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凌燕《鱼皮花生》原文

1

刘夏听到有媒人来提亲,觉得做梦一般,不敢相信是真的。但他还是按捺住自己,安安静静认真听媒人的介绍。

父亲刘为善是说不上话的。自从十五年前不小心从家里没装扶手的楼梯上摔下来后,他再也没能下床站起来。家里的一切都是老婆李金娥做主。李金娥也只是名义上的户主,两个儿子大了,没有一个听话的。听她话的只有残疾的男人和同样残疾的侏儒女儿刘秋,一个半截人,村里村外人称“三寸丁”。

“这么大年纪还没嫁出去,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听了媒人陈水秀的简单介绍,李金娥蹙起眉头疑惑着。

这些年,为儿子们的婚事,做母亲的算是操碎了一颗心。老大刘春不必说了,一张疤脸能把人家姑娘吓得魂飞魄散。要操心的是老二刘夏。四处求爹爹拜奶奶,替儿子牵线搭桥。男女见面,双方欢喜。可家里家外一看,脸顿时拉下,茶也不喝一杯,拔脚跑得老远,自此再无一句回音。下次又有姑娘上门,随意张望一下,转眼又跑没了影。经历得多了,一家上下早寒了心,即便有人主动上门提亲,也习惯性装出冷漠模样,甚至有意无意挑剔起对方。明知没丝毫指望,何必白费那个心,白丢那个丑,只落得上下邻居的耻笑?

“哪里的话!她爹说以前也谈过两个男朋友,都没有结果,她就不愿意谈了。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陈水秀避重就轻,心里鄙夷地想,就凭你也配问这种话?家里一棍子扫过去,硬是没有什么挡手的东西,娶个媳妇也有资格挑三拣四?有本事就让儿子们打一辈子光棍吧。

刘夏懂母亲的意思,跟着轻轻嘀咕道:“三十岁,也太老了点吧?”

“算了吧,人家不嫌弃你们,你倒还嫌弃人家。三十岁算什么?城里姑娘三十多岁没嫁人的大把大把抓,还有一辈子不结婚的呢。人家保养得好,水灵粉嫩。”陈水秀撇撇嘴,摇摇头,一副见多识广、对牛弹琴的无奈模样。

“可是我们家这样子,你也看到了,没有钱接亲啊!”李金娥终于忍不住,唉声叹气透了底。

“那好说,老谢家说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他就不要彩礼钱了。你们不可能一点家底儿也没有吧?再向亲戚们借一借凑一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那个店了。”

有这样的好事?刘夏双眉扬了扬。他仍继续坐在那,想了半天不答话。陈水秀急了:“我这辈子只到女方家去提过亲,到你们男方家提亲这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成就成,不成拉倒,给句痛快话。想找老婆,条件又比你们好的人多着呢!”

刘夏赶紧说:“好,好,我答应。”

“那就腊月二十四那天见个面。”陈水秀详细交待了一番,走了。

刘秋兴奋,“马上我就有嫂子了!”刘春瞪了她一眼,猛地一脚把板凳踢翻了。刘秋明白触到了大哥的痛处,暗恨自己不该多嘴多舌,吓得不敢吭声了。李金娥不满地说:“拿板凳撒什么气呢?板凳几时和你有仇啊?”

“还不是怪你们,小时候不把我看管好。我愿意长成这副模样吗?不然要论娶亲,怎么着也不该先轮到老二!”刘春吼道,脸上烧伤的肌肤牵扯着一动一动的,很可怕。

“谁叫你小时候喜欢玩火呢?怪这个怪那个,我又该怪谁呢?这么多年你爹瘫在床上,我一个女人家容易吗?又生了这么个造孽的半截人,不然……”李金娥打住了话头,她看见刘秋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唉,如果女儿生得正常,好歹也能换门亲事,不至于两个儿子都打光棍。

2

刘夏得意地宣布了相亲的结果,最重要的一点是,女方不在乎他们家穷。李金娥先是面露喜色,接着叹了一口气,反问道:“再不在乎,婚姻大事,多少也得花几个钱吧?我们手头上真的没有,你拿什么结呢?”

刘夏自信地说:“我有四千多块钱,再找舅舅他们借点,总不至于外甥结婚他都舍不得吧?”

刘秋兴奋地刚一咧嘴,一抬头看见大哥刘春阴沉的脸色,就像暴风雨前密布的乌云,赶紧埋头,识趣地扒拉了几口饭。

第二天一早,刘夏骑车去舅舅家借钱。听说外甥要娶媳妇了,舅舅很爽快地答应借两万块;又打听是谁家的姑娘。刘夏得意而又略带羞涩地一边搓着手,一边介绍。舅舅先前的笑容慢慢凝结了,眉头越皱越紧,“三十里铺的谢家村,谢玉山的女儿……谢家的老大?”舅妈疑惑不解,问道:“怎么了?”

刘夏听见,抬起头诧异地盯着舅舅的脸,生怕舅舅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钱不凑手,不能外借,想反悔又觉得难为情。他不安地等待着舅舅发话。舅舅更显尴尬,吞吞吐吐说:“夏儿啊,舅舅是有话要说,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刘夏说:“舅舅,你有话尽管说,没事的。”

舅舅叹了一口气,不做声。好半天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用火机点着,“我也记得不太清楚,忘记是听谁说的。说谢玉山那个大女儿在外面挣的钱,只怕有些,有些不干净呢……”

“不可能!舅舅你肯定弄错了,春兰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刘夏嚯地一下站起,全身的血液呼啦啦往头顶上涌,脸都涨红了。

舅妈嗔怪道:“胡说什么呀?人家吃饱了撑着嚼舌头根的话你也信?亏你还是个大男人,跟女人一样搬弄是非。刘夏的这门亲事可是有媒人介绍的,不知根知底的,能随随便便介绍吗?都是十里八乡的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她又给刘夏打气:“别听你舅舅胡说八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夏听了舅妈一席话,脸色开始阴转晴,也坐下来跟着解释:“就是。那个小谢真的很好。我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姑娘,绝对不是你说的那样。”

舅舅一时噎得无话可答,低声辩解道:“我早就说过了,我也只是听人家背地里说的。这话不可全信,可也不能一点都不信。”

舅妈打断舅舅的话头:“有些人就是那样,见不得人家日子过得好,眼红得不得了,非要说点坏话心里才舒服。”

刘夏低着头,脑子里嗡嗡响,也不知道他们后来在说什么。他慢慢站起身,瓮声瓮气说:“舅舅舅妈,我走了。”不等舅舅舅妈答应,兀自转身拔脚出门。舅舅赶紧追上,大声喊道:“还没拿钱呢!明天定个时间我们去信用社取。”

舅舅站在门口,望着刘夏远去的身影唉声叹气,从嘴上取下烟头,扔在台阶上,用力把烟头踩熄,碾得粉碎。舅妈埋怨道:“道听途说的,你干吗要打破嘴呢?刘夏能讨上媳妇,就是刘家烧高香了。这下可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回头人家恨你不肯借钱,故意找借口呢!”

“我也是为他好,不能饥不择食穷不择妻。都说无风不起浪,人家怎么不议论别的女孩儿家呢?”夫妻俩鸡一句鸭一句辩论着。

刘夏离开舅舅家,没有径直回家,而是迷迷糊糊走上了去春兰家的路。骑了大半个小时,他猛然一激灵,春兰家暂时是不能去。从他们家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的。他去找街镇那头的媒婆。陈水秀不在家,又不知到哪里耍弄那副巧舌,乱点鸳鸯谱去了。

他沮丧地站在村头的一棵古樟下,发了好一阵子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提着塑料桶,来溪边洗衣服。年长的女人主动问道:“你是来找人的吧?”

刘夏忙不迭答应是。那个女人放下桶子,热情问找谁。刘夏说找谢玉山。她用手一指前方说:“谢家村就在前面,走个刻把钟就到了。”

刘夏嘴里道过了谢,却不起身,磨磨蹭蹭待在原地。半晌,他鼓足勇气问起谢家的一些情况。年长的女人很热心地回答他。最后,刘夏终于转弯抹角问起了谢家大女儿,在哪里打工之类的问题。女人听了,脸色渐渐板起来,不愿回答了。年轻的女人插话:“问这么多干什么?”刘夏一时语塞,说自己的表哥一直在外面打工还没成家,听说谢家的大女儿长得漂亮,让自己在外面帮忙打听打听。年轻女人冷淡说:“要问这个,干脆去谢家村打听。我们毕竟是隔壁的村子,哪有他们本村人知根知底。”

刘夏知道,从她们嘴里再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他也没有勇气再去找人问了,只得一点点往回走。站在自家门外,仰头打量着面前那寒碜的楼房,还是红砖的墙面。十几年了,风吹日晒雨淋,越发破旧暗淡,在村子里特别扎眼。建房的时候,父亲出了事,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再也没有能力装修,更别谈置新房了。

这么发了一会儿愣,刘夏径直回到卧室,衣服也不脱,拉过一角被子就躺下。母亲与妹妹不敢过问。刘夏的脾气一向比较暴戾,惹毛了他会摔盘子打碗的。母女俩私底下猜测,是没借到钱而烦恼。

窗外的夜色黑黢黢的,没有半点星光,凛冽的寒风拍打着窗户。刘夏睁大双眼,没有半点睡意。舅舅犹豫不决的口气,村妇支支吾吾的神情,都似乎给出了答案。刘夏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想用力去击打冰冷的墙壁,却又忍住了。他的眼前又闪现出了春兰那圆圆的脸蛋,迷人的酒窝。刘夏反复琢磨,自己空有一身好皮囊,这样的家庭情况,想娶个媳妇真不是件容易事。听说邻县有人花钱买媳妇,只要两三万就可以,可是那样的媳妇基本上都是被人贩子揩过油占过便宜的。更重要的是,买来的人从内心不情不愿,时刻想着回老家,还得天天派人看着守着。万一逃跑了,岂不是人财两空?娶春兰则花不了什么钱,丈母娘家还要倒贴,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如果春兰是清白的,那样最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即使不是,她一定攒了不少私房钱,起码可以少奋斗五年十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了钱什么都好说。赌就赌一把吧,破釜沉舟豁出去了。黑暗里,刘夏咬牙切齿地想。

3

腊月二十六了,该是刘夏去谢家答复的日子了。日上三竿,刘夏还躺在床上,没有动静。李金娥早就换了干净衣裳,打算陪儿子一起去,见情况不对,就到房里去问个究竟。

她一把掀开被子,责问道:“不是说好了今天去谢家吗?怎么还不起床呢?”

“没钱!”刘夏没好气地回答,一把又把被子拽过来,侧身面朝墙壁。

“舅舅真不肯借吗?”李金娥追问。刘夏却爱理不理的,用被子蒙住头。她心里一下来气了,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亲外甥啊!关键的时候舅舅不帮忙,怎么也说不过去。反正已经换了新衣服,干脆出门一趟。

李金娥窝着一肚子的火去兄弟家兴师问罪,又憋着一肚子的气灰溜溜回来。再次来到刘夏房里,儿子已经坐起来,倚在床头抽烟,烟蒂扔了一地。她用手赶了赶烟气,低声说:“儿子啊,这门亲不结是对的。”

刘夏嘴里叼着一支烟,眯缝着眼睛反问:“谁说不结了?”

李金娥说:“谢家那丫头的情况,你舅舅不是和你说了吗?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进我们刘家的门?”

“舅舅不也是听别人说的吗?你们亲眼看到了?证据呢?”刘夏悠悠地问。

李金娥愣了一下,儿子的反应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她说:“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她既然生得那么好看,家里的门槛应该被提亲的踩破了。哪里用得着这么急吼吼地赶着往外嫁?而且还看上我们这穷得东倒西歪的破家?天上不可能会掉馅饼的!我情愿你娶个清清白白的瞎子、瘸子,也不情愿你娶个这么不干不净的货!”

刘夏把烟头扔在地上,恶狠狠踩了几脚,碾得碎碎的。“想娶清白人家的女儿,你替我去找啊!这么多年你找到了吗?谁看得上我们这穷得卵子打板凳的家?我告诉你,哪怕真是舅舅说的那么回事,我也娶定她了!”

“那你今天怎么不去呢?”李金娥气得直翻白眼,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出不来。

“我会去的,但不是今天!”刘夏歪着脖子说道。

“为什么?”

“你管不着!”

“好,好,我没本事替你娶媳妇。你自己做的主,将来可不要怨爹娘没有提醒你!”李金娥气咻咻摔门而去。出了卧室,下楼梯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流。她坐在灶门口偷偷哭了一阵子,只恨自己无能,没能置办下家业,不能替儿子娶一个体面的媳妇回来。这将来万一要是被村里的人知道了,可怎么抬得起头来?她又怨自己命苦,老头子瘫在床上,大儿子破相,女儿又长成个半截,好不容易相貌端正的小儿子找个媳妇,又是这样的女人。

快中午了,要做饭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摸到灶台前,头一阵阵晕眩,眼睛也冒金星,看不清楚面前的灶具。李金娥定了定神,沙哑着嗓子把刘秋喊过来,让她做午饭。刘秋奇怪地问母亲:“妈,今天你和二哥怎么不去谢家呢?不是说好了今天吗?”李金娥淡淡地说:“我俩都不舒服,改天再去。你好好做饭,我先去睡会儿。”她丢下刘秋走了。刘秋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很是疑惑,又不敢问什么,只好闷闷不乐挽起袖子开始做饭。

夜里,李金娥蹑手蹑脚打着手电,来到了刘为善的房间。老婆深更半夜跑到自己这酸臭难闻的小屋里来,刘为善暗自诧异不已。他拉亮了灯。昏黄暗淡的灯光映照着李金娥浮肿的眼泡与黄瘦的脸庞。刘为善心酸地问道:“怎么了?”李金娥也不嫌弃他身上脏臭了,伏在刘为善的床边抽抽搭搭的。又不想惊动楼上的孩子们,哭得很压抑,肩膀一耸一耸的。刘为善爱怜地抚摸着老婆过早干瘦嶙峋的脊背,耐心等待着。

哭过好一阵子,李金娥才断断续续把刘夏相亲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末了,她抬起袖口擦擦源源不断的泪水,哀怨地说:“老刘,夏儿不肯听我的劝,这可怎么办呀?”

长期的病痛早就把刘为善折磨得心态平和了。他沉默了半晌,说:“儿大不由娘,既然夏儿自己愿意,也没有谁强迫他,那就顺他的心意吧。”

“可是……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呀。如果村里人知道了谢家女儿的底细,我们刘家的脸往哪里搁呀?”李金娥苦着脸低声道。

“人家姑娘不嫌弃我们家穷,那我们也不能嫌弃人家的过去。她既然打算嫁人,那就是打算好好过日子。我们非但不要提这些往事,相反还要帮着她遮掩过去。”

李金娥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了。她的眼泡肿得就像金鱼,和瘦长的苦瓜脸极不协调。一夜的工夫,她不得不认命,刘为善说得对,既然自己没有本事给儿子娶媳妇,也就只好随他去了。她知道儿子心里委屈,那就更不能刺激他了。命,这就是老刘家的命。

李金娥敲敲刘夏的卧室门,有气无力地说:“既然你自己想好了,还是趁早去吧。”刘夏躺在被窝里,懒懒地答道:“你别急,我要过几天再去。”这下轮到李金娥惊讶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吃惊地问:“这又是为什么?”刘夏说:“你不用管。三天后,腊月二十九那天我再去。我这么做,肯定有我的道理。”

4

腊月二十九,刘夏懒洋洋起了床。刘秋见二哥要出门,满心欢喜,只不好过分表露。她跟到院子里,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暗自高兴。李金娥也跟出来,她的眼眶里有点点泪花。刘秋奇怪地问母亲怎么了,李金娥强装笑脸,擦着眼泪说:“我心里高兴呗。我们家多少年没有喜事了。”

三天过去了。这是苦苦煎熬的三天。对刘夏来说是如此,对谢家村的春兰来说,更是如此。

春兰倚在沙发上,怀里搂着一个卡通图案的抱枕,慵懒地玩着手机,好看的栗色卷发分披在肩头。春兰的父亲谢玉山年轻时长得英气逼人,却天性懒散,有点好逸恶劳。当兵复员后在镇上一家单位做电工,同时也接一些私活干干,帮电器商行送送货,帮邻近几个村里抄抄电表、鼓捣一下线路什么的。他和妻子腊梅在东躲西藏中连生了四个女儿,最后仍坚持着生了一个儿子,结果因超生,把个电工也弄丢了。一大家子七口人,只有两个劳动力,按理生计难以维持,但谢家的日子却越过越红火。吃得好穿得光鲜,也不见他们夫妻俩下地干活;尤其是谢玉山,更是成日在家睡懒觉陪孩子玩。终于有一天,谜底揭开了。警察找上门来,昼伏夜出的夫妻俩涉嫌盗窃国家电缆。考虑到他们家庭情况特殊,腊梅留了下来照顾抚养孩子,团伙的主犯判了无期,从犯谢玉山则被判了十五年。一大家子的生活突然塌了天,刚满十四岁的春兰和妹妹辍了学。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腊梅咬咬牙,让春兰去了外地打工。临行前反复交代:“什么挣钱做什么,不要怕吃苦,弟弟妹妹那么小,不靠你靠谁呢?”

春兰这一去就是十六年,只有过年才回家。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也耗完了。“现在嫁,还能生个孩子。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再晚几年可就来不及了。”每次见到面,母亲都这么可怜巴巴找着她说话,眼睛里泛起点点泪花。春兰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一声,说:“这时候想要赶我出门,嫌我给家里丢人现眼了?那会儿收汇款单的时候,不是眉开眼笑吗?”

一个月前,春兰再一次被父母逼着回家,她就一直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儿时的伙伴们早已嫁人生子,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村子里对她熟识并且感兴趣的,只有那些上了年岁的婶娘、婆婆们。可每次与她们交谈,人家要么冷冷淡淡的,要么总是好奇地旁侧敲击套话,惹人生烦。干脆懒得出门,在家里看看电视,玩玩游戏。直到那天刘夏上门相亲。两人坐在草地上,暖洋洋的太阳晒在身上,惬意极了。刘夏大着胆子把春兰插在口袋里的手拿过来,握紧仔细端详。春兰很意外,转过身来盯着刘夏的眼睛。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如一汪清泉。父亲的确没有骗她,这个男人长得体面耐看。春兰的心开始柔软,任由刘夏把她拥在怀里吻着。毕竟她也没有真正恋爱过,这种温馨的时刻让她很享受,觉得很温暖。春兰下定决心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毕竟生活有它美好的一面,以前不知道幸福的滋味,现在一旦拥有,就不愿意失去。

刘夏临走时讲定,回家找亲戚借点钱,把新房布置一下,过两天再来。可两天早过去了,接着又过去三天。春兰懊恼得不行。忘记留刘夏的手机号,也没拍张照片。她真想下楼去问问父亲,究竟给刘夏讲了什么。到底是和盘托出了底细,还是遮遮掩掩回避了事实?

客厅里,谢玉山和妻子腊梅也是坐立不安。谢玉山破例几天没有出门去搓麻或听戏。夫妻俩把电视音量调大,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前思后想,悄声议论着。他们不敢去问春兰,就像春兰也不敢来问他们。家里的空气完全凝滞,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最关心的问题,谁也不肯先开口。

就在全家人的耐心快要磨光,几乎绝望的时候,刘夏来了。

谢玉山激动地起身迎接,一把椅子都给撞翻了,差点绊了一跤。他顾不上尴尬,从口袋里摸出烟来递给刘夏,并殷勤地点上火。腊梅连忙去泡茶,不小心开水倒满溢出,茶几上到处流淌。春兰早就躲到卫生间补妆去了。

“怎么才来呢?家里有事脱不开身?”谢玉山急切问道。

刘夏吸完一根烟,叹口气,低着头,一副很惭愧的样子,“说起来真是难为情啊。我爹瘫在床上后,借亲戚们的钱都没还清,所以这次借钱,他们讲了一大堆理由,就是不肯借。没有钱,我也没有脸来见叔叔阿姨,在家想了几天,还是要把情况跟你们解释一下。”

谢玉山和腊梅面面相觑。春兰下楼来了,比前一次更加光彩照人,但脸庞明显清瘦了好些。刘夏盯着她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内心里却暗暗唾骂自己,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把人家姑娘折磨成这样。

沉默了半天,谢玉山试探着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刘夏的目光从春兰身上收回来,胸有成竹地说:“叔叔,我是这么打算的,我先出去打一两年工,攒了钱再来接亲。说实话,春兰这么好的姑娘我不能委屈了她。必须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才对得住她。”

春兰低了头不做声,半是失落半是欢喜。谢玉山夫妻俩彼此交换眼神后,谢玉山开口道:“算了,只要你们真心喜欢,倒也不在乎这些形式礼节。要不这样吧,一切的聘礼都免了,我这边倒贴一万块钱,你把房间简单布置一下。刮了腻子粉,贴上壁纸也很漂亮的。剩下的钱买张床,再买桌子、大衣柜。回头我这边陪嫁的东西提前送过去,也很好看的。”

刘夏为难:“一万块钱,怕也不够呀?还是缓个一年两年,慢慢来。”

谢玉山狠狠心,一咬牙:“那就两万吧。”

刘夏觉得这个数目已经不错了,应该见好就收,于是显出很不安的无奈神情,“真的是太感谢叔叔阿姨了,你们放心,我一定对春兰好一辈子。”他的眼睛盯着春兰,春兰也正望着他,欲言又止。

双方又商议了一阵子,敲定争取正月里办喜事。全家人欢欢喜喜吃过晚饭,春兰送刘夏出门。她挽着刘夏的手臂,轻轻说:“买东西的时候带上我,我再支持你一万,不过可别让我爸妈知道了。”

“春兰,你真好。”刘夏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压低嗓门,轻声对春兰说:“这几天,我没有来,你心里怨我吗?”春兰把头靠在刘夏的手臂上,颤声道:“我不生气,来了就好……”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漏的星星,黑魆魆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刘夏的心情。他没有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自己不用花费一分钱,谢家白出钱给他装修房子,还有那么丰厚的嫁妆。什么叫天上掉馅饼?这就是。不管怎么说,从此他也有媳妇了,还是一个漂亮的媳妇。至于那些闲言碎语,去他娘的,老子不在乎。一脚把路边的一块小石头踢进了池塘,石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之后就阒然无声了。

5

谢家人的三颗心都落了地,这个年也过得欢天喜地。

正月里,春兰陪刘夏在县城买了一套名牌西装,又为自己挑了一套鲜红的新娘装。心底深处,她觉得自己不配穿那么洁白的婚纱。两人在县城照相馆随意照了几张结婚照。看着春兰为自己刷卡取钱,刘夏一脸幸福。

冰箱、洗衣机、摩托车、液晶电视一件件搬进了刘家,被子、枕头等日常用品也一股脑儿塞进了狭小的婚房,花团锦簇的。刘秋兴奋地摸了这个摸那个,刘春则一直不开心,郁郁寡欢地抽着烟,要不就出去看人家打麻将。

婚礼是正月十八。鞭炮噼里啪啦一串串炸响,满天的红纸屑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落在宾客头上、衣服上。刘夏抱着春兰出门,谢玉山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儿去了。腊梅本来是要哭上几声的,哭嫁哭嫁,越哭越发。前三个女儿出嫁的时候她哭得惊天动地,这次她欢喜得忘记了哭。

青壮年过完元宵,大部分都出去读书或打工去了,因此闹洞房的男人并不多,基本上是中老年人,其他就是妇女和孩子。大家挤在小小的新房里,肆无忌惮笑着闹着。

春兰着一袭红衣,端坐在婚床上,满脸娇羞低着头。女人和孩子们看着画中人一般的新娘,啧啧称赞。有些人又羡慕又妒忌,还夹杂着无法言说的困惑。刘夏这小子不就一副漂亮的皮囊,外加一张伶俐的嘴巴,就凭这就能抱得美人归,实在是不可思议。

春兰注意到,离她不远处有个男人在上上下下打量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目光定在她脸上不动了。那眼光就像锋利的锥子一样,扎得人莫名不舒服。春兰斜睨了他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微胖,矮身材,方方正正国字脸上布满皱纹,身上衣服也皱皱巴巴,散落着些泥迹汤渍。明显喝了些酒,国字脸微微红着,眼睛虚眯着。

十里八乡的,哪能不混个眼熟呢?八成在哪里碰过面。春兰想了一阵子,没想起来是谁,也就懒得去想了。

闹洞房开始了,这里的习俗是谁都可以乱摸一把,或者附在新娘耳边说一句令人脸红的荤话,新郎新娘都不准生气。人们推着搡着,依次拥上前去掐一把或摸一把,春兰躲闪着,引起一阵阵快乐的哄笑声。

轮到那个国字脸了,看来他早有准备,凑在春兰耳边说:“你是红灯笼的人,别不肯承认。你看你脸上的酒窝……”声音很小,在热闹的洞房里,春兰却听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她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一股冷汗倏地冒出来,浑身像有千万只毒蜂在肆意蜇刺。春兰的酒窝与众不同,是两个极小极深的酒窝,不生在脸颊中间,而是对称地靠在嘴角边,即使不笑也是甜美的模样,非常招人喜欢,令人印象深刻。她记起来了,是有那么个男人。当初反复打听她的家乡,她都随便糊弄过去了。男人却总是满脸不相信,摇着头质疑:“口音不对。你应该就是我们那地方姑娘。”

春兰的冷汗继续往外冒,身体什么地方还有些不舒服,好像毒刺扎在体内取不出来。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她蹙着眉头,手紧紧摁在左腹上,“我肚子有些疼……”

看情况不对,刘夏让闹洞房的人都出去。春兰偷偷地瞥了一眼,国字脸带几分迷茫,又带几分深不可测,也慢慢随着人群若无其事退出去了。

刘夏焦急不安地问:“要不要紧?要去医院吗?”

春兰虚弱地答应道:“老毛病了,疼一阵子就好了。你去给我倒杯热茶吧。”

刘夏倒茶去了,春兰在脑子里紧张考虑对策:怎么办?怎么碰得这么巧?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春兰想,这人会不会到处宣扬呢?当初真不该同意这门婚事。若是不嫁到这地方来,便不可能有此番祸事。春兰最大的念头是想逃走。至少她得躲起来,躲得远远的,再不在这个村子出现。

6

早晨醒来,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春兰睡眼惺忪地蓬着头,迷迷糊糊问:“妈,卫生间在哪?”

婆婆一努嘴:“出门往左,菜园旁边,那个糊满了牛粪的就是。”

“茅厕啊?家里没有卫生间吗?”春兰不想上。

“我们小门小户的,只认得茅厕,爱上不上的,你就憋着吧。”婆婆也弄不清哪来的一股火气。见春兰那副受伤的模样,又于心不忍,补上一句:“你小心一点,板子有点松动。我们家就这个条件。”

春兰犯愁了,小姑子刘秋赶紧走过来,“嫂子,我带你去。”

春兰只好跟着刘秋。茅厕脏兮兮的,土砖墙上有几个大窟窿,冷风吹过来凉飕飕。还好不是夏天,春兰想到白花花的满粪池乱爬的蛆虫,还有无数蚊蝇的狂轰滥炸,头皮就一阵阵发麻。她皱着眉头蹲下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完逃离了这里。

春兰跟着小姑子去洗漱。刘秋娴熟地搭了一个小板凳垫脚,从灶上的鼎锅里舀了两瓢温水倒在洗脸盆里。水里有杂质,不很干净,黑色的微粒飘飘荡荡的。春兰瞪大了眼睛问:“没有干净的水吗?”

刘秋惊讶地说:“冬天我们都是用这水洗的,节约柴火呀!”

婆婆淡淡地说:“只有人脏水,没有水脏人。刘夏洗了二十多年,不也生得齐齐整整吗?”

卸妆是要温水的。洞房花烛夜,春兰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心情一团糟,连妆都没有卸就上床睡了。现在春兰硬着头皮洗了脸,又换了两盆干净的清水。尽管冷得砭骨,她情愿用这水。洗完脸,春兰再也没有化妆的兴致了,胡乱把头发梳顺,随意披着。

春兰仔细打量这个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家里没有装自来水和有线电视,这意味着洗衣机和液晶电视只能是摆设了。更要命的是她天天都要洗头洗澡,这个十几年养成的习惯怕是延续不下去了。

“新嫂子真勤快啊,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么早就起床了,也不多睡会儿?”

是那个人,国字脸!国字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门。春兰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着眉,呆愣着,不知如何反应才好。越担心的东西,还就是逼得越紧的。一大早上门,如此迫不及待,看来这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所有的侥幸都是不存在的。

国字脸也姓刘,大号刘为民,但村里一般都叫他的绰号,老扁。可能是指他的脸方,且有些朝中间凹下去吧。老扁假装商量事情,和李金娥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眼睛却不住往这边看。并不见多少恶意,更多的倒是好奇,是讶异。甚至带几分欣赏,也带几分难以言传的猥亵。他似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新媳妇会如此漂亮。今天他上门的目的,就为着证实一下,新媳妇是不是真的如此漂亮。而如此漂亮的一个新媳妇,竟然是他的旧相识,或者说,一度曾是他有过的人,这一点,明显超出了他的想象能力和承受能力,因此吃惊不已,无所适从。他也定然同春兰一样,难以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的事—偶然遇上的两个人,有过那种关系的两个人,有一天会以如此奇怪的方式碰到一起。

亲戚来往,邻居上门,看来也并没什么不正常。相反,李金娥对于家里来了客人倒有几分欢喜。这个穷家没几个人愿意进来,一直冷冷清清的。刘夏结婚前几天,家里来了许多亲戚帮忙,热热闹闹,她心里很欢喜,但又怕亲戚东问西问,问出什么破绽,看出什么端倪来。结婚那天,当村里的婆娘们羡慕地夸赞她家里积了德,娶了这么一个漂亮儿媳妇时,李金娥赶紧解释说:“关键是我们家的老二相貌过得去,人家就是看上了这一点,说穷怕什么,只要两手勤快,总有日子好过的一天。”说这些话的时候,李金娥细心观察对方表情,发现她们都信以为真,点头称是。好歹第一关算是闯过去了。

刘夏也起床了,老扁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春兰长吁一口气,坐在一旁陪刘夏吃饭。

春兰试探着问:“过几天,我们一起出去打工吧?”

“打工?”刘夏诧异地问,“刚结婚就出去?我打算好好享几天福呢。再说了,我还想你早点给我生个孩子,万一在外边怀孕了怎么办?还不得回来,折腾来折腾去,挺麻烦的。”

不出去,春兰也同意。在外漂泊多年,真的累了,有些怕了。特别是,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归宿,更不想再往外跑了。为什么出去,就因为那人?躲是能躲得了的吗?越躲,也许越会出事呢。至少显出你的心虚。那人还真以为抓住了你的要害,以为你在畏他怕他。

“可是……”春兰迟疑了一阵子,择言捉句,仔细掩饰着内心的真实意图,“可是,家里连卫生间都没有。洗澡上厕所什么的都不方便,能不能弄个卫生间呢?”

“我也想啊,钱呢?”

“我有钱,你找人就行了。”春兰声音很响。

“卡上还有多少?”刘夏眼睛亮亮的。

“三四万吧。”春兰没讲实话,其实除去结婚花掉的几万,还有十多万。她粗粗算了一下,一大家子人,这点钱花起来如流水一样,也填补不了这个大窟窿。

“今天我想去县城逛逛,探探行情,顺带买点日用品。”

“好!”刘夏满口答应。

“我也想去。”刘秋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从小,母亲和哥哥们就嫌带她出去丢人。至今为止她才去过两次县城,那还是爹没出事前带她去的。三岁的孩子对于县城的繁华只有些许模糊的印象。春兰看着刘秋乞求的眼神,一口答应:“去,一起去!”

不只刘秋,哪怕再多的人,这时她也愿意一起带出去。人多热闹,可以掩盖某种无法掩盖的东西。

7

傍晚,三个人共乘一辆摩托回来了。一车的东西像玩杂耍。刘秋像个孩子似的站在前面的踏板上。她穿了一件新棉袄,鲜红色的。头上别了一枚精致的水钻发夹,亮晶晶的。她站在李金娥面前得意地问:“好看吗?嫂子给我买的。”

李金娥不咸不淡说:“年都过完了,留着明年穿吧。衣服好看有什么用,关键是人要好看,你看你穿得像武大郎唱戏,拖拖摆摆的。”

刘秋噘着嘴不服气:“嫂子说好看,卖衣服的老板也说好看,就你看不顺眼。嫂子还给我买了花生呢,你看,三袋!对了,嫂子给你也买了东西。”刘秋打开手里的一个袋子,拿出好几袋鱼皮花生,那是她自己平日喜欢吃的。又拎出一件枣红底子的绣花中式棉袄,递给母亲。李金娥眼睛一亮,心里很满意,嘴上却嗔怪:“花许多钱做什么?我一个老太婆弄得那么花里胡哨的难为情,穿不出去。以后过日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她双手接过去,脱下旧棉衣试穿,衣服很合身,又喜气。李金娥自己低头欢喜地看看,又摸摸布料,把它脱下来。春兰说:“脱下来干什么,穿着很好看。”李金娥把新棉袄叠好,说留着来年再穿。春兰说:“您穿吧,明年再给您买新的。”李金娥听了心里暖洋洋的,但还是坚持着把衣服放进樟木衣箱里去,笑着说:“出去一天了,也该饿了,我赶紧做饭去。”刘春也得到一条羊毛格子围巾,摸上去非常舒服,他道过谢,也郑重地把围巾收起来了。

放好东西,刘秋带着春兰去看久病在床的父亲。狭小黑暗的房间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春兰吸了吸鼻子,忍住了。

刘为善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对话。躺在床上这么多年,他的耳朵已经锻炼得十分灵敏。老婆对儿媳说的话有时候很不中听,他万分过意不去,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在这个家里,他早已讲不上话了。老婆、儿子们嫌他是个拖累,言语没有好声气。

春兰把金丝枣糕和酥糖放在床头上,拿了一块枣糕递给刘为善,腼腆地说:“爹,秋秋说你最喜欢吃这两样糕点,我就给买了一点。你看合口味不?要是好吃,我以后再给你买。”

刘为善接过枣糕,没有马上吃,他半倚着叠起的被子,激动地看着身材娇小的儿媳。自从摔伤以后,能和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少。起初是李金娥送饭,后来是女儿。老婆早晚帮他换两次尿片,每次都嘟嘟囔囔的,嫌他拖累。他不敢回嘴。起码老婆没有撇下他和孩子们改嫁,这个家还没有散,他已经很满意了,还能说什么呢?说就说吧,只要她能解气。

刘为善说:“春兰,我们家太穷,嫁到这里可苦了你了。刘夏他娘就这个脾气,一张刀子嘴,内里却是豆腐心,你大人大度,忍着点啊。”他眼睛里有泪花,幸而光线暗淡,她们看不清。唠了一会儿,刘夏也进来了,平时他是难得到父亲房里一趟的。刘夏的心情特别好,他得意地对刘为善说:“爸,你看我这媳妇怎么样?”刘为善一个劲点头说好,叮嘱道:“夏儿,你这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好好珍惜的!”刘夏嬉皮笑脸:“那是,我疼她都来不及,是吧?”他含笑望着春兰。春兰的脸微微发烫,嗔道:“怎么在长辈面前说这样的话!”

饭桌上,刘夏和春兰一方,刘秋也嚷嚷着要和嫂子坐一起。春兰笑着让刘夏坐过去,把位子空出来。刘秋得意地朝刘夏做个鬼脸。

五个人吃着饭,李金娥郑重其事说:“夏儿成家了,我们家又添了个人。我想说点正经的,从明天起,一日三餐就由春兰和秋秋包了。我洗我自己的和老大的衣服,其余的衣服你们姑嫂俩洗。田里地里的活计就我们娘儿三个干,不劳你们了。细皮嫩肉的怕是也做不来。春兰,你看行不行?”

“哦。”春兰答应了。刘秋却很高兴,因为能和嫂子在一起,她觉得很幸福,再也不用听母亲那喋喋不休的聒噪了,那张嘴一天到晚没几句好听的话。现在母亲说话这么心平气和,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刘夏说:“也太急了吧?人家刚过门呢,还是新媳妇。”

“没事,我可以的。”春兰笑笑答道。

8

早起,春兰捶打着酸涩的腰肢,刘秋已经等在门口了。春兰用昨天买的烧水壶,烧了一壶开水洗脸。清澈透明的井水看着舒舒服服,春兰的心情好多了。事在人为,日子是可以越变越好的。

刘秋早就去菜园里弄了几棵白菜,洗好了。她的手红彤彤的,有些地方裂了血口,肿胀得像胡萝卜。春兰心疼得拿在手里握着。刘秋笑着说:“没事的,嫂子,年年都冻的,我早习惯了。”

两人一起做早饭,刘秋抢着下手,她熟练地踩着小板凳,开始切白菜,准备熬一锅豆粑。春兰要切,刘秋不让,“嫂子,你去烧火吧。我们家没有火炉,怪冷的,你也暖暖身子。厨房的东西你又不熟悉,以后熟悉了再让你做。”

春兰只好坐在灶门口烧火,很多年没烧过柴火灶了,一时有点找不着北。好不容易才点着火了,一股黑烟突然冒出来,燎焦了一缕头发,两眼熏得眼泪直往下流。要买个煤气灶了,春兰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心里盘算着,还要置好些东西。

吃过早饭,春兰和刘秋去公公房里收拾脏衣服。春兰端着热水,刘秋隔着被子给爹擦洗身子。公公尴尬地笑着,目光里满是感激。

两人拎着衣服去河边洗。突然有人在后面喊“娜娜”,春兰一震,那是她工作时用的名字。做这一行的,谁也不愿意客人知道自己真实的名字、籍贯。她只愣了两三秒,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头也没回,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老扁跑到前面去,继续“娜娜、娜娜”地叫着。

春兰恶狠狠剜了他一眼,骂道:“你叫谁?神经病哪!”

“哦,我以为你的名字是娜娜。那你叫什么名字?”老扁厚着脸皮跟在后面问。

“谢春兰,好听吧?”刘秋不知底细,热情地说道。

“别理他,疯子。”春兰拉着刘秋就走,把老扁晾在那里。

“可他不是疯子,就是家里穷得讨不起老婆,看见好看的姑娘媳妇就喜欢搭话。嫂子这么漂亮,他当然话就多了。”刘秋说老扁在村里的辈分高,人显老,年纪其实并不很大。爹娘过世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帮衬,孤家寡人一个。听大人们讲,其实他早先也结过婚,有过老婆的。但一个人实在太不争气,赚点钱就拿去花掉了,又喜欢喝酒打牌,还做些偷鸡摸狗的龌龊事,怎么都存不下钱来。两个人的日子都过不下,有了孩子怎么办?老婆是个聪明人,看看情形不对,收拾收拾独自跑了。老扁找了几年没找见,人越发不成个样子,除了吃喝嫖赌,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家里没人缝补浆洗,邋邋遢遢的,和狗窝差不多,挺可怜的。

9

日子如村子旁边的河水般缓缓流淌,再不见老扁上门叨扰了。但他并不离开。有时出出进进,偶一回头,便见或远或近某个地方,有张脸若有若无浮现着,有双眼睛虚眯着,有一下没一下朝这边张望。同样不见多少恶意,更多的是好奇,甚至带几分欣赏。刘秋明显已看出什么,拉起春兰快速离开。若是刘秋不在身边,旁边又无其他人,老扁神情便活泼许多,张开嘴无声笑一下,或者打个招呼,叫声美女什么的。有一两次他甚至蹭上前,试图同春兰握个手。春兰心下慌急,只装作没看到,头一低赶紧走开。老扁倒也不当回事,手怎么伸出来的,又怎么收回。

“那个人呀,长着野猫脚,这里窜来那里窜去,很少落屋,一年倒有大半在外。”有次谈起,李金娥这么叹息着介绍。“他说他是跑惯大码头,见过大世面的呢,有时乡里乡亲之间说话,他竟然南腔北调,说自己操的是普通话。他嫌老家的话难听。”顿了顿,李金娥神情越发黯然,“说起话来天南海北,一套一套,比谁都有道理,做起来又比谁都糊涂。这么大一把年纪,老婆也没有,以后老了不知道怎么办哦。”

春兰略微安心了些,觉得老扁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坏,没有破坏别人美满生活的企图。他要是一张嘴关不上门,漏了口风,村子里早就流言蜚语满天飞了。如今风平浪静的,说明老扁还是有良心的。那天看到村头围了一圈人,原来是老扁喝醉了酒,像条狗一样躺在地上。春兰忽然心一动,有了个想法。她决定拿出一笔钱。算是看他可怜,多少也含有感谢的意思,同时,也算把某件事作个最终了结。事情反正要解决的,不如主动点,堵住他的嘴。破财消灾,以后的小日子也能安稳舒适。老扁看来心里不傻,得了钱,应该清楚自己该当如何的。

春兰悄悄地在口袋里揣了一千块钱。大约半个月后,春兰和刘秋一起去河边洗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老扁来了。刘秋下意识抬起身,想遮挡住春兰的视线,也遮挡老扁的视线。老扁原本就奔她们而来,当然是无法遮挡住的。他嬉皮笑脸叫侄媳妇。又叫两个小美女,小心稳住身子,石头溜滑,别摔到水里,没人救呢。

“你一张臭嘴,满嘴喷粪。别一脚踩在自己吐出的脏东西上,摔断几根狗骨头,躺在床上没人照顾,那就可怜了。”刘秋回道。

老扁作势要走上前来,刘秋赶鸡叱狗那般驱赶他,不让上前。“走你的!不许过来!滚开!”老扁继续嬉笑着,仍往前走。刘秋用手撩水,撩泼到他身上脸上。刘秋撩一下,老扁便跳起来闪躲一下。刘秋停下,他又往前挨。

“对长辈,秋秋不能没大没小。”春兰出面制止。

老扁蹲在春兰对面的一块洗衣石上,一本正经收起脸,找话来和姑嫂俩东拉西扯。刘秋嘴上没什么,心下却不平,每一个动作都粗鲁僵硬,不时有棒槌及湿衣、竹篮等水淋淋的东西撞在他的腿上、身上甚至脑袋上。老扁只得继续一下一下来去闪避。春兰瞥见他的毛线衣已经很破旧,袖口和下摆都脱了线,线头松松垮垮垂在外面;外套的领口和袖口乌亮乌亮的,显而易见是多时没有洗涤过。春兰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勉强闲扯。

衣服洗完了,春兰对刘秋说:“你先回家晾衣服,我和叔有几句话要说。”刘秋大惊,看看老扁,又看看春兰,瞪大眼睛叫一声嫂子。春兰明白她的意思,笑笑让她放心,说叔是长辈,没什么的。刘秋没法,不情不愿又磨蹭一会,拎着一桶衣服慢慢上了坡,消失在柳树林里。春兰站直身,高叫一声:“秋秋!”刘秋猝不及防,狼狈着答应一声。随着树丛一阵晃动,这才真正走远了。

眼前的变故明显让老扁也有些猝不及防,他同样惊讶地看着春兰,声音都有些结巴了:“侄媳妇,找我有事?”

春兰飞快地掏出那笔钱,塞到老扁满是窟窿的口袋里,嘴里急急道:“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买件好衣服穿,或者买点酒喝吧。”老扁手僵住,待要开口,春兰已经提着一桶衣服疾步走了。

10

姑嫂俩相处得很融洽,虽然是两人共同承担的家务,刘秋总是抢着干。她说舍不得弄坏嫂子那双又白又嫩的手。

结婚三朝回门的时候,春兰也把刘秋带回娘家。谢家人看见女儿女婿相敬如宾,很欣慰,临走时还给刘秋塞了一个上门的红包。刘秋兴奋得不得了,一回来就讲给母亲听。李金娥听了好像很满意,似笑非笑说:“人家拿你当小孩子看呢。这钱既然是给你的,你就留着自己花吧。”

没事的时候,春兰帮刘秋梳各种漂亮的发型,教她玩手机,还拍了不少照片。刘秋对嫂子越发喜欢,刘夏晚上黏着春兰,她就白天黏着春兰,听嫂子讲外面的世界,也为嫂子讲家里的事情,村子里的轶事。两人在一起,总是欢声笑语不绝。

近段时间,刘春、刘夏相约着到县城的工业园打工,每天早出晚归,乘同一辆摩托来来去去。李金娥见曾经懒散的老二终于主动要挑起家庭重担,激动得眼圈儿都红了。她明白,儿子脱胎换骨的变化得益于春兰。下班到了家,两兄弟也不闲着,指挥人改造了卫生间,接上自来水,装好太阳能热水器,开通了有线电视。一家人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家里的气氛也随着大为改观。

村子里的女人们看见李金娥都亲热了好多,早起在河边洗衣服,她再也不用畏畏缩缩的。当大家谈论头天晚上看的电视剧或者节目的时候,她也能插上嘴了。她现在的心愿就是春兰能早点怀上孩子,那样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能落地。不然又会变成大家议论的话题,追根溯源,到时候牵扯出七七八八的事情,这一点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

最开心的当属公公刘为善。自从春兰照顾他以后,房间打扫得干净清爽多了。春兰还买了一个轮椅,天气晴好的时候,姑嫂两人推着他四处散散心。能够重新来到外面,看看蓝天,听听鸟鸣,和熟识的村民聊聊天,是他从来不敢奢望的。

11

夏天转瞬就到。刘家种的几亩油菜也成熟了。刘春、刘夏在外面忙,家里的活计也就难以顾及周全。李金娥上午割油菜秆,下午踩油菜秆,累得腰酸背疼。春兰和刘秋每天做完家务,也去地里帮忙收割。

这天,春兰和刘秋提着水壶到地里,意外发现有两个人在忙活着。走近一看,原来是老扁在帮忙。他弯着腰干得很卖力,汗滴不停往下落,他抬手用肮脏的袖子擦擦继续割。春兰愣住了,自从上次给了钱,老扁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村子了,也或许回来了没看见。她看着老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老扁却大大方方冲春兰打招呼,还对李金娥讨好地说:“我说嫂子啊,你们家夏儿娶了这么贤惠能干的侄媳妇,真是祖坟上冒烟了,祖宗积德啊。”

李金娥面色阴沉,神情冷淡,口气却并不见什么,一句句连声附和:“是啊是啊,我们家的春兰确实不错。我们家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老扁只是笑。李金娥对春兰说:“你为民叔帮我们家做事,待会儿回家你看有什么好吃的,做给他吃。好像柜子里还有半瓶白酒,也拿出来给叔喝。”

春兰哦了一声,心里却没有底,不知道老扁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她拿了刀,弯下腰开始干活。老扁也过来,在她的左边并排割。春兰心下发急,手里用劲,想把老扁甩开。可老扁同样用劲,随着沙沙沙一阵响过,身后堆放的油菜秆子越来越多,两人离李金娥母女越来越远了。

老扁突然开口了,眼睛并不看着她,似乎是自言自语:“侄媳妇,有点事想麻烦一下。我想借点钱用用。”春兰大惊失色,“上次不是给了钱你吗?”老扁一个劲喃喃,意思是他不会多借,就那么千儿八百的。春兰硬着头皮说:“千儿八百,我哪有那么多钱。”老扁这下就似逮着了把柄,撇了撇嘴角:“说哪里话,我知道你有钱。你们家现在搞得那么漂漂亮亮,花了不少钱吧?你只要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就行了。”春兰惊慌失措地摇摇头,低声道:“我真没有钱了。有钱我还用干活吗?”老扁说:“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借钱。我保证不会在外面讲你的事。”

春兰脸煞白煞白的,压低嗓门反问道:“我有什么事情可讲的?”老扁见状,也赶紧弯下腰割,只丢下一句:“我不催你,反正这几天何时给我都行。”两人不再说话,只听得沙沙沙的声音,油菜秆子又倒伏下来一大片。

把菜秆割完,春兰默不作声一趟趟来回搬运。渐渐的,她的速度越来越慢,额角上的汗珠不停滚落,脸色也变得苍白。刘秋一直在观察嫂子的情况,觉得不对劲,告诉了母亲。李金娥让她们早点回去歇息一下,准备做饭。

春兰一路神情恍惚,走路磕磕绊绊的,过沟坎的时候一脚踏空,把脚脖子扭伤了。刘秋慌了神,心疼地扶着嫂子慢慢走。她问春兰怎么了,春兰只说有些不舒服。刘秋心里疑惑不解,来的时候,两人明明还有说有笑的。

12

刘秋把嫂子扶到卧室的沙发上,叮嘱她好好休息,自己一个人去厨房忙活。春兰倚在沙发上,全身酸软无力,心里犹自慌乱不已。她十分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幼稚,给老扁钱。对方误解了。对方把整个事情想歪了,以为她给他钱,是对他有感情,想同他恢复早先的情意。之后每次见面,他会显出一副痴呆模样,满面堆笑惊喜地奔上前,说一句亲热的话,做出一个亲热动作,或唱几句酸溜溜的情歌。有次他用力抓住春兰双手,身子凑上来就要非礼。“叔,叔……”春兰挣扎。春兰无法解释,也解释不了。即便你解释了,他也不会相信的。情急之下,她猛然抬起一只手,狠狠抽在他面门上,转身跌跌撞撞跑开去。老扁仍不死心,他变换一个方式,时不时给春兰送些小东西小礼物过来。春兰当然不可能接受。那天傍晚他趁春兰没注意,悄悄挨上前,将几只红红绿绿的小瓶子塞在她手中,说是花大价钱从城里买来的化妆品、搽脸霜、口红什么的,专门送给春兰的。春兰把瓶子接在手中,就像接过几坨狗屎,不由自主作出恶心欲吐的嫌恶模样,一下将东西丢得老远。春兰的神情一定把对方吓住了,同时也领悟到什么,明白了自己的错。原来春兰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意思。春兰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老扁陷入疑惑之中,有段时间不再露面。等他再次露面后,人整个已经变过,今天居然迫不及待开口要起钱来。他的意思似乎是说,不让亲近也行,那就再给点钱吧。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惹出来的。如果什么事也没有,春兰会无缘无故给他钱吗?给了钱,这不就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有过不光彩的经历?一个人有时糊涂起来,会糊涂到如此程度。覆水难收,现在肠子悔青了,也无法改变这个结局。再给个千把块钱,她不是拿不出来,只是老扁的胃口会越来越大。蚂蝗钻进体内吸血,硬拉是没有用的,只会拉断留在肉里。究竟要多少钱,老扁才能满意呢?

春兰焦灼不安,头也开始一阵阵疼。想了半天,决定折中一下:给还是给,但不给多。只求老扁放过自己一马。她定了定神,从箱子里数了些钱,小心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头疼似乎减轻了些,春兰来到厨房,坐在灶门口烧火,配合刘秋做饭。

刚把饭菜准备好,李金娥与老扁挑着油菜籽回来了。两个人都很疲惫,皮肤晒得黑里透红。李金娥把油菜籽倒在院子里摊开晾晒,然后热情邀请老扁上座。四个人一人一方,老扁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春兰,见她神色很不自然,憔悴而疲惫,心里有一丝不安与歉疚掠过。春兰低着头,慢腾腾拨拉着米饭。刘秋则不动声色,观察着两人的神情。只有李金娥蒙在鼓里,再三劝老扁多喝酒。老扁见到好酒好菜,馋虫本就在肚子里蠢蠢欲动,也就边吃菜边自斟自饮。

李金娥到厨房去添饭,并且说要把锅里的饭盛干净,添一把火,把焦黄的锅巴加上米汤煮成锅巴粥。刘秋听得这话,也赶紧下桌进了厨房,眼睛却一眨不眨偷觑着饭桌上的动静。春兰见两人都走了,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那沓钱,在桌子底下递给了老扁,颤声道:“我真没有钱了……”

13

刘秋噼里啪啦,把要说的话一气说出,带着满腔的愤怒与担忧、焦虑与委屈,说着说着,竟至于泪流满面哭起来。她以为父亲、母亲会吃惊的。可父亲和母亲根本没有过多表示。刘为善半倚着叠起的被子,两只瘦骨嶙峋的手从胸前的被单中伸出,默默摸索着什么。李金娥两眼略有些浮肿,并拢双腿坐在床前的一把木椅上。两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相互却并不看对方一眼,更不说一句话。这一刻刘秋明白,她所知道的东西,父亲母亲也知道了,他们甚至知道得更多,也更早。并且他们可能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今天他们坐在一起,就是为着商量这件事的,近段时间来,他们可能一直在商量这件事。果然,等她说完,哭完,父亲母亲只简单问了几句什么,然后告诉她,今天所说的这些就此为止,不能再同任何一个人提起。首先不能同两个哥哥说。刘春、刘夏脾气火爆,一旦了解到具体情况,非出事不可。第二,也不能同刘为民说。不能同他闹翻,闹翻了也就不可收拾了,这个嫂嫂也就保不住了。

“我们只能顺着他的脾气,哄着他。记住了?”李金娥问。

刘秋点头,表示记住了。李金娥说,刘秋眼下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嫂嫂,一刻也不要离开。其他的事不用管。

“记住了吗?”李金娥又问。

“记住了。”

“认真把住自己一张嘴,不要乱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要说。”

刘秋所猜不错。刘秋都能看出,李金娥、刘为善他们不可能看不出的。两人谋划又谋划,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出面给老扁那狗日的找个地方,让他过去招亲。这是件成人之美的大好事,不但能得到上下邻居的好评,同时也算把一个灾星赶到外面去。等他在那边娶亲成家,落叶生根,就不可能再回到村子里来祸害别人了。李金娥一趟趟往外跑,打听来打听去,总算找到一个合适人家。某某亲戚的一个亲戚,丈夫遇车祸去世,一个女人带俩孩子还有公公婆婆一起生活。李金娥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把女方及女方公婆的工作做通。剩下老扁这边就好办了,一句话说过,他当即欢天喜地走了。

农家的日子总是忙忙碌碌的,逢到梅雨天,不方便出门做事,一家四口便坐在客厅看电视打发时间。刘为善感慨着家里的变化,李金娥叹了口气:“家里的条件和以前比是没得话说,也是亲家大方,陪了许多嫁妆。要是再有个孩子,这个家就热闹了。结婚四个多月了,春兰呀,你们也要抓紧时间要一个,你看村里和刘夏一起长大的几个同伴,他们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春兰听了,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我们也想要,但这不是想要就有的……”刘为善对妻子使个眼色,安慰道:“不急不急,一切顺其自然。也有人结婚三年五年才怀上呢。”李金娥摇摇头,“那不好啊,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也困难。”她又转向春兰道:“要不你们去医院看看吧,如果有什么毛病,早发现早诊好,也免得我们做长辈的瞎操心。”

春兰满脸通红,想说什么又不便说。婆婆说两个人都去检查,实际上肯定是指自己。刘为善和刘秋见状,赶紧抢着岔开话题。

入夜,春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既然婆婆把这件事情拿到桌面上来谈,她真的很担心。过去的生活方式会不会是罪魁祸首呢?可是很多小姐妹也嫁人生子了,没有什么后遗症啊。要是怀不上孩子,退一万步讲,即使刘夏一家人不计较,她谢春兰也感觉对不起人家,从此抬不起头来。还是到医院看看吧,到底什么情况心里好有个底。

主意打定,第二天一大早,天色还阴沉沉的,濛濛细雨把乡村的小路滋润得泥泞不堪,春兰就带着刘秋去县城的妇幼保健院。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焦灼不安的春兰。她把挎包给刘秋拿着,嘱咐刘秋坐在候诊大厅耐心等,不要进去。

春兰老老实实讲了曾经有两次堕胎的经历,然后诚惶诚恐等待医生发落。医生见惯不惊,给她开了几张检查单子。几趟跑下来,春兰把单子递给医生。医生看完,说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要注意调养,精神不要太紧张之类。春兰犹如一个被特赦的死刑犯,一个劲道谢,眼眶里不争气地漫上了狂喜的泪花。医生却只是笑笑,目光绕过她,叫下一个患者进来。

14

秋天结束的时候,春兰怀孕了。得着消息,李金娥正在门前择菜。她嚯地一下站起身,结结巴巴道:“春兰,我要给你杀只鸡……杀只鸡给你补补。”刚走出几步,想起鸡早上放出去了,还没有归巢,又叮嘱说:“春兰,你从明天起不要洗衣服了,也不要做饭。我和秋秋两个人就足够,你安安心心在家养着,实在想做事,就多织些毛头的纱衣纱裤。”春兰说:“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医生说要多做事,将来孩子才好生。”

“你听医生的还是听我的?不要累着了,这可是我的头孙子啊。”

当天晚上,李金娥就剥夺了春兰下厨的权利,亲自上阵。她正发愁没有什么好菜,刘春兄弟俩骑着摩托回来了,车把上勾着两个大红的塑料袋,排骨呀、草鱼呀,还有一罐孕妇奶粉。李金娥乐滋滋把鱼肉提进厨房拾掇,刘夏则陪着春兰问长问短,问得春兰都不好意思了。

李金娥果真不让春兰沾手家务。春兰插手不进,也就只能做些针线活了。天遂人愿,春兰的惊喜是不言自明的,但正因如此,内心反而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悬吊起来,无法安定。明明针线拿在手上,眼睛却时不时偷偷瞟着大门。外面略有些动静,她就不由自主侧起脑袋,凝神静息去听,那个样子,跟掉了魂似的。一段时间下来,人也变了许多,面容清瘦苍白,讲起话有气无力。刘秋意识到什么,时刻守在嫂子身边不离一步,隔不多久还跑到房前房后,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瞅过一阵再回家,干脆把大门反锁上。

老扁上次出外招亲,没待上十天半月,又跑了回来,四处嚷嚷说这哪是找老婆成家,分明是给人做牛做马,卖身为奴了。上有几个老人,下又有几个孩子,全指望他一人养着。真把他当傻子呀,以为他发了疯吗?在家好好的日子不过,做那种替人还债、帮人养老、抚儿育女的冤大头?听他的口气,似乎上了别人多大的当,受了多大的骗。见到李金娥,不但没丝毫感谢,倒有些阴阳怪气,反目成仇的意思了。李金娥不计较,和刘为善筹划过一通后,再一次找上老扁的门,表达歉意,说那家人不好,我重新再给你找个人家吧。老扁一脸疑惑,一脸警惕,双手直摇,说不了不了,再不出去招什么亲了,打死也不去了。多谢你的好意,我就这么在家待着。后来李金娥请另外的人出面,想介绍他到什么地方做工。李金娥一个亲戚在沿海那边办厂,钱赚得多,厂子办得大,很想从老家请一个信得过的贴心人去守守厂房。亲戚找到另一个亲戚,这亲戚又找到李金娥。李金娥说找来找去,觉得还是为民叔合适。老扁仍是一口拒绝,并且有些狐疑,说为什么专门盯着我,要我出去?我讲了不出去就是不出去,你说得再多,我也不出去。

回来后的老扁,人好像越发糊涂,行为越发有些颠颠倒倒,成为村里村外的笑柄。有天晚上他从外面喝酒回来,经过村外的水塘时,不小心失脚滑到水里,独自扑腾好久才勉强爬起。可他不说是失脚落水的,却说是塘边坐着个水鬼,把他推下水的。这么说了阵,他又突然改口,说想起来了,他不是让水鬼推下水的,他是让一个人推下水的。那人黑黑的,矮矮的,浑身冰凉,好大的力气。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要害他,有人眼里就多着他,可他不怕。反正光棍一条,出来进去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怕什么?老扁真真假假,虚张声势,不知到底在说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谁把你往水里推?谁想害你?”众人问。

老扁想答,支支吾吾却答不上来。

酒鬼的话固然没人相信,但讲得多了,众人心底也不由有些惴惴,李金娥他们心里更给弄得个七上八下。

“黑黑的,矮矮的,浑身冰凉,好大的力气,那不是水鬼是什么?”众人似安慰他,又似安慰自己。

从那以后,老扁又一次从村庄消失了。了解内情的人透露,老扁是吓坏了。他说再这么待下去,自己小命弄丢了都不知是怎么丢的,想想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老扁半真半假地说,传话的人半真半假地传,众人半真半假地听。不料有一天,一伙人正这么说着听着呢,屋角那边忽然转出一个人,仔细一看,那谁呀,怎么同老扁长得一模一样?再走近,众人齐声叫起来,说还真是你?众人说你这个老扁,简直就是个老鬼,来来去去,影子一般。

老扁嬉笑着,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而洋洋得意。

“以为我真走啦?我才不走呢!”老扁满脸红扑扑的,显然又从哪喝了酒来。众人竖起巴掌在鼻翼边扇动,装作要扇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酒臭,同时一个劲起哄,问他怎么还敢回来,不怕塘里的水鬼了?老扁说像他这么命硬的人,塘里的水鬼算什么,水鬼也从心里畏着他呢。老扁说他想起来了,那次掉进水塘后,并不是自己爬起来的,是那个推他的水鬼又伸出手,拉他起来的。老扁身上的酒气越来越浓,说出的话也越加颠颠倒倒。

这天上午飘起了细密的雪花,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李金娥提着篮子,到菜园去拔萝卜白菜。春兰与刘秋虚掩着大门,在客厅里烤着火,边看电视边剪窗花,剪的窗花新颖别致,喜气十足。突然外面的土狗汪汪吠了起来,随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前村一位邻居过来串门。春兰根本没想到那只是一般的邻居,她就似遇着鬼一般,一声大叫想站起身子。结果身子没站起,反而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同时带倒一把椅子,椅子靠背正好打在刘秋脚背上。

刘秋顾不得疼痛,与邻居一起上前去扶嫂子,却怎么也扶不起了。这时的春兰身子抖作一团,手脚就似给水浸透的面团,软绵绵,怎么也抻它不直。李金娥带着春兰去看镇上的老中医,医生一番问诊拿捏,说病人得的是孕中惊风,得慢慢用药。

几副药吃过,并没见太多起色。李金娥又谋划着,要到邻近的弥陀寺里烧香拜佛。天刚放晴,阴霾了许久的天空格外湛蓝。临行前,刘为善犯了病,李金娥无法出门,只得指派刘秋陪嫂子前往。刘秋当然巴不得,一手用竹篮提几种供品,一手拽着春兰衣袖,高高兴兴去坐车。

弥陀寺里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一拨又一拨,如潮水般涌进涌出。春兰拈了一炷香,跪在蒲团上,双目紧闭,虔诚地叩拜许愿,然后把香小心翼翼插进香炉。她站在功德箱前,从挎包里拿了整整五百块钱,叠在一起投了进去。刘秋在一旁默默看着,虽然心疼得很,可是看见嫂子嘴角边那两个小小的酒窝又重新绽放了,也为之高兴。

姑嫂俩正待转身出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呦,这拜的是什么菩萨?依我说呀,求菩萨不如求人来得实在。”

春兰一个激灵,打了个冷战,待回转头来,脸色已是惨白惨白的,嘴唇直哆嗦。当然又是那个老扁。老扁怎么会出现在这地方?莫非这一天来,他一直跟在后面,跟了这么久?春兰一句话没有,拽起刘秋急匆匆往外走。她的神情动作一定把老扁都吓住了,傻愣愣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春兰也非常清楚,自己不应该这么跑的,但她就是无法控制住自己。两人跑出庙门,又顺着门前的山路一个劲往下冲。

“春兰,春兰,你跑什么?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你不要跑嘛,别摔着了……我没什么事,大家都说你怀孩子了,特意过来道喜呢……”隔着老远,刘秋看到老扁跟出来了,声音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传过来。

15

老扁找上门当然不是没事。老扁有事。老扁借着春兰有喜上门恭贺的由头,暗暗想再找春兰借上一点钱过个年。刘秋守得再紧,也无法拦住老扁上门。上了门,他总能找到机会挨近春兰。他说他原准备出去赚上一笔的,结果钱没赚到,反而亏了血本,眼前这一步有些难过。又说前村的谁谁欠了他老大一笔钱,却要不回来。又有后村的谁谁也欠了他一笔,同样要不回来。这么在家想来想去,于是只能想到侄媳妇身上了。他想找侄媳妇暂且再挪上一点,救个眼前的急,年后就还。说了还,就一定会还,连同此前借下的那些,作一次还清。

“年后就还,作一次还……哦,好的……”春兰答道。春兰明明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借钱给这个老扁,但不知为什么,却微微点着头。

老扁高兴,自此之后又过来串过两次门。刘秋更加寸步不离,贴在嫂子身边,不时瞪起两眼,用力敲敲桌子,口里狠狠骂一句什么。刘为善对这个族弟面子上淡淡的,不怎么言语。老扁尴尬坐过一阵,只能离开。

李金娥再次坐到丈夫刘为善床脚的小凳上,手摸着手,不说话。刘为善斜靠在叠起的被头,同样用两只手相互探摸,不说话。两人相互也不看一眼。第二天,李金娥又接着来到小房,与床上的人相对着枯坐。第三天,两人还接着坐。坐过了,坐累了,李金娥叹过一口气,到一边忙着家里家外的事,洗衣做饭,养鸡喂猪。包括给春兰弄点酸的辣的,咸的淡的之类,改善改善伙食,尽可能增加食欲。有些事本该刘秋做的,不动声色中也让她默默做过了,倒弄得刘秋不知所以。有那么几次,李金娥趁着老扁来家串门,把他拉到一边,打定主意要说点什么。李金娥的意思非常简单,就是希望老扁能听一次他们的话,老老实实到外面招个亲,或打打工,不再回来。不出去,不招亲,不打工,也行,但至少不能再盯着他们一家,不能再盯着春兰。她希望老扁能放过春兰,放过他们这一家,双方讨个平安自在。要是你为民叔不听,那么就别怪我们翻脸无情。狗急了还跳墙呢,是不是?李金娥想说点什么,犹豫了又犹豫,终是什么也没说。这样的话,当然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还有几次,她从角角落落找了些吃的东西,酸萝卜、酸豆角,两只苹果、几瓣蒜头什么,装作路过的样子送到老扁手上,顺带着又想说点什么,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

李金娥的行为好像有一定的传染性,半截人刘秋有时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悄悄摸进父亲小房,打算说点什么。但看到两人傻呆呆的样子,站过一阵,同样不说一句话,怎么进来的,又怎么悄悄退出去。

李金娥的安排尽管不动声色,却又井井有条。她听从刘秋提议,说春兰在家里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回娘家看看,散散心。一句话提醒了春兰,在刘夏陪同下,当真回了谢家村的娘家。春兰不在,刘夏也用不着回来了,白天仍到城里做事,晚上骑着摩托直接赶到谢家村,给春兰作伴。哥哥刘春没了摩托,回家自然不方便。李金娥让他也用不着回来,就在工厂的单身宿舍住。

把地点选在水塘的塘角,也不是李金娥的主意。她是受到那个说法的点醒,一个什么水鬼矮矮的、黑黑的,力气很大,使劲一推,就把他推到水里去。趁着没人,李金娥到塘角细细比量过。从镇上过来的乡村水泥路沿着塘侧迤逦而过,到了塘角忽然变弯,变窄,与水面挨得近而又近。即便白天,一个人走着走着,收势不及,很可能都会掉到水里去。何况在夜里。何况一个稀里糊涂的醉鬼。接连几次,李金娥打听清楚了,老扁去了镇上。他到镇上,非得喝酒不可的,而喝了酒的老扁,不到九十点钟,根本不会回来。于是挨到一定的时候,李金娥独自从家里出来,躲在水泥路边的某个树丛里,或稍远些某道土坝下。更深人静,除了哪个晚睡人家窗户透出一星半点灯火,村子里一片沉寂,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不知为什么,李金娥隐隐感到,在不为她所知的哪个地方,总有个什么在跟着她,或者说,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李金娥很有些不安,同时也有些不舒服,坐着不是蹲着不是,站着更不是。好不容易挨过一阵,只得灰溜溜返家去。下一次出外,同样觉得哪个地方有什么在跟着她,有一双眼睛在盯她,让她不自在,不安宁。她摸索着四下里走动,想找到那个让人不安的东西,找到那双眼睛。但没用。什么也没发现。翻来覆去一番折腾,一个人的心思早已涣散。当老扁从路那边出现,李金娥反吓得浑身僵硬,躲进树丛深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她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几步开外的地方经过,从塘角经过。

老扁喝了酒,脚步明显歪斜。

李金娥在夜黑处守着别人,同时也让更黑处的人守着,如果说此前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是一种猜测,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简直让她魂飞魄散。那天夜里李金娥出门,觉得自己异常紧张,身体里一颗心咚咚弹跳得厉害。暗自寻思,今天夜里可能会发生点什么。要等的那件事,可能真会到来。于是跳动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左一下,右一下,就像两只敲得哐啷哐啷直响的大铜锣,在给她鸣锣开道。当然与此同时,那让什么东西跟踪的感觉,那让一双眼睛盯着的感觉,也越发清晰。可李金娥已有些不管不顾。老扁出现了。老扁喝多了酒,脚步歪斜,身影飘浮。李金娥借着树丛遮掩,慢慢朝塘角移动。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大叫:

“谁!谁打我?”

是老扁在叫。老扁嚷着谁在打他。李金娥略一愣怔,老扁已像一阵风刮过来,从她面前飞奔而过。老扁脚步不斜了,身子也不飘了。

“鬼,鬼呀!有鬼打我!”静夜里,老扁的声音异样凄厉、惨恻。很快,谁家的灯亮了。哪个屋檐下有人出现,截着老扁在说话。具体说的什么听不清,唯独老扁的声音同刚才一样,尖锐、凄厉,碎玻璃一般刺破夜空,一声声传来:“鬼!有鬼!鬼用棍子打我,打在我腿上,屁股上……”

李金娥的计划就此了结。后来,她还试过另外一些方法。夏天用剩的小半瓶呋喃丹农药放在柴房的墙头,她把瓶子找出,揩揩干净,又暂时放回原处。可等下一天再看,瓶子已经不见了。把柴房找尽,没有。家里家外每个角落找尽,同样没有。瓶子不翼而飞。后来,她从自己睡的床底下翻出另一瓶农药,是更早时候用剩后,顺手搁那的。过了两天,这瓶农药同样不见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踪迹。

“谁!谁跟着我?”李金娥几乎也要像老扁那样大叫起来。

“鬼,鬼呀!有鬼!”她想叫。

16

春兰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下了一场雪。雪后又住了一段时间。再往下,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非常清楚,自己不能在娘家这么待下去。长久不见,她不知那个老扁会做出如何反应,或者说,老扁很可能已经把可怕的事情做下了。但是,不管老扁已做出什么,看来她都没力气顾及了。她只想就这么拖着,躲着。拖过一时算一时,躲过一时算一时。

刘夏多次提过,要接春兰回家。春兰不愿回。后来李金娥和刘秋也来了,想接她回,她同样不愿回。奇怪的是,不管是刘夏还是李金娥或者刘秋,丝毫也没有提老扁的半点消息。

年关将近,老扁交代的最后期限眼看就要到来,真的不能再拖了,春兰不得不回去了。

一个惊人的消息却传来:老扁死了。

老扁是让人害死的,用老鼠药。警察查来查去,最后查到的那个投毒嫌疑犯,那个凶手,是村子上最没有可能杀人的人,也就是上下邻居最看不上眼的那个先天残疾的半截人,三寸丁刘秋。

老实巴交,连个完整的人也算不上的三寸丁刘秋,能杀人?谁信?但铁证如山,不信也得信。从老鼠药包装袋上留下的指纹,到现场脚印和多种遗留物,甚至还有多到三四个证人,所有的线索无一不指向同一目标,指向刘秋。其中有一男一女两个邻居证实,事发前两天,曾看到刘秋与老扁站在路边争吵,一度还猛烈拉扯过。似乎是刘秋在扯老扁,老扁只一个劲躲闪。另一个邻居看到,刘秋曾手拿什么东西进过老扁的家。还有一个邻居,证实刘秋曾在老扁家后窗附近溜达,不时还伸长脖子朝里探望。反正吧,证据链一环扣一环,容不得任何人有怀疑。

对自己所做之事,刘秋供认不讳。“死得好!我还担心那点老鼠药过期了呢!”说这话时,刘秋甚至不由自主面露惊喜之色,长吁一口气。当警察问她为什么要杀死老扁,刘秋给出的回答令所有在场的人瞠目结舌:为了一包鱼皮花生。

“鱼皮花生?”警察问,“为一包鱼皮花生,这么点事,你把一个人害了?”

刘秋说:“就是一包鱼皮花生呀!他硬来抢,我躲,躲不开么。”

刘秋叫:“不是一包,明明是两包!”

刘秋说着说着,两眼满含热泪。

刘秋说:“他答应赔我一包鱼皮花生的,可他骗人。他是个死痞子,死骗子!他是强盗!他早说要赔我一包鱼皮花生的……他不赔,又想来抢……”

刘秋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委屈,抽抽搭搭痛哭起来。警察们费了半天工夫才止住她的哭,再费半天工夫,好歹把她颠三倒四的话理出个大致头绪。

刘秋喜欢吃鱼皮花生,这是村子上的人都清楚的。一两个月前吧,母亲从镇上回来,带了一包鱼皮花生给她。碰巧老扁来家串门,刘秋高兴,客气着说叔你吃几颗。老扁吃过几颗,不够。又吃几颗,还不够。刘秋不愿了。刘秋不愿,老扁就上前抢。刘秋尽管半截,哪是那么好欺负的?两人争夺过程中,袋子撕裂,花生撒了一地,有的还粘上了地面的鸡屎鸭屎。

好不容易买来的一包鱼皮花生,全糟蹋了。刘秋心疼,委屈,又哭又叫,定要老扁赔一袋,不赔就不放过他。老扁走到哪里,她跟到哪。老扁没法,答应到镇上买一包鱼皮花生来赔。老扁去镇上了,可根本没买鱼皮花生。那天刘秋在路边守来守去,直到断黑好久,守回来一个醉鬼。两人站在路边又一次闹将起来,老扁没站稳,一下栽到水里去。刘秋这才吓住,害怕母亲责骂,再不敢提什么鱼皮花生的事。

刘秋放过了对方,对方却不想放过她。前两天刘秋又拿着一包鱼皮花生在吃,半途碰到老扁。刘秋心里有气,故意将花生袋伸到他面前晃动一下,没料老扁毫不迟疑,啪嗒一声把一包鱼皮花生打落在地。这下刘秋不干了,两人站在路中间一阵好吵。刘秋伤心哭过,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刘秋说照开始的想法,打算到老扁家砸坏点什么东西。但老扁家四壁空空,什么可砸的东西也没找到。后来呢,后来就在窗台上找到一包老鼠药。刘秋想也没想,把纸包撕开,这么用力一抖,又一抖,全撒进灶前那口装水的瓦缸中。

警察找到村里核实情况,众人无不点头,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怪不得,那段时间总听老扁讲什么水鬼水鬼。矮矮的,黑黑的,那不就是个半截人么,三寸丁么。这中间发生一个插曲,李金娥找到警察,口口声声说人是她杀的,所有的事都是她干的,与刘秋无关。刘秋那么个半截人,能干点什么。警察没费多大工夫,即把她的谎言戳穿。最基本的一点都弄错了,她不知老扁吃下的是老鼠药,却硬说是什么呋喃丹农药。李金娥又哭又嚷,弄得警察极不耐烦,说再闹下去,他们抓的就不是哪一个人,而是一家了。

警察带着刘秋回村指认现场那天,四乡八邻的人都赶来观看。死者老扁的家,当然还有杀人嫌犯刘秋的家,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给围得水泄不通。刘秋见到母亲,见到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还有两个哥哥,都一声不吭,眼一扫便过去了。唯独见到嫂子春兰,身子忽然一抖,满面带笑,作势就要奔过来。但她显然忘了自己双脚是戴着铐子的,一跑就失去了平衡。若不是两个搀扶的女警察反应及时,她早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上。

“嫂子,我以后不能和你做伴了……”这是刘秋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响亮,欢快。可是话没完,她已让两边的警察带离了。刘秋不愿作罢,离开好远,又挣扎着回过头,同春兰说:“嫂子,你好好的和二哥过日子,家里以后就靠你了哦。”再行一阵,刘秋又挣扎着回过头,同春兰说:“嫂子别怕,我死了会好好保佑你的。你就在这里待着,把家管好,没有人敢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