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
到了晚上,比日里更是热闹,前前后后,上一上一下一下,各处的电灯,都已明亮,来来往往的人,如穿梭一般,赴宴的赴宴,听戏的听戏。鹏振这一班公子哥儿,他们是欢喜特别玩意儿的,冷淡了一天半日,就想大热闹一下,可是到了真热闹的场合,反而不参加。因之,约了几个人,另组一局,在西边跨院里,邀了一班女大鼓书,暗暗地还 把几个唱旦的戏子,约了去听书。燕西先是不知道,后来金荣报告,才赶了去。这里原是金铨设的一个小课堂,当他们兄弟姊妹小的时候,请了两三个教员,在这里授课,早已空着,不作什么用。古人所谓富润屋,德润身,象他们这样的人家,穷了几间屋子,是不会去理会的。这时,收拾起来做书场,大鼓一娘一就在讲台上唱,是再合式没有的了。燕西进来看时,听书的不过二十左右,大鼓一娘一倒有十几个,大兄弟三,都坐在这里。鹏振还 带着那个旦角陈玉芳坐在一处。燕西一进来,大鼓一娘一儿目光,来了个向外看齐,全望着燕西。有两个是燕西认识的,都笑着点了点头。刘宝善早站起来道:“你怎样这时才到?”燕西道:“我哪知道你们有这一手呢?大戏是你发起的,你放了戏不听,又到这儿来闹。”刘宝善道:“我们一组,全在这儿,一个人跑去听戏,那就太没有一团一体心了。可是这里多么清静,比听戏有味吧?”燕西说笑道,就在第一排椅子上坐下。朱逸士也走过来了,和他坐在一处,都笑道:“今天你有新一娘一子靠了,不应该坐在这里,又去沾香气。”说时,眼睛望了那排唱大鼓的女子。燕西道:“你这话,根本就不通。我今天刚有新一娘一子,就不许沾香气,你们早就有太太的人了,为什么还 老要到处沾香气呢?”这时,台上唱大鼓的王翠喜,正是凤举所认识的人。他刚点了一支曲子让她唱,现在燕西尽管说话,他就把眉皱将起来,因道:“说话低一点,成不成,人家一点也不听见。”燕西看在兄长的面子上,究竟不能不表示让步,只好不作声。朱逸士却偏过头来,伸了一伸舌头,再回过去,却对王翠喜叫了两声好。这样一来,和凤举的表示,暗暗之中恰是针锋相对,惹得在座的人都笑将起来了。那些唱大鼓的姑一娘一,也是笑得扭住在一一团一,花枝招展,看起来非常之有趣味,燕西觉得这里是别有一种情趣,就是没有打算走。后来还 是金荣来找他去陪客,他才步了。可是把他一找,他们在西跨院里唱大鼓书的事,闹得里面女眷们也知道了。玉芬一听到这话,就拉着佩芳道:“他们这样秘密组织,决计没有什么好事,我们也偷去看一看,好不好?”今天家里有喜事,大家都是高兴的,二人果然就过去。他们怕由前面去,彼此撞见了,却由一个夹道里,叫老一妈一子扭断了锁,从那院子的后面进去。由这里过去,便是那课堂的后壁,这一堵墙,都随处安放了百叶窗,这时百叶窗自然是向外开着,只隔一层玻璃。可是屋子里有电灯,屋子外没电灯,很给予在外面偷看的人一种便利。当时佩芳和玉芬同走到窗子边,将向外的百叶窗轻轻儿向里移,然后在百叶窗缝里向屋里张望。玉芬只一望,首先就看见凤举和一个唱大鼓的姑一娘一并坐在椅子上,那姑一娘一含一着笑容,偏了头和凤举说话,那头几乎伸到凤举怀里去。玉芬一见连连向佩芳招了一招手,轻轻地道:“你瞧,大哥和那姑一娘一,那种亲密的样子。”佩芳低头看时,心里一阵怒气也不知从何而起,心里只管扑通扑通乱跳。玉芬笑道:“他们这些人,真是不讲求廉耻。有许多客在一处,他们就是这样卿卿我我地谈起一爱一情来。”佩芳扶着窗户只管望,一句不作声。玉芬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也是不作声。佩芳紧挨着她的,只觉得浑身乱颤。佩芳道:“怎么着?三妹,你怕冷吗?”玉芬道:“不,不,你瞧,你瞧!你望北边犄角上。”佩芳先也不曾望到这里,现在看时,只见鹏振和那个旦角陈玉芳同坐在一处,一个唱大鼓的姑一娘一,却斜了身一子,靠着鹏振的右肩坐下。鹏振拿出烟盒,让姑一娘一取了一根烟,又欠了身一子将那按机自来火盒子亮了火,点着烟,她倒自一由自在地一抽一上了。一抽一了两口,然后两个指头夹一着烟卷,顺便一反手就一交一给鹏振。鹏振倒一欠身一子,笑着接住,好象这是一桩很荣幸的事一般。玉芬对着百叶窗,下死劲地啐了一口,然后一顿脚,轻轻地骂道:“该死的下贱东西!”佩芳看见凤举闹,本是有气,好在他是有个姨太太的人,自己战胜不过姨太太,却也不愿丈夫的一爱一,为姨太太一人夺去。现在若是丈夫和别的女子好,可以分去姨太太得到的一爱一,借刀杀人,倒也是一件痛快的事。所以看见丈夫和别个女子谈一爱一,虽然心里很不痛快,却也味同鸡肋,恋之无味,弃之可惜,不是十分生气。现在见玉芬有很生气的样子,便道:“进去罢,天气很冷的,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新一娘一子房里,一定很热闹的了,我们到新一娘一子房里去看看罢。”玉芬道:“忙什么?我还 要看看,看他们究竟弄些什么丑态,才肯算数。”佩芳知道玉芬是沉不住气,若让她还 在这里看,她一时火气,也许撞进里面去。今天家里正在办喜事,可不要为了这一点小事,又生出什么意外风波来。因就拉着她的衣服道:“走罢,在这里站得人浑身冰冷的,我真受不了。”玉芬身一子被她拉得移了一移,但是一只手依旧扶住了窗子,还 把
走到新房这边,里里外外,灯光如昼,两个人挤了进去。只见男男一女女,满屋是人,左一阵哈哈,右一阵哈哈,那笑声尽管由里面发出来。燕西被许多人包围在中间,只是傻笑。佩芳将玉芬一拉道:“屋里面乱极了,不进去罢。”玉芬原是一肚皮的气,但是到了这里,就忘去了一半,回转头低低说道:“看看要什么紧?就站在这帷幔边看罢。”佩芳见她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想是有什么用意,向前一挤,只见妹妹蔼芳陪了新一娘一坐了一处。那个姓卫的男傧相,虽然也夹在人丛里,但他并不说什么,也没什么举动,偶然发出一种柔和的笑声,却不免有意无意之间,看蔼芳一下。蔼芳似乎也知道人家这一种表示,却不大轻易说笑,然而也不离开。由这种情形看起来,心里已明白四五分,不过这事虽然不涉于暧一昧,然而自己有了一层姊妹的关系,这话究竟不好意思说破;看在心里,也就算了。又知道玉芬一张嘴是不会饶人的,千万不要在她面前露出什么马脚。因此,只当不知道什么,混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这新房里的人,虽不是怎么大闹特闹,但是这些人坐着说笑,总是不走。燕西知道他们这种办法,是一种消极的闹房,实在是恶作剧。可是人家既不曾闹,而又规规矩矩地谈话,就没有法子禁止人家在这里坐。这样一直等到两点多钟了,还 是金太太自己走了过来,这里闹的人,不是晚辈,就是下僚,大家就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金太太笑道:“诸位戏也不听,牌也不打,老是在这里枯坐,有什么意思?”孟继祖笑道:“这个时候,戏大概完了吧?办喜事人家的堂会,和做生日人家堂会不同,不拉得那么长的。”金太太笑道:“那是什么缘故呢?”孟继祖尽管言之成理,却不曾顾虑其它,因笑道:“伯母恕我说得放肆,这办喜事的人家,洞房花烛夜,真是一刻值千金,弄了锣鼓喧天,到半夜不止,这是讨厌的事。”金太太笑道:“我不敢说的话,孟少爷都对我说了。我还 说什么呢?我想诸位坐在这里,不在演堂会戏以下吧?”孟继祖伸起手来,在头上敲了一下爆栗,笑道:“该死!我怎这样一胡一说八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大家走罢,我们不要在这里做讨厌的事了。”大家听说,就是一阵哄堂大笑。本来金太太来了,就不得不走,既是孟继祖说错了话,还 有什么话说,大家也就一阵风似的,拥将出去了。
当时,金太太就分付两个老一妈一子收拾收拾屋子,便对清秋道:“今天你也累够了,时候不早。”便走出房去。清秋低了头,答应两句是,那声音极低微,几乎让人听不出来。金太太走到门口,随手将双吊起的帷幔放了下来,回头对清秋道:“不必出来了。”清秋又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便在离房门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屋子里两个伺候的老一妈一子,已经没有了事,就对燕西笑道:“七爷没有事吗?我们走了。”燕西点了点头,两个老一妈一子出去,顺手将门给反带上了。燕西便上前将门暗闩来闩上,因对清秋道:“坐在门边下作什么?”清秋微微一笑,伸起一只拳头,捶着头道:“头晕得厉害。从今天早上八点钟起,闹到现在,真够累的了,让我休息休息罢。”燕西道:“既然是要休息,不知道早一点睡吗?”清秋且不理他这句话,回头一看屋子里,那挂着珠络的电灯,正是个红色玻璃罩子,配上一对罩住小电灯的假红烛,红色的光,和这满屋的新家具相辉映,自然有一种迎人的喜气。铜一床一上是绿罗的帐子,配了花毯子、大红被,却很奇怪,这时那颜色自然会给人一种快十感,不觉得有什么俗气。看完了,接上又是一笑。燕西道:“你笑什么?还 不睡吗?”清秋笑道:“今晚上我不睡。”燕西笑道:“过年守岁吗?为什么不睡?”清秋鼻子哼了一声,笑道:“过年?过年没有今晚上有价值吧?”燕西道:“这不结了!刚才人家说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清秋笑道:“这可是你先说诗,我今天要考考你,你给我做三首诗。”燕西道:“不作呢?”清秋道:“不作吗?我也罚你熬上一宿。”燕西道:“你别考,我承认不如你就是了。”
他们正在这里说话时,那外面屋子里,早隐伏下了听房的许多男客。起首一个作指挥的,自然是孟继祖。因为他们约好了,白天和晚上,新房都没有闹得好,所以暗暗约了一下,到了深夜要来听房。若是听到什么可笑之词,要重重和燕西闹上一番。所以金太太要他们走,他们果然走了。其实,有七八个人藏在下房里。等到两个老一妈一子出来,大家已站在院子里,十几只手,不约而同地竖了起来,在电光底下,只管和老一妈一子摇着。这里面的王幼春跨着特别的大步,忙着走了过来,笑道:“你们千万别作声,让我们闹着玩玩。没你们的什么事了,你们去睡罢。”老一妈一子一看,有王少爷在内,是极熟的人了,却不能拦阻的,料也不会出什么事,且自一由他。这里七八个人,就悄悄地走到外面屋子来。这里沿着雕花格扇门,外面又垂着一副长的紫幕,一直垂到地毯上。若是要由格扇里戳一个窟窿向里望,得先钻进紫幕去,这可是老大不方便。大家且不动身,先侧身站立,用耳朵贴着紫幕。恰好清秋坐在门边椅子上说话,相距很近,外面听个真着。孟继祖一听里面开口,乐得直端肩膀。外面屋子里,还 留了一盏小电灯,发出淡色的光来。大家看见孟继祖的样子,也忍不住发笑。各人都把手掌捂住了嘴,不让笑声发出来。偏是燕西说话的声音,又比较地高些,大家听了他向新一娘一示弱的话,格外要笑。那孔学尼本是近视眼,加之今天又多喝了几杯酒,他过于高兴,就不免挤到人缝中来,将垂的帷幕,由下向上掀起,钻进头去,将耳朵紧一贴着格扇。听里面说些什么。只听得燕西笑道:“你真要我作诗,我就作罢。房里也没有笔墨,我就用口念给你听。”就听他念道:紫幔低垂绛蜡明,嫁衣斜拥不胜情。
檀郎一拂流苏动,唱与关睢第四声。
双红烛底夜如何……只听清秋道:“得了,我叫你作七律,你怎么作绝句呢?你要知道,你料我会考你,我也料得你会早预备下了腹稿呢,恐怕还 是人家打槍的吧?这个不算,我要限韵出题。”燕西道:“得了,得了,这就够受的了,还 要限韵,我这里给你……”说到这里,就是唧唧哝哝的声音,听不清楚。一会儿,听到脚步响,铜一床一响,大家听得正是有趣,偏是孔学尼被垂幔拂了鼻尖不知吸了什么东西到鼻子里去了,连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是无论如何,瞒不住里面了。燕西就在里面笑问道:“是哪一位外面作探子?”孔学尼答道:“好一个风一流雅事啊!唱与关睢第四声,这是君子好逑啊!求些什么呢?”大家知道也瞒不住的,都嚷起来道:“窈窈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好逑!”大家高声朗诵,别人罢了,清秋听了这样嚷,真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这一片喧哗,早惊动了里外各院子的人。这里鹏振的院子,相隔最近,不过只隔一道墙。玉芬因等到此时还 不见鹏振进来,已经派了两人到前面找他去。不多一会子,鹏振果然进来了。他头上正戴了一顶海绒小帽,一进房之后,取了帽子向桌上一扔,板着一副面孔,在椅子上坐下。这时,秋香正把一温一水壶上了一壶热水进来。鹏振就骂道:“你这东西,简直一点规矩也不懂。我在那里陪客,一次两次去找我。我多寒碜?人家都说我是一个终身充俘虏的人,身一体都不能自一由了。人家这样一说,我面子上怎么抹得开?你这样闹,简直是和我开玩笑。下次还 是这样,我就不依了。”玉芬微微一笑道:“三爷,你这话是说秋香呢?是说我呢?我去请你进来,完全是好意,你不要误会。你若是和朋友有话说,不来不要紧,来了再去也不要紧,又何必生气呢?”鹏振道:“我倒不是生气,实在是我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赶快就进来了。进来之后,又一点事没有。这倒好像你们勾结了秋香去叫我的,我是临阵脱逃的一个人了。”玉芬便推一推他的背脊梁道:“你真是有事,你就先走。不要因我随随便便地要你进来了一趟,你就不出去,误了事。”鹏振道:“进来了,我就不再出去了。”玉芬道:“其实,你们男子,谁也不至于真怕老婆,何必做出这种怪相来?我的意思,并不是干涉你在外面玩。我因为夜深了,人家新一娘一子都睡了,你还 在外面,所以我叫秋香看看你去。听说外面还 有一班大鼓书,这大概又是老大干的把戏。”鹏振道:“那倒不是,是朱逸士他们闹的,你兄弟很高兴,他也在闹,你别看他年纪轻,什么事他也比我们一精一。”玉芬道:“你还 要说呢,这都是你们带坏的。你在家里听听大鼓,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有件事不大赞成。听说那陈玉芳,你们把他当客待,请他上坐,你们太平等了,不怕失一身分吗?这种人,早十几年,象一妓一十女一样,不过陪客陪酒的,让他在一边伺候着,还 当他是异一性一呢,何况还 把他当客。”鹏振道:“谁把他当客?不过让坐在一处听书罢了。”玉芬道:“这人太不自重了,听说他长衣里面穿着女衣。”鹏振连摇摇手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别那样糟踏人。”玉芬道:“一点也不糟踏,你没有看见罢了。”鹏振道:“这话我可和他保证的,绝对不确。我和他坐得最近,没有看不清楚的。”玉芬道:“我问你,和他坐得相距有多么远?”鹏振道:“坐得椅子挨着椅子,我怎样看不清楚?”玉芬点了点头道:“既然坐得最近,一定看得很清楚,那当然不会错的了。”“不是你们都有三四个唱大鼓的女孩子,坐在身边吗?哪里还 有他的座位哩?”鹏振笑道:“一胡一说!哪里有许多?”玉芬道:“有几个呢?”鹏振道:“顶多不过有两个罢了。”玉芬道:“你自然是顶多的了。”鹏振笑道:“没有没有,我为人家找得没法子,才敷衍了一个。”玉芬道:“我早知道了,不就是李翠兰吗?”鹏振笑道:“你别瞎扯了,人家叫月琴。”玉芬道:“名字没有猜对,她的姓我总算猜着了。我问你,你和她有多久的一交一情了?”鹏振笑道:“哪里谈得上一交一情?不过认识罢了。”玉芬一步一步地向下问,正问得高兴,忽然新人房里高声喧嚷起来,笑成了一片。鹏振道:“这班人真闹得不象样子!人家都睡了,还 去闹什么?我给他们解围去罢。”玉芬道:“你可别乱说,得罪了人。充量地闹,也不过是今天一宿,要什么紧呢?”鹏振笑道:“你知道什么,惟其是今天这一晚,人家才不愿意有人闹呢。”
说时,鹏振就起身到这边院子来。看见孟继祖这班人闹成一一团一,非要燕西打开门不可。鹏振笑道:“喂!你们还 闹吗?你也不打听是什么时候了?快三点钟了。”孟继祖道:“你来调停吗?好!我们就闹到你房里去。”鹏振笑道:“不胜欢迎之至,可是我那里不是新房是旧房了。”大家也觉得夜深了,借着鹏振这个转圈的机会,大家就一哄而散。可是这样一来,清秋在新房里考试新郎的这一件事,就传出去了。
这一晚上,清秋只稍合了一合眼,并没有十分睡着。天刚刚的一亮,就清醒过来,听到外面有声息了,便起一床一。天下当新一娘一子,都是这样,不敢睡早觉。等到老一妈一子开着门响,清秋已经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坐在椅子上了。这个女仆李一妈一,原先是伺候金太太的,因为燕西幼年时,她照应得最多,所以燕西结婚,金太太就派她来伺候。金家的事,她自然是晓得很多的了。这时,她见清秋已坐起来了,就笑道:“新少一奶一奶一,你怎么起来得这样早?这里除了八小一姐上学,谁也睡到十点钟才起来的。”清秋笑道:“我已经醒了,自然就坐起来了。”李一妈一也知道新一娘一子非起来早不可的,所以也不再说什么,赶快就去预备茶水。清秋漱洗以后,喝了一点茶,就静静地坐着。叫李一妈一去打听总理和太太起来了没有?一直到了十点钟,金铨和金太太才先后起来,清秋就叫李一妈一前面引路,向上房里来。金铨坐在外面屋里,口里衔着一截雪茄,手上捧了一张报,靠在沙发上看。清秋进来,他还 未曾看见,李一妈一抢上前一步,先站在他面前,正要说少一奶一奶一来了。金铨拿下报,清秋就远远站着,一鞠躬,叫了一声父亲。金铨见她今天换了一件绛色的旗袍,脸上就淡淡地施了一点脂粉,向前平视着,缓缓走将来,只觉华丽之中,还 带有一分庄重态度,自己最喜欢的是这样新旧合参的人,而且看她那娇一小的身躯,年岁很轻,还 有一种小儿女态,便觉得这一房媳妇,就算肚子里没有什么学问,已经可以满意了,何况还 很不错呢?当时也就点了一点头笑道:“你母亲在屋子里头。”平常所谓严父慈母,儿媳对于翁姑也是这样,公公总是在于严肃一方面,不敢不格外恭顺,表示一些惶恐的样子。所以金铨说了这样一声:母亲在房里。当时她就转过身去,走向金太太房里。她看见屋子里也陈设得非常的华丽,一进门,这间屋子是一方檀木雕花的落地罩,垂着深紫色的帷幔。屋子里最大的绿绒沙发,每张沙发上都有缎子绣花的软枕。地板上的地毯,直有一寸多深。那地毯上还 织着有五龙捧日的大花样,两边屋角都有汽水管,却是朱漆的红木架子,将汽管罩住。在落地罩的旁边,有一架仿古的雕花格架,随格放着花盆,茗碗,香炉,果碟,休息时间所要用的东西,大概都有。只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金太太平常家居之乐了。一个老一妈一子,在捧了一杯浆一汁之类的东西,向小桌子上一放。她看见清秋进来,便笑道:“呀,新少一奶一奶一来了。”连忙一一抽一身,就先走到落地罩所在,站立一边,将手遂撑起帷幔。清秋这才看见帷幔里面是一间卧房,金太太只穿一件灰哈喇长夹袄,服着拖鞋向外走,可想见她身一体上的一温一和与自在。清秋一见,就叫着一妈一行礼,金太太道:“我听说你早起来了。昨晚大概一宿都没有睡吧?其实,今天还 有不少的客,应该先休息一会,回头好招待。”清秋道:“那倒不要紧!在家里读书的时候,一向也就起早惯了。”说话时,金太太坐下,清秋就站在一边。金太太道:“你坐下罢。在我们做儿媳的时候,老太爷正戴着大红顶子做京官,前清的时候,讲的是虚伪的排场。晚辈见了长辈,就得毕恭毕敬,一家人弄得象衙门里的上司下僚一样,什么意味?所以到了我手里,我首先就不要这些规矩。我和你公公,到过几国,觉得外国人的家庭,大小老少,行动各行各便,比我们中国的家庭有乐趣多了。不过有一层,他们太提倡小家庭制度,儿女成家了,都不和父母合居,钱财上也分个彼此。骨肉里面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也有伤天和。所以我的意思,主张折衷两可。大体上还 是照老太爷留下来的规矩,分个彼此上下一体统,平常母子兄弟尽管在一处取乐。你是个还 没有出学堂门的青年人,自然那种fu败家庭的老规矩,是不赞成的,不要以为我们是做官人家,就过那些虚套,一家相处,只要和和气气快快乐乐,什么礼节都没有关系。我看你例没有那些浮华的一习一气,老七那孩子就是太浮了,你这样很好,很可纠正他许多。今天我先把这些话告诉你,你好有个定盘星。你在这里坐一会,你公公在巴黎的时候,提倡国货,喝豆一精一乳一,我倒染了他的一习一气,我早上就是喝这个,你要不喝一点?”金太太说一句,清秋答应一句是。金太太说完了,直说到问她喝不喝豆一乳一,便道:“给母亲预备的,还 是母亲喝罢。”金太太道:“每天有喝的有不喝的,预备总有富余的。”说着,回头对老一妈一子道:“给你七少一奶一奶一也来一杯。”老一妈一子答应着预备去了。一会儿工夫,端了一杯一温一和的豆一乳一,放在茶几上。清秋到了金家寸步留心,婆婆给东西吃,自然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但是看见金太太在喝豆一精一汁,她也跟着端起来,将这杯子里的小茶匙顺过来,慢慢地挑着喝了。金太太不过是问她一些家常琐事,清秋喝了半杯的时候,金太太忽然笑道:“你不要在这里坐了,回房去罢,那边刘一妈一正等着你。”清秋一想,怕有人到新房里来,回房去也是,就端了那杯子,想一口喝完。金太太笑道:“不必喝了,他们大概给你预备得有哩。”清秋也不知什么缘由,只得放下,从容走出,自回新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