都在千里之外。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是情怀不似旧家时。张爱玲神情恍惚,整个人陷入到小说《怨女》的情节里,听那些人窃窃地私语,看那些人无奈地生活。

时间是清末黄昏,地点自然是上海。屋檐上,一只鸽子静静地蹲着,看着上海的天色渐渐暗去。嗡嗡的人声随着天色转暗也跟着低了下去,街边的小店都上了排门。澄亮的天光里仿佛被谁点了一滴黑墨,夜色一下就浓得化不开。

银娣家的麻油店外面,木匠心怀鬼胎地徘徊着,他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窗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他壮了壮胆,大声喊“:大姑娘﹗老主顾啦﹗大姑娘。”

门缝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着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啪嗒一声推了上去。银娣有些不快地嘟囔道:“这么晚还买什么油?快点,瓶拿来﹗”

门洞里,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银娣的脸,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具,眉心竖着个棱形的紫红痕。木匠趁着给钱嬉皮笑脸地说:“来!拉个手!大姑娘!拉个手!”

木匠拉住银娣从门洞里伸来的手不放,一只发黑的银镯在门洞口来回磕碰。只容耳语的深夜暗巷里忽然爆出银娣尖厉的叫骂声:“死人哪!当我什么人!你不睁开眼看看!倒路尸!烂浮尸!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猪猡!瘪三!”

银娣嘴里骂着,用油灯往木匠手上烫去,木匠怪叫一声,扭头就跑,边跑边将被烫了的手甩个不停。巷道里有人开窗,有人探头,有人点灯,更有人抱怨银娣丢面子。木匠身后,紧接着又是一串泼辣的嗓音:“我怕什么难为情?你要脸面?你做阿哥连自己的妹妹都可以卖,是谁给爹娘丢面子?你把我卖了呀!你卖!”那声音像机关枪子弹,随着木匠的跑远而终至薄弱。弄堂只靠前头一盏灯照着,再往深处,一片洞黑。

“砰砰”有人在敲张爱玲旁边的玻璃窗,她如梦初醒,眼睛这才有了焦点。瑞荷抱着一沓稿纸走进来,张爱玲回过头,恬然一笑,终究还是有人牵引她回这个世界。瑞荷很亲热地拍拍张爱玲的头,在她对面坐下。他脱下外套围巾,张爱玲顺手接过放在一边,不时有人经过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点头响应,但是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与他们同桌。

瑞荷将稿子放在桌上,一本正经地说:“我在一些地方做了记号,等一下我们可以讨论。有些是我的建议,我怕忘记,写在旁边。我想《PinkTears》(《金锁记》)做书名很好,给了一个很容易进入故事的氛围。”

张爱玲沉吟了一会儿说:“很多字眼我不能确定。”

瑞荷笑着说:“我知道!那些有独特中国风味的词汇,你很难舍弃。有一些可以调整,但那些象征的手法很好,对西方读者那是全新的。用铜钱刮背有什么特别的作用?”

张爱玲解释说:“那叫刮痧!可以散去体内的热气,是传统的民间医疗。”

他们热烈讨论着,瑞荷在张爱玲的稿子上贴了各种注释的卷标,他是这样认真地阅读张爱玲的小说,让她很感动。张爱玲时而专注倾听,时而展颜微笑,她的眼睛里绽放着异样的光彩。她少有表情的脸,顿时显得异常生动。

一场冷湿的春雨后,张爱玲久已枯萎的心渐渐湿润。瑞荷的小木屋温暖宁静,壁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地烧着,张爱玲屈身坐在炉前一方地毯上,静静地望着跳动的火苗,过去烧着未来,两者俱不在。直到一只手轻轻触摸她的面颊,她才从恍然中走出。瑞荷坐在炉火前的一张椅子上,移动着向前,用手臂环住她,那是另一个人的体温,实实在在地贴在她的背后。她的存在突然有了依据。

张爱玲心里那扇门渐渐开了,她渐渐感受到瑞荷这个人。他们这样贴近,看着焰火舞动,没有任何不安,瑞荷走进了她的世界,他满是温暖。这是人在异乡的张爱玲,或说从小到大的张爱玲始终匮乏的,温暖的情感,倾出一些就足以让她灭顶,她总是冷冷淡淡地因为受不起。

张爱玲斜倚着脸颊,轻轻摩挲着瑞荷,他脸颊刺扎扎的,身上是烟草的味道。瑞荷看着张爱玲细致的五官,亲吻她的脸颊,发现她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春雨连绵。午后的一线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瑞荷在床上小憩,张爱玲蜷卧在他身边,这世界静得只剩下雨声和瑞荷的鼾声。张爱玲的眼睛对着窗帘透进来的一线光,默默地问,他是谁?她的命运怎么会来到这里?小时候她有千百个迷惑在心里,总以为长大就能解惑,但那一天终究不曾到来。她也不绝望,即使少女被监禁时,她也终日凝视窗外那一线光,她不要求整个世界为她敞亮,一线光就足够。戚戚漫漫的雨,她不忍再望下去,害怕像洞穿故事那样洞穿自己的命运。

好日子从来经不起消磨。伊琳夫人通知瑞荷在文艺营的居留期已满,而他延长居留时间的申请又有困难,夏秋两季文艺营预定的名额已经满了,他必须离开。张爱玲再度感到失去的恐惧,瑞荷能明显地看出她疏离冷淡的情绪。他知道张爱玲缩回了她自己的世界,他不勉强她。况且瑞荷有他烦恼的事情:他半边手脚有时麻木僵硬,类似中风前兆。

面对张爱玲的泫然欲涕,瑞荷揽住她劝慰说:“别伤感!这是个很棒的春天!一整个四月份,我做的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和你说话!”但这种安慰对张爱玲无用,她脱身走开,低低地呻吟着说:“你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一片荒野森林了!”

瑞荷并没有这么沉重的情绪,他浪荡惯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张爱玲苦楚满怀。他收敛谈笑风生的态度。第一次和东方女子接触,他不能把张爱玲想成和那些与他有露水姻缘的西方女子一样豁达。张爱玲的声音低沉颤抖,似乎不是说给瑞荷,而是讲给自己听:“我不怕孤独,我怕别离!”

张爱玲愁绪满怀,却仍然将瑞荷一直送到火车站。瑞荷见她不言不笑,努力地想使气氛轻松一些,讲些自己的趣事逗她:“我到哈佛报到的第一天,跟一个女孩去一家旅馆——我还记得叫LennoxHotel……”他偷眼看看张爱玲,“我们只是吃点喝点,没干吗!那家旅馆楼下的餐厅,烤蚝棒极了。我口袋里没钱,也不慌,把经理找来,跟他说说,过几天再给,一点也没问题。这种事我常干!真是金色年华,走到哪里都是机会和希望!你这么年轻,你有的是机会和希望!”张爱玲笑不出来,她忧心忡忡地说:“但我没有时间!我必须要在积蓄花光以前把我的小说卖掉!我不知道我选择纽约对不对?我的经纪人好像对我很有信心,可是她并不积极,总要我写信去问她,她才会告诉我一些出版界的情况。”

瑞荷握着张爱玲的手为她打气:“你的责任是写出一部精彩的小说,市场和成功的责任不在你!在美国,有成千上万的作家只等待毕生一次发表作品的机会,你已经有了一次,你应该要有信心!不要以我为榜样,我是个失败的例子!你是很棒的!”

张爱玲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她别过头去说:“不想跟你说谢谢!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激!”

瑞荷在张爱玲额上吻了一下,他没有承诺,眼下一切对张爱玲都是空的,但她仍是微笑。火车就要开了,张爱玲从车窗塞了一个信封给他。她看着火车远去,看着瑞荷伸出一只手臂举着帽子向她说再见。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觉得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是她一生中隐隐挥不去被遗弃的感受。

火车上的瑞荷拆开张爱玲的信。里面滑出两百块美金。他的心头略感沉重,却还是能和对面的人谈笑风生。

这是张爱玲来美国的第一个春天。她的天空并没有因此而一片清朗,更多浓浊的雾霭覆在心头。没有瑞荷在这里,她的心落单了。

张爱玲写给瑞荷的信像多年的老朋友,絮絮说着日常的生活和烦恼,口气亲切随意:“我希望你在那里一切都好!我也正在苦恼我下一个去处,纽约房租太贵,我怕小说还没写完,我身边的钱就用完了!”

“我正在重新改写前两章,你给我的许多建议都很重要,我的人生不容许太多的幸运和快乐,但我仍是幸运地在这里遇见你,而你带给我的也总是快乐!”她太留恋这一点来之不易的温暖,不想失去它,直到一九五六年夏天,她才惊慌地在信里说:“我怀孕了!此刻我感到茫然失措,该怎么办?我无意增加你的负担和困扰,也知道你是一个自由惯了的人,但是我在这里没有亲近的朋友,没有人能帮助我!我必须立刻见你一面!”

火车带着张爱玲去向又一个未知,在瑞荷暂居的萨拉托加小镇停下。张爱玲下车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周岁大的小孩,背在年轻的父亲背后,偷偷对着所有过往的人笑。张爱玲从来未对孩子有任何好感,想到养儿育女也仿佛事不关己的疏离冷淡,她勉强自己把眼光转开淡漠以对,冷不防听见瑞荷叫她。

瑞荷打了领带,手上拿着花,满头大汗跑过来。张爱玲见到他,仿佛见到亲人,但她不能确定,仍然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瑞荷把花递给她问:“你愿意嫁给我吗?”张爱玲蓦地红了眼眶。瑞荷拥着她安慰说:“放心!一切都没事!我们会很好!。”

他们找了个地方刚坐下几乎立刻讨论起孩子的事。瑞荷说得很婉转:“我太老,负担不起一个孩子,我真心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虽然我们对彼此了解不够,但是我们能处得来,这并不容易!也许你有其它的想法,你应该告诉我!也许你认为我对你来说太老了,下个星期我就满六十七岁了!”张爱玲则仿佛在来以前就做好了决定,对拿掉小孩这件事没有激烈反应,她脸上看不出悲伤的神情,平淡地说:“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对我来说,你恰到好处,我自认也没有能力负担一个孩子,我同意做流产手术,但我希望你能陪我!”

瑞荷着实松了一口气,撇去孩子的问题,他是既惊且喜在这暮年竟有这样一段感情发生。他抬起张爱玲的脸,再一次捕捉到她会笑的眼睛。

他们新婚即遭遇大劫,瑞荷中风入院。张爱玲伏在他怀中哭得很伤心:“这个世界可以遗弃我,你不可以!”瑞荷隐隐明白,遗弃是张爱玲潜在的不安,却不明白纠结在她情感底层的有什么样的隐痛。他的健康逐渐恢复,和张爱玲住进彼得堡小镇上的一间小公寓。瑞荷处理家里的杂务,存钱寄信跑杂货店诸如此类的事,也忘不了买一束花给张爱玲讨她喜欢。

美国的出版社对张爱玲的小说没兴趣,然而张爱玲的积蓄要付房租,支撑日常生活,还要寄给在伦敦即将做手术的母亲。衰病之年的丈夫,拮据的经济,小镇公寓主妇的辛劳,是她对生命无常的惊怖,那挥不去的惘惘威胁。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瑞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