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顺《易安居》原文

买这套房子是因为离单位近,走路不到5分钟。小区和区实验小学门对门,隔着一条10米宽的小马路。

“学区房。” 卖房子的小岳强调,这是她的推销重点。

我摸了摸肚子,女儿才两个月,在我肚子里还没个橘子大。学校看着一般,我可没打算让我的小橘子在这儿上学。

小岳刚二十出头,脸上有芝麻粒儿似的雀斑,非但不难看,还多了清丽可爱。她手里拎着的圆环形木板上面挂着几十把钥匙,走路的时候钥匙和钥匙相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仿佛她一路打着手鼓。

小区小,但位置很好,绿化比例高,我尤其喜欢这个名字:易安居,是朴朴实实、过日子的意思。小区一共五栋半楼,两横三竖。1号楼是最重要的那个“—”,位于小区中心,也是小区单元最多、楼体最长的楼。另外一个“—”是5号楼,临在街边,位置偏南,楼体略微斜了点。两个“—”之间是喷泉、草坪、花园,以及供大妈们跳广场舞和孩子们滑旱冰的游乐区。

1号楼后面,先走九级台阶,然后两边分开,各有十八级台阶,走上去后,迎面2、3、4三栋楼。从空中看,这五栋楼合体,在一片绿植中间,组成了一个“仨”字。2、3、4栋楼,每两栋楼中间隔着绿化带,虽然面积只有几百平米,倒也凉亭、草坪、各种树,凑得齐齐整整的,几十只麻雀,在树枝间飞飞停停,添了些趣味。

在2号楼的旁边,还有半“横”,这半栋楼只有六层高,楼前的桃树栽得密,长得好,把这半栋弄得半遮半掩、神神秘秘的。小岳带我们看房子时,对这半栋楼熟视无睹,仿佛那是当年没有拆迁的钉子楼,或者小区圈围墙时为了整齐圈进来的外楼。在其后的十几年里,这半栋楼里面的房子好像也住得满满的,但始终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小区里面,每栋楼都有很多活跃人物,每天要么在凉亭里聚集闲聊,要么遛弯散步,通过他们的口口相传,小区里的各种信息、猜测、传言,广泛流传。但这半栋楼里,好像非但没出现过“活跃群众”,连对流言蜚语感兴趣的倾听者都找不出来,它偏居一隅,对整个小区不闻不问,毫无兴趣,应了那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相应地,这半栋楼里住着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儿,其他人也不得而知。但也恰恰因为它太沉默,太没存在感,反而让人放心不下,老觉得这半栋楼里住着特别的人,发生着特别的故事。但十几年来,既没有人蒙着白布从里面被抬出来,也没有警车轰鸣齐聚在楼前。春天楼前那排桃树,桃花开成了芬芳的烟火。烟笼雾罩中,也没有闪出让人怦然心动的少女身影。

小岳极力向我们推销2号楼,但我们相中的是3号楼,3号楼夹杂在1、2、4栋中间,是小区里最幽静的一栋;同时也是绿化带的中心,两边都是小花园,端杯咖啡或者茶,东窗前站站西窗外瞅瞅,赏心悦目。

4号楼当时只卖了两户。这栋楼是大户型,每户都是复式结构,跟3号楼之间,是一个小花园,楼的另外一侧是块空地。小岳说这个空地是预留要挖游泳池的。我们当时就觉得很扯,室内游泳池?真有那个心早就建馆了,何必等到小区竣工,房子卖完,建筑工人都撤掉了再大兴土木盖房子?室外游泳池?大东北一年五个月的冬天,到时候是游水啊还是滑雪?

小岳笑着说,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主管真是这么说的。

我说这么一片地不如种苹果树,春天有花开,夏天有绿荫,秋天有果实。冬天下了雪,千树万树梨花开,雪停了,还有玉树琼枝。

小岳说,这个主意好,我跟主管汇报一下。

本来想买六楼,我老公站在3号楼3单元601的毛坯房客厅抬头一看,说这个篷顶有问题,斜了。我和小岳仰头看得下巴都酸了,也没看出斜。我老公说:工人水泥抹顶的时候,心里没数儿,多抹了几桶灰。

于是上楼去了701,这次我们仨同时先仰头看篷顶,灰乎乎的一片,我和小岳看不出所以然来,都扭头看我老公。他说:这个没斜。然后我们才四下走动,再前窗后窗地打量外面景观。

就这间吧。

办手续的时候,小岳对我说,姐,没见过你们这么买房子的。一般客户买房子,都得三番五次地看,犹豫来犹豫去,你们这种看一眼就定房的人,我第一次见。

不是看好了吗?那还三番五次地看啥?买房就像相亲,看上了就不用看了,看不上再三番五次看也没用。

一看姐就是爽快人儿。小岳说。

房子买好后,我送了小岳一大盒巧克力,谢谢她陪我们满小区地转。她有些意外,不好意思地说,我卖房子有提成。

我说我知道,这就是个小礼物。

刚好那几天我牙不好,小岳说姐我带你去看牙。

我说不用不用,最不爱去医院。

她笑容诡异,说不用去医院。

小岳带着我去了5号楼,上了三楼,楼道昏暗,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小岳轻车熟路,边让我进门边跟我介绍说,开门的男人是市医院的牙科大夫。

确实是。一进门就发现这套两室一厅不是用来住的,是工作室。客厅放了一个长沙发和茶几,主卧被布置成了诊室,诊床、医用罩灯、推车、各种设施、用具、用品,一应俱全。全是全,但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这里缺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那个味道在医院到处都是,浓厚、滞重、复杂,夏天的时候挟着股凉意,冬天时又暖烘烘的,它附着在每个人的身上,几乎像层膜,出门以后也要过段时间才能让它们消解掉。浓烈的消毒水味儿并不会让人愉快,但却让人心安。它的缺席,让这个房间尽管精心布置成了诊室的模样儿,却少了灵魂,变得业余而虚张声势。

小岳跟医生很熟,她先躺上诊床,让医生为她检查前几天刚凿的牙洞。他们一边看牙一边说话,医生手里拿着工具摇了摇,得意地说:单位找不到这个找不到那个,看他们一通乱翻,我心里这个乐啊,那能找着吗?都搬我这儿来了!

小岳嘴里有东西,“咕噜”“咕噜”地笑了几声。

我起身说我有事儿,得立刻就走。没等他们说话,我就离开了。外面走廊黑黪黪的,我没坐电梯,走楼梯下去,楼道里有股水泥、石灰以及尘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点儿呛。最终站在门口草坪上时,我仿佛是从兔子洞里面走出来,吁了口气。

那个医生,他的长相、眼神、敞怀穿着的白大卦、脸上的笑容,还有他的沾沾自喜、占了便宜卖乖的样子,都有种泥泞和油腻,让我想避而远之。我宁可留着自己的破牙。破牙里面有个洞,显微镜下的兔子洞,各类细菌、蛀虫,上演着有惊险、刺激的故事。这么一想,疼痛也是可以忍受的。

再见到小岳,我们都没提看牙的事情。自己的牙洞自己补,就像自己的梦只能自己圆。

小区里我第一个认识的是刘姨。

那会儿房子正在装修,中午工人们在凉亭里吃盒饭,她在小区里遛弯儿,走过来搭话,吃着呢?

工人们看看她,没说话,我冲她笑笑。

她打量一下盒饭内容:有荤有素,搭配得挺科学啊。

我说嗯。

你老公天天在这儿装修,哎呀,这小伙子长得太帅了。人也好,什么时候说话儿都是和风细语的,还是大学老师?

我嗯嗯。

你这对象找得好啊。

我嗯嗯嗯嗯。

我住1号楼,她抬臂往前面指了指,回头跟我说,你买这个小区就对了。我和你沈叔以前都是学建工搞建筑的,这个小区别看小,风水上是龙头所在,吉祥如意。

我嗯嗯嗯嗯嗯嗯。

她说完,看看我们几个,好好吃吧,装修累啊,多吃!

她冲我挥挥手,沿着石头甬路走了,不远外,一个瘦但精气神儿十足的男人在等她,估计那就是“我沈叔”了。

搬家的时候我已经怀孕7个月了。搬家前,老公找了小区里的两个保洁员对房间进行了彻底清洁,新买的家具和电器送过来后,又分别做了两次清洁。其中一个清洁工贾姐,做事情麻利整齐,说话也有意思。见我怀孕,她讲起她生孩子的时候,身边的女人们疼得哭爹喊娘,只有她,几乎没什么感觉,自己轻轻松松地上了产床,生完孩子从产床下来,她还多停留了几分钟,看旁边孕妇生孩子。

“那个女人哇哇哇叫,简直像程咬金。”

我后来问了一下,真有贾姐这样的产妇,分娩时候痛苦很轻微,万分之一都不到的比例。不知道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儿,让老天如此眷顾。

我和老公都喜欢贾姐,问她愿不愿意来我们家做住家保姆。她说其实她家里生活条件不错,在乡里还有门市铺面,她只是偶尔出来做做,当解闷儿了,一个月以后就要回去照顾家里的生意了。贾姐说她邻居家有个女孩子,一直想来城市生活,要不让她试试?

我们说好的啊,那过来看看吧。

女孩子刚二十出头,除了举止表情有些生怯,衣着打扮跟城市女孩子也没什么太大分别,手指甲留得很长,做了美甲,装饰得十分华丽。虽然生在乡镇,但显然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我不认为女孩子留九阴白骨爪的指甲就一定做不好家务,但这样的指甲下面,埋藏着她的幻想和期望,她对城市的想象显然是阔大华丽、光怪陆离的,也许还要加上妙趣横生、跌宕起伏,一个家庭里面的柴米油盐无论怎么化合,也产生不了她想要的城市之光。相对于家庭的狭窄空间,她如果在酒店或者大商场工作,她对城市的失望可能会来得晚一些,她还可以和年纪相仿的伙伴们建立友谊,找到爱情。那样的话,当她对城市无感的时候,至少还会收获些别的东西。

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来我家,只怕我得做她保姆。我跟贾姐说。

她笑了一通,也部分认可我的看法,转而推荐了梁姨。梁姨也住在这个小区,是回迁户,她们闲聊时,她说她想当保姆,贾姐觉得我可以和她谈谈。

我们一眼就相中了梁姨。长得好看,穿得齐整,神情里面还有种傲气。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她在我们家里走来走去、四下打量,像农民打量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工人打量着自己的车床。末了,梁姨对我们说,她从来没当过保姆,不知道行不行。我们一迭声地说,你一定行的。

梁姨和我们住同一个小区,我们不怕她会把孩子抱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且同一个小区,她晚上可以回家住,我们仍旧可以二人三人世界,简直不要太好。

梁姨第二天就开工了。两三天的工夫,我们就熟悉起来。她干家务有表演性或者说仪式感:择菜时,桌子上铺一张报纸,一把韭菜要挑一个小时,每一根菜叶都要从头到脚地梳理一遍;打扫房间时,她拎着抹布的样子像舞蹈演员或者二人转演员似的,抹布仿佛手帕,是炫技的道具,她抬手一转,抹布会在她指头尖儿上旋转成一把伞,扬手一扔,抹布会飞出去,空中打个旋儿,再飞回到她手里。

同在一个小区,梁姨朝九晚五,来我家上班。她爱干净,头发和身上永远清清爽爽,衣服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面料,但都合体、好看。她是个生活艺术家和性价比大师,能在任何有限和不利的条件下,负负得正做出最优化的结果。她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是第一拨儿去早市买菜的顾客,那时候摊主们刚刚出摊,货品新鲜量又足。早起的鸟儿有食吃,还可以挑着吃。梁姨每天差不多用最低的价位把家里一天的菜买好,大包小包地走二十分钟回家。

回家后做一家人的早饭,把老的侍候好,小的送幼儿园,再回头洗洗涮涮。她进我家门后经常是气喘吁吁的,一屁股坐在餐桌边,额头发丝里面渗出小汗,边跟我闲聊几句,边休息一会儿。

她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父亲五十多岁去世时,她已经结婚生子了。她妈妈不愿意拖累儿女,成为负担,改嫁进了城。老爷子是解放前的老兵,工资高,医疗待遇好。这对年纪不小的二婚夫妇过了几年日子,以照顾老爷子为借口,把梁姨一家三口接进了城。梁姨的勤劳能干是显而易见的,老爷子自己的亲骨肉早都自立门户,父亲老了,他们也乐得有人照顾。过年过节回来,两家人一起吃顿饭,相敬如宾,其乐融融。

以前老爷子住平房,一家五口挤挤巴巴的,后来平房拆迁,盖了楼房,他们努力争取到了最大面积,也只有58平米。这时候梁姨的儿子已经结婚,娶了媳妇儿,生了儿子,一家七口人、四世同堂,挤在这58平米里。最大的房间让给儿子一家三口,老爷子老太太在另外一个房间,梁姨和老公每天晚上在客厅支床睡觉,早晨起来再把床收起来。

房子是梁姨的心头病。一家人进城二十年了,虽然儿子儿媳妇有工作,但没房子就等于没根。没有根,心就是慌的,她手里握有的一切都仿佛竹篮里的水,说漏就漏了。乡村回不去,城里留不住,未来就像一片虚空。她和老公拿的都是低保工资,每个月才一千多块钱。儿子儿媳妇儿每个月交一千块钱生活费,他们一家三口的吃喝,孙子还要买零食饮料玩具,这点儿钱根本不够,但话又说回来,儿子儿媳儿也挣得不多,年轻人难免爱买东买西,出去看个电影,交个朋友,指望他们攒钱买房子搬出去,相当于痴人说梦。说来说去,老爷子一个月七八千块钱的工资是家里的顶梁柱,是这笔钱养活了一大家子,平时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年春秋两次,没病也去医院住一个月,就当调理身体了,反正他级别高,医疗费用全免。

梁姨妈妈干净利落,个头高挑,和梁姨一样眉眼端正,我试着还原了一下她五十多岁时的样子,老军人看见她,应该会很喜欢,结了婚估计也是宠着的,要不然,不会让梁姨他们三个拖油瓶进门。他们人多势众,反客为主,但腰杆子还是老军人硬。他的工资数额,还有房产证上的名字,树大根深,他们这些人热闹喧哗地过的日子,不过都是这根老树上的枝枝叶叶,动起真格儿的来,梁姨妈妈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梁姨这么多年的精心照料,相比于老爷子的工资和房产证,竟然如此虚弱。

两家子女老早就有言在先。这些年,梁姨他们给老军人养老送终,老军人百年之后,房子归梁姨夫妻。但天底下的诺言,没实现之前都是空中楼阁。如果老爷子哪一天反悔了呢?就算老爷子没反悔,他的那几个子女反悔了呢?毕竟他们也有一份继承权,房子切成几份,落到每个人手里,也有几万块。对于普通人家,几万块足以让他们翻脸毁约,不念旧情。

你说我该怎么办?梁姨问我。

我说可以让老爷子先写个遗嘱。你们再做个公证。

梁姨说遗嘱写过了。她还特意拿了遗嘱来给我看,让我挑挑哪个地方有问题,需要再改进一下。

我看了半天,觉得我能想到的,他们都想到了。我挑不出什么问题,也提不出更有建设性的意见。

你别担心了,我劝梁姨,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梁姨说是。但我知道,她的心还是悬着的。就像他们一家跟这个城市的关系,也是悬着的。

我经常在小区里遇见白白胖胖的刘姨,每天下午和晚饭后,她和一大堆同年纪的阿姨一起遛弯,但她的眼睛总是四处看,遇到熟面孔,会热情地过去聊几句。她和善、聪敏,天生知道说什么话能让人高兴。和她聊过天的人,都是笑着道别。

和刘姨的活泼多话相反,沈叔是高冷派,话很少,也很少在小区里出现。但他总在刘姨的舌尖上出现,三五句话后,必定闪出沈叔。在刘姨的描述里,沈叔并不是个寡言的人,相反很爱讲话。我们只能理解为:沈叔的沉默是因为不屑于跟邻居们说话。

他们夫妻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在学校相识相爱。刚结婚的时候没房子,小两口在厨房里夜夜搭木板床将就。那样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刘姨说从来没觉得日子苦,反而觉得生活比蜜甜。刘姨从学生时代就喜欢沈叔,崇拜沈叔,她把他奉为家里的神。儿子娶媳妇儿,她对媳妇儿的要求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尊重沈叔,家有家规。

沈叔以前是建工学院的院长,退休后一直被各公司抢着聘为专家,一年之中他大部分时间在外地,偶尔回来,给家里留下钱,以及他给刘姨买的衣服,就又离开了。好像那些衣服穿上刘姨的身,就等于是他在客观上拥抱、陪伴着她了。

刘姨难免在其他阿姨面前多说几句,衣服啊鞋子啊,都是老伴给挑的,看不上我的眼光,呵呵。她倒不是多么物质多么虚荣,只是想秀秀恩爱。但恩爱秀多了的结果是,其他阿姨晚饭后结伴遛弯儿不怎么爱带着她了,还有风言风语出来:老沈这么大本事,天天不着家,指不定在外面做了什么好事儿呢,给她买几件衣服打发了,她拿着棒槌还当了针(真)了。

单元五楼的郑老太太,当着大家的面儿问刘姨,儿子多大了?挺大的吧?

刘姨说三十五了。

那怎么还没孩子呢。

刘姨说,年轻人不着急。

都奔四十了还年轻啥啊。看看咱小区你这个年纪哪还有没抱上孙子的?你也不管他们?!就这么看着?!你咋想的?!

刘姨涨红了脸,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有什么好管的!

郑老太太哼一声,只怕是管不了吧。

我不知道我身上哪点儿让刘姨觉得可靠,有天在小区里带女儿玩儿。女儿那会儿不到两岁,跑跑跳跳的时候,趔趔趄趄、跌跌绊绊,我和刘姨一边看着她玩儿,一边闲聊。

刘姨红了眼圈儿,郑老太太不厚道啊,当着大家的面儿戳我肺管子,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刘姨的儿子结婚十年了。当年沈叔正在院长位置上,风光是有几分的,刘姨也是知识分子,两个人退休工资都有一万五六;他们大学好几个同学有意结亲家,结果儿子自己找了个对象回来,家庭、学历、长相,啥啥都一般,就是手段不一般,认识三个月就把儿子搞掂了,非她不娶。但千不该万不该,结婚前她隐瞒病史,她家族有遗传病。这个女人怀着侥幸心理,想赌一次:也许她生下来的孩子是健全的呢?

赌博的结果是,孩子生下来就五官不全,心肺也有病。医生脸色很不好看,对产妇也不客气:早就告诉你了不能生!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我的孙女啊,刘姨红了眼圈儿,说,我抱着那小坨肉肉儿,三天三夜,泪没干过,这孩子来世上走一遭,可怜啊!

从那时起,全家人再不提孩子的事儿。每年春夏间,天气暖和,总有一堆新生的宝宝从各门洞里被抱出来,白生生儿,粉嘟嘟儿的,咿咿呀呀地咧着嘴笑。刘姨看着这些宝宝,心情可想而知。

刘姨的儿子儿媳妇住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小区,节假日偶尔回公婆家,不知道是二人枯守实在太过无趣,夫妻关系日渐疏远,还是刘姨沈叔不着痕迹的责难和压力,总之,结婚十年后,刘姨儿媳妇主动提出离婚,让老公趁着年轻,换个妻子生孩子。刘姨沈叔很感谢她的大度,投桃报李,儿子结婚时买的大房子他们更名送给了儿媳妇,儿子搬回家来跟老两口儿一起住。

刘姨儿子虽是二婚,但没有孩子,家庭条件也不错,不算钻石王老五,也算黄金白银了。很多家有剩女的老朋友摩拳擦掌,珍惜这失而复得的结亲家的机会。刘姨沈叔的社交活动骤然增加,一时间都快门庭若市了。但这个儿子再次让他们大跌眼镜,他跟一个小姐暗度陈仓不说,连孩子都怀上了。

重磅猛料啊!

沈叔大为光火。几代书香门第,正经人家,怎么会出来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情绪不好,话难免说得难听,连前儿媳妇的离婚理由都要重新梳理:是不是离婚前你就自甘堕落,沾花惹草,人家嫌你不干净才要离婚?!人家甩了你这个渣男,得了套房子,还得了成人之美的名声。你倒好,阴沟里翻船,连面子带里子,一塌糊涂。

儿子半辈子活在父亲的心理阴影中,做什么都不能让父亲满意,现在年近不惑,被骂麻木,豁出去了,破罐破摔:您同意她过门儿,我就还是你们的儿子;不同意,我们在外面另立门户。

刘姨两边劝,骂儿子:就凭你那点儿工资?养得了老婆孩子吗?到时候你媳妇儿下海挣奶粉钱吗?这边哄着老伴儿: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个女孩子的肚子里,是老沈家的一坨血脉啊,自己的儿子做下的梗,再难也得噎进去。

刘姨和沈叔去娘家认亲,沈叔全程黑脸,所有的客套应酬都由刘姨来承担,刘姨左右为难,不热情怕娘家挑理,太热情了又怕给沈叔火上浇油。

我们站在小区绿化区,中秋节刚过,草丛的绿上了锈似的,流露出金属质地,而我们头顶上的树叶黄澄澄的,如无数的金币在闪烁抖动。

孩子生出来就好了。我劝刘姨:小婴儿只要往沈叔怀里一抱,百炼钢都得化成绕指柔;孩子妈妈也是,嫁到你们家算是重新投胎,有个爱自己的老公,有你这个千年出一个的好婆婆,她会珍惜现在的安稳。到时候,皆大欢喜。

五楼的郑老太太天天在小区里转悠。

我们刚搬进来时,郑老太太的转悠还以煅炼身体、休闲养生为目标。那会儿很多人往里搬家,各种纸盒纸板箱扔到垃圾桶旁边。郑老太太好像实在为这些东西可惜,她把它们收拾起来,压扁捆好,放在楼梯间下面的仓库里,攒多了,去小区外面找收废品的,他们骑着三轮车把这些东西收走。

先是纸箱纸板,然后是饮料瓶。最早是凉亭里面,很多人把喝完和没喝完的饮料随手放在桌子、凳子上,她捡起来收着,慢慢地,她开始什么都捡,开始时一天在小区里面巡视两次,最后演变成每小时一次,她拖着编织袋,在小区里每个垃圾桶里翻拣、寻找,她从外面找来的收废品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样来了就拉走,开始讨价还价,一言不合,三轮车就空着走了。

废品越来越多,楼梯间的仓库早就装不下了。她开始往楼道里面堆,五楼堆得人几乎无法通过。然后蔓延到四楼。楼道里面的味道可想而知,尤其是夏天,空气流动加快,整个单元弥漫着污浊、腐朽的气息。四楼住着福建来的一对夫妻,瘦瘦高高的,两个女儿也是纤细身材大长腿,一家人和善、淳良,不爱与人争执,换上东北本地人的暴脾气,垃圾堆到人家门口还不一把火点了?!

很多邻居到物业投诉。物业人员来清理,郑老太太叉腰堵在楼道,身后垃圾是她的草台班子,也是她的千军万马,她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骂之外还要添加各种威胁:谁碰了她,她就倒在谁身上,她一身病,谁挨上谁拿钱给她治病。

一妇碰瓷,万夫莫敌。

郑老太太小儿子和儿媳妇跟她一起生活。两口子都是矮肥圆款,出来进去,成双成对,恩爱得很。冬天时,两个人都喜欢穿貂皮,男黑女灰,像一对熊宝宝。邻居们跟小两口儿诉苦:劝劝你妈,你妈这垃圾捡的,整个单元蟑螂成灾,不能一己之私贻害全楼啊。

小儿子长得有些无赖相,苦笑:你们谁能劝得了她,我谢谢你们!我妈是山东倔县的,整不了。

郑老太太也算文化人,乡村小学老师。

我女儿到了上小学的时候,小橘子长成了小姑娘,我们觉得每天多睡一小时,比上名校更重要,于是把她送进了门口的学校。上学放学接她回来,在小区里总能碰到郑老太太,有天她突然感慨地跟我说:现在你们可真是又省心又省事儿,我供孩子上学那些年,凌晨三点就起来烧锅做饭,孩子们吃了饭,五点钟往外走,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学校。冬天天黑,雪像大被似的把路蒙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有时候雪没到腰,脚都拔不出来。

往事不堪回首。郑老太太守寡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大儿子在大连,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小儿子贪玩顽劣,具体做什么没人清楚,天天和媳妇儿同进同出,媳妇儿在大商场里开了间美甲店,见到我总约:来我店里美个甲?给你半价。我说谢谢,抽空去。

今天的生活,用郑老太太的话说,做梦都没敢想。有一年夏天,大儿子接她去大连住了半个月,带她四处旅游,回来后,大家问她感想。她说:到处都是饮料瓶啊,要是捡,那得捡老多了。

有人逗她:那你捡啊,这么大的便宜不捡,那不白瞎了。

郑老太太摇摇头,不能捡,大儿子会生气的。

这个小区不知道是不是名字起得平易,孩子多,夫妻恩爱的也多。光是我们单元。夫妻双双出门、双双还家的就有好几对。四楼的福建夫妇,好像是做鞋生意,静悄悄来去,十年间,两个女儿从小豆芽一年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花骨朵;五楼的郑老太太家小儿子夫妇,九楼张姨夫妇。顶楼是复式结构,住着一对中年夫妻,从入住开始,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每天最早开车出门,夜里很晚开车回来。

郑老太太知道所有人的情况,说顶楼夫妻做买卖的,还做得不小,别看那男的高大威武,家里家外是那个女的说了算。

顶楼女人保养得宜,话少,但礼貌。不像十楼的电台女主播,跟她同样年纪,浓妆艳抹,打扮花哨,她坐过的电梯,要过一个小时香水味儿才消散掉,主播老公恰好相反,接地气得很,夏天时有时招来几个朋友,在凉亭里脱光膀子烧烤喝啤酒。顶楼男人高大威猛,从来衣着整讲究,喜欢戴墨镜,颇有几分黑道大哥的意思。话少,但也算平易,只有一次小露峥嵘。

小区车满为患,有的车半夜停在小花园四周,有车库的车主们把车倒出来的距离就不够了。每天清晨,小区下面按喇叭声尖叫不止,车主的愤怒像个火种,能把全小区想睡懒觉的人都弄得怒火中烧。占了人家车位的主儿,会来事儿的披头散发狂奔出去挪车,再一连串道歉倒也罢了。隔壁单元一中年妇女,刚买了辆日本花冠,没车库没车位,四处乱停,被喇叭或者电话叫下来挪车,她的脸甩得比水袖儿还长,好像别人挡了她的车库。有天她第N次挡了顶楼男人的车库,夫妻俩那天好像有事儿,急得跳脚,女人没办法先出门打车走了。男人继续按喇叭打电话,女人终于拖拖拉拉下来时,顶楼男人怼了她几句,女人开始撒泼:你买了库还买了路?!我今天就停这儿,你能怎么着?!

男人瞪着她,突然笑了:好,有本事你别动。

男人进车库把奥迪A8开出来,车大,又沉,向后面用力一怼,把日本汽车挤成了易拉罐,女人尖利的叫声仿佛一把刀,把那天的清晨震出更多的裂缝,有人推开窗子朝下骂:大清早的死了人啊,嚎什么嚎?!

男人把车开走前,落下车窗,朝抓狂的女人丢下一句话:告我去吧!

A8扬长而去。

女人在后面跳脚。

看热闹的总结了一句:论硬耍狠,还得是德国货!

撞车事件迅速发酵传播,堵别人家车库的汽车骤减。但关于停车的怨声更加涌沸。当年那块画饼的假游泳池派上了用场,清理干净后,浇铸上水泥沥青,再划好一个个车位,开始出租收钱。

九楼张姨夫妇也很恩爱,他们做药品推销,每个月在全省七八个城市间奔波。两口子出双入对,比翼齐飞。几年后,男人查出肺癌,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张姨都找了,每次住院,张姨都精心照顾。邻居间说起生老病死,叹息连连,她倒反过来安慰别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跑医院,照顾病号,张姨一直都没放弃自我要求,永远穿着得体,化淡妆。

丧事办完,过了几个月,我在花园里遇见张姨。聊起去世的叔叔,典型的东北爷们儿,在外面咋咋呼呼,其实是个没主意的。她倒是城里人,当年插队跟他好上,就留在了小镇。后来还是她脑子活络,出来做药品营销,赚了钱,买了房子,把全家人又迁回城市。她这些年和老公常年跑医院、见医生,对于病痛和死别比一般人平静。丈夫走得很安心。她觉得自己尽了力,也很安心。

我说你还不到六十,要不,再考虑考虑找个伴吧。

张姨坦然说,对,我得找。

她这么爽快地回答,我倒吃了一惊。

没过几天,张姨带着新丈夫出现在小区里。虽然是新丈夫,其实是他们夫妻的老友。之前病房里,张姨忙得团团转,这位新丈夫得空就去,在她旁边帮衬着。早在那个时候,对于未来的生活,他们心领神会,已经有规划了。

我们在小区住到第十个年头时,春节回家过年,很久没见到刘姨,在小区里面再见面时,她拉住我的手,说,你沈叔走了。

我吓了一跳。

沈叔是胰腺癌加肝癌,从查出病情到去世,还不到三个月。对于刘姨而言,不啻晴天霹雳。她衣不解带地在医院守着,跟沈叔同吃同睡,连吃饭的勺子都是同一个,你一口我一口。医生提醒她小心传染,沈叔的肝脏有问题。刘姨说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传染,我要不吃,你沈叔更不爱吃饭了,他能多吃一口比什么都重要。你沈叔临走前说了,这辈子跟我没过够,下辈子再来,还找我。

隔着面包似的厚羽绒大衣,我抱住了刘姨,她伏在我的怀里,失声痛哭。

再也没有人给刘姨从外地买衣服了。刘姨瘦了一些,头发白成了一朵菊花。她每天早早地去买菜,给儿子儿媳孙女做饭,她快要八十岁了,老太太的模样儿让人心疼。有时候她在窗前看见我进出小区,会跑下来找我说几句话。

我又梦到你沈叔了。刘姨说。他在那边儿挺好的。

我说您自己得多保重啊。要不,沈叔会不放心的。

刘姨说我挺好的,小孙女儿一天天的,越来越乖巧,奶奶奶奶地叫,跟小奶油儿似的。

有一天我告诉她,我在别的地方买了套房子。

刘姨一下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笑笑说,那边临着河,风景好空气好,是应该搬走,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说我没那么快搬走的,等女儿小学毕业再说。

郑老太太的问题是从腿脚开始的。一条腿不给力,走路一拐一拐的,她比以前更疯狂,凌晨三四点就开始下楼转悠,不只是捡纸箱饮料瓶,现在连别人家扔的菜,过期的油也开始往家里捡了。她的小儿子儿媳早就搬出去住了。搬出去之前,郑家小儿子换了一辆一百万的豪车。大家都说老太太别捡了,捡十年也买不上你儿子一个车胎。老太太骂儿子败家,买了车还骗她,说车还不到十万,便宜得很。他们搬出去没多久,老太太就中风瘫痪了。他们雇了个保姆照顾老太太,没两天保姆就不干了。说老太太神经病,推着轮椅来厨房检查她做菜时放多少油,夜里还要打开冰箱数数鸡蛋和苹果,唯恐被保姆偷吃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说郑老太太的小儿子好像一直沉溺某种网络赌博,开始时暴赚,但没过多久就倾家荡产了,老婆跟他离了婚,刚买的豪车也卖了抵债。

女儿小学毕业了。

之前的一年,老公已经开始装修新买的房子。离易安居开车要二十多分钟。在我们之前,易安居搬走了几户人家了,比如说主播夫妇新买了别墅;顶楼夫妇搬得干净利落,跟谁都没打招呼,他们本来跟任何邻居都只是点头之交;福建夫妻也走了,我怀疑他们从来不会拿这里当成自己真正的家,只是寄居一段。连五楼郑老太太都被接走了,他儿子要卖了这套房子还债。

我们搬家持续了三天,我提前两天住进了新家,安置随后运过来的东西。我很吃惊,那个三居室里居然有这么多东西。这还是在淘汰了一多半家俱、十几箱东西之后。易安居里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意识到的,更满盈、更密集、更拥挤。

新小区幽静开阔,比易安居大10倍,夹杂在一条河和公园之间。更重要的区别在于新小区的气质风格,是邻里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大家在小区里见到,会微笑,会点头,会打招呼,但仅此而已,家长里短截止在每户铁门后面,反正谈资现成:十来个喷泉、几百棵果树、满池的鲜花、开着指甲盖大的白花、香气四溢的草坪,以及在草坪上慵懒踱步的,一蓝一白两只高傲的孔雀;再不济,外面还有河边的故事,以及公园里的四季风物。

夜里我坐在新家的窗前,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不远处有一条河流,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有时候露出水之骨头,但大多数时候,月光洒在河面,变成河龙的鳞片。我想起易安居的日子,便会风马牛地想起一句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易安居跟后不后悔没关系,跟梅花更没关系,只跟诗里的情绪有关系。我知道在未来的岁月里,易安居3号楼3单元701的生活,像一粒缓释胶囊,归隐在我的余生;也像一小块五味杂陈的芯片,保鲜着十三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