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无双》原文
2003年11月10日,北京初雪。一夜之间,银海压壑,密素平云。早晨穿过园子,只见好一片白花花的冷景。两侧所植的银杏树,多因前一阵寒潮而脱相,大雪一落,最后一点光也熄了。
是夜,焦逸如带一幅小开面雪景图、一个黑色提包、四处借的八百元钱,踏上北京开往南京的火车。这一年,动车组尚未开通。京宁之间,普通列车一趟需十三个小时。为省钱,她买的硬座。久坐肩胛骨疼,又过不久,痛感下移到腰椎。起来沿通道行走,看窗外,幽暗独揽万种风物。一恍神,车玻璃映出她苍白的脸。
“小姐,也是去上海的?”
她一转头,是一个中年男人。不高,体态微圆,一条花格围巾斜拓在棕色呢西装上,上口袋别一枚烟斗型的银胸针。她淡淡说:“不去。”
男人不介意,又说,“刚才看你读《狄德罗绘画论》,本人又气质非凡,是艺术专业的学生吗?”
“随便看看。”她答。
“这书冷门,我几年前读过。印象最深的,是说创造怪物要靠很高级的趣味。人头放在马的身躯上使我们喜欢,马头放在人身上则很古怪。”男人看上去颇有兴致,他何其自信,以至于对她的冷淡视而不见。又说,“作为男人,我也许很容易投入美人鱼的怀里,但假如女性部分和鱼的部分对换,我肯定调头不顾。”
“我不想谈这些。”说完,她盯着他,面无表情。
“去见男朋友?”男人讪笑,偏了头。
她一愣,语调也软了:“一个朋友。”
到南京站,已是翌日晌午。南方物候迟钝,少大起大落,如今还剩一点余温。天光正清朗,从车站镂空的顶部泻下。焦逸如一步跨下车,踩入光中,立起影子。四面人流不断,都对自己所去之处一派了然。
焦逸如在南京没有朋友。即便版图扩张到全国,答案也没多少区别—她朋友寥寥可数,且多是主动攀结之辈。在南京确有远交,但不曾见过面。来南京一事,她多次写邮件欲商讨,结果对方音讯全无,连普通信息也不再回复。昨日一狠心,直接买票来,临行速发一封短邮件,告知车次、到达时间。又于往日记录中翻出对方手机号码,列车过徐州,终于打了电话,那边却是关机状态。
她到闸机口,旅客几乎散尽,出站无需排队。隔栏外,有人正举着写了她名字的卡纸。字迹潦草,“逸”字下方的一点悬浮在外。她一怔,想自己理应表现得雀跃些,可肢体实在僵硬。那人见状,认出是她,嘻嘻一笑,殷勤接过她的行李。
“嫂子,我是周放的朋友,叫我小朱就行。”是一个男人,悍匪相,方脸细眼,鼻子硬挺。此人年龄略大于她,一声“嫂子”显得油滑—她和周放素未谋面,只在网上有一段模糊的往来。她猛地意识到,原来这不是他,随即一阵失落。
小朱走在前,她跟着。低头间隙,瞥见他裤腿上的破洞。转而念及周放,不知他又是怎样的气度。
他们坐上出租车,一番颠簸,赶到旅馆。小朱执意要付钱,只道是周放嘱咐。焦逸如不肯收,一推搡,几张纸币飘落在地。趁小朱捡拾,她已付账上楼,安顿好行李。两人去一家菜馆,赤金檀木桌,套盘错落放置。筷子一长一短两副,长的那双颇具气势,像一块惊堂木。小朱点一只东山老鹅、一条松鼠鳜鱼、一份“金陵三草”素碟、一笼蛋烧麦,配一壶花茶。小朱兴致很高,一路嘘寒问暖,她则多漠然。
“别客套,周放人呢?”她堵住小朱的闲话。
“他最近出城开会,来不及回。我先招待嫂子,好好吃这一顿。”小朱应承道。
“什么时候回?”
“也许明后天,也许半个月。具体看他那边情况,我也说不准。”小朱面露难色。
“好。我等他回来。”
茶具精致,绘顽童打杏图,细部皆勾金边。焦逸如的脸如月亮倒映在杯中,二十岁出头,眉目冷峻,含肃杀意韵,标准的冰山美人。若比拟作花,想必擅于“独立蒙蒙细雨中”。她在美院念书时,其样貌远近知名,却不招人亲近。同学看她,多带三分敬畏。
第二日,小朱一早来接她。羽绒服卸在衣柜中,换一身白色衣裙。又提起点睛之笔:一根绑在发间的浅色缎带。她悉心打扮,想好要说动小朱,领她去见周放。这一日行程始于总统府,中堂见一金龙口衔轩辕镜。小朱说,此镜可鉴别真假天子。若假天子上龙椅,明镜便会坠落。世人多恶赝品,但真伪又由谁说了算?途径蒋公昔日办公处,往里探一眼,平淡无奇。总统府内设先锋书店,焦逸如逛一圈,悻悻放下其他画册,只买一本康斯太勃尔。下午去古鸡鸣寺,路旁樱树成榭,可惜时节不对,花枝空荡荡一片。
入夜,秦淮河十里烟香。在船上,她终于厌倦了推诿与等待,再度问起周放的行踪。小朱坚称不知,迂回之间,露出怯意。无非是等而已,她盘算了花费,还可以撑几天。
往后几日,两人去了中山陵、明孝陵、雨花台、紫金山、博物院。每问及周放,小朱都极力回避。不仅不说他在何处,连其身份、工作、家庭、习惯都没透露一字。她心知无法勉强,却不肯轻易死心。
一天傍晚,两人走得精疲力竭,在一家小餐馆坐下。小朱颇通历史,对她说起太平天国时,南京以东、以南都有食人之事。人肉最初卖三十文一斤,后饥馑难平,涨至一百二十文一斤。然而,较之皖北一带,南京物价还是便宜。小朱戏道,你想象一下,路上到处是被割了肉的尸体。随便走几步,血湿了鞋。
她低头,想的却不是天国之事。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语气犀利,捅向这无意义的太极。
“玩几天,就回去吧。”至此,两人已心照不宣。
“我要见他。”
“他已经结婚了,不方便。”
“那也要见,把话说清楚。”
小朱沉默,稍后又开口,“不值得。”
“我偏要见一见。他就是进了监狱,我也要把栅栏一根根撬断。”
突然,店里闯进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壮高个儿。冬日尚且悬而未决,她已穿上印花羽绒服,步伐之间,自带满堂彩。女人来势汹汹,二话不说,直奔角落的一张桌子。那桌有两人并排而坐,旁人未及看清他们的面目,只听得女人甩手几巴掌,劈崖排山。众人静阒,“啪啪”声音的尖花绕场环响,逐渐平息。座中一个年轻女孩被一把揪起,连拖带推,一齐到了店外。男人也从座位上站起,面如醉酒,一声不响,循两个女人的去向而出。全程,红发女人斥骂不断,用的是方言,凭感觉能听懂一部分。
不多时,看客松懈下来,店内又徐徐升腾起生机。焦逸如捧着茶,在这场梦里,她比别人醒得慢一点。想说什么,却抓不住合适的语汇。
“你看,男男女女,世上到处是这样的事。”小朱叹气。
就到此吧,她想好次日回京。
夜里,风势急转。寒流已开刃,两人走在路上,感到面部被重新雕刻。小朱送她到旅馆门口。临别,她说起北京初雪日。比起惯俗,今年初雪提前了三周,甚是无常。她请小朱把所绘的雪景图转交给周放,权当纪念。正要上楼取图,蓦地想起,雪景图被她忘在火车上了。那幅图成于半日内,不动理念,不讲技巧,一切逻辑空间皆让位于天然的瞬间,是纵身激越之作。她想,一生之中或再也画不出这样的雪景了。至此,她才怔怔落下泪来。
十三岁,她怪梦频繁。有一回梦见末日,霪雨通天,人间猛涨一条清河,顷之已过腰腹。万人逃命,巷陌溢出呼救声。古怪的是,万物一经水淹,便由外至内、按颜色次第溶解了。手浸在水中,一颤,指甲的肉粉、指节的暗黄、手背的青白旋即分离。第二层,经脉、血肉、退化的手蹼都露出来,又化开。骨头也已不属于她,白色上包半层雅绿薄膜,冷得很。梦至终点,这个物理世界尽化色解体。她看见文明的残骸在河底涌流,无数种颜色离合不定,万花筒一般。
醒来,她说服家里要学画。这个年龄拾笔已晚,但好歹攥住几年时间,为报考美院而筹备。有些老师赞她的天赋,也有否定的,但不多。在她自己看来,天才势必具有一种磁性—对他人、他物产生强烈的排斥或吸引。可她一贯平稳,未曾有过那样的效应。
首次参加群展,是念美院的第二年。策展主题为“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与1936年尤金·奥尼尔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戏剧同名。她好几次翻开那本书,读不下去。外面春色正媚好,景幅中藏着大量珠光折角,像是丝缎织出来的。截稿期临近,她终于在书里发现一种重要素材:雾。
我只是觉得在雾中可以同这世界隔绝开。在雾里,任何东西都可以被更改,所有的人或事都是虚幻的。谁都找不到你,碰不到你,你能够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剧中玛丽独白)
由此,她勉强算被灵感击中。时间紧迫,独辟蹊径绝无可能。于是构图参照威廉·布格罗的《比布利斯》,卧女靠在溪石上,腰腹微微伸抬。其身后怪石隳突,右后视域的边缘止于幽暗松林—这些被她替换成海景,另有迷雾障天,不知由来。同时,她缩小了女体的比例,扩张景对人的作用。画作取名《爱、欲、恨》。
画展一开幕,运势迅速将她送往风浪之上。《爱、欲、恨》引起评论界诸多关注,裸女处理得极为精湛,足见其潜力与才华。她故意避免使用“衰老”手法,却将裸女画出微妙的凋敝感,丰沛情感溢出肢体,四下感染。另外,海浪与裸女二元素,暗扣“维纳斯的诞生”场景,借喻却截然相反,可谓别具一格。
“这是一个颓败的维纳斯,而雾意味着无序的时间。”“20世纪末的天才新秀,灵性十足,值得期待。”“《爱、欲、恨》脱胎于保罗·博德里的《海浪与珍珠》,画家以其独特天赋,将威尼斯画派技艺进行现代淬炼,融入当代城市青年的独特面貌……”
她放下报纸、杂志、纷杳而至的信件,放下胡言乱语与错滥激情。
一日,她收到一封邮件。谈论的自然是《爱、欲、恨》,巧言少,非难多。此人称画作古板浮躁,浪得虚名,画中女人更是矫作。将她的匠心视为斧凿,如此直率,这大概是唯一一个。临了,机锋突转。那人指出,这幅画的精妙之处,实则在于雾中海景。人物虽刻意,景中却含独特韵势—以他之见,或许是一种孤绝。
她重读数次。过几日想起,突生感叹,便回了邮件。对方也殷勤来信,与她讲起温斯洛·霍默的海景。又提及威廉·布拉德福德—美国首位绘北极风光的画家。群山含冰,挺于暗河上。到黄昏,云供夕阳寄色,万里幻光莫测。他私心喜欢伊万·希什金,她也受影响。
这是她和周放结识的缘起。如此交往几年,总是最贴心,纵冰山也解化。他们从绘画、艺术、日常思虑、人生困局聊到感情,又因她突击,戛然而止。
回京第三年,焦逸如嫁给一位昔日老师。丈夫早年精于工笔画,属新时期学院派领军人物。后受聘绘一幅长卷,有关改革开放二十年北京新面貌。每日唯恐重任难承,呕心沥血,耗时两年,终交出一份荡气回肠之作。此后便封了笔,只授课不创作。娶她时,已临退休。
那些年里,坊间有传闻,焦逸如在画坛风生水起,全仰仗丈夫背后的运筹。才华,毕竟娇嫩,一触权威即成花饰。以她的性格,不顾情理,得势后更易遭非议。偶尔,焦逸如回校,或参加同学聚会。同窗皆四散闲聊,招呼过后,就没人再和她说话。她也不在意,独自巍巍坐着。
她倒是和小朱成了朋友,再无精力通信,只不时打个电话。出于惯性或为了表达亲切感,抑或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小朱仍叫她“嫂子”。一次电话里,小朱突然道出一个秘密:原来,小朱并非“小朱”,“周放”才是他的真实姓名。两个男人系发小,为便于自我信息保护,有时(例如收发快递)互用对方的名字。她不由得追问,如翻拨废墟,那你全名叫什么?对方说,朱正祁。她问,怎么写的?对方说,公正的正,祁连山的祁。她不应,信号也欠佳,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对方说,连名字都是假的,早点放下是对的。良久,她笑了出来,说这名字斯文得很,像个明朝皇帝。
那时,她已年过三十,在婚姻里落得疲累。对往日情事,偏执也耗散。事情揭晓后,她将错就错,电话里还叫他小朱。放到她的人生中看,这完全没有区别。
她的事业青云直上,采访、个展、游学、研讨、国际论坛,悉数参加,也得了一两个重要奖项。上升至某个程度,体系终纳入“焦逸如”这个名字,人们重又对她热络起来。她也成长,对镜调整面部肌肉,使五官柔和。适当场合,知道运用应酬技巧,但总是僵硬。通过一次次经验来修缮,慢慢才稍显自然。
有一年冬天,焦逸如去徐州一所院校办研讨会。此会是人情之举,本无必要,但推辞盛情却也败兴。中午,她懒得跟餐,独自先入会场。室内空无一人,实木长桌摆成“回”字型。中央空地,由绿萝、发财树、文竹占据。也好,是一种借来的生气。
焦逸如绕场环行一圈。木椅宽敞,带扶手、靠背,有明清家具的风范。席卡和矿泉水分头站立,瓶身的纸已撕净,通体透亮,可装魂魄。她走到一处座位前,蓦地注意到,席卡上印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朱正祁。
回过神来,她小步快跑至盥洗室。这才看清今日的装扮,一件琵琶襟旗袍,白底印雪青纹饰,下摆开叉处镶边。脸上脂粉重,眉毛画得过于陡峭,凶相。她把头发放下,细心检选,拔下五六根白发。重新束起,拢得平整。望方镜里,法令纹有些深,整体也是俗气。深吸一口气,抬眼时,竟几欲泫然。
缓缓走出,如领神迹,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近两年,杂务渐多,于画技本身有所耽误,以致全无长进。从前鄙薄这类画家,现在她也如此,名大于实—况且都是虚名。出于清冷性情,她甚至无法在重要协会、组织谋得一席之地。新晋画家赶上来,新的天才与昙花。20世纪90年代出生的孩子,各举器刃,瓜分了画坛的注意力。所幸,她还未彻底失温。当务之急,要拿出一批有说服力的作品,巩固地位。然而,这谈何容易。
她儿时听说过一个故事,讲一山中仙童擅绘画,为在画上更进一层,便搁了笔,下山感时格物,饱览人情世故。数十年后,回到山中,感慨良多,笔却已经生锈了。焦逸如自思,若她有笔,恐怕也快生锈了。想到将在研讨会上见到故人,幻同一梦。假如能由她选,她希望他们在更好的时机见面,而不是在此—她的下坡路上。
两点过后,与会者陆续抵达。江浙一带不比北方,人物风流闲散,规矩没那么重,不少人迟到。已来的先开始发言,有的归陈她的创作年表,有的评析她的技法,尽是溢美之词。“天才”这个头衔跟了她好多年,现在听来,颇有些讽刺味道。再无人说得像周放一样清晰—“孤绝”,了无退路。正是因此,她无法体贴地进入他者,画人物总是虚假、夸饰,画景却宏阔丰富,诸多言外之意。
快到四点,眼看研讨会要收尾,“朱正祁”的席卡后方仍无人影。主办人把话筒递给焦逸如,她双手握话筒,不时搓着柄,半天说不出话。
“谢谢大家,谢谢主办方……”重复,语无伦次。稍加平息,好像在确认什么,又说,“刚才有老师说,我的画中多藏反叛精神,这是不对的。我一向个性褊狭,这是缺点。对外面的秩序,我不了解、不感兴趣,更谈不上反叛。又说我画里有独属女性的力量,这也是不对的。我不是性别意识强烈的人,看他人,并不会带性别观念。为什么女性需要建树、强化自己的力量?这种分类看似励志,究其本质,还是不公正的。我究竟在画什么,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时感受一个景象,认识到其中的细部,就画出来了。如果这归属于灵感,那么……现在我快要枯竭了。才华具有时效性,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霸占它。耗尽以后,命运中的光亮也要殒没大半,甚至不如常人。自责、自毁,被落差磨得更脆弱,这是拥有才华的代价……”
讲到后来,她失了逻辑,近乎疯语。她感到胸腔有暗火,呼吸被烫成阴云。躁郁、狷急起来,某一瞬间,她想,只有把自己砸碎才会痛快。不为别人,不为某种求而不得,这是她自己的事。但却是那个席卡的存在,迫使她审视自我,寻到自己真正的位置。
自始至终,“朱正祁”都没有出现。
有一些年是烧尽的。案牍劳形、奔走不息,时间像一匹钻火之马。
再次看到同一个名字,中间又隔许久。彼时,信息流的高光汇于自媒体,公众号兴盛。她看得少,久了眼睛酸涩。有一天随意翻手机,突然见到往日旧交的名字。不是什么好事,作为读者,她草率地跟随大众辨认、审判了他。
夜里,焦逸如打电话给小朱。先谈俗常,交待近期一些大事。她在俄罗斯申请了项目,成功的话,将有十个月时间驻地莫斯科。小朱说起多年前,和朋友去俄罗斯旅行。四月初,依旧天寒地冻,湖面上的冰正为末日苦熬。莫斯科得体,但他更喜欢圣彼得堡—彼得堡有一种失语的气质,使人莫名为它内疚。
然后,沉默鱼贯而入。太多类似的瞬间,凝罩在焦逸如一生之中。四周都在等待,她欲语,却无言。那些时刻,人生的贫瘠暴露出来,荒原覆雪。
“你看到网上的消息了吧?”倒是小朱先讲了出来。
“看了。”她应道。
在徐州研讨时,她从名册里探查过周放的身份:他在一所大学就职,艺术理论专业,讲师。其余便无信息,她也不愿意问。不是怕泄露什么,只是一旦对他者提起此人,她的秘密就损漏了,价值亦遭降格。
“挺可惜。”她想了想,又说。
“你不知道,这是陷害。事情都怪那女孩,周放有一门课没给她好成绩,影响她次年出国交换。她多次威胁,来闹,周放也倔,就是不肯改。所以,报复跟着来了。她断章取义,歪曲聊天记录,把编造出来的骚扰信息发布到公众平台上。”小朱语调低落,湿漉漉的,接着说,“现在的孩子和我们当时不一样,不讲规矩,很会捍卫自己的权利。”
“也未必,还是看人。”她说,思忖着公道。冷兵器时代已过去,最好的武器是谎言,但不是每个人都称手。然而,她并不相信周放毫无过错,就问,“真的全是编的?”
“你说呢。周放这么胆小,这事情怎么可能。”小朱说。
“他被辞退了?”她问。
“还没。学校把他调去图书馆,以后就在后台,不开课了。”小朱不必再说下去,一切了然,周放的职业生涯以滑坡告终。
电话另一侧,焦逸如久未言语。突然,话题转向小朱。“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是吗?”小朱稍稍一顿,迟疑罢,还是说了出来。“女儿闹脾气。念中学了,人变得特别敏感。”
焦逸如想说什么,风过嘴唇发凉,灌入喉中。她蓦然发现,她对小朱的生活一无所知。许多年里,只是她一味地讲述自己。小朱呼应之余,竟从未主动提过自己的人生—原来他竟有个女儿,十多岁了。到此时,她回想与小朱往来的漫长年岁,才感到恍如隔世。
再次听闻周放的消息,大约是半年后。坏运气寡执,从不手下留情,已把他带往更深处。妻子与他协议离婚,房子、动产多留给女方,他则担下未清偿的贷款。有些人软弱,善于从自我惩罚中汲取尊严,周放多少有些那样的脾性。
拮据赤裸地照在周放身上,无处逃避。他没什么副业可选择,就拜托旧日交好的学生,在一个叫Artand的艺术交流网站上注册了账号,贩售画作。他的画法根基于点彩,但取点为马赛克的形式—工整、匠气,格调难免沦为庸俗。假如他意在塑造一种现代机械感,那么只有两三分是成功的。绘画主题集中于风景,水彩常调得清透,远看时尤其柔顺。作为装饰画,勉强有一些市场价值。
成交量自然惨不忍睹,取悦市场的画作成千上万,能成热门还与运气有关。更何况,他的画艺本身也业余,只不过在理论上颇为精深。
焦逸如翻了前几页,余下的不愿再看。化名买了几幅,入结账页,总价甚至不到四千。四千,于事何济?她不好意思多买,怕他起疑。他天性中带一种古典,日常、遭际、周围人群的幸灾乐祸触毁了一部分,她不想参与其中。须小心行事,她想,以免无谓动荡。
年底,焦逸如另寻化名,高价向他订制一幅作品。问她主题,思忖半天,只出两字:无双。《史记·淮阴侯列传》载:“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人生一世,多少牛鬼蛇神出场,又何足道,重则重在“无双”—尽管纵为韩信也多坎坷。
画作寄到代收驿站,她取来,两三天后才想起拆。画框里立着一座孤峰,踏海入云。细辨,山中藏四时变化,多在有无之间。除了用以赋形的黑色,画中只存蓝与白。为了滤一层灵逸,他将马赛克方格调得更小,选取相应部分,分几次点上透明箔片。然而,他的技术显然跟不上雄心—他似乎并未想到,随时间流逝,水彩褪色掉屑,叠加次数过多会使画面变脏。另外,他对透视法的运用也成问题。病在功底薄弱,一朵风蚀之花。
焦逸如只觉惋惜,说不清为什么。差强人意之事太多,为一幅画耗神,也不至于。如今看周放,权当一位故交,互相启发过,已是难得。人各有路,到后来,悬殊在所难免。这些她都知道。当年她去南京,非要见周放,小朱劝她罢手;往后许多年中,旁人也有过类似之谏,劝她豁达。认知无常又有何难,只是,她心性里似有一股侠义之气。明知世事如此,偏不肯认服,自损也不惜。
难关总是迭起。21世纪20年代初,有人在一份名刊里发文,指出焦逸如近作对休伯特·罗伯特的偷师—笔者用了一个更刻薄的词语,“抄袭”。
罗伯特所在时代,新古典主义已然盛行,但他承袭的仍是浪漫主义一支。罗伯特擅画废墟,而这正是焦逸如近作的主题。长篇累牍之间,笔者比较了《有石碑的风景》(罗伯特作)和《荒塔》(焦逸如作)、《公园通道》(罗)与《废弃乐园》(焦)、《作为公共浴场的古代遗址》(罗)与《巴比伦小镇遗迹考》(焦)等多组作品。仅第一组作品中,就梳理出七处明显的仿照痕迹。基调既定,花腔再翻也无意义。
读到批判之文时,适逢圣诞夜。北京入雪期,大寒。大雪密密而下,路灯撑开明亮的介质,供雪显形。路边积滑,酗酒的人踏着冰走过,一丛又一丛。她隔着落地窗望了一会儿,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聊。丈夫好雅致,房间选饰多是黄光灯。幽暗、叵测,仿佛光域之外是无尽雨林。她突然怀念起白光来,儿时,家中用老式日光灯,长长一条,一拧就将黑暗驱除一空。她时常凝视着灯管,日久两端积钨,生冷。闭上眼睛,灯的影子滞留在视线里,泛黑光。终点便停留于此,这明知不久就会消失、当时却幻想为永恒地狱的黑光。
丈夫有碍于身份,不便出面干预。暗中请昔日学生写稿反驳,就发在同刊物的下一期,同时在社交账号上发表。学生按令磨剑,拣选焦逸如的原创性,加以巩固。主题近似,能说明什么?就风格论,休伯特·罗伯特自身也脱胎于帕尼尼。细观《公园通道》一幅,高基座雕像、升扬的秋千、暗树虬枝,乃至卷积云,难道不是受弗拉贡纳尔的《秋千》启发吗?抄袭一语,实在可笑。论断下得如此轻妄,徒然暴露笔者审美力的肤浅。
艺术届虚捧久矣,此番论战,反而注入一些活力。不时有新人加入,接着,问题被逐渐抽象成“当代艺术中模仿的意义”,如一场思潮。常规的,谈起苏格拉底“艺术模仿”的美学主张;也有人另辟蹊径,引用欧美判例法中与著作权相关的评断标准。除正经商榷之外,还有趁乱而生的互辱。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攻讦,不知所云。
有一日,焦逸如读到一篇乖戾的文稿。其中综述了支持方的观点,加以一一嘲弄,多诛心之论,显得恶毒。至结尾,突然点评到周放:
这个作者原系南方某大学的讲师,因多次骚扰女学生被开除。在焦逸如抄袭事件中,作者写了好几篇文章,几乎都重点不清,阐释更是牛头不对马嘴,非常混乱。有一篇甚至通篇吹捧焦逸如的画技,谄媚至极。凡是走溜须拍马之路的,必须有好眼色,看得准时机。不合时宜地拼命讨好,只不过是疯狗一条罢了。以我之见,这个作者就是来蹭热度的,想凭胡言乱语吸引注意力,以便东山再起。这人完全不值一提。
焦逸如这才知道,原来周放也参与了这次笔战。
“东山再起”,有意思,世间哪来那么多“东山”?
她搜索周放的文章,意外发现,他的文风与当年判若两人。确实平庸,了无洞见,对理论的引用也很含混—除好意之外,这些文章什么都提供不了。她颇感怆然,不知是自己见地变成熟了,还是遭际大大削减了周放的笔力。
一个永恒命题:时间究竟怎样对人施法,使其面目全非?正确的做法也许是,浑浑噩噩地前去,不要回头。不要成为俄耳甫斯,或罗德之妻,永远不要回头。
拨响小朱电话时,焦逸如忽然意识到,原来久已没和小朱通话了。上一次联系,还是圣诞早晨。第二日了,缓过来,气愤与不甘涌起,就想找一个可信的人倾诉。雪下一夜,仍未减势,天地似怀一种苍白的决心。小朱宽慰她,除了生死,人生无大事。又说到圣诞,东方没有真正的圣人,亦没有一次肉眼可见的复活,也许因为东方人生来迥异,以周旋替代了绝对性,存活于迂回之中。
铃响两遍,无人接听。她徒生不安,又拨一次,对面接起电话,却不说话。
“怎么才接电话,最近都在干什么?”她问。
对方仍未答话,焦逸如不由得急躁,又催问一次。正想更新抄袭事件的后续,电话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两个礼拜前死了。”女人音调冷峻,听上去很年轻,紧绷着一种敌意。
一惊,难以置信。下意识视作玩笑,顿生轻蔑之心,感到无聊。猛地,又怀疑这是真的。现实世界失了根基,变得虚渺。一来一回,令人不知所措。
“什么原因?”顺势问下去,发觉喉咙口轻微疼痛。
“猝死。”女人说,射箭般利落,似乎并不想透露更多信息。
“怎么会,他还这么年轻……”
许多年里,焦逸如与小朱只见过一次。面目被记忆重置多次,模糊,只记得当时彼此都还年轻。是死亡,令她终于察觉到一个额外的世界:通往死亡之路,小朱不是一次性走完的;他像常人一样,途径衰败、凋残、疑虑、种种自我否定。只是,他向她隐藏了这个过程。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电话另一边,女人又开口。
“什么事情?”她惊讶于对方的口气。
“你们的关系……你真不要脸。”对方怒起来,隐遁的紧张感终究炸开,使忍耐前功尽弃。像一幅抽象画,自暗紫转红,侵略性由此显露,却也好过晦暗不明的重压。
原来对方竟能这样误解,她不知如何解释,也不愿解释。就笑起来,是中立的,为命运本身的幽默性。
“无论如何,你们结束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
向敌人展示愤怒,尤其是无能为力之怒,无异于一种受辱。对方或也明白这一点,便迅速克制下来,装作无动于衷。淡淡一句,以示告别。挂电话后,虚无弥漫上来—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等待斟辨的空间。
自始至终,独有她一人。
多年后一个周六下午,焦逸如用完最后一截白色油画棒。从长到短,到再也握不住,按在布面上,一划即消失。起身,冲洗嵌在指纹里的杂色。是秋天了,拧开热水,雾在镜中渐趋厚实。她脖子上贴着果冻胶,为捋平颈纹,但功效一般。顺手撕下,企图恢复一个干净、简朴的自我,用来庆祝这一刻。
现在,流逝的事物更清晰了。不必再用虚数,“多年”—实际上是七年,她有时忘记时间,却在另一些时刻想起。自抄袭风波后,她再无作品问世,亦不公开行动。七年间,仅有几家媒体提及她,口吻多带遗憾,仿佛她避开世人、悄悄死去了。
起初,她疏远外界,想腾出些空间。每日在家中走动,摆玩丈夫的各式藏品。物之美倒也可感,只是有限度,容易乏味。《无双》一图挂在客房,她不时去那里闲坐。有一日,她突然有感,想重新创作这幅画,就动起手来,将开幅增大数倍,并换作布面油画。解读、消化、模仿、酝酿、重铸、更改、修补,待最后一笔落成,七年已经过去了。
她仍然把画叫作《无双》,非为纪念,只不过是没有更好的名字。
拿去参展,惊艳四座。头几日,各处迭推,接下去却反响寥寥。她有些不解,但无处问。七年,较之一场人生而言,占比太重,以致他人的评判无法撼动。结展之日,画送到家。隆冬时节,花梨木画框一角微裂。她低头想,大概一个时代真的过去了。
这幅《无双》虽脱胎于周放的原作,但多年来,一笔笔更涂,早就面目全非。原画中的山景被稀释,重心迁移,人们一眼注意到的会是海。
最早他们通信时,周放对她讲过一段古希腊的对话。人们问阿那克萨戈拉:郎布撒克姆山是不是有一天会变成海?阿那克萨戈拉回答说,是的,除非时间不再进行。阿那克萨戈拉相信,郎布撒克姆山是因海水退潮才被发现的,有一天海水涨回来,山也会再次被淹没……像这样,许多年里,山变成海,海又变成山。
不久后的一日,焦逸如收到一封邮件,竟是周放的。内容简短,说他人在北京,问是否可以见一面。又补一句,已看过她的新作品。
他们商定次日晚饭见,在他酒店楼下的川菜馆。不知为何,她有他不吃辣的印象,也许如今习惯都变了。失约,她当然也想过。近三十年过去了,滞障太多,怕见了也说不出话。
可到约定之时,她还是去了。或许生性如此,不见底不罢休。小时候,去医院抽血,别的孩子都扭过脸,避视过程;她则相反,非要亲眼看着针头扎进血管才安心。于是,她打扮一番,靠美化自己来攥取力量,以抵抗不确定性。
时间尚早,焦逸如进门,花椒味散溢在店里,化为视觉,是一种偏黄的青色。外面天冷得很,得知小朱猝死,也是这样的日子。再不能与他通话,最初是震惊,命运附赠的意外中最不能平息的一桩;后劲却越来越伤感,说不明白。室内虚热,她拉开羽绒服,露一件酒红色修身的连衣裙—出门前怕简陋,此刻反倒担心用力过猛。
引座员殷勤迎上来,她摆手,自己朝包厢走去。厅堂之中,寥寥人声谈笑,因空阔而稍生回音。广播里,几首粤语老歌循环播放,是女人低沉柔魅的声线。
该出影片 映于一九几几
当天跟你 天都不理
欢欢喜喜 没有预备别离
只想永远好天气
走到包厢口,见门中已有人到。
是一个老头,面向窗,手捧茶杯。头发尽白,如攒一夜大雪。
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一个故事,不知道以前在哪里读到的:一个人一生都在等待丛林中的猛兽,临终之日,忽然明白,原来猛兽已经来过了。
广播里一首歌尚未唱完。她稍站一会儿,隔着门缝又望一眼,便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