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九歌《晚节》原文

吴长礼决定进趟县城,找自己多年老友吕维多。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吕维多在县委当干部。吕维多有个毛病,一着急上火,就牙疼。疼起来要命,抱着脑袋想撞墙。找牙医看过,牙医用拔牙钳子敲敲吕维多的牙,说没别的办法,只能拔掉。吕维多不想拔牙,年纪轻轻就拔掉一颗牙,心理上有障碍。后来有人给他出主意,说县城东郊建昌沟有一个老中医,有祖传秘方,专治牙病。吕维多骑车赶往建昌沟。谁知,老中医开的诊所,早被当作牛鬼蛇神砸烂了,现在正给生产队放一匹不能架辕拉车的老马。经人指点,吕维多在一处山坡上找到了放马的老中医,把自己的一腔苦恼,向老中医诉说一遍,求老中医给开个药方。老中医先是不肯,说自己早不干这行了,要治,村里有药社。后来禁不住吕维多的软磨硬泡,觑着左右无人,才勉强说出四味草药,说是用水冲泡当茶喝,喝个把月,准见效。吕维多心中欢喜,却又担心记不住草药名,弄错喽,于是赶忙掏兜找纸笔。笔有,但没有纸。情急之下,就把四味草药记在随身携带的毛主席语录上了。回来后,照方抓药,天天泡水喝,弄得满办公室一股中药汤子味。同事皆不满,没事喝中药汤子干吗啊。吕维多笑着解释,不是没事,是治牙疼;接着又把求医问药的一段经历,当作故事说给同事听。大家一笑,也就过去了。谁知,在之后的一次“活学活用”思想汇报会上,有人告了吕维多一状,说他肆意污蔑领袖,理由是,吕维多将药方写在领袖语录上;写在领袖语录上没啥,问题是药方都是降火祛瘟的凉药,明摆着是居心叵测,给“活学活用”热潮降温,其险恶用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吕维多有口难辩,结果被当成反面典型下放农村劳动改造。

吕维多被下放到离城二百余里的吴家庄第一生产队,是吴长礼套着马车去公社接的吕维多。吴长礼是生产队的副队长。路上,吴长礼问吕维多,犯错误了?吕维多苦笑,也没瞒吴长礼,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说了。吴长礼也笑了,说上边尽整花花事儿。接着问吕维多,都能干啥啊?吕维多表示,自己本是农村出身,啥都能干。这次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切无条件服从。吴长礼又问,饲养场养牲口,能干吗?吕维多说能。吴长礼告诉吕维多,饲养场原来的饲养员老李头,犯痔疮,受不了凉。队里研究了,正好让吕维多接替老李头,当饲养员养牲口,活轻巧,还有锅有灶,吃住都解决了。自此,吕维多就当上了饲养员。一当就是三年多。其间,吴长礼没少关照他,逢年过节,还请吕维多到家里吃饭,晚上没事,经常到饲养场跟吕维多唠嗑,免去吕维多的多少孤单。更重要的是,吕维多是犯了错误下放来的,但吴长礼从来没把他当犯错误的人看待,与普通社员一视同仁。吴长礼跟吕维多成了朋友。那年,吴长礼二十八,吕维多二十七,吴长礼管吕维多叫弟,吕维多管吴长礼叫哥。三年后,吕维多平反,官复原职,又是吴长礼套马车把吕维多送到公社,改乘公共汽车回的城。

又数年过去,吴长礼当了村主任,接着又当村书记;吕维多当上了副县长。两人虽然地位悬殊,但谁都没忘了谁。吴长礼再进城看吕维多,吴长礼还管吕维多叫弟,吕维多还管吴长礼叫哥,说话还跟原来一样随便,没生分过。但有一条,两人虽然交往未断,可吴长礼从来没走过吕维多的后门,没求过钱,也没求过事。吴长礼后来总结,两人关系之所以能保持三十年不变,就是因为自己在这方面分寸把持得好。吴长礼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叫吴百强,小儿子叫吴百顺,中间是女儿吴淑芬。吴长礼孩子稀,三个孩子相互都差着四五岁。吴长礼当着干部,没时间打理地里的庄稼,吴百强初中刚毕业,就回家帮他打理田地里的事。三个孩子当中,吴长礼感觉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老大吴百强。闺女吴淑芬,起先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后来凭自身努力考上县里进修学校,毕业后接着回村当公办教师。后来嫁给本村的赵海旺,也是当教师的,现在是吴家庄小学校长。吴长礼感觉欠着吴百强的账,便下决心,说啥也要把小儿子吴百顺供上大学,要把欠大儿子的账,在小儿子身上捞回来。谁知,吴百顺不是念书的材料,最爱打架生事。念高二时,跟同学打架,一砖头差点把同学脑袋砸开瓢,家长要报警抓人,吴长礼好说歹说,赔了人家三万块钱,才勉强了事。但最终学校还是开除了吴百顺,说这样的危险分子不能留,万一打死人,学校吃不了兜着走。吴百顺在家游荡两年,老婆开始鼓动吴长礼,找当副县长的吕维多,给百顺安排个工作。吴长礼先是不肯,说你以为县长是为你家当的?说给安排工作就安排工作?老婆埋怨吴长礼,当了半辈子村干部,也没当明白,明摆着的关系不会用,接着摔摔打打给吴长礼甩脸子。

吴长礼抵不住老婆的磨叽嘴子,最终还是动了心思,也是为给小儿子百顺谋个前程,硬着头皮进城求了一回吕维多。待见到吕维多,未等他开口,吕维多先感慨起来,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外面看着风光无限,背后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不说别的,单是亲戚朋友找办事,就够他受的,说到底,自己不过就是一副县长,不是啥事都能说着算,就说着算,也还要有原则,不能违背原则办事。懂道理的,知道你的难处,不懂道理的,还记你一个大疙瘩,说你六亲不认。接着又感慨,说他这辈子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从未以权谋过私,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沾过他的光。这时,吴长礼想起来,吕维多有一个儿子,跟百顺年龄相仿,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后来有领导主动提出给他儿子安排工作,吕维多拒绝了,至今还经营着一家杂货店。这件事一时传为美谈,连省里领导都知道。吴长礼听完吕维多的感慨,接着拿自己的儿子和吕维多的儿子对比起来想,秃脑袋虱子明摆着,亲生的儿子都没安排,凭啥给你的儿子安排?这样一想,吴长礼知道自己来错了,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回来跟老婆如此这般一说,老婆立马急了,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说你肚子里憋着屁,好歹也得放出来啊,不放,谁知道你的屁是香的臭的。接着又说,外人都知道你交个县长朋友,还以为借多大光呢,结果狗蛋光都没借上。

老婆这样说,吴长礼却不这样想。他心里早算清了一笔账,表面看交吕维多这个朋友是白交了,实际上没白交。吕维多就像个金刚罩,在上面罩着自己,自己这三十多年的村干部才当得如此逍遥自在。表面看吕维多没给自己办事,实际上是办了事,而且办的是大事。心里装着这笔账,吴长礼才对吕维多没有怨言,觉得当年结交这个“小右派”,是交对了。

两年前,吕维多退了休。吴长礼拎着两只鸡去看他,跟吕维多开玩笑,说你这个副县长真不如村书记,不如村书记不是说副县长官没有村书记大,而是副县长得退休,村书记就不退,按年龄,吴长礼比吕维多还大一岁呢,如今还是村书记。吕维多“嘿嘿”笑着,毫无遗憾的样子,说新陈代谢,这是自然规律,万物皆是一理。吕维多不遗憾,吴长礼遗憾。吴长礼遗憾的不是吕维多退休,而是吕维多退休,自己头上的金刚罩没了,怕是以后自己会有麻烦。当时也就是这么一想,并没有真正想清楚这“麻烦”究竟是什么。

如今,这“麻烦”果真来了。

昨天,乡党委召开扩大会议,各村支部成员都参加了。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村委会换届改选的事。党委书记高发奎亲自宣读了县委组织部文件,接着咿哩哇啦,讲了半个小时的话。但归结起来,就两句,一是这次换届选举要真正体现群众意愿,真正将干事创业的人选上来,严禁营私舞弊;二是实现新老接替,充实新鲜血液,让村领导班子活起来。

散会回家,吴长礼一路上心里“嗵嗵”打鼓。打鼓不是因为村委会要换届选举,而是散会时乡长高发奎说的一句话。散会时,吴长礼走过高发奎身边,高发奎亲热地拍着吴长礼肩膀,问:

“还经常去看老吕吗?”

吴长礼回答:“不经常,退休那年去看过他,一晃两年了。”

高发奎感慨道:“时间真快,都两年了。”

接着又拍拍吴长礼肩膀,笑着说:“老吕人不错,真羡慕你,交这样一个好朋友。”

当时觉得高发奎就是随便说说,现在想起来,远不是“随便”说说那么简单,而是话中有话。两年多来,吴长礼与高发奎见过无数次面,从来没提起过吕维多。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个时候提,显然是有意挖苦讽刺他。言外之意,是吴长礼靠着吕维多这棵大树,才当了这多年的村干部,如今这棵树已不是先前那棵树,吴长礼想靠也靠不住了。如此说来,除了挖苦讽刺,还有看他笑话的意思。高发奎拍他肩膀的亲热,都是假的。不单假,还阴险毒辣。

吴长礼郁郁寡欢,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六点半。感觉浑身乏力,饭也不吃,和衣睡下。睡到半夜,醒了。这时又想起昨天高发奎拍着自己肩膀说的话,便再也睡不着,接着骂高发奎可恶。论起私人交情,吴长礼与高发奎亦有渊源,私交不浅。十年前,全县搞“大禹杯”竞赛,高发奎还是个普通干部,在吴家庄蹲点。吴长礼贪黑起早,披星戴月,发动村民轰轰烈烈搞“大禹杯”,吴家庄村差不多年年夺魁,奖旗奖镜挂满村部墙皮。后来县长带领全县三级干部五百余人到吴家庄拉练参观,开现场会,高发奎和吴长礼都发了言。发言后,吴长礼仍然在吴家庄当他的村书记,高发奎却提职当了副乡长;接着当上乡长,现在当党委书记。吴长礼认为,高发奎是踩着他的肩膀上去的,没有吴长礼,就没有他高发奎的今天。可吴长礼这样认为,高发奎未必这样认为。高发奎如这样认为,那就不会有昨天那样的举动。吴长礼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在被窝里折饼子。这一折腾,就把老婆折腾醒了。老婆坐起来,问吴长礼:

“饿了?昨晚到家饭都没吃就睡了。”

说着披衣下地想给吴长礼煮方便面。吴长礼拦住老婆:

“吃个鸟方便面,气都气饱了。”

老婆吃了一惊:“好好的,生哪门子气啊?”

吴长礼当了三十年的村干部,外面的事不轻易跟老婆说,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不但不能帮他拿主意,还扯老婆舌到处瞎嘚嘚。可这次吴长礼感觉实在憋得慌,就把昨天开会说要换届选举的话跟老婆说了。老婆不解:

“选举就选举,生啥气啊?”

吴长礼翻了个身,说:“气的不是选举,而是人。”

接着索性把高发奎拍他肩膀说的话,如此这般也跟老婆说了,把自己的猜疑也说了。说完,又骂:

“良心让狗吃了,忘了咋当上的副乡长了?当不上副乡长,今天也轮不到他在我面前说长道短。”

吴长礼唉声叹气,老婆反倒“噗嗤”笑了:“你这不是没事瞎琢磨吗?没准人家是怕你落蛋儿,提醒你找老吕照应照应呢,你这会儿反倒骂人家。”

老婆的一句话,说得吴长礼如梦方醒。是啊,自己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接着转悲为喜,上去胡撸一把老婆的胸脯。老婆虽也是小六十的人了,但胸脯还饱满,不像一般农村老女人那样干瘪。老婆甩开吴长礼的手,嘟囔着,越老越没正形了,重新钻进被窝,睡觉。

吴长礼按照老婆点开的思路,接着往下想。三十来年,自己没主动给吕维多找过麻烦,那年想求他给吴百顺谋份差事,结果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回来挨老婆一顿数落。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该到老朋友出来说话的时候了。吴长礼担心,村里有些人早看着村书记的位置眼红;眼红没啥,问题是怕这些人会趁着换届选举搞小动作,背后捣鬼,整他。吴长礼想让吕维多出来说话,不是想走吕维多的后门,而是让组织上的人主持公道,不能让背后捣鬼的人得逞。吴长礼暗自发狠,娘个毬,蚂蚱再小也是肉,肉含在自己嘴里,自己不往外吐,谁他娘的也别想吃。

天刚放亮,吴长礼便起了床,穿戴整齐,夹着小皮兜,往外走。老婆从被窝里伸出头来,问:“干啥去?”

吴长礼:“去趟县城。”

吴长礼过去见吕维多,都是在县政府大院。退休那年,吴长礼提两只鸡看他,这才去了一次他的家。转眼过去两年,县城变化很大。吴长礼隐约记得,吕维多家在城东友谊街,向北面对友谊公园,东面是一片平房。如今,公园还在,平房不见了,全变成了高楼大厦。原来的单行老街道,也变成了双行马路,当中还出现个十字路口。吴长礼有些发蒙,站在那里,不知道往哪边走。犹豫片刻,只好掏出手机,给吕维多打电话。电话通了,但无人接。这时,吴长礼感觉饿了,想起来,昨晚没吃饭,今早也没吃饭。便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铺,要了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这是一家夫妻店,店门外支起一口翻滚的油锅,男的炸油条,女的跑堂,盛豆腐脑,称油条,收钱。吴长礼边喝豆腐脑吃油条,边跟老板娘唠嗑。吴长礼感慨,县城变化又大又快,两年前还都是平房,如今吹气似的冒出一片高楼来;害得自己转了向,想找老朋友,却不知道往哪边走。老板娘问吴长礼朋友是谁,说这片上些岁数的老年人她大多认得。吴长礼照实回答,吕维多,当过副县长,前年刚退。老板娘“噗嗤”笑了,接着告诉吴长礼,半个时辰前,老吕在她铺里喝碗豆腐脑,背着长枪短剑去公园打太极拳了。意外得知这一消息,吴长礼心中欢喜,“唏哩呼噜”把剩下的半碗豆腐脑喝完,付过钱,道声谢,直奔友谊公园找吕维多。

吴长礼对友谊公园不陌生。前些年参加县里举办的农村支部书记培训班,晚上没事,就来公园转悠。公园不大,绕一圈也不过半小时。公园北面是一片树林,树林当中有一块空地,经常有人在这里打太极拳,想吕维多必是也在那里打。吴长礼直接来到树林边上,果见树林里有十几个人在打拳练剑。吴长礼挨个端详,果然发现了吕维多,正在一侧舞太极剑。吴长礼不敢贸然打扰,便坐在长条木椅上,边抽烟边欣赏吕维多练剑。吕维多穿着一身乳白色太极服,一招一式,闪转腾挪,真像那么回事。待两颗烟抽完,恰好吕维多也并腿收剑。吴长礼站起身,喊:

“兄弟,兄弟!”

见吕维多没反应,接着喊:“老吕,老吕!”

吕维多抬头,认出是吴长礼,赶忙提着剑走过来。吴长礼指着剑,说:

“先把这玩意收起来,我看着眼晕。”

吕维多笑笑,将剑靠在木椅上,问吴长礼,怎么找到这来了?吴长礼便把进城来,见哪哪都变了样,蒙了圈,多亏油条铺的老板娘指点,才来到这里找到吕维多,如此这般,叙说一遍。吕维多这才知道,吴长礼是专门看他来了。吕维多感慨:

“一晃两年,我也想你。”

接着拉住吴长礼的手,邀请吴长礼去家里。吴长礼犹豫着,说:

“不了,楼房,待不惯。”

指指木椅,又说:“不如在这里说话自在。”

吕维多嗔怪道:“多少年的朋友,怎么张口就说外道话?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吴长礼坚持不去。吕维多想了想,说:“也好。那就找家饭馆,咱边喝边聊。”

不容分说,吕维多拽着吴长礼,走出公园,往左拐,来到一家“聚宾楼”餐馆,拣一僻静单间坐下,点了四样菜,溜排骨、酱牛肉、爆炒甘蓝、耳丝拌黄瓜。待菜上齐,两人开始喝酒。边喝酒,边说些过去的话。从三十年前吴长礼套马车接吕维多走进吴家庄说起,一直说到三十年后退休,练太极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共同回忆了许多往事,其中有痛苦的,也有幸福的;但无论痛苦还是幸福,此时说起来,皆别有一番滋味。接着两人一起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多年,那时两人还都是青涩愣,现在都成了老头儿。吴长礼想起刚才看吕维多练剑,一招一式,蛮是那么回事,忙说:

“你不老,看你那剑耍的,虎虎生风。”

接着想起自己进城来的目的,也是为把话题往正题上引,便说自己也不老,如今还当着村书记,带领村民发家致富。吕维多说:

“听说今年改选,还当啊?都这大年纪了,该退就退下来吧。”

“本不想干了,但想到自己规划的蓝图还未实现,就这样胎死腹中,不甘心。”

吕维多有些吃惊:“还有蓝图?”

吴长礼说:“村北那条乌水河,你也知道。我找专家勘测过了,能引过来灌溉农田,那时,村里的千亩旱田就能变成稻田。这在全县也是蝎子屙屎独(毒)一份。”

接着反问:“你说,这算不算蓝图?”

吕维多笑了:“算。”

吴长礼叹口气:“怕只怕这次选举落选;落选没啥,问题是影响村经济发展。”

吕维多鼓励吴长礼:“那就努力竞选,向村民阐述你的想法,村民认可了,自然都选你。”

吴长礼摇着头:“老百姓知道个啥?就是知道,怕也不会把良心放在正当间。特别是有那么一帮人,早就看着这个位子眼红,恨不得一时就把我拉下马来,这会心里不知憋着什么坏呢。”

吕维多安慰道:“你说的不能说不是事实,但话说回来,群众眼睛是亮的,大多数群众也是公正的,少数人影响不了大局。”

吴长礼唉声叹气:“怕的是一条鱼搅得满锅腥。”

吕维多喝口酒,说:“退一步讲,就落选,也未必就是坏事。”

吴长礼把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含住,问:“咋?”

吕维多笑着,说:“这大岁数了,该歇歇了,退下来,进城跟我一起练太极拳。”

吴长礼怕的就是别人说他老,这时听吕维多说起岁数大的话,一时激动起来,嘴唇和下巴开始哆嗦,酒便咽戗了,“咔咔”咳嗽,脸憋得通红。喘息待定,反问:

“岁数大吗?这在中央算是年轻的呢。”

胡撸一把嘴巴,又说:“再者说,我在乎的不是这个官,而是吴家庄两千多老百姓的日子。”

吕维多知道自己犯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大忌,忙解释:“说你大,并不等于说你老。”

吴长礼放下筷子,索性向吕维多摊牌:“说一千道一万,你得帮我渡过这道关。”

接着强调:“帮的不是我,是吴家庄。”

还说:“当年,吴家庄可没亏着你。”

其实,自打吴长礼说起选举的话,吕维多心里便有了数,这时听吴长礼说帮他渡难关的话,并未觉得意外。接着想了想,给吴长礼出主意:

“你和乡党委书记高发奎也是老关系,他最了解你,找他帮你参谋参谋。”

吴长礼连忙摇手:“这次跟以往不一样,听说县委组织部要派督导组。有组织部的人,高发奎说话怕是不算。”

吕维多说:“不是他说话算,而是帮助你策划好宣传,让群众知道你的蓝图,投你的票。”

手指敲着桌子,接着强调:“现在说着算的,就是群众。”

吴长礼这时又想起昨天高发奎拍着自己肩膀说的话,虽然老婆帮他分析过,但心里仍然狐疑着,高发奎究竟怎么想的,他拿不准。

“老高,也未必跟我一条心。”

吴长礼看看吕维多,又说:“再说,高发奎没你面子大,还得你出头,跟组织打个招呼。”

接着又解释:“不是让组织偏向我,是主持公道,防止某些人捣鬼。”

吴长礼是这样解释,但吕维多不这样理解。

“我都退了,招呼也白招呼。”

吴长礼不这么看:“退是退了,但你说句话,他们也得好好寻思寻思。”

说完,掏出烟来,点燃,慢条斯理地吸烟,眯着眼睛看吕维多,等他的下文。吕维多不说话,独自喝酒吃菜。待吴长礼一颗烟抽完,吕维多说:

“做事要讲原则。”

吴长礼将烟蒂碾灭在烟缸里,说:“你都退下来了,还讲啥原则?”

吕维多严肃起来:“老哥,就因为你我对脾气,人品正,一声哥才叫了三十多年。别怨老弟不开明,原则,到啥时候都得讲,越老越要讲;我讲,你也得讲,这叫啥?叫晚节!晚节不保,毁的不是一时,是一世。”

接着又说:“当官没毛病,谋求发展更没毛病,问题是这一切都得建立在合法合规的基础上。不合法合规,便皆是毛病。”

吴长礼知道吕维多是误会了,接着还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是要主持公道。吕维多摆摆手:

“不管啥意思,招呼,我不能打。”

接着又说:“想干,就去公平竞争。别疑神疑鬼,就真有人捣鬼,组织上自会主持公道。”

一句话,便把路封死了。不知是酒起了作用,还是吕维多的话起了作用,吴长礼感觉脸上发烧,知道这酒不能再喝了。再喝,非醉不可。吴长礼站起来,借口有事,要走。吕维多知道自己话说得有些重,见吴长礼要走,倒觉得过意不去,拉住吴长礼的手,执意留他住一宿,陪他好好怀怀旧,说三十年前在吴家庄,好多事情,回想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吴长礼笑着拒绝,说有朝一日他谢官进城,再好好回忆,没准还能出本回忆录。说完,两人大笑,分手。

吴长礼从县城坐客车往回返,车上乘客很多,座位都坐满了,发动机盖子上都是人。吴长礼在过道上站了一会,两侧的人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皆无人给他让座。最后,还是司机帮着在机盖子上扒拉出一块地方来,勉强能放下吴长礼的半边屁股。吴长礼挤巴着坐下,感觉浑身不舒服。不舒服不是半个屁股悬空,另外半个屁股紧贴着一个女人的屁股,而是觉得自己一个老头儿,在过道上站了半天,满车的人竟然视而不见,无一人给他让座;也不是无人给他让座,而是吴长礼神经过敏,觉得满车的人皆知道了他进城找吕维多,结果撞了一鼻子灰,这个时候,大家皆在后面看他的笑话。这样一想,吴长礼登时冒出一身汗来,后背和屁股像爬满了蚂蚁,刺痒难耐。吴长礼下意识扭了一下屁股,结果那个女人不乐意了,以为吴长礼故意挤她,嘴里嘟嘟嚷嚷,还用屁股使劲顶了一下吴长礼屁股,以示抗议。吴长礼不敢再动,抹一把脸上的汗,眼睛茫然地扫来扫去。挡风玻璃上方,装着一面后视镜,正对着吴长礼。吴长礼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吓了一跳。吓一跳不是在镜子里发现满车的人真的都在看他的笑话,车上没人看他,都在耷拉着脑袋睡觉,而是发现自己确实老了;不单老,还奇丑无比,红头胀脸,像刚吃完死孩子肉的老妖精。吴长礼天生一副猪肚子脸,蒜头鼻子,大嘴叉。反视镜是凸面镜,凸面镜照人,感觉是在把人往两边扯。这个时候,吴长礼的猪肚子脸蒜头鼻大嘴叉被扯得更肥更阔,没了人样。吴长礼不忍再看,低下头,眯起眼睛,假装睡觉。接着回想吕维多最后撂下的那句狠话,开始怀疑自己,三十多年,还是没把吕维多看透。这次县城之行,多余,原本就不该来。想到不该来,便又想起夜里老婆帮自己分析时说的话,接着骂老婆,不懂装懂,瞎参谋滥干事。三十多年,吴长礼就听过两次老婆的话,那次是为吴百顺谋差事,错了;这次是为自己,又错了。

吴家庄有吴氏和赵氏两大家族,祖籍都是山东莱州府。吴氏先祖是前清道光年间闯关东过来的,在此地落脚,开荒建舍,这才取名吴家庄。赵氏先祖是清末躲避义和团战乱,一路向北逃难,来到吴家庄,与吴氏先人盘论上了乡亲,才允许在吴家庄落脚。吴氏家族先入为主,始终压着赵氏家族一头。从民国时期的甲长保长,到解放初期的农会,再到后来的人民公社,吴家庄的大权都掌握在吴氏家族手里。吴长礼在喝醉酒时,背着手,撅着腚,站在人群里讲村史,说吴家庄是老吴家开辟出来的,到啥时候都姓吴;老赵家是咋回事?老赵家是老吴家收留下来的,从前清到民国,老赵家都是傍着老吴家的饭碗吃饭。吴家庄自古就是姓吴的掌权,这是有历史的,不是谁想掌就能掌。接着拽住一姓赵的人,鼓着红眼泡逼问,服吧?那姓赵的人不愿与吃醉酒的吴长礼计较,笑着说都啥年代了,还说这话。吴长礼眼睛一瞪,骂,妈了个毬,啥年代也不能忘本。

吴长礼素来不把赵姓人放在眼里,但眼下有一个赵姓后生,吴长礼不敢小瞧。这后生叫赵根生,跟吴百顺同岁,两人出生只差一个月。据接生的老娘婆李大寡妇说,下生时,赵根生哭声比吴百顺大,半个村子都听到了。吴长礼不敢小瞧赵根生,不是赵根生哭声比吴百顺大,而是赵根生打小不老实,花花肠子多,脑子比猴都精灵。土地下放那年,赵根生才十六七岁,就把那一亩三分地甩给他爹赵老五,自己梁东梁西跑着贩驴、贩狗。气得他爹赵老五撵着屁股骂,不务正业,打鱼捞虾耽误庄稼。吴长礼却暗地里佩服赵根生,说这小子真他妈的尿性,不按套路出牌,没准将来是个赢家。这话果然被吴长礼说着了。那年村里承包半截沟那片荒山,五十亩兔子都不屙屎的荒草片子,赵根生花八百元承包下来。人们都笑这小子昏了头,拿钱往水皮上扔,吓得他爹赵老五拎着麻绳想上吊。赵根生不管人们的议论纷纷和他爹赵老五长一声短一句的骂,独自跑到吉林长白山拉来两车落叶松和钻天杨树苗,花钱雇全村老少,上山栽树。数年后,落叶松和钻天杨皆长到三五丈高,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接着又在林下养鸡养羊,光鸡蛋就整车往城里拉,一斤能卖到十几元。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不是这小子昏了头,而是脑子比猴都精灵。吴长礼不敢小瞧赵根生,也不光是赵根生脑子比猴都精灵,还因为赵根生圆滑,会办事。每逢乡里领导来村里检查工作,不待吴长礼说话,赵根生就主动宰一只羊,连肉带下水,送到村部,叫打更的赵驼子炖全羊给领导吃,把乡领导乐得满脸开花。给领导炖全羊不可怕,可怕的是还给乡亲分羊肉。每逢年节,赵根生皆雷打不动地宰十只羊,按家送羊肉。这时在全村人眼里,没有吴长礼,只有赵根生。吴长礼心明镜似的,赵根生做的又是一桩买卖,就像当年他投资荒山一样,表面看没有赚头,实际上他赚大发了。但这桩买卖与那桩买卖又明显不同,不同不是投资对象不同,那桩投资的是荒山,这桩投资的是村民,或者投资目的不同,那桩投资为的是钱财,这桩投资为的是人心;而是那桩投资是赵根生赚了,亏的是集体,这桩投资还是赵根生赚了,亏的却是吴长礼个人。秃脑袋虱子明摆着,赵根生收买人心,是冲吴长礼来的;也不是冲吴长礼来的,是冲吴长礼手中的权力来的。赵根生能蒙过吴家庄村民的眼睛,却蒙不过吴长礼的眼睛。吴长礼自诩有一副火眼金睛,他看准的事,错不了。吴长礼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便常常提醒自己,吴家庄别人皆是马尾子穿豆腐——提不起来,唯独要对赵根生提高警惕。这次村委会换届选举,吴长礼就是担心赵根生背后捣鬼,这才进城求吕维多。谁知,事与愿违,被吕维多一席话卷回来了。吴长礼从县城回到吴家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惴惴不安不是窝了一鼻子灰,或者怕赵根生阴谋得逞,而是担心吕维多对他产生误解,本来防的是赵根生不走正路,这时倒成自己不走正路了。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让人瞧不起。瞧不起事小,倘因此掰了三十年的交情,那事就大了。吴长礼看重村书记这个位置,更看重与吕维多的交情。

吴长礼看重村书记这个位置,并不是吴长礼官迷心窍,自己抓住不放,而是骨子里仍抱着老观念,不想让村书记这个位子落到赵姓人手里,尽管心里知道这与时代不符,但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几年前,吴长礼就开始物色接班人,把村里吴氏家族子弟,挨个过了一遍筛子,愣是没找出一个合适人选。吴长礼一度打算培养小儿子吴百顺接自己的班。遍观吴氏一族,只有吴百顺能与赵根生抗衡。吴百顺念书不行,但为人豪爽,好交好为。那年吴长礼求吕维多给百顺找工作,嘴没张,就回来了。吴百顺啥都没说,背起铺盖卷外出打工。两年后,在内蒙包头结交一盖楼老板,先给老板带班,后来当二包,承揽室内门窗和灯具安装,当了小老板,一年下来,稳赚二三十万,如今也人五人六,出门开着小汽车。谁知吴长礼一跟吴百顺露出接班的口风,吴百顺差点笑掉大板牙,说甭说一个村官,就是个县官,他当不当还两说着。劝百顺不成,吴长礼只好自己硬撑着。面对赵根生这个对手,他不敢怠慢,一旦失手,对不起吴氏家族。吴长礼知道赵根生无非就是靠经营荒山,给村民分斤八羊肉,还有雇人栽树、养鸡宰羊,赚三头五百的工钱。如自己也开个项目,盖过赵根生,问题就解决了。这才想到,找专家勘测乌水河,开辟个千亩稻田,让村民吃上自家产的大米,岂不强过赵根生那点小恩小惠百倍?谁成想,这才是个想法,未动一铣一镐,千亩稻田还是个画饼,决定生死的时刻就来了。吴长礼唉声叹气,埋怨自己做事吊儿郎当,没有个紧慢迟急,如今才将自己置于如此尴尬境地。

村委会换届选举消息不胫而走,吴家庄议论成一锅粥。果不其然,明里暗里,呼声最高的果然是赵根生。赵姓人家这样哄哄,不少吴姓人家也跟着这样哄哄。这让吴长礼大跌眼镜,在家里跺着脚骂,贱种,井里蛤蟆没见过大天儿,几斤羊肉就当了叛徒了?老婆不以为然,说历朝历代的老百姓都这味儿,吃着谁就向着谁;接着数落吴长礼,窝在炕头上发脾气管屁用?你不是想开稻田吗,也出去宣扬啊,就知道跟我磨叨,我又不投票。吴长礼本不想听老婆的话,之前听过两次,都错了。但细琢磨琢磨,老婆的话也有道理,千亩稻田如今还在自己的脑子里,不说出来,谁知道啊。倘知道,情况也许就不是这个情况。

吴长礼穿戴整齐,背着手,撅着腚,走出家门。村中间有一棵大榆树,是吴长礼爷爷的爷爷栽下的,如今已有百年历史,高数丈,冠盖如蓬,是吴家庄一道标志性景物。过去生产队开社员大会,都在这棵大榆树下,是天然会场。如今仍是闲人懒汉的集聚地,也是吴家庄新闻传播中心,婆长媳短、偷鸡养汉、头凉腚热,种种小道消息,都是在这棵大榆树下发布出去的。吴长礼从家里出来,径直来到大榆树下,果见有一干众人,在那里说笑,似在议论什么有趣的事。看见吴长礼,皆闭了嘴,装起哑巴来。接着有人故意把话头往别处岔,说些鸡啊狗的话。吴长礼感觉气氛不对头,明摆着众人议论的话题,跟他有关。吴长礼揣着明白装糊涂,做出大大咧咧的样子,跟众人打招呼:

“人挺多啊;都吃饭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无人接吴长礼的话茬儿,似乎还未从刚才的话题中缓过神来。吴长礼不顾众人的冷淡,清清嗓子,开门见山说稻田:

“都做好准备啊,要有大工程。”

仍是无人接吴长礼的话茬,气氛有些僵硬。内中有一老者,叫吴忠孝,是吴长礼的长辈。这时,吴忠孝噘着山羊胡子,哑着嗓子,问:

“长礼,啥大工程?是不是又要出义务工啊?”

吴长礼:“老叔,不是出义务工,是牵涉子孙后代的大好事。”

吴忠孝:“啥大好事,你说仔细些。”

吴长礼便把引乌水河开辟千亩稻田的蓝图,如此这般,详细描述一遍,说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下来,没把众人说感动,倒先把自己说感动了。吴长礼胡撸一把花白头发:

“头发咋白的?整天想着发展村经济,才白的。”

接着又感慨:“我这可是为吴家庄老少爷们着想,为吴家庄子孙后代着想,而不是为我自己。”

感慨完,仍觉得这话分量不够重,意思没表达出来。这时突然想起前几天在乡党委扩大会议上,高发奎喊出的一句口号,吴长礼便借用过来,提高了声音,说:

“这叫啥?这叫亏了我一个,幸福全村人。”

这话说出来,果然有了效果,众人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有说好的,也有说够呛的。但在吴长礼看来,说好说歹,皆是效果,总之比大眼瞪小眼强多了。吴长礼趁热打铁:

“到那时,吴家庄不单能吃上自家产的大米,还能卖钱,这在全县也是蝎子屙屎独(毒)一份。”

一个女人接了吴长礼的话音:“就乌水河那股水儿,还没好汉子一泡尿多呢,能浇地种稻子?做梦吧。”

众人哄然大笑。吴长礼顺着声音看去,知道说话的是李大寡妇。李大寡妇是邻村李家庄人,二十岁那年,嫁给赵广富的堂哥赵广发。三十岁那年,赵广发得暴病死了,李大寡妇便成了寡妇,一直未改嫁。李大寡妇会接生,是上下村有名的老娘婆,吴家庄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李大寡妇接的生。因此,倘有人招惹了她,李大寡妇便揭那人的老底,说那人从娘肚子刚出来时,屁股像个羊蛋,脑袋像个鸭蛋,要不是她从屎里尿里抠出来,小命早没了。如是一数落,惹她的人便涨红着脸,不敢再吱声。李大寡妇始终未改嫁,据说跟赵广富有关系。有关系不是说赵广富拦着不让嫁,而是两人有一腿。李大寡妇爱贪小便宜,给人接生都不白接,一般都是十块钱。那年给赵广富的儿子赵海旺接生,接完生,到外屋猫腰撅腚地洗手。这时,赵广富掏出二十块钱来给李大寡妇。见多给了十块钱,李大寡妇喜笑颜开。因手还没洗完,便挺着胸脯,让赵广富把钱塞她兜里。赵广富借着塞钱,顺便摸了一把李大寡妇胸脯。谁知李大寡妇没恼,反“噗嗤”笑了,接着洗手。赵广富胆便大了,绕到背后,抱住李大寡妇,两人就把事办了。这都是传说,真假不可考。但李大寡妇与赵广富老婆不睦,却是真的。两人见面都不说话,还“呸呸”啐唾沫。李大寡妇爱贪小便宜的毛病,到老都没改,还落下不少笑柄。那年赵根生杀羊,给村民分羊肉。赵根生出于对李大寡妇的照顾,答应多给李大寡妇一只羊头,白接一盆羊血。李大寡妇欢天喜地,接完羊血,提着羊头,扭身又顺走了草窠里扔着的两只羊蛋、一条羊鞭。结果被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发现了,捋着屁股追出半里地,边追边喊,李大寡妇偷羊鸡巴啦……弄得全村人都知道了。接着便有人编成顺口溜:

李寡妇,偷羊鞭,半夜三更走西川,走着走着迷了路,哭哭啼啼到亮天。

气得李大寡妇叉着腰,站村头整整骂了一天。

这个时候,李大寡妇率先向吴长礼发难,吴长礼心中不悦,但并不想与她计较。跟一个寡妇较劲,有失体统。吴长礼不想较劲,有人想较劲;想较劲的叫吴二狗,是吴长礼孙子辈的。吴二狗嗔道:

“李大寡妇,你是不是吃羊卵子吃多了?说话咋带着一股羊臊味呢。”

众人又是哄然大笑。李大寡妇叉着腰骂吴二狗:

“扯你娘的蛋,满嘴长牙,咋说逼话呢。”

“也不是谁说逼话,你尿泡尿试试,看是乌水河大,还是你那泡尿大?”

有年轻人跟着起哄,鼓动李大寡妇尿泡尿让吴二狗见识见识。李大寡妇“呸”了一口,脸红脖子粗,说回家找你娘见识去。

吴长礼本想借着大榆树这个新闻传播中心,把自己的蓝图传播出去。谁知,刚一开头,就被人掐断了;掐断没啥,问题是本来是一件严肃事,如今却变成了滑稽事,传出去也不是蓝图,而是一段笑话,传还不如不传。吴长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边走边后悔,悔的不是来大榆树下说蓝图,而是又听了老婆的话,结果又他妈的错了。

回到家里,吴长礼大发雷霆,骂老婆:

“老娘们儿当家房倒屋塌,今后少说话,给我装哑巴。”

晚上,吴长礼召开一次家庭会议,大儿子吴百强、姑爷赵海旺、女儿吴淑芬,都来了。吴长礼白天窝的一肚子火,现在还没消,便劈头盖脸地发到这些人身上,张嘴就骂,说有这么大的事在眼前,都跟没事人似的,缺心啊还是少肝啊?养你们都白养了,遇事都往后稍着。骂完,抱着膀,耷着脸,接着生气。百强海旺淑芬皆是一头雾水,弄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看着吴长礼,又不敢问。吴淑芬悄悄问她娘:

“我爹,咋了?”

谁知娘也在生气,摆着手,说:“你爹让我装哑巴呢。”

吴长礼嚷:“外面议论成一锅粥,还问咋了,聋啊瞎啊?”

吴百强似乎懂了,试探着问:“爹,是选举的事吧?”

吴长礼坐直身子,指着赵海旺和吴淑芬:“教书都教傻了,倒不如百强心眼灵活。”

赵海旺和吴淑芬跟着也懂了,知道吴长礼原来是为选举的事生气。吴淑芬“噗嗤”笑了,说:

“选不选举,政府说了算,爹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啊?”

吴长礼压住火,放低声音:“丫头你真傻假傻啊,咋看不透事呢?”

扫一眼赵海旺和吴百强,接着又说:“赵根生那小子,早就看着爹的职位是块肥肉,这会正屙屎攥拳暗中较劲。你们就眼看着爹落蛋儿啊?”

吴淑芬撇着嘴,说:“放着福不享,非争这个破书记,有意思吗?犯得着伤肝动火的?”

吴长礼老婆接着女儿话茬,说:“我都劝多少回咧,不听。当了这多年村干部,落着啥好了?”

接着自问自答:“就落个生气,如今还抱着个狗屎橛子当豆包啃呢。”

吴长礼眼一瞪:“让你装哑巴,还说话。”

接着把眼睛看向吴百强和赵海旺,让他俩发表意见。吴百强是个老实疙瘩,遇事无主见,对吴长礼也是百依百顺,说啥是啥;赵海旺虽是吴家女婿,但毕竟是外姓人,对老丈人家的事向来不深摊。这个时候,两人都表示,听爹的,爹说咋办就咋办。吴长礼说那好,接着作出两点指示:一是指示赵海旺,尽快拿出一篇竞选演说稿,重点要把以往的工作成绩和今后的打算,说清楚;二是指示吴百强,给小儿子吴百顺打电话,叫他抓紧时间回来一趟,参谋参谋改选的事。

指示完,又嘱咐吴淑芬,家务事,就不要让赵海旺干了,让他集中精力写演说稿。吴淑芬白一眼赵海旺,说本来就不干,这回捞着圣旨了,还干个屁啊。

三天后,吴百顺开着小轿车回到吴家庄。吴百顺剪一头板寸,“八”字胡须,穿着高档毛料西装,从头到脚,皆是大老板派头。吴百顺回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赵根生承包的山场子找赵根生。吴百顺和赵根生是小学同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两人都是拆不开帮的好伙伴,校内校外,都摽着膀走路;好事赖事,都一起干。一起偷过李大寡妇家鸡蛋,一起在吴忠孝家的倭瓜上屙过屎,一起往吴二狗爷爷的瓦房上扔过石头。赵老五本不想让赵根生靠念书出菜,对赵根生在学校的表现,不闻不问;吴长礼则不然,吴长礼指望着吴百顺把欠吴百强的账捞回来,就不能无动于衷。吴长礼几次掐着吴百顺的耳朵嘱咐,别屎壳郎跟屁哄哄,离赵根生那小子远点。嘱咐几次不见效果,便找到赵老五,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说管好你家根生,百顺都让他带坏咧。赵老五一气之下,从教室里拽出赵根生,回家跟他学种庄稼。俗话说,淘小子是好的,淘丫头是巧的。果不其然,后来吴百顺和赵根生发展得都不错,都是吴家庄年轻人中的佼佼者。每次回乡,吴百顺和赵根生都要小聚一次,上学时两人不拆帮,现在仍然能说到一起。但这次吴百顺找赵根生,不为说话,而是要赵根生给他宰羊。赵根生说:

“想吃羊肉,这有现成的,用不着宰。”

“不是现在吃,宰两只,带走。”

赵根生先是一愣,接着明白了吴百顺的意思,不再追问,马上吩咐看场子的赵瘸子,拣两只肥的,收拾利索,给吴老板带走。赵瘸子去宰羊,吴百顺和赵根生坐着抽烟,说话。待一说话,吴百顺和赵根生皆感到今日说话与往日不同,两人似乎都存着某种戒备心理,气氛有些尴尬,感觉别扭。吴百顺知道赵根生要与老爹争这个村书记。昨晚回来,吴长礼拽着吴百顺不让睡觉,爷俩儿聊到半夜,前前后后的事,还有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都跟百顺说了。这个时候,吴百顺感觉别扭,不单是赵根生跟爹争村书记,还有些瞧不起赵根生。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干吗争这个鸟书记啊。赵根生心里也明镜似的,吴百顺这次回来,也是为着竞选的事。宰羊,也不是自己吃,明摆着跟村换届选举有关,说不定是给上边哪个领导送礼走人情。两人想着同一件事,同一件事又都与两人有关系,话自然就说得不顺畅;不顺畅不是两人互有戒备,而是找不到一个主题,东一榔头西一杠子,说的皆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从前两人说话,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次两人说话,是隔着心说话,不别扭就怪了。为缓解尴尬气氛,两人就一颗接一颗地抽烟,待赵瘸子收拾完两只羊,两人面前已躺满一地烟屁股。

赵根生猜疑得没有错,吴百顺宰羊的确跟选举有关,但不是给上边领导送礼托关系,而是要请几个兄弟喝酒吃烤羊肉。吴家庄与桲栎树村相邻。两村虽然离得近,不过十几里,但不属于一个乡。吴家庄归东大地乡管,桲栎树村归乌兰赤乡管。乌兰赤乡是蒙古族自治乡,乡不大,只有五个村,人口不过七千。七千当中有一半是蒙民;一半蒙民当中,又有一半生活在桲栎树村。按照乡村生态旅游发展规划,县政府将桲栎树村定位为蒙古族文化观光旅游村。说是观光,却又无“光”可观,村里差不多全是蒙民,但这些蒙民早已汉化,饮食起居,穿着打扮,看不出一点蒙民的样子。乡党委为适合“蒙古族文化观光游”的定位,派人到内蒙购置了几个蒙古包,放在村头的一片草地上,租给村民,开起两家“农家乐”餐馆,卖烤羊肉。逢“五一”或“十一”假期,便有三五成群的城里人,开车来这里休闲,坐在蒙古包里,吃着烤羊肉,喝着蒙古酒“闷倒驴”,看着穿蒙古服装的女服务员转来转去,确乎能领略到一些异域风情来。

这天,吴百顺带着五六个人和两腔羊肉,来桲栎树吃烤羊肉。吴百顺叫吴二狗从后备厢里卸下两腔羊肉,告诉老板娘,烤全羊,火要大,多放佐料,哥几个口重。老板娘五十多岁,长得胖,面皮白,宽脸,还真有一些蒙古女人的特点。看着两腔羊,老板娘脸上差点笑出花来,说哥几个瞧好吧,咱家大厨是从大草原请来的,正宗蒙古风味。因是淡季,蒙古包里人不多,只有两个半大孩子,坐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啃着烤羊蹄子。

蒙古包外面,有一砖砌的灶池,生着炭火;炭火上有一铁架子,横梁是一根拇指粗的麻花钢,能转动;整只羊,就穿在这根麻花钢上,边烤边转动。烤全羊是慢功夫,一只全羊烤下来,得两个时辰。待两只全羊烤完,已是中午,吴百顺等五六个人,开始围着桌子,吃烤羊肉,喝蒙古包里的“闷倒驴”。这几个人,有姓吴的,也有姓赵的,除了吴二狗是侄子辈的,其他都是兄弟辈,都是吴百顺从小光腚长大的朋友。吴百顺发迹后,没少关照他们,这次又带到桲栎树来吃烤全羊,皆有些蒙情不过。边吃肉喝酒,边数说吴百顺的种种好处,谁家爹娘有病,是吴百顺在城里帮忙找的大夫,谁家盖房搭屋,是吴百顺帮忙买的钢筋,谁家孩子上学交不上学费,是吴百顺掏腰包给交上的,等等,平时没逮着机会说,这时借着酒劲,都说出来了。内中有一叫吴百明的,绰号“大明白”,比吴百顺长一岁。别人说得热闹,吴百明却始终闷声不响地啃着半只羊腿,这时听众人数说完吴百顺的好处,鼓着满腮羊肉,问吴百顺:

“百顺,是不是有啥事情,要哥几个帮你办?”

几个人听吴百明如是说,也都觉得吴百顺是有事找他们,不然不会跑出十几里路,来桲栎树请他们吃烤全羊。这样一想,几个人便有些紧张。紧张的不是怕吴百顺向他们借钱借物,如今吴百顺是老板,随便拔根毫毛都比他们的腰粗,犯不着跟他们借钱;而是怕吴百顺让他们去讨债。去年夏天,吴百顺在一个姓杜的老板手里承包一项装修工程。工程完工后,老杜只付给吴百顺一半工程款,求吴百顺容他个空儿,另一半,过两个月给。谁知,两个月后,老杜还说容他个空儿。一容再容,转眼便容进了腊月。吴百顺不敢怠慢,追着老杜讨要另一半工程款。从腊月初一,要到初八腊八节,从腊八节要到二十三小年,软磨硬泡,老杜死活不答应,还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眼瞅着春节临近,工人们等着回家过年,眼巴巴蹲在门口等着吴百顺发工资。吴百顺急了,一个电话打回吴家庄,叫去吴百明吴二狗等,一人手提一根铁棍,找老杜讨债要钱。结果,钱是要来了,但五个人有三个人挂了花,险些弄出人命。当时未觉得害怕,过后想起来害怕了,至今心有余悸。这时听吴百明提起有事无事的话,便想起去年要账的情景,皆有些发慌,便一齐放下羊骨头,看着吴百顺。吴二狗年龄最小,肚子里憋不住话,这时抢先发问:

“二叔,不是又让我们去要账吧?”

吴百顺“嘿嘿”笑了,说:“就有事,也不是去要账。”

几个人听说不是要账,便都笑了,皆放松下来,说就是去要账,也绝无二话。吴百顺端起酒杯,逐一与大家碰杯,说把杯中酒干了,有几句话说。几个人一起干了杯中酒,放下杯子,等着吴百顺说话。

“这事大家都知道,村委会要改选,我爹犯糊涂,还想当这个村书记。招呼哥几个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请大家出个主意,咋办?”

几个人皆是一愣。愣的不是不知道村委会要改选,村里已议论得沸沸扬扬,就是聋子哑巴也都知道了,并且知道吴长礼的村书记怕是要当到头了,包山场子的赵根生是吴长礼的有力对手;而是吴百顺说出要他们出主意的话,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些人都是撸锄杠钻垄沟子的,叫他们耍浑的玩愣的行,可让他们当参谋出主意,比叫他们提铁棍要账难度大。大家一时无话,大眼瞪小眼,看着吴百顺;接着看吴百明,突然醒过腔来,这有个“大明白”呢,便如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说,想讨主意,那得找“大明白”啊。这个时候,吴百明也正犯疑,论出主意,吴家庄一千多口人,从头数到尾,也未必能数到他们几个啊。这时见大家七嘴八舌把他往前推,便胡撸一把油光的嘴巴,尴尬地笑笑,说:

“百顺,你太抬举哥几个咧,都是顺着垄沟找豆包的,没长出那个脑袋啊;再说,叔当了那多年干部,吃的盐比咱吃的饭多,过的桥比咱走的路多,用不着咱们瞎参谋滥干事的。”

停一会儿,又说:“不说长礼叔,就你家百强大哥、海旺姐夫和淑芬姐,说句不中听的,那都是人精,哪个拿出来,不顶我们百八十个的。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们掺和啊。”

吴百顺说:“我想办的,他们办不了。也不是办不了,是不按我说的办。如今,还真就用得着你们几个瞎参谋滥干事了。”

吴二狗歪着脖子想想,突然一拍脑壳,说:“懂了,是让我们都投长礼叔的票。”

经吴二狗一点拔,其余人皆如梦方醒似的,纷纷拍胸脯保证,差不了事,我们都投长礼叔的票。吴百明不愧为“大明白”,知道选村书记,都是党员投票,这几个人当中,满打满算只有两人是党员,其他人都是小白丁,没资格投票。再怎么着,吴百顺也不会因为这两张票请他们喝酒吃烤羊肉。吴百明瞥一眼吴二狗,带着蔑视的口气:

“你懂个毬啊,你有资格投票吗?”

指着啃了一半的羊腿,又说:“就有资格,就你那张票,值个羊蹄子钱吗?”

吴二狗脸红脖子粗,低头不言语。吴百顺说:

“二狗说的不是没道理,能投票的,都得投老爷子票,多一张就比少一张强;但问题是光几个人投不行,得让全村参加投票的人都投老爷子的票。”

几个人接着犯难,保证在座的行,但无法保证全村啊。吴百顺笑而不答,接着打开皮包,掏出一撂崭新的钞票,拍在桌子上。几个人皆吃一惊,弄不清吴百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别说你保证不了,连我也保证不了。”

吴百顺指指桌上的钱,又说:“它能保证。”

接着一挥手:“把它都给我发下去,凡是投票的人,每人五百。”

接着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五百块钱,买不来他画一个圈。”

吴百明吴二狗等人这才明白,吴百顺请他们来,是叫他们帮忙花钱买选票,便一齐咧嘴笑了;笑不是见到钱高兴了,这钱不是给他们的,是给选民的,而是这事好办,不用冒风险,送钱比讨钱容易。

“说风险,也有。关键是要保密,真要被人捅到上边去,弄不好,得蹲笆篱子。敢不敢做?”

几个人异口同声:“敢。”

吴百顺接着嘱咐:“尤其不能让老爷子知道。知道了,非打断我腿不可。”

嘱咐完,掏出一叠信封,每人发了一个,说:“这是辛苦费。事办得好,还有赏。”

吴百明吴二狗等皆眉开眼笑,揣起钱,接着喝酒吃烤羊肉。一直喝到日落西山,地上的羊骨头,扔了小山似的一堆。

吴长礼有些闹心,这么大个事儿,却没有一个上心的,都跟没事人一般。尤其是老婆,不但不热心,还一天到晚念三七。吴长礼是上了岁数的人,心里又有事,晚上便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折饼子,老婆就在被窝里嘟嘟嚷嚷地不乐意,说深更半夜瞎折腾,影响她睡觉了。还提出让吴长礼到西屋去睡,说那屋没人,他乐意咋折腾就咋折腾。女儿淑芬更不用提,不帮着他拿主意就算了,还阴阳怪气地挖苦他,一会儿说吴长礼是老骥伏枥,可拿到课堂上,做学生的活教材,一会儿又说廉颇老矣,可人家尚能日食斗米,说吴长礼日食不足二斤,有啥理由不服老啊。气得吴长礼直翻白眼。吴百强算是比较积极的,但拿出的主意,吴长礼用后脚跟都能想得出来,这不怨百强脑子笨,怨念书少,心窍到现在都没通开。子不教,父之过,这是吴长礼对百强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欠账。因此,他也不多难为百强。对姑爷赵海旺说不上满意和不满意,赵海旺倒是没说过反对的话,让干啥就干啥,问题是写个演讲稿,也是瘦驴屙糨屎,要多费劲有多费劲。前天吴长礼去了一趟,演讲稿才写个开头;昨晚又去一趟,倒是又增加两段,可他大概扫两眼,十句有八句是废话,满纸的娘娘腔。吴长礼背地里骂,妈了个毬的,十来年的校长白当了。实指望吴百顺是个帮他拿主意的人,谁知一回来,就东跑西颠地不着家,听说昨天还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跑桲栎树吃肉喝酒去了。这小子,表面看着嘣精嘣精的,想不到也是个缺心少肺的东西。吴长礼埋怨吴百顺:

“让你回来,是帮我出谋划策,不是让你喝酒逛风景。”

吴百顺无奈地摊着两手,说:“给你出的主意,你不采用,我也没辙。”

吴长礼“呸”了一声:“你那是馊主意,败坏我的名声。”

又说:“我入党时,还没有你呢。党龄比你年龄都长,让我花钱买选票,那不是毁我吗?”

吴百顺“嘿嘿”一笑,竖起大拇指:“佩服!老党员,有风格,晚辈望尘莫及。”

吴长礼眼一瞪,骂:“鸭子上架,少跟我跩。阴阳怪气的,都跟你姐学的。”

骂完,扔下吴百顺不理,甩袖子走了。吴长礼打算去找亲家赵广富。赵广富倒是个商量事的人,道道多,人称“小诸葛”。但吴长礼与赵广富不对付,不对付不是两人肩膀头不一般高,吴长礼瞧不起赵广富,而是赵广富心眼多,心眼多的人处事往往优柔寡断,算计来算计去,最终还是拨错了算珠;拨错算珠没啥,问题是自己不认这个账,反过来往吴长礼头上记。那年承包半截沟荒山,赵广富也有意承包,背后跟吴长礼商量,欲出五百块钱承包费,包下那片山。吴长礼没答应,说这事不是他一人说着算,谁承包,都得拿到村委会讨论表决,谁出承包费多,就包给谁。赵广富当时就急了,说咱们不是亲戚吗,不然我跟你扯这个?吴长礼说亲戚归亲戚,事该咋办咋办,全村一千多口人,眼睛都看着呢。结果,以八百元承包费,包给了赵根生。赵广富心里系下这个疙瘩,背后时常自己嘀嘀咕咕,有和没有这个亲戚,有啥区别啊。后来赵根生承包荒山发了财,赵广富看着眼睛发红,又鼓动吴长礼,重新承包,说五十亩山地,八百块钱太便宜了。山是大家的,便宜不能一人得。吴长礼顶撞赵广富,现在看便宜了,当初干啥去了?他出八百,你出一千啊,如今便宜不就是你的了。赵广富梗着脖子,不服,说现在知道也不晚,重新打鼓另开张。吴长礼说你真糊涂假糊涂啊,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是签了合同的,一包三十年。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变就能变。赵广富耍浑撒赖,说合同算个屁啊,说它是合同它是合同,说不是合同,那就是一张擦腚纸。当年国共重庆谈判,倒是签了合同呢,蒋介石还不照样打内战。吴长礼哭笑不得,说行,但那合同在乡政府和县林业局都是备了案的,你把这话拿到高发奎那说去吧。赵广富这才耷拉下脑袋,不再吭声。打那后,赵广富再见着吴长礼,便有些爱理不理,好像吴长礼该他欠他似的。

吴长礼这回去找赵广富,也是被逼无奈,或者觉得事情已过去多年,赵广富未必还记在心上。毕竟是亲家,没老亲还有新亲。吴长礼先找到赵广富家里,不在。接着找到菜园子,看见赵广富正在菜地里耪小白菜。吴长礼大老远就喊:

“亲家!”

赵广富抬起头来,见是吴长礼,便拄着锄杠,笑眯眯地看着,不答话。吴长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接着打招呼:

“亲家,耪白菜呢?”

赵广富不答,反问:“领导咋跑菜地来了,微服私访啊?”

吴长礼脸上堆着笑:“亲家尽说笑话,啥微服私访,有事跟你商量。”

赵广富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哎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跟一个平头百姓有啥商量的?”

吴长礼亲热地拉赵广富坐下,接着敬上一颗烟,点燃,指着一地白菜,说:

“地里的活,该支使海旺就支使海旺。年龄大了,该歇着了。”

“我倒想歇着,问题是有人不让啊。”

“谁?海旺?回头我说他。”

赵广富提高声音:“不是海旺,是你。”

吴长礼吃了一惊:“没有啊。”

赵广富带着揶揄的口气,说:“那不是给你写发言稿吗?咋,要发表讲话啊?”

又说:“这年头,亲爹不如老丈人说话好使。”

吴长礼“嘿嘿”一笑:“不是你说的那样,关键时刻,还是亲爹好使。”

又说:“歇会儿,陪我唠唠嗑。白菜,我帮你耪。”

“别,劳驾不起。”

“噗”地喷出一口烟雾,接着问:“你不是找我说事吗?不会就说耪白菜吧?”

吴长礼咳了咳嗓子,不想再兜圈子,便直截了当,把自己来的意思,跟赵广富说了,让赵广富帮着分析分析,拿个主意。接着又说出自己的担心:

“赵根生那小子,咱们看着他长大的,啥样人,你心里也清楚。不怕他竞选村书记,怕的是他背后捣鬼。”

赵广富听完,先是不说话,接着想一想,说:

“没事,不怕他捣鬼,谁不知道你吴大书记,向来大公无私,老百姓都会投你的票。”

听这话的意思,之前承包荒山的事,赵广富还没忘,说他大公无私,明摆着在讽刺挖苦他。吴长礼揣着明白装糊涂,接着还说,搁以前,他不担心,问题是现在出来个赵根生,事就变得复杂了,结果啥样,不好说。吴长礼提起赵根生,赵广富激动起来,“噗”地吐掉烟屁股,说:

“你是自作自受,当初要是听我的,就没有这操猫眼子的事。”

“亲家,话不能这样说,就是你当这个村书记,你也不会那么办。”

赵广富梗着脖颈:“那可不见得,凡事向亲向不了理,做人不能六亲不认。”

这话说得刺耳,吴长礼有些不爱听,但还捺往性子,说:

“事怕颠倒理怕翻,换成你是赵根生,你咋想?”

“权在你手掐着,管他咋想。”

“权在我手不假,但也不能滥用,做事要讲究个公道,不能昧良心啊。”

赵广富也不爱听了,站起来,跺着脚,改说为嚷:“我昧良心,那你干吗找我商量啊!”

本来说的是现在的事,结果扯出了过去的事。把一件事,说成了两件事,把简单的事,说成了复杂的事。这时,吴长礼见赵广富站起来,自己也站起来,涨红着脸,提高了声音:

“找你,看你是我亲家。”

赵广富接着还嚷:“现在看着亲家了,当初咋没看着亲家啊。”

吴长礼也嚷:“当初也看着了,要不然,连解释的话都没有。”

赵广富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石子:“扯娘的臊,这亲家,有还不如没有。”

两人你来我往,话越说越呛。地头上趴着一条狗,是赵广富家的。那狗认得吴长礼,本来趴在地埂上看着吴长礼和赵广富说话,这时见两人说着说着站起来,声音也大了许多,以为两人要打架。那狗护主,“嗖”地跳起来,朝着吴长礼乱叫。赵广富抡起锄杠,朝狗打去,骂:

“操你妈,香的臭的你分不清,远的近的你也分不清?”

傻子都能听出来,这话骂的不是狗,是人。吴长礼拍拍屁股,说:

“行,亲家,我算认识你了。”

说完,转身走了。赵广富往石头上“咣咣”墩着锄杠:

“你才认识我啊,可我早就认识你!”

吴长礼主意没讨着,却窝了一鼻子灰,大步流星,气囊囊往回走。待路过赵海旺家门口,扭身进去,见女儿吴淑芬正在堂屋做饭。吴淑芬虽然不支持吴长礼继续竞选这个村书记,但也不好背后撤爹的后腿。真如吴长礼嘱咐的,凡事不支使赵海旺,叫他一心一意写讲演稿。这个时候,吴淑芬见吴长礼进来,放下炒勺,跟爹打招呼。吴长礼耷拉着脸,问:

“赵海旺呢?”

吴淑芬朝屋里努努嘴,说:“在屋里写呢。”

吴长礼大步跨进里屋,果见赵海旺俯在桌上写讲演稿。赵海旺这两天很用功,吴长礼前天晚上来了一趟,昨晚又来一趟,看了他写的讲演稿,啥话都没说,但赵海旺从吴长礼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对他很不满意。说不定,今晚还得来。赵海旺不敢怠慢,今早一上班,就把学校一天的事务都处理完,接着马不停蹄,返回家来写讲演稿,中午饭都是在写字台上吃的,大半天时间,屁股没离开过板凳,这时已写满三页半稿纸。正忙得天昏地暗,谁知吴长礼就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一把抢过稿纸,“咔咔”撕个粉碎。赵海旺大吃一惊,愣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吴长礼心里窝着火,说话就跑了粗:

“别鸡巴写了。”

赵海旺蒙着脑袋,问:“爹,咋了?”

“你们老赵家人我用不起。”

赵海旺听出话里有话:“爹,我没惹您啊。”

“你没惹我,你爹惹我了。”

赵海旺这才明白,根子在他爹赵广富身上。

“我爹怎么惹你了?”

“问你爹去。”

这时,吴淑芬走进来,看见满地的碎稿纸,说:“爹你这是抽的哪家子风啊?”

吴长礼气犹未消:“别管我叫爹,你早跟老赵家人顺汤了。”

说完,扔下大眼瞪小眼的吴淑芬和赵海旺,背着手,撅着腚,走了出去。

晚上,吴长礼戴着老花镜,趴在桌子上自己写讲演稿。没写时,觉得写个讲演稿,没啥难的;待一写,才知道并不容易。本来有满肚子的话,待提起笔来,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本来心里想得顺顺溜溜,待落到纸上,却又觉得驴唇不对马嘴。写了一页,不满意,撕掉;又写一页,又撕掉。待撕到第五页时,老婆说话了:

“没有金刚钻,别揽那个瓷器活。”

“谁揽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老婆在被窝里伸出脑袋:“你不是让海旺写呢吗?好好的,咋又不让他写了?”

吴长礼“啪”地把笔摔在桌子上,骂:“别跟我提那王八犊子,从今往后,我和老赵家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

吴长礼义愤填膺,老婆反倒“噗嗤”笑了:“你闺女在人家呢,咋一刀两断?”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也成老赵家人了,都一块断。”

老婆抻被子蒙了脑袋,说:“能耐你了,我擦亮眼睛瞧着,看你咋断。”

接着又嘟嚷:“越老越没正形,蔓啦八出的。”

三天后,赵海旺揣着打印清楚的讲演稿,来找吴长礼赔礼道歉,说事情他了解过了,都怨他爹赵广富,碟子扎猛子不知深浅;接着埋怨他爹人倒是不坏,就是脾气犟,遇事爱钻牛角尖,不能辩证地看待问题,一辈子吃亏就吃在这个上。赔过礼,道过歉,接着掏出讲演稿来,说在复印部打印清楚了,让吴长礼过目,提意见,不行的话,他再改。吴长礼本来气还没消,这时听赵海旺把赵广富数落一通,也算是儿子替爹拿了回头话;又见赵海旺拿来了讲演稿,气便消了大半,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把本来阴沉着的脸,换上一副笑容来。

“行,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赵海旺笑了,说:“还是爹风格高。”

又五日,吴长礼得到一个消息,选举时,县委组织部要向每个村派住督导组,全程跟踪督查。因组织部人手不够,便抽调部分退休老干部充实到督导组当中,其中就有吕维多。吴长礼不知真假,打电话问吕维多。吕维多在电话里笑了,问吴长礼,还想继续参选啊?吴长礼说上次在县城听了吕维多一番话,本来不想了,但想到自己蓝图未能实现,从吴家庄长远发展考虑,打算接着参选。吕维多的态度似乎与上次不一样,赞赏吴长礼老当益壮,说组织上也需要像他这样有经验的老同志。吴长礼追问,刚才说的事,是不是真的?吕维多给了肯定的回答,说是真的,上级对这次选举非常重视,要求必须把真正想事干事的人选上来。抽调他进入督导组,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吴长礼有些兴奋,说真的好,村里需要像吕维多这样的老干部来把握方向。吕维多呵呵笑了。吴长礼接着想问问吕维多督导哪个乡哪个村,吕维多却把电话挂了。

吴长礼喜忧参半。喜的是吕维多参与了村换届选举,忧的是全县二十几个乡,上百个村,吕维多未必就能轮到吴家庄。但事也没处说去,没准歪打正着,吕维多真就轮到吴家庄。倘是如此,自己就不怕赵根生捣鬼,有吕维多,他心里就有了底。吴长礼不怕输,但输也要分输在哪里,如输在公平竞争上,吴长礼不算栽;如输在赵根生背后捣鬼上,那就算栽了。虽都是一个输,但性质不一样。现在的问题是,吕维多到底来不来吴家庄。虽然来不来不是吴长礼说着算,但吴长礼还是想把事情搞清楚。可刚才吴长礼已给吕维多打过电话,不能再打。再打,怕吕维多怀疑他别有企图。思前想后,吴长礼打算去找乡党委书记高发奎,想从高发奎嘴里透透口风。也不是单为透口风才想起找高发奎,之前就打算找,想汇报一下吴家庄村的选举筹备工作。除了汇报工作,讲演稿也得让高发奎把把关。如今正好借着汇报工作,顺便透口风,事情反倒显得自然了。

主意已定,吴长礼便揣着讲演稿,骑着自行车去乡里找高发奎。吴家庄离乡政府二十里,一半是板油路,一半是土路,待到乡政府,吴长礼骑出一身的汗。还好,高发奎在。看见高发奎,吴长礼松了一口气,算是没有白来。高发奎正在看文件,冲吴长礼点点头,示意他坐在沙发上。吴长礼坐下,摘下帽子,擦着脑门子上的汗。接着看见茶几上放着半瓶矿泉水,刚才路上骑得急,又出了汗,嗓子正渴得冒烟,便顾不得是谁喝剩下的,拿起来,“咕嘟嘟”喝了几大口。高发奎看文件,吴长礼不敢贸然打扰,只好坐在那里等着。待高发奎看完文件,吴长礼刚想张口说话,高发奎却先说话了。

“你来得正好。”

吴长礼一愣,听这话的意思,高发奎也正要找他。吴长礼看着高发奎,等着听下文。高发奎没再说下文,而是把文件往前推了推,示意吴长礼看。吴长礼拿不准高发奎的意思,怕自己理解错了,便欠着屁股,拿眼睛询问高发奎。待高发奎说看看吧,这才敢站起来,拿过文件,退回到沙发上,掏出老花镜,看文件。原来,这是组织部刚下发的关于村换届选举安排部署的文件。先说的是本次换届选举的意义和重要性,无非是些官放套话;接着看到了具体选举时间,就在本月下旬;接着往下,看到了督导组督查的具体安排,吴长礼登时紧张起来,刚才在路上出的汗本来已经消了,这时忽然又冒出一层来,似乎比路上出的还多,内衣都贴到肉皮上了,感觉皱巴,浑身不自在。吴长礼扭动一下屁股,瞄一眼高发奎,见高发奎正低着头,从一个玻璃罐子里抓枸杞子,往茶杯里放。吴长礼知道高发奎喜欢用枸杞子当茶喝,连汤带水,像喝汤药似的,边喝边“咕哧咕哧”地嚼。知道高发奎并未看他,吴长礼这才静下心来,接着往下看文件。第一督导组里没看见吕维多,第二督导组里也没看见,待看到第三督导组,终于看见了,还是个副组长;接着又在承包的村里,看见了吴家庄。吴长礼心头一震,咋这么巧啊。担心是自己眼花,看走了,便摘下老花镜,掐住一条镜腿,像探雷器似的,在纸面上探,当放大镜使。怕看走行,又伸出左手食指,划着横线。从左划到右,又从右划到左,千真万确,吴家庄归吕维多负责督导。吴长礼满心欢喜,揣起老花镜,激动得直搓手。蓦然抬头,发现高发奎正端着茶杯,看着吴长礼微笑。吴长礼醒过腔来,知道高发奎让他看文件,用意原来在这里。接着心怀感激,双手托着文件,恭恭敬敬,放在高发奎的写字台上。高发奎放下茶杯,笑着问:

“看得怎么样?”

吴长礼当真人不说假话:“挺好,这下我放心了。有老吕主持正义,不怕某些人搞歪的邪的。”

高发奎收起笑容,正色道:“老吴你啥意思啊?除了老吕,别人就不能主持正义呗?”

吴长礼一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赶紧解释:

“天地良心,高书记,我不是那个意思。”

高发奎追问:“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啥意思?”

吴长礼满脸窘迫,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先前眉毛上托住的一滴汗,这时“唰”地淌了下来,淌过眼角,又迅速淹没在一条皱纹里。高发奎“噗嗤”笑了,说:

“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

吴长礼见高发奎笑了,这才放松下来,跟着也笑了,说:

“吓我一跳,您是开玩笑,可我不能当玩笑听。”

接着又说:“在我这,那都是指示。”

高发奎“哈哈”大笑,说吴长礼是全乡头号老滑头;接着告诉吴长礼,回去好好筹备选举工作,各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倘出差错,吃不了兜着走。说完,“当当”敲着桌子,接着前面的话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才叫指示。”

高发奎边说边站起身,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文件和碎纸片。吴长礼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嘴里连连答应着,退了出来。

吴长礼心花怒放。心花怒放不单是自己先前的猜想,如今变成了现实,或者是有了吕维多,就有了依靠,就不怕赵根生那小子捣鬼,自己便可高枕无忧;而是高发奎主动给他看文件,看文件的目的,就是透给他吕维多的消息。吴长礼在来时的路上,还在犯难,这口风该如何透,话该如何提起,太直白不行,太含蓄也不行。说了后,高发奎知不知道这些消息,就算知道,能不能把消息透给他,都是未知数。吴长礼在路上设计了几套方案,预备着见到高发奎时,随机应变。谁知几套方案都没用上,高发奎就主动把消息透给了他。这说明啥?说明高发奎内心向着他吴长礼。前几天参加乡党委扩大会议,高发奎拍着他的肩膀,跟他提起吕维多,吴长礼还疑神疑鬼,认为高发奎别有用心,变相挖苦他;现在看,原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接着责怪自己,说到根上,是没看透人,高发奎他没看透,吕维多他也没看透,就连赵根生看没看透,也不好说。吴长礼引以为自豪的火眼金睛,如今怕是要大打折扣。如此说来,不但没看透别人,怕是连自己能吃几碗饭,他也没看清楚。

吴长礼边想边走。走出十里板油路,接着进入土路。板油路和土路当中,是一道撅尾巴坎坡。吴长礼光顾着想事,下坡时就忘了刹闸,车子没有减速,直接冲下去,差点把他掀下车来。慌乱间,吴长礼双手将前后闸一起攥住,两脚离开脚蹬,擦着地面当闸使;手脚并用,稀里哗啦,拖出十来米,这才将车子停下来,浑身早惊出一层冷汗。这时又突然想起,尽顾着高兴,却忘了向高发奎汇报工作,也忘了给讲演稿把关。忘了没啥,原本汇报和把关为次,打探消息是主,问题是如此一来,不就成了自己单是为打探消息去的了?

吴长礼一腔兴奋,登时换成满腹懊恼。便停稳车子,坐在路边抽烟,平复心情。待一颗烟抽完,吴长礼“噗嗤”笑了。笑的是啥,他自己也不知道。

月底二十六,吴家庄村开始换届选举,地点就在村小学校。这之前,赵海旺已从吴长礼嘴里听说了有关吕维多的消息,知道吴长礼再次当选已是十拿九稳。选举这天,赵海旺别出心裁,安排人在校园围墙上遍插彩旗。之前训练一周的学校号鼓队,这时也拉出来,在校门口排成四列纵队,叮叮咣咣地敲。一者为吴长礼助阵,二者也是为显示学校的生气,毕竟县乡的领导都来了,不能等闲视之。吴长礼有些激动,敞着怀,叉着腰,指示赵海旺:

“别尽顾敲,吹一段。”

赵海旺便跑到指挥号鼓队的李老师面前传达去了。李老师双手握着小红旗,这时把左手红旗按下去,右手红旗举起来;接着便响起“嘟嘟哇哇”的小号声。

参加选举的人陆陆续续进入会场。吴长礼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站在校园门口。大概是感觉到了热,这时便脱了外衣,搭在胳膊肘上,白色衬衫掖在腰里,人更显得精神。进来的每一个人,都跟吴长礼打着招呼,有的还将两手卷成喇叭筒,附在吴长礼耳朵上悄悄嘀咕一句。这个说:

“放心吧,选你。”

那个也说:“选你。”

……

吴长礼心中感慨。感慨的不是人们都说选他,而是半个月前,这些人见着吴长礼,还都带搭不理,或者看着了假装没看着,绕着走,好像他这个村书记马上就落蛋了似的。半个月后,却都一齐改变了态度,见着吴长礼,都主动上前搭话,或称叔,或呼爷,嘴巴甜得都如抹了蜂蜜一般。特别是李大寡妇,那天在大榆树下,鼻不鼻脸不脸,将吴长礼埋汰个狗血喷头,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前天晚上,吴长礼跟村班子成员研究部署选举的事,半夜才回家,却见李大寡妇坐在他家炕头上,跟老伴脸对着脸,唠得热火朝天。见着吴长礼,“刺溜”跳下炕来,拉住吴长礼的手,赔礼道歉,说那天在大榆树下,都是自己昏了头,胡说八道,顺嘴开河,求吴长礼大人不见小人怪,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接着又告赵广富的状,说都是赵广富那瘪犊子在背后捣鬼,说老吕退休了,吴长礼没了仗势,这回肯定落蛋儿,说自己就是受了他的影响,屎壳郎跟屁哄哄;接着拽起吴长礼的手,支支巴巴,朝自己脸上使劲,让吴长礼打一巴掌,也好让她长长记性。吴长礼看不惯李大寡妇,看不惯不是李大寡妇属于老赵家的人,或者那天在大榆树下埋汰他,而是跟赵广富狗扯连毛,这会反过来又嚼赵广富的舌根。这个时候,吴长礼见李大寡妇拽着自己的手往脸上贴,赶紧往回撤手。李大寡妇还说,不是给你们亲家掰生,赵广富不是啥好东西。接着又说,要不是赵广富,她落不到今天这个下场,老老的,还孤身一人。说着说着,还红了眼圈。吴长礼看一眼老婆,老婆正低着头,抿着嘴笑。吴长礼也想笑,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让李大寡妇把自己老底都揭出来了。想笑,但没笑,憋住了。吴长礼给老婆使眼色,老婆知道吴长礼的意思,催促李大寡妇,都半夜了,快回家吧。李大寡妇走到门口,还没忘回头笑着补一句,说她就等着吃自家产的大米了。

吴长礼这时的感慨,不是感慨人们的前后变化,而是感慨变化的原因。毫无疑问,是人们知道了吕维多来吴家庄督导选举的消息,知道赵根生那小子歪的邪的要落空,这才重新巴结他吴长礼。本来吴长礼没把这消息扩大化,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传十,十传百,大家这时都知道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想清楚原因,吴长礼便对那些献殷勤的人有些瞧不起,势利眼,墙头草,哪边风硬哪边倒。正想着,忽然有人拍他肩膀。回头看时,见是亲家赵广富。

“拍啥啊?”

赵广富“嘿嘿”笑了,问吴长礼:“在这站着干吗,咋不去陪老吕啊?”

吴长礼也笑了。吴长礼不是见赵广富笑他才笑,而是见着赵广富,又想起了前天晚上李大寡妇说的话。

“我现在就一平头百姓,陪领导,咱没资格。”

又说:“等忙完今天,明天就去给你耪白菜。”

赵广富摆摆手,眨巴眨巴眼睛,问吴长礼:“你猜,我选你,还是不选你?”

“爱选谁选谁。”

赵广富双手抱着肩膀,梗着脖子:“也是,不差我这一票。”

说完,撅撅走了。吴长礼隐约觉得赵广富话里有话,但有啥话,一时还弄不清楚。正在疑惑,忽见大儿子吴百强朝自己快步走来,接着把吴长礼拉到墙角,看看左右无人,这才悄悄跟吴长礼说:

“爹,百顺给参加选举的人都送了钱,这事你知道不?”

吴长礼吃了一惊:“谁说的?”

“二狗子跟我说的。”

听说是二狗子说的,吴长礼稍稍放下心来,说:

“二狗子整天撒谎撂屁的,他说话你也信?”

接着嘱咐吴百强:“别听风就是雨,没有的事。”

“爹,这事怕是真的。”

接着把半个月前,吴百顺如何在赵根生那里买了两只羊,如何带着吴百明、吴二狗等去桲栎树蒙古包吃烤羊肉;吃烤肉过程中,吴百顺如何掏出钱来,让他们给参加选举的人送钱,如何嘱咐他们要保守秘密,尤其不能让吴长礼知道;吃烤肉回来,他们如何趁着月黑风高,挨家挨户送钱,等等等等,一五一十,如此这般,跟吴长礼述说一遍。述说完,又强调:

“二狗子就参与了这件事,还能有假?”

吴百强述说得有板有眼,有根有蔓,来龙去脉,皆能合上牙,不像是二狗子编出来的;就编,也编不这么圆满。吴长礼额头上登时冒出汗来。难怪吴百顺带人跑到十几里外的桲栎树吃烤羊肉,那天,自己还埋怨吴百顺缺心少肺,只知喝酒逛风景。现在看,不是吴百顺缺心少肺,而是自己缺心少肺,咋就没看透混蛋吴百顺走的这步棋呢。刚才还感慨那些选民是“墙头草,哪边风硬哪边倒”,现在才明白,不是墙头草,而是见钱眼开,哪边有钱哪边倒。吴长礼满脸淌汗,抬手胡撸一把头和脸,原本挂在胳膊肘上的外衣,这时就“叭哒”掉在了地上。吴百强弯腰捡起爹的外衣,抓在手里,安慰吴长礼:

“爹你甭急,这事二狗子就悄悄告诉了我,别人不知道。”

吴长礼回想起刚才赵广富说过的话,当时就觉得蹊跷,如今看来,怕是跟这事不无关系;接着回想起几天前在菜园找赵广富讨主意的情景,恨不得一棍子将自己打死,把柄落他手里,还能有个好?就是现在不揭发他,日后,还指不定怎么要挟他,后患无穷。想到这一层,吴长礼问吴百强:

“给赵广富送了吗?”

吴百强摇摇头,说不知道;接着转身想找二狗子问问,被吴长礼拽住。

“算了吧。”

又说:“纸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现在不知道,不等于将来也不知道。”

接着跺着脚骂吴百顺:“混蛋,这不是毁我吗!”

吴百强见爹着急,自己也着急起来,问:“那咋办?”

事到如今,吴长礼也不知道咋办。这事不能找人商量,就能商量,怕也来不及。正左右为难,村部打更的赵驼子在那边扯着嗓子喊吴长礼,说选举开始了,高发奎叫他赶紧过去开会。

吴长礼心慌意乱,待走进会场,见吕维多和高发奎等领导都已在前台就坐,参选的人也都到齐了。吴长礼看见吕维多和高发奎,愈发紧张起来,懵懵懂懂,随便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吴长礼不敢看前台的吕维多和高发奎,转过头,看窗外。奇怪,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空,怎么转眼间变黄了?天黄有雨,人黄有病,莫非阴天要下雨?吴长礼歪着脑袋细看,明明一个大太阳在天上晃着,片云也无。吴长礼心中感慨,这才知道,云彩不是在天上,而是在自己心里。

这时,高发奎开始宣布开会,接着讲了一些话,接着吕维多代表督导组也讲了一些话。但两人都讲了什么,吴长礼一句都没听清。接下来是候选人演讲发言。先是赵根生发言,赵根生说了什么,吴长礼也没听清。接着轮到吴长礼发言。吴长礼走到台面,鞠个躬。鞠完躬,伸手掏发言稿,谁知却掏了个空。赵海旺给他写的发言稿,事先折好装在外衣兜里了,但这时吴长礼没穿外衣。想是落在座位上了,便慌忙走下来,到原来的座位上找外衣,谁知座位上也是空的。吴长礼脑袋“轰”的一声炸了,突然想起来,方才跟吴百强说话,挂在胳膊肘上的外衣掉到地上,被吴百强捡起来了。赵驼子喊他开会,因心里有事,走得惶急,就忘了把外衣拿过来。吴百强不是党员,不参与选举,这时不知跑哪里去了。吴长礼愣在那里。高发奎喊:

“吴长礼,你在搞什么鬼?”

吴长礼浑身一震,脱口答道:“没搞鬼,发言稿找不到了。”

人们哄然大笑。高发奎也乐了:

“找不到,搁嘴埯。”

吴长礼只好回到台前,按照高发奎说的,直接搁嘴埯。搁以往,这不算什么,就搁嘴埯,他也能埯半个小时。问题是今天与以往不同,不同不是今天是换届选举,他是讲演,不是讲话,而是有吴百顺花钱买选票的事在先,脑袋本来就是乱的,这时就更乱了。脑袋一乱,话就说得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赵海旺写的发言稿,之前倒是看过两遍,这时也都忘了,只记得稻田的事,便直接说稻田。但稻田看着大,说起来小,三五句话便说完了。接着又不知说什么,待要下来,又觉得时间太短,前后不到两分钟。这时突然想起来,那天从高发奎那里探听消息回来,从板油路转上土路,差点摔跟头,便大声说:

“除了开稻田,还要修路。咱村通乡里的那段土路,全铺油。”

赵广富接着话茬,问:“铺油是好,钱谁出?”

“向上争取三分之一,村民自筹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一,吴百顺出。”

接着想起吴百顺花钱买选票的事,又发狠补充:“他有钱。”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哗哗”鼓掌。吴长礼趁机走了下来。吴长礼毕竟当了三十多年村干部,见过大世面,开始慌乱,经这么一折腾,这时反倒镇静下来了,脑子也开始清楚了。这个时候,会议即将进入投票程序,吕维多正代表督导组强调选举纪律,说一些对党负责、对群众负责、对候选人负责的话。趁这个空当,吴长礼稳住心神,接着想吴百顺背着自己贿选,怎么办。吴长礼开始在心里骂吴百顺,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接着埋怨自己,咋就没看透这小子的小算盘呢?忽然又觉得,现在不是骂和埋怨的时候,问题的关键是下步棋该如何走,吴百顺替自己走了步臭棋,自己是接着这步臭棋走,还是悔棋重走?吴长礼心明镜似的,悔棋是不可能了。这个棋不是那个棋,那个棋能悔,这个棋不能悔。不能悔不是自己不想悔,而是没有悔的余地。将错就错,接着这步臭棋走?吴长礼心里不糊涂,既然是臭棋,结果百分之九十九是输;输和输还不同,分什么时候输,先输是小输,后输是大输;先输输的是一盘,后输输的是一世。这时的吴长礼算的不是眼下的“小棋”,而是人生的“大棋”。想自己当年入党时,光申请书就写了厚厚一摞;想自己是眼含热泪完成的入党宣誓;想自己当了三十多年村干部,清清白白,没占过集体一分钱便宜;接着又想起那次进县城吕维多说的“保晚节”的话,吴长礼愈发觉得,临老临老,倘在这上面栽跟头,毁了一世清名,不值得。哪头轻哪头重,此时吴长礼已码放得清清楚楚。吴长礼巴不得人人都不投他的票,零票才好,这样他就省心了。想着想着,吴长礼下意识站起来,左顾右盼,看别人写选票。这时,很多人已经写好,正在对折;有没写好的,也不背他,似乎是故意让他看,还对他咧着嘴笑。吴长礼觉得这笑不是好笑,是嘲笑;也不是嘲笑,是得意的笑;得意不是选吴长礼才得意,而是平白得了五百块钱才得意。霎时间,吴长礼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涨红着脸,说:

“大家都别选我啊,都选赵根生。”

高发奎在台上喊:“吴长礼,你捣啥鬼,选谁不选谁,你说了算啊!”

“不是我说了算,是真的想选赵根生。”

接着解释:“我年龄大了,干不动了;赵根生年轻,还有能力,该选他。”

“早发昏去了?现在刚知道年龄大?”

“高书记说得没错,早我真发昏去了,现在刚醒过腔来。”

高发奎以为吴长礼在卖乖,眼一瞪,警告他:

“老吴你注意啊,你这是在违反选举纪律,小心后果。”

吴长礼还解释:“是真的。”

高发奎一拍桌子:“什么真的假的,小心我撤销你候选人资格。”

吴长礼正无主意,高发奎这句话,反倒提醒了他。

“不用你撤销,我自动申请退选。”

高发奎指着吴长礼鼻子,嚷:“吴长礼,你别倚老卖老!”

看看吕维多,又说:“有仗势了是吧?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啊?”

吴长礼不甘示弱:“是有仗势,但我仗的不是人,是党性和人格。”

接着像当年入党宣誓一般,右手握拳,举过头顶:“我郑重提出,退选。”

众人皆是一愣,看着吴长礼,不知道他唱的这是哪出戏。高发奎真急了,站起来,说:

“退选,早干啥去了?结果都快出来了,你退选,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啊!”

高发奎还想说,被吕维多止住。吕维多最了解吴长礼,知道吴长礼是讲原则的人,不会在这种场合乱说话。

“老吴提出退选,其中必有缘故。让老吴把话说完。”

接着问吴长礼:“说说看,为什么退选?”

吕维多让吴长礼说,吴长礼却不知道如何说。待要说出实情,又觉不妥。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哄嚷出去,好说不好听。待要瞒住不讲,吕维多却在那里等着他回答。吴长礼含糊其辞:

“就是年龄大了,不想干了。”

吕维多知道吴长礼说的年龄大是假,别有隐情是真,便追问吴长礼:

“老吴,选举是个严肃的事,有问题必须向大家当面说清楚,否则,我们没法向在座的各位代表交代,更没法向组织交代。”

吕维多不依不饶,吴长礼窘迫起来。窘迫不单是吕维多逼他说实情,而是吕维多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东西,像锥子一样,扎人。三十年前吴长礼用马车把吕维多从公社接到吴家庄,就发现吕维多眼睛里有这样一种东西。后来找吕维多为小儿子吴百顺谋差事,也发现吕维多眼睛里有这样一种东西,结果话到唇边又咽回去,回来被老婆骂个狗血喷头,说他窝囊废。原来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现在突然知道了,是一种气。这气能将吴长礼的身体洞穿,使吕维多能从他的前心看到后背去。吴长礼清楚,他心里想的,能瞒过高发奎,但瞒不过吕维多。思忖再三,吴长礼只好承认:

“原因有,但这里不想说,过后再向领导汇报。”

吕维多抓住不放,接着将吴长礼的军:“共产党员首要的是对党忠诚,襟怀坦白。这一点做不到,何谈党性人格?”

吕维多步步紧逼,吴长礼已无退路。再接着负隅顽抗,并非明智之举,反而越来越被动。吴长礼暗中发狠,娘个毬,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吴长礼半生磊落,奈何今日却如此娘娘起来?这不是我吴长礼的风格啊。发过狠,吴长礼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道出实情:

“我贿选了。”

登时,吕维多和高发奎皆目瞪口呆,哑然无语。吴长礼这时倒显得异常镇静,不慌不忙,抬手捋了一把花白头发,接着解释:

“不是我贿选,是我儿子吴百顺。事先,我不知道,背着我干的。”

接着又将选举前吴百强告诉他的话,一五一十,如此这般,复述一遍。复述完,坐下,像是卸下千斤重担一般,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心里的那片阴云,跟着也消散得无影无踪。接着转头看窗外,先前还是发黄的天空,如今又晴朗起来了。

这时,高发奎先缓过神来,“啪”地一拍桌子,质问道:

“开会前为啥不说,偏等到这时候?”

吴长礼照实答:“事发突然,之前没想好怎么办。”

这个时候,一直冷眼旁观的赵广富“嘿嘿”冷笑着,站起来,先拍手鼓掌,接着双手抱拳,阴阳怪气地说:

“佩服,佩服,不愧为老党员,风格高。”

接着问吴长礼:“有一事我得弄明白,你说让吴百顺掏三分之一铺路钱,还算不算数?”

“你不问,我也正要说。刚才我的演讲,不算是演讲,算是给下任领导提个建议,如果采纳,铺路钱,百顺照样出,这事我能做主。”

吴长礼知道赵广富又在耍歪心眼儿,故意作践他,于是一语双关,接着说:

“五尺高汉子,唾唾沫就是个钉。过去这样,现在还这样。”

赵广富颠着脑袋,说:

“好,好,那我就睁大眼睛瞧着。”接着又抱抱拳,坐下了。

吕维多半晌未言语,这时扒着高发奎的耳朵嘀咕一会儿,然后说:

“今天的选举就到这,结果暂不宣布,待事后调查清楚再作决定。”

尾 声

两年后,吴家庄连接乡政府的十里土路,铺成了板油路。通车剪彩那天,高发奎来了,吕维多来了,吴百顺也来了。村头还搭起戏台,在吉林公主岭请来二人转戏班子,预备唱七天大戏。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人山人海,场面十分火爆。剪完彩,吴长礼在人群里找到赵根生,从兜里掏出一页纸,说:

“根生,这是辞呈。”

赵根生不解:“辞什么啊?”

吴长礼指着眼前的板油路,笑笑,说:“路修好了,村委会顾问,我就不干了。”

赵根生吃了一惊:“叔,为啥啊?路修好不假,还开稻田呢。”

吴长礼拍拍赵根生肩膀:“根生,开稻田的事,就交给你去办了。叔相信,你能行。”

赵根生恳求:“叔,你是我的主心骨,得帮我出谋划策啊。”

吴长礼摆摆手:“根生,叔还是那句话,你能行。”

赵根生想了想,说:“叔,辞职行,但得请示高书记,我做不了主。”

接着转身寻高发奎,被吴长礼拽住。

“多大个事啊,用不着请示老高。”

赵根生怀疑吴长礼是别有打算,便问:“叔,辞了职,您老打算干啥?”

吴长礼指指那边的吕维多,说:“两年前就约好了,进城跟老吕练太极拳。”

又说:“楼房,百顺都买好了。”

赵根生知道再多说也无济于事。回想起两年前竞选村书记,赵根生总感觉对不起吴长礼,好像两年前拉票贿选的不是吴百顺,而是他赵根生似的。想到两年来吴长礼捐弃前嫌,屈尊给他当顾问,一心一意为他出谋划策,帮他解决多少难题。这时才知道,论风格,讲奉献,自己跟吴长礼比,还差着一大截。想到这些,赵根生眼窝一热,接着紧紧握住吴长礼的手,说:

“叔,遇到为难着窄的事,我还找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