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怡《妙哇》原文

1

珊珊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小昭姐姐。

几年前,还在学校里的时候。陶渊明问她,我们剧组很缺人,尤其是编剧,你有没有兴趣和时间,说完略带抱歉地笑了笑。她说,我没写过剧本,我写的都是小说。没事啊,他说,来玩玩嘛。他盯着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个邀请。她盯着地板,用脚画了一个圈。她说,好啊,你也是编剧?不,陶渊明说,我嘛,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演祝英台。

珊珊说,反串啊。

是导演坚持让他演的祝英台。导演说,没有经验不要紧的,没有经验,才好玩嘛。导演就是小昭姐姐。

小昭姐姐是珊珊的学姐,她属于那种在集体合照中能够被一眼认出来的女孩子。毕业前,她申请到了美国某知名院校全额奖学金的艺术史博士,这成为了全系的新闻。这是高珊珊一届的毕业大戏剧组,剧组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导演喜欢陶渊明。小昭姐姐想演梁山伯,然而编剧珊珊说,我们是话剧改编,必须要有个马文才。要又贵气又霸气的女生,人选远比梁山伯难找。她说完,其他人都没有再说话。那意思是,你看着办吧。有人私底下对珊珊说,导演为什么要演梁山伯,你不知道吗?珊珊说,知道啊。第二次开会,珊珊直接说,导演,你要不要试试马文才的戏。小昭姐姐站起身来,把毛衣的袖管捋直了,她说,那我来试试吧。没有悬念的,小昭演了马文才。珊珊问陶渊明,你看我选的角好不好。陶渊明说,挺像个角,不错的。是开玩笑的语气。

在剧组里的日子过得很快,她还是失眠了。断断续续地,她梦见她和小昭姐姐,她们俩,站在相邻的两扇镜子前,穿着同一件大衣。她微微地侧着眼睛,在另一扇镜子里看见她在笑。小昭姐姐说,你看,我果然是胖了,我一到冬天就发胖。珊珊没吭声,她的眼珠转了一转,你还是很漂亮啊。这是句真心实意的赞美,说出来却很平淡。小昭显得挺高兴,她说,漂亮什么啊,你眼瞎吧。珊珊说,你买吗?不买我们干脆脱了吧。

她们俩挤到同一个试衣间里。她脱了衣服,小昭姐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突然说,珊珊,你好可爱。

珊珊的身体,抖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珊珊对着镜子说,“我胖死了。”从前,珊珊也常常说这样的话,但这一次,没有人注意到她语气的变化。

她想减去一些体重,不吃晚饭。半夜里,有时会被饿醒。更多的时候,伴随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梦。有一次,她看到陶渊明穿着梁山伯的戏服,走到院子里,向着天空,得意地微笑,嘴上痴痴傻傻说的却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十八相送”整场戏,这一句,祝英台的心跳得最厉害。第二天,她对陶渊明说,我梦见你了。让她没想到的是,陶渊明也对她说,我也梦见你了。他们俩坐得很近,挨着对方,她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味。陶渊明说,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鸟,从我的袖子里飞出来。她听完之后,咯咯咯地笑起来。小昭姐姐在前面给梁山伯讲戏,但她觉得她的眼睛时常往这里遛过来。因为她在偷看他们,她也在偷看她。珊珊很雀跃地问他,是什么鸟?

斑尾塍鹬。

第二天陶渊明也和小昭姐姐谈起了鸟,某个画展。画展评论,这是小昭姐姐的强项,似乎,他们俩聊得很投机。剧组里零星的几个人,一起散戏回去,陶渊明和导演落在了最后面。她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身旁的姑娘在说笑话,她满脸期待地盯着珊珊,珊珊看着她,笑了笑,但迟了几秒。鸟、画派、画展、南京东路,她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有人附在她的耳边说,你看看他们两个?她意味深长地回过头去,看着他们俩,一片夜晚的大雾。

在梦里她常常看到雾,她和陶渊明,在雾里走。尽管剧组的排练很忙,她还是约陶渊明去看了好几场戏,话剧、越剧、昆曲,陶渊明都说,好啊,我有空的。有一次回来,下大雨,他们俩共撑一把伞,紧紧地靠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的半边袖子已经湿掉了。她说,你把伞偏过去一点吧。他说,我没关系的。当天晚上珊珊没有睡着,在黑暗中,她睁着眼睛,然后掏出了手机。在百度的搜索栏里,珊珊输入,如果一个男孩子帮你打伞自己却湿了,这个表达,实在是有点乱七八糟的。知乎上的回答都是,遇到这样的男人要抓牢啊。或者,那么他一定是对你有意思。珊珊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我只道天下男子一般样,难得他……”

可是他们认识了好几年了,成为亲密的朋友,也已经过了很久。他也曾说过她像其他的鸟,随他心情的。他写的诗歌里,出现了太多鸟。周末,他和导演,单独两个人,去看了有鸟的画展,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当然没有必要告诉她。只是第二天陶渊明问她,有没有感冒药。她才知道,就是在昨天,他们俩一出地铁口,就开始下雨。珊珊知道,他的慢性鼻炎又发作了。她说,有啊,然后骑着车去了药店。他的话一向很少,他说,谢谢你了,珊珊。

“梁兄啊,英台若是红妆女……”

隔天,在剧组里,吃饭的时候,珊珊挨着小昭姐姐坐。她说,昨天的画展,听说很美,下周我也找机会去看看。小昭姐姐转过头,边说话,边在嚼着一根鸡腿骨。嚼完软骨,连硬骨也在她的牙齿间被嚼碎了。她说,陶渊明他说好吗。不过,我觉得很一般呢。

梦总是最好的东西。在梦里她或许曾经有机会看到过真相。她梦见一大片深冬的芦苇丛,长在干燥的高地上。萧瑟的金黄,远处是绿色的沼泽,像绿豆汤。每年冬天,陶渊明都会去崇明岛观鸟。那一年,她本来想说,不如我们一起去吧。可能是有点忐忑,她事先就梦到了崇明岛。她和陶渊明紧挨着,站在冷风中,他们俩,背着旅行包,在清晨里等待鸟起飞的时刻。芦苇开始摇动,陶渊明掏出了望远镜。过了一会儿,他递给了她,她看了一眼,遗憾地说,已经飞走了。飞走了吗?他说,有点手足无措。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介绍那种鸟,白头鹎。很活泼,不怕人的,头上的白色,就像戴了一个耳套。她边听边点头,觉得自己虽然对鸟一无所知,如果愿意花点时间研究一下,也会感兴趣的。

如果她不是那么迷恋他,她本可以发现,他可以早一点递给她。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也许一分钟。差别不过十几秒,也许几秒。

五秒。小昭姐姐数完,从清汤锅里捞出一片胸口捞,裹了一层沙茶酱放入口中。每次散戏后,他们都会聚众去吃夜宵。有时是一群人,有时是几个主角,更多的时候,是他和小昭。陶渊明是广东人,小昭姐姐说爱吃粤菜,珊珊想,她真的爱吃粤菜吗?他带着她吃遍了附近的粤菜馆子。珊珊说,你们昨晚去的哪一家?是之前你带我去过的那家潮汕牛肉火锅吗?

过了几天,珊珊说,今天我也没吃晚饭,我和你们一起去吧。他们三人,去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广式茶楼。最后一道菜是乳鸽,珊珊很惊讶地说,谁点的乳鸽?

让珊珊吃惊的是,陶渊明说,是我。

珊珊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吃鸟了?

小昭插了嘴,鸡不是鸟吗?

陶渊明说,我给你们点的。乳鸽,这是招牌。

可是他还是拿起了第一块半只的乳鸽。咬了一口,他皱着眉头。小昭笑起来,笑到岔气,珊珊拍着她的背。

小昭转头问珊珊,你有没有看到他刚才的表情,他刚才……小昭还在笑,陶渊明吃不下去了,他举着那半只鸽子,脸又红了。

珊珊说,我说你不吃鸟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珊珊把手伸了出去。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她把那半只乳鸽拿了过来,说,我来替你吃了吧。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咬下去了。挺好吃的啊,她说。

小昭已经不笑了,她埋下头盯着菜单,她说,我们再点一些其他的吧,我还没吃饱。

表演那天,谈不上成功,也不算失败。陶渊明像是不在状态,说台词像背书。“梁兄啊,英台若是红妆女……”庆功宴,大家都喝了点酒,除了导演。小昭姐姐吃完了饭,说,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改天大家再聚一次。她走了出去,很冷的天气,却忘了拿大衣。

散场的时候,陶渊明站起身来,拥抱了剧组里的每一个女孩子,然后独自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一直笑。珊珊说,我送你回去吧。陶渊明抬起头来,盯着她看了好久,他说,好啊。

在出租车上,陶渊明靠在她的肩膀上,冷得微微发抖。他们的脸贴在一起,刚开始是冰碰冰,过了一会儿,就都被捂热了。陶渊明说,珊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了。珊珊盯着窗外,出租车的窗玻璃上,默默地结着窗花。珊珊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然而她只是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手。

你的手很冰。他说。

“梁兄啊,英台若是红妆女。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珊珊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着他,他往后退了一步。我没有想过,他说,他停下脚步,用脚尖在地上画了半个圈。我从没有想过,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贤弟越说越荒唐……”

珊珊站在那里,她本可以说,开玩笑啦,我都是骗你的。可是错过了某个节点,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那天晚上,陶渊明一直送珊珊到了宿舍楼下。临走的时候,他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珊珊的背,一个友谊的表示,她原地抖了抖。他走了几步,又回过了头,珊珊,我们明天还是好朋友吧,对不对?

当然啊,珊珊说。“贤弟越说越荒唐……”她走回了宿舍楼里,也回过头,朝他挥了挥手。

他们都知道彼此在撒谎。珊珊在漆黑的楼道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室内。

2

天气预报里说,这是上海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严冬。珊珊往妇产科医院里走,每走两步,小腹那里就抽搐似地疼一下。她问医生,吃那么多激素会不会发胖。医生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同样的问题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了,每个病人要是都像你这样子……她走到检查室里面,实习生说,再去做个B超再来。

几年前,在校医院里做B超,医生问她,小姑娘读中文系的干嘛整天熬夜啊,你的子宫内膜太薄啦,跟刚发育的女孩子一样薄。珊珊说,我没有熬夜啊,没有的。医生说,那有没有乱减肥节食啊。珊珊说,没有啊,没有。医生安慰她,那暂时不要紧的啦,以后想怀孩子的时候,再好好调理一下身体吧。

B超室里没有灯,唯一的灯悬在头顶。白茫茫一片,打在珊珊的眼睛上,冷的,探囊器伸进去,冷的。医生说,什么毛病。珊珊说,不孕。医生对实习生说,你看这里,看那里,珊珊麻木地躺着。等她套上棉裤,是下一个患者进来,脱好了的光溜溜的屁股,腰细屁股大。她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低头看她的报告,等一抬头,她就后悔了。刚才的“下一个”,她看着她笑,她则有点尴尬。那个时候,如果她们之中,有一个人反应稍微慢一些,都可以蒙混过去。可是她们几乎是同时认出了对方。

小昭姐姐。

是她先开的口,她说,好久不见啊,珊珊。

珊珊说,我结婚了。小昭咬住了干炸小黄鱼的头,把头咬下来,吐在了旁边的盘子里。她说,挺好的啊,做妈妈了吗?

什么?

你这么早就结婚了。小昭说,肯定做妈妈了吧。

珊珊惊异地看着她。她拣起一块小黄鱼,咬了一口,又把它的头浸入了面汤中。再捞起来,肉已经烂掉了。她说,还没呢。

她们喝完热热的面汤,走到外面,小昭把大衣的衬衫领子立了起来。她说,你老公的诗集,我每一本都有买呢,只是没有时间读。什么时候,你帮我找他要个签名啊。对了,珊珊,你当年不是要当小说家的吗?

她在说什么呢。

珊珊,你当年不是要当小说家的吗?

几年前,有一回,珊珊去天蟾看越剧,刚从地铁口出来,就遇到了大雨。珊珊问了一辆街边的三轮,价钱谈不拢,身旁的男人说,你也去那个地方吗?我也住那里,不如我们一起打个车。天色很黑了,珊珊租的房子,在很深的弄堂里。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无所谓地说,好啊。后来这个男人,要一直送她到家门口,她也说,好啊。隔了一阵子,他们又在弄堂里遇到了,他说,那天晚上,你去看越剧的吗?我姆妈也特别喜欢越剧。珊珊说,是吗?其实我比较喜欢昆曲。他说,哦,但这些东西我比较少看,不过有机会的话,也很想看看的。会有机会的。珊珊闷闷地,她不想说话,也没有发出什么邀请。但他却突然很受鼓舞似的,他很突兀地说,其实,我挺喜欢有点文艺气质的女孩子的。

珊珊说,是吗。

珊珊结婚的时候,天气预报明明没有说会下雨,却突然地下了一场大雨。她穿着婚纱从租住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伴娘一松手,下摆沾上了一圈泥污,像烧饼的焦圈。伴娘慌了,珊珊说,没关系的啊,遮一遮就好了。敬酒的时候,她的公公婆婆说,我媳妇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是写书的。你写过什么书呢?男方的亲戚朋友问她。口红干干地都沾在嘴唇上,她笑得很尴尬。她说,我不是写书的,我是写戏的。他们似乎对她更感兴趣了,什么戏呢?她说,就电视剧。不,电视剧也算不上,网剧吧。结婚那晚,忙完所有的事情,她觉得很疲惫。忽然之间,她问她丈夫,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丈夫想了想,他说,就正常的人啊。

她好像也曾经问过陶渊明吧,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陶渊明的回答是斑尾塍鹬——即使随时都有可能葬身鱼腹,还是要在几万里的飞行当中把体重耗尽。

他在说什么呢?可是她也记得,她当时听了还挺开心的。

表白的那天晚上,在漆黑的楼道里,珊珊收到了陶渊明的信息。珊珊,你会讨厌我的吧。

珊珊说,不会的。

后来,他们真的没有再见过面。五年,她知道陶渊明还在写诗,出了诗集,开始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她却没有再读过他的诗,这真是匪夷所思。她后来对小昭说,以前在学校里,我还会背他的诗呢。第二次见面,珊珊就开门见山,你以为我和陶渊明结婚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们一起在冷风里走了一会儿,快要拐进剧院,珊珊说,我先生是上海人,什么时候,你到我们家里来玩玩。小昭没吭声,她甚至没有想要敷衍几句,毫无反应。忽然之间,珊珊觉得有些羞耻,所幸她没有转过头来,她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天的戏又是《梁祝》。珊珊想,这是碰巧,还是小昭有意。梁山伯的角选得有些老了,再年轻俊俏一些,或许会更加憨厚可爱。“对牛弹琴牛不懂,可叹你梁兄笨如牛。”笑点都是一样的,这么多年,越剧的剧本基本没变。梁山伯一边读书,一边痴傻地问,贤弟你怎么有耳洞?观众照例是要笑一次。“十八相送”,梁山伯淡淡地嘀咕了一句,“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祝英台掩着面,珊珊想,她该有多么心动。她最后说出那句“梁兄花轿早来抬”,还不知道以后的命运,但语气里,已经有了一种神秘的凄苦意味。珊珊想,可能是自己太入戏了。祝英台化蝶的时候,身旁的阿姨拿出了一袋瓜子,嘻特了,她说。珊珊突然间醒了,其实,这戏演得挺烂的。

走出剧院,小昭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到这家剧团工作,常有赠票,我也是第一次来,没想到是这种水平。珊珊说,好久没看这出戏了,虽然演得不好,倒也挺有意思。珊珊抬起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她说,过一阵子两个红角要来,你想看吗?下次我们再来看一次。唉?当年的那个版本吗?珊珊说,是啊。

她们一起走了一段,小昭说,珊珊,你觉得祝英台喜欢梁山伯什么呢?珊珊说,这种东西,说不好的啊。小昭说,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吧。珊珊说,在长亭避雨那里,还没去杭城读书就先遇到了他,大概都是命吧。

小昭说的是,这很妙啊。

下一次算珊珊回请,她买的是公益票,她们一进场就往二楼爬。戏开场了,小昭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望远镜,珊珊吃了一惊,因为她的包里也装了一个。老戏迷了啊,看来都懂行的,小昭说。珊珊觉得她们无意之中好像又亲热了些。“十八相送”,这一次演得好,又甜蜜又风趣,她们都情不自禁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肩膀碰在了一起,又往回缩了缩。无意之中,也是又甜蜜又尴尬的。剧场里光线昏暗,珊珊瞥了一眼,发现她的耳朵红通通的。“梁兄啊,英台若是红妆女,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出来的时候,小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她觉得她有些兴奋。她情不自禁地捏了捏珊珊的手,珊珊的手也很烫。小昭说,她真勇敢啊,她这么漂亮又勇敢,真是“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钦佩”。快到地铁口的时候,珊珊突然说,当年,演出结束以后,那一天,你不是也很勇敢吗。

她有点期待她的反应。小昭。她把大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里面是一件束腰的长毛衣,珊珊想起在B超室里见到的腰,她的腰。梦中,小昭从更衣室出来,她换上了一件祝英台的戏服,大家都惊呼起来,导演,你的腰也太细了吧。陶渊明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珊珊看见了,她在笑,但她觉得心里有了个洞。

当年,陶渊明也对小昭说,我觉得你像鸟,珊珊听到了。她想,那个洞,或许在那里很久了吧。

她们要分别了。小昭可以假装没听见,她也可以问她在说些什么。但她没有停顿,或者思考、犹豫。她笑了笑,珊珊,其实我知道的,你也很勇敢啊。只是,都是命吧,是不是。

珊珊笑了,梁山伯吗?谁稀罕啊。

珊珊问她,如果你是祝英台,你嫁马文才吗?

小昭说,嫁的。

小昭主动打电话给珊珊,我这几天有空呢,什么时候可以去你家里玩玩。珊珊说,就今天吧,就现在吧。那天,她丈夫是突然之间回来的,在门廊那里,他没有解鞋带,把鞋子直接蹬掉了。走进客厅里来,愣了一下,才看到小昭。珊珊走过去,把他的运动鞋摆进鞋柜里,才想起来忘了介绍。小昭已经站在那里和他谈笑风生了。珊珊站在昏暗的门廊里,没有点灯,眯缝起眼睛,越过他们的肩头,看到三个人的影子。

她丈夫有点尴尬地说,来了朋友也不说一声,我们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吧。小昭说,不用这么客气,我就想吃吃你们俩的手艺。她边说着边去揭桌罩子,揭开了,一股气味,一盘剩菜。珊珊说,哎哟。小昭笑了,你天天待在家里写剧本,都叫外卖的吗?珊珊说,不啊。她丈夫傻头傻脑地说,外卖不干净,我们都在家里烧的。小昭没有接着把玩笑开下去,否则珊珊就要说,是因为我们眼瞎啊。

她丈夫私底下问珊珊,我们去哪里吃比较好,要请她吃什么档次的比较好。珊珊说,吃粤菜馆子吧,具体的你来选好了。他还要说什么,她却用手势制止了他。她说,一会她要过来了,你别说了。其实,小昭一直坐在客厅里。

餐厅里,小昭说,我和珊珊,我们,是我毕业那一年,在毕业大戏剧组里认识的。他说,你们是唱昆曲还是越剧,她平常是挺喜欢看这些东西的。小昭说,我们当然只能演话剧啦。平时,你也看戏吗?他说,看的,也看过一点。我很喜欢那个戏,那个爱情故事。

珊珊马上接了口,梁祝,她说。

对。他点点头。

小昭说,啊?

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回忆什么。珊珊,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约你看的,是不是就是《梁祝》?

那是几年前浙江小百花演的《梁祝》。珊珊对小昭说,那一版也挺好的。那天在剧院里,暖气开得很高,珊珊一直坐到满脸通红。到戏结尾,化蝶了,“花间蝴蝶成双对,千年万代不分开。”珊珊感觉到脊背开始发凉,她说,这真是个悲剧啊。

这本来就是个悲剧啊,她丈夫说。

珊珊转过了头,盯着他看。戏院里太暗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在看他。“对牛弹琴牛不懂,可叹你梁兄笨如牛。”

站在弄堂门口,他给他自己提的亲:其实,我挺喜欢有点文艺气质的女孩子的。

私底下小昭曾经问过她,你丈夫有抱怨过什么吗?没头没脑的,但珊珊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说,那倒没有。小昭没有接着问下去,其实,她也知道珊珊的意思吧。珊珊有时候问自己,没有孩子,他也会遗憾的吧。他的灰心,恐怕不亚于她自己吧。查出不孕的那天中午,他在吃饭之前码齐了筷子,然后忽然说,奇怪,婚检的时候竟然没有检查出来。那一刻,珊珊觉得几年前的感觉又回来了,仿佛心脏那里,有了个空洞的风口。

小昭主动说,我也是不孕。不过,我可能比你还要麻烦。这里,她指着她的腰,其实,那或许不是腰,而是卵巢。有个很大的囊肿,她说。

是挺奇怪的,珊珊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梦。她和小昭,挤到同一个更衣室里。小昭看着她的身体说,珊珊,你不胖啊,我才胖呢。

她陪小昭去了医院。珊珊跟小昭说,不要怕,我在手术室门口等你。小昭在咬一颗冰糖橙,把所有的橙皮一块块咬下来吐掉。珊珊说,没有洗的啊。小昭说,没关系的。她又说,珊珊,放轻松嘛。

切除囊肿的手术进行得很快。珊珊还没反应过来,小昭就已经再次被推出来了。她穿着病号服,头发都被束到了一个类似于浴帽的病号帽子里。她突然兴致很高地说,来帮我拍张照吧,珊珊。

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她再次做了个鬼脸。她把眼珠子翻上去,眼镜稍稍地滑落了下来,深红色的舌头,有一小截从牙齿缝间伸了出来。她可能是想做个鬼脸,但是珊珊的快门按得太快,那一张,她的表情有点尴尬。

珊珊说,啊?不难看,这张很妙的。不过,随你喽,再来再来。

到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她们一起去了崇明岛。暖流回潮,陆陆续续有鸟从南方飞回来。路上都是带了设备来观鸟的人,小昭也带了一个望远镜,她时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时而递给珊珊。她们看到了一种鸟,很常见的,额头到头顶是黑色的,两眼上方靠后的那一圈雪白雪白。她却显得很兴奋。珊珊你快来,她说,你来,她快速地把线套在珊珊的脖子上。

你看那些白头鹎。抢先一步,她说出了它的名字。珊珊显得有点惊讶。

回去的路上,小昭和珊珊说起了这种鸟。很活泼,不怕人的,头上的白色,就像戴了一个冬天的耳套。

她们去的时节,刚好也是冬天。枯黄的芦苇丛长在很高的地方,从根部开始微微返青,沼泽里的绿水混沌着,像绿豆汤。

珊珊说,你对鸟感兴趣吗?懂得这么多。

小昭迟疑了一下,她说,不怎么感兴趣。

当天晚上,熄灯之后,她们俩躺在一起。大床房,暖烘烘的被子,开到了顶点的空调,小昭突然笑了一声。她说,珊珊,和你在一起,总是让我想到以前。之前有一次,我们剧组,到教学楼顶楼的教室里,偷偷开了锁,给演梁山伯的姑娘过生日你记得吗?

记得的。珊珊说,我们刚到那里,突然就停电了。

摸黑吃的蛋糕。小昭边笑边朝里翻了个身,我的鼻子上掼得都是奶油,她说。

还有,她继续说,我们玩了一个游戏,在黑暗中告诉大家一些事情。

真心话大冒险吗?珊珊说。

不是啊,你不记得了吗?比那个要刺激,刺激得多了。

小昭的身体,挪得更近了一些。珊珊,不如我们现在来玩吧。她说话的热气,扑在她的耳根上,凑近了,声音反而变小了。在黑暗中告诉对方一些事情,她说。

珊珊没有转头,她记得的,她没忘。她觉得,小昭正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盯着她。一双幽幽发亮的眼睛,但太黑了,珊珊即使转头,也看不到什么。她们的身体靠得太近了,不是因为冷,但珊珊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得僵硬。

你的脚很冰,小昭说。

3

春天的时候,珊珊停止了服用激素。医生说,情况有所好转,但息肉切除的手术是迫在眉睫了。珊珊不会再问,那这样可以怀孕了吗?或者,吃太多激素会不会发胖?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傻乎乎的。医生说,先预约一个下个月的手术。珊珊说,好啊。她对丈夫说,我下个月要做个小手术,切除息肉。他点点头,那你做完手术,好好补补,好好休息。珊珊说,好。

她把碗筷收进厨房,站了很久,才打开电灯。她又走出去,端起那盘剩菜,倒进了垃圾桶里。他说,你这样就倒了吗?她说,倒了。他不说话了。

有时候,她想,多少,她还是会有一点期待的吧。

小昭打电话给她,你下个月什么时候做手术,我去陪你。珊珊说,没关系的啦,是个很小的手术而已。小昭很大声地嚷嚷,我去陪你啊,告诉我嘛。

有点甜甜的撒娇的感觉。珊珊笑了,她说,二十五号啦。她也撒了个娇。很多年没有这么说话了,她想。边想,还对着镜子吐了吐舌头。

她是无意之中路过书店的,在巨鹿路675号作家协会旁边的作家书店,她看到了陶渊明的新诗集。还看到了签售会的时间,二十四号。她走进去看了看书,拿起来又放下了。店员过来招呼她,您二十四号有空的话可以过来,我们出售签名本的。

晚上,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她想,不知道他现在写成什么样了,他的诗歌里,还充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鸟类吗?她试着背上几句之前背过的句子,“飞在鸟之上,我在飞之上”,稍微更复杂一些的,她都忘记了。她想多回忆起一些,想着想着,竟然笑了起来。

二十四号,出门的时候,她不禁想到,小昭会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在鞋柜里找伞,她甚至有点慌张,如果在签售会碰见了小昭,该怎么办?她没有碰见小昭,她特地晚到了些,还是到早了。站在门口,水沿着伞柄滴下来,来的人那么少,陶渊明一眼就看到她了。隔着几排座椅,陶渊明看了看她。她想笑一笑,发现自己的脸冻得有些僵了。等讲座开始,她才多看了几眼陶渊明。他老了些,但不太明显,他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样,显得雾蒙蒙的,偶尔谈到某些令他兴奋的观点,才会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有时候她觉得他在看她,有时候她想,他或许什么也没看到。

他还是认出了她。讲座结束后,他特地绕过来,当场签了一本书,包含珊珊的名字,送给珊珊的话,双手递给她。珊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掏自己的名片,然后他说的是,不用钱,不用钱,这是我送给你的,真不好意思,如果我知道你的地址,一定会早些送给你。

他拍了拍珊珊的肩膀,你一会有事吗?好几年没见了,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

珊珊说,好啊。

天气很冷,陶渊明说,不如我们找家火锅店?珊珊说,好。然后陶渊明带着她进了一家潮汕牛肉火锅,还是轻车熟路的。点菜风格和几年前一样,菜单还没有看,他就说,来盘胸口捞。

他还是话很少,气氛有点尴尬。为了活跃一下气氛,她说,哎?你现在敢吃乳鸽了吗?

连鸡也不吃了,他说,鸡也是鸟啊。

他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但听起来,这句话还是像句玩笑。

珊珊说,今年的冬天,据说是十几年以来最冷的。你现在还每年都去崇明岛观鸟吗?今年冬天去了吗?

本来,珊珊想说,如果你没去的话,那就不用去了,因为我已经去过了。严寒,几乎看不到什么鸟。她还想,陶渊明会不会问,珊珊是一个人去的吗?珊珊并不打算告诉他,她是和小昭一起去的。不过,珊珊又冷不丁地很想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小昭。

陶渊明望着火锅上氤氲的蒸汽,忽然之间,眼睛亮了一下。他说,当年我们一起去的时候,你记不记得,也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和今年好像啊,真奇怪,一晃,我们都老了。

没有这么夸张吧。珊珊说,但实际上,是她的语气比较夸张。

陶渊明说,你差点把我的望远镜摔坏了。那个时候,我嘴上说,没关系的,其实心里很怨恨你。那个望远镜,是小时候攒钱买的,我对它感情很深。

很深。珊珊说,是吗?

陶渊明喝了几口热酒,就开始上脸了。她知道他没醉,但红色噗噗噗地往上窜。还有,他说,那天晚上,其实我一晚上没睡。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打了一晚上的呼噜,陶渊明愉快地笑了起来。

珊珊说,很大声吗?

陶渊明说,还好吧,但我比较敏感。而且当时我很吃惊啊。

吃惊什么?

因为你是个女生啊。

珊珊说,我要是不是女生,我打呼噜,你就睡着了吗?是顺着他的话说,其实她的语调已经有点过高了,语气有点夸张了,她自己也知道。

可是陶渊明又有些醉了,他说,珊珊,好几年没见,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好久,我都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下次再约啊,珊珊。

珊珊说,好啊。

快走到家门口了,珊珊才想起来,把伞落在书店了。旁边的作家协会,就是陶渊明上班的地方,可是珊珊想,她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去了。他就那么确定,她想要他的诗集。他以为他是谁,站在冷风中,对珊珊说,下次再约啊,珊珊。

珊珊回到家,她丈夫在翻鞋柜,整个门廊里堆满了鞋子。他说,我要出门,可是找不到伞,他问她,伞在哪里?

陶渊明,他们一起排戏的那个冬天,那么冷,可是他还是在剧组里说,他每年都要去崇明岛观鸟,从不落下。隔了几天,珊珊问他,我也没有去过崇明岛,不如我们一起去?

她没有看他,他稍稍停了一会儿。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他说,是你不认识的朋友。珊珊,以你的个性,你会尴尬的吧?

珊珊说,噢,那我会的。

噢。

小昭说,珊珊你不要害怕,我帮你削颗橙子好不好。珊珊说,怎么,你要用咬的吗?小昭愣了一下,然后她们俩都笑了。

珊珊说,手术很快的,一眨眼就结束了。放轻松嘛,小昭。

小昭说,珊珊,我在手术室外面等你。

二十五号。手术室里,没有灯,唯一的灯悬在头顶。一打开来,白茫茫一片,真像下雪啊,她想。宫腔镜探了探,猝不及防的冷。她有点想笑,忍住了。一共六个人,团团地围着她,四个年轻女医生,两个男医生,旁边还有几个实习医生,拿着本子像是在记录什么。她不能自由地转动头部,还是瞥了他们一眼,觉得自己躺在这里,就像是他们正在上的一堂人体课。全身麻醉,但时不时地,她还是会感觉到疼。找息肉,她听到他们碎碎念,息肉到底在哪里呢?对不起,她又想笑了。

很冷的冬天,他们在公园里只走了一会儿,就开始下雪。几乎没有看到一只鸟,但陶渊明并不显得沮丧,还朝路过的狗吹了口哨。他们早早地找到一家当地的农家乐。一男一女,旅馆老板看了他们一眼,给了一串钥匙,开门进去,发现是一间大床房。房间都是新装修过的,空调开得很足。他们临时决定取消下午的行程,待在房间里取暖。陶渊明说,我们来看电影吧。调来调去,点播的电影都是恶俗的爱情片。最后他们看了什么呢?五年前,流行过什么爱情片子?她努力地想象,觉得自己的脑袋,在麻药之下更加清醒了。

她说,不如我先去洗个澡吧。陶渊明说,好。她在浴室里,水流哗哗响着的时候,他在外面看电影吗?那天,她穿了件什么样的睡衣?一般,这会成为很重要的道具。屋子里的空调开到了最高点,她可以穿得少一些,但那又是上海罕见的严冬,她也可以穿得多一点。随她高兴。

她闭上眼睛,最重要的情节……崇明岛,苦寒的冬天,在剧组里相识的青年男女,大床房,恶俗的爱情片。她是编剧,她可以充分发挥她的想象力。一般,她会在草稿纸上画一个箭头,那意思是,事情就要变成真的了。

可是,在编剧组开会的时候,她提的剧情,也很容易会被全盘推翻。

从一些细节开始,他们质疑它,试图撬动整个故事。后来呢?后来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如果在一起过,为什么又分开了呢?

那么多人围着她问。说不定也有人会说,你怎么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呢?

仿佛隔着屏幕,在看一个重播的电视连续剧。他们一群人,气喘吁吁地爬到教学楼顶楼的教室,刚唱完生日歌,忽然之间,就停电了。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他们问陶渊明,你有没有正在爱,或者爱过在座的人?陶渊明很干脆地说,没有。

他们问小昭,你有和在座的人之中,发展过超过一般朋友的暧昧关系吗?

小昭说,没有的啦。

轮到小昭问珊珊,她问的是,珊珊,你现在在减肥吗?

珊珊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的心事都是透明的,再多看一眼,就要心虚了。珊珊很快地说,没有。几乎有点太快了。

电视的影像缩得小小的,在她瞳仁里晃动。

三年前,珊珊第一次在妇产科医院,诊断出不孕。妇产科医生,对她说了那句,让她此生都忘不了的话:“你以前是不是减过肥?节食?”

珊珊,你为什么会不孕啊?

遗传基因吧,我不知道。

小昭,我有个很无聊的问题啊,那天,第一次看见我,我是说,在医院门口那天,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嫁给陶渊明了啊?

我开玩笑的嘛。这个问题,是很无聊啊。

珊珊想,其实,这个问题是很妙的啊。

她们又说了很多,小昭短暂的留学生活,她的几任男朋友,她先是做自由画展评论人,但实在养不活自己,后来开始进入剧团,从助理做到经理。珊珊的几任男朋友,珊珊的丈夫和婆婆,珊珊也写了几年小说,后来开始做编剧,做编剧不需要太多天赋,会吃苦更重要,珊珊做得挺好。如果年龄再更小一些,或许,她们会比较一下对方的身体。珊珊想,如果不是陶渊明,她们的友谊,或许能来得更早一些。

奇怪,可是珊珊并没有遗憾的感觉。

说着说着,小昭就睡着了。珊珊失眠了。小昭竟然打起了呼噜,但就算她不打,珊珊也会失眠的。她染上这个毛病,已经很久了。

做游戏之前,她们都要赌咒发誓的。但这只是个游戏而已,她们,或者他,都是成年人了。

手术快要结束了,医生们安慰她,就快好了。她的眼角,慢慢地变得湿润起来。事情就要变成真的了。他们找到了息肉,并且取了出来。她的一部分,正在永远地脱落。那天,站在堆满鞋子的门廊那里,她丈夫说,我要出门,可是找不到伞,他问她,伞在哪里?

伞在哪里?珊珊说,见了鬼了,你去问伞啊。

或许,她没这么说,只是想想。或许说出来了。她不记得了。

斑尾塍鹬,因为陶渊明曾经对她们俩说过一样的话,所以她是鸟,她也是鸟。

“梁兄,你我长亭分手,别来可好

可记得你看出我有耳环痕,我面红耳赤口难开

可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一片真心吐出来……”

所有确凿的场景,表白的那天晚上,崇明岛的那天晚上,还有互诉衷肠的夜晚。她想,该主动问她的,她现在后悔了。

头顶的灯灭了。她听到有人对她说,好了,结束了。

她说,啊?

就是现在,事情已经变成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