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
燕西身上,已带了三百多块钱。心里想着,他们也不过买几件零碎首饰,总也不至于用多少钱。也就毫不踌躇地陪着她二人去。汽车停在一家金店门口,自己首先跳下车来,将二位老板引着进去。金店里的伙友,一看是坐汽车来的主顾,料是不坏,相率迎上前来。连忙问着,要点什么?白莲花道:“我们要买两挂链子,你拿出来挑挑。”燕西心想,我就知道不能一个人要,一个人不要,这不就由一挂变为两挂了吗?默然不作声,随她二人去和伙友接洽。伙友将他们引进玻璃柜边,等她二人隔了玻璃柜指明了要盒子里陈列的那一挂,然后由身上掏出钥匙,将玻璃格子旁边的活门打开,拿了一挂链子出来。依然把那活门关上,两只手拿了链子,一交一给了白莲花。身一子向并排的这一边一闪,似乎有点障碍去路的样子。燕西站在一边,原是微笑地望着,这时就禁不住发言了。笑道:“你们一小心起来也就未免太小心了。我就不说,站着离货格子远啦。凭这两位小一姐的样子,身上总不会带着手槍,你干吗这样小小心心地防备着?”伙友听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笑话了。我们这行,都是这样,开了格子,马上就得关上。”一个小一胡一子的伙友,走过来一拱手,笑道:“这位先生一双眼睛好厉害。作生意买卖的人,我们替东家办事,办得……总得什么一点……”燕西摇摇手道:“不谈这个了,作买卖罢。”便笑向白莲花道:“挑好了没有?挑好了给钱就去,别让人家担上一份心。”白莲花笑道:“我们反正花钱买东西就是了,管人家怎么样呢?”她说着,向白玉花招了一招手,笑道:“你不挑一挂吗?”白玉花懒懒的样子,很随便地答应一声道:“照你的样子买一挂就是了。”这样说着,于是伙友又拿出一挂金链子来,替她送到里边柜房去,给他们包裹。燕西走向前一步,对白莲花笑着低声道:“你看他们多小心呀,我们不给钱,他是不一交一货的呢。”白莲花道:“当然的,这有什么奇怪呢?”说了这句话,却回头对伙友道:“你们有白金的戒指吗?给我挑一只拿出来看看。”伙友到了这时,也看出他们几分情形来了,就照着她的话,挑了两只白金戒指,递到她手里。她看了一看,拉着白玉花一只手,向她一个指头上轻轻套了上去,笑道:“你带一只试试,合适不合适?”白玉花带着,平伸着手看了一看,笑道:“就是它罢。”白莲花笑道:“还 得取下来,让人家秤一秤分量呢。”笑着,仍就在她手上取下来,一交一给伙友道:“也是照样的两只。”伙友拿到内柜去了。白莲花还 伏一在玻璃格子上,望里面张望着。燕西看这情形,分明还 是要挑东西,心里不免有点焦急,身上并没有带着许多钱,再要挑了首饰,如何会得出帐来?但是果真要上前拦阻的话,又显着自己小器,站在一边,倒有些踌躇的样子。偏是白莲花又看出来了,对伙友道:“东西挑好了,我们丢一百块定钱在这里,回头我们再拿钱来取货。好在货在你们柜上,你们总可以放心的。”伙友都笑着说:“不放定钱,也没关系。”燕西倒不怕花钱多,就是怕受窘。既然可以暂时不付钱,就先拿出一百块钱出来,倒也无所谓,因之在身上掏出一百元钞票来,一交一给了柜上。伙友渐渐也就看出燕西是个阔少爷了,既是先放了一百块钱的定钱,而且东西又并不拿一样在手里,这买卖还 有什么不可以放手做的?因之二花要什么,他就挑什么出来看,结果,白莲花挑了一个粉镜盒子,白玉花挑了一个锁链镯子,一齐让柜上开了帐单子,一把一交一给燕西了。燕西拿着帐单子顺便看了一看,就向身上一揣,似乎是毫不注意的样子。白莲花走向前一步,靠近了燕西,低声微笑道:“你不是说和我们去买绸料吗?我们可以一路去了。”燕西一想,不是说好了只买首饰,不买衣料的吗?怎么首饰刚买到手,又要买衣料呢?然而不去的一句话,怎好当了金店的伙友们说出来?便含糊点了一点头,首先向店门外走。白莲花姊妹跟着他一路坐上车去。汽车夫照例要回过头来,问一句到哪儿?白玉花脸色一沉道:“把车子送我们回家去罢。”燕西最怕是得罪了她,见她有不高兴的神气,便道:“怎么回家去呢?不是说好了去买衣料的吗?”白莲花微笑一笑,白玉花绷着脸却是一字不响。燕西这却无可推诿的了,便向汽车夫一挥手道:“向成美绸缎庄去。”汽车夫当然是听主人翁的命令的,便拨转车机,一直向绸缎庄开来,而且开到绸缎庄大门里的天棚下面才停住。燕西还 不曾下车,这里的掌柜,认识他们金家汽车的牌号,早有几个人迎了出来。等他下车时,大家便点着头,鞠着躬,同笑着叫七爷你来啦。跟着白莲花、白玉花走下车来,大家一看,并不是金府上的少一奶一奶一和小一姐们,那末,其来由可知了。当时一阵欢迎,把他迎接到楼上去。这一字通楼靠南的一带,列着七八列长案,每张案子上,都是绸料架子,云霞灿烂地陈列了一片。这些东西,有丝织物,有一毛一织物,那些名字却由着绸缎庄上的人去瞎诌,无非绫罗绸葛之上,再加些花月金玉的好看字眼。燕西随着二花之后,绕着这几张长桌,转了几个圈圈。凡是颜色清淡一点的,花色新鲜一点的,几乎两人都要挑上一件。燕西默记着,大概有十几件了。燕西这倒放心,好在这个绸缎庄,是和
这样议决了之后,燕西才安心送了二花回家。不过心里想着,小怜今天回家去之后,自然有许多话说,柳春一江一那人也怪有趣的,偏是自己在家里只待一回子,匆匆忙忙地就出来了,将来事后说起来,我这人未免有些对不住人。于是笑着向白莲花道:“差事算是我办完了,现在我可以回去了。”白玉花微笑道:“我可不敢要七爷办差事呀!别走了,吃了晚饭再走罢。”燕西知道她向来不易对人客气的,现在也客气起来,这一餐晚饭,不能不吃。不过今天不回家去,又很容易令人注意的,这只有推谢白玉花这一段人情的了。于是笑着道:“象我这样的客,人家家里,别来多了。一来之后,就是整天的不知道走。”白玉花微笑道:“是了,出来久了,也该回去看看你们少一奶一奶一了。”燕西也不和她辩论什么,只微笑着点了点头。白莲花见他向外走,就跟着送到大门外来,趁着过道里无人的时候,轻轻一握了他的手道:“你明天是什么时候来呢?我们一块儿去游北海去。”她这一只热手,在燕西手心一触着,又嗅到一阵肉一香,不觉心里一动,忽然一转念,还 是不走吧?此念一转,他的行动也变了。向她一笑道:“你们都留我吃晚饭,预备了一些什么好菜呢?”白莲花笑道:“要说好菜,我们这里可比不上府上,只是一点敬意罢了。”燕西和她说着话,脸朝着里,正也打算向里面走。只见白玉花悄悄地跟出来,站在院子门边,嘿了一声响,向燕西招了一招手。燕西以为她有什么分付呢,就迎上前去。白玉花微笑道:“快回家去罢。你们的贵管家,打了电话来了,说是请你快快回去,有要紧的事呢。”燕西曾和金荣说好了的,没有十分紧要的事,可以不必打电话,免得人家担心。便问道:“真的吗?”白玉花道:“你不信,你就自己打一个电话回去问问,我又几时骗过你呢?”燕西一想,她这话想是对的,不能留我吃饭之后,又突然要我回去。因笑答道:“也许家里有什么事发生,那末,我就先回去罢。要是我赶不上来吃饭的话,我就先打回一个电话来通知你,不必老等着我了。”说毕,就向外面直走了去。汽车夫先看到燕西出来,正要打开车门来,现在燕西又出来了,可不知是不是上车。因之呆坐在车座面前,却未动身。燕西一面开着车门,一面骂道:“你怎么回事?想什么事,想出神了?快开回家去。”在他如此骂汽车夫的时候,脸上当然是有些生气的样子,在车子开着向前,脸回过来,一看二花之际,脸色还 依然有气。等他自己觉察出来的时候,彼此已离得很远了。燕西第二个感想,可就想着,这件事怎么办?人家好好地送我出来,我倒给她不好颜色看,这要不解释一下,那是会发生极大的误会的。一路想着,车子到了家门口。
下了车子,首先就向客厅里跑去,看看柳春一江一可还 在这里坐着。这时,他大弟兄三个,除了依然陪着柳贺余三人之外,又添了朱逸士、何梦熊二人,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柳春一江一一见燕西进来,连忙起身相迎。笑道:“七哥是个忙人啦。”燕西道:“我算什么忙人?瞎一胡一闹罢了。”柳春一江一道:“其实年轻的人,也不妨在外面寻些娱乐,因为娱乐是调剂人生的。若是光作事,不找娱乐,人生就未免太枯寂了。”燕西原是一句随便敷衍的话,不经过柳春一江一一番解释,倒也罢了,经过解释之后,反而觉得自己所谓瞎一胡一闹云者,是真个有些瞎一胡一闹,不免脸上红了一阵,怕是让柳春一江一看出了什么破绽,他故意当了大众来洗刷的。凤举在一边冷眼看着,知道燕西是有些不满意这句话的,便道:“不过我们在服中,要找什么玩的,事实上也是不便。实不相瞒的话,到了现在,愚兄弟自身,也得自去找一条新出路,怎能够腾出工夫来娱乐呢?”柳春一江一一句为人解释失言的话,结果是弄得自己失言了,真是大为尴尬。只得借着站起身来,以取火一抽一烟卷为由头,躲过了人的注意。同时大家也就向余贺二人去谈话,把这一层原由,给他揭过去了。燕西对于这话,却不十分在意,看见柳春一江一中指上戴了一个钻石戒指,便迎上前看了看,笑道:“这个宝光很足,哪里买的呢?”柳春一江一笑道:“这算是我们订婚的戒指,不是新买的。”燕西听说,心里倒有些纳闷。小怜跟着他逃走的时候,纵然还 有几个私蓄,无论如何,不够买这一只钻石戒指的,这可见小柳是在信口一胡一诌。柳春一江一似乎也就看出燕西踌躇不定的情形来,便笑道:“我是一对买来的,我们彼此各分了一个带着的。”燕西待要再问时,凤举望了他一眼,只得停止了。约隔了两三分钟,凤举起身走出客厅来,燕西也跟着走。凤举一回头,见他跟着来了,便停住脚,望了一望后面,低声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小柳总也算是个新亲过门,你先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现在重见面,你什么也不提,就是问上了人家的钻石戒指,未免俗不可耐了。”燕西红了脸道:“他戴得,我还 问不得吗?你们谈了一天的话,又谈了一些什么高尚风雅的事情呢?”凤举道:“我是好意点破你,一爱一听不听,都在乎你,你又何必强辩呢?”
燕西再想说两句,却也无甚可说的,正站在走廊下出神呢。只见金荣在前面一闪,心里忽然想起来了,糟糕!是他打电话催我回来的,我也不问是什么事,还 有人等着我一块儿吃晚饭呢。于是抛开了凤举,自走向前面来问金荣。金荣见附近无人,才低声道:“太太问你两三次了,不定有什么话和你说呢?”燕西道:“你这个东西,真是糊涂虫,即是太太有话对我说,为什么我进门的时候,不对我说明?现在我回家这久了,你才对我来说,耽误事情不少了。”金荣道:“我的七爷,你回家来了,我根本上就没有看到你,叫我有话怎样去报告你?”燕西道:“你把事情做错了,你还 要混赖,难道你不会先在电话里说明吗?”他嘴里如此说着,脚步就开着向上房里走。到了金太太屋子外边。听到里面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声音。心里就想着,母亲屋子里大概没有旁人,正是一个进去说话的机会了。因之先在院子里,故意放重了脚步,然后又咳嗽了两声,这才走进屋子里面来。金太太闲着无事,却拿了金铨的一个小文件箱子,清理他生前一些小文件底稿。燕西进来了,她也只当没有看见,还 是继续地清理着。燕西只得一步一步走上前,直走到她身边来,先开口问道:“有什么事找我吗?”金太太一回头,淡笑着道:“你忙得很啦。你瞧,回来只打了一个照面,又公忙去了,连和我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呢。”燕西只是笑道:“其实我也不曾跑远,就在附近看了两个朋友,而且老早也就回来的了。”金太太放下了文件,向着燕西坐下来,问道:“附近的两个朋友,是谁呢?”燕西见母亲全副一精一神都注视在自己身上,一刻儿也就不敢再撒谎,默然地站着。金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最不得了的一个人,恐怕要算你了。”燕西默然了一会,很从容的道:“我出去会两个朋友,也不算什么,这也值不得这样重视啊!”金太太道:“好罢,就算是你会朋友罢,不过你这样一天到晚地会朋友,会到什么时候为止?又会出了一些什么成绩出来?”燕西被母亲如此一问,倒无甚可说了,便笑道:“你老人家也不必追问,反正我不久就要出洋去的了,趁我没有动身以前,先快活两天,这也不过分。”金太太道:“你不要说什么出洋出陰,我不管这些的,儿女哪一个是靠得住的?我看透了,你只管走罢,我不怕的。”燕西呆呆地站了一会,母亲不说什么,自己也就不能说什么,踌躇着道:“一妈一没有话说了吗?我要到书房里去清理清理书了。”金太太听他如此说着,向他看了看,冷笑了一声。燕西无可谈的了,搭讪着捡着小箱子里的文件看了两页,因母亲总是不理,也就无法在这里坐住,于是悄悄地步出屋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