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斧头志》原文
1
首次见到那把斧头,它就给了我教训。那时,我年幼,不知什么原因爬上了老屋的阁楼。短暂地满眼漆黑过后,从土墙缝隙挤进来的天光,在我眼前扎出游弋的小光斑,那把碳钢斧跳进了我视线。它安静地竖立在老式的木工工具箱一角,斧柄杏黄油亮,斧面黝黑如墨,斧口清冷泛光。我伸出指尖摸去,手指一阵薄凉,而指尖在微微屈曲中竟划出血口。
气恼中,我拎出斧头,带下阁楼,扔在堂屋门槛前。响声惊动了祖母,她颠着小脚跑上前,叱责:你这不知事的伢子,这可是你祖父的宝贝!说着,弯下腰,双手抱起斧头,又重新归之阁楼。
这把不寻常的斧头,我长辈都熟悉它的来历,到了我这辈想不熟悉都不可能,尽管相隔漫长时光,一些细节仍不失鲜活。而现在,我时不时忆起,竟有化成文字的冲动,那些隐藏在岁月背后的细节纤毫毕现,容我慢慢说来。
庚午年正月初八,灰黄的天空偶尔泛出一缕青白,门前的稻场还四处散落着除夕的鞭炮余渣,辰巳之交,十四岁的祖父迷迷糊糊地透过蚊帐瞟了眼窗外,还想睡个回笼觉,等快开午饭的时候再起床。房门外霍地一声脆响让他彻底清醒,那是锄头杵地的声音,脆响声还在耳边,我曾祖父的呵斥隔着天井穿过房门传来:老三还没起来?
九十年前,在我老家长岭岗一带,我曾祖父人称“刘锄头”,风里雨里,不管走到哪里,他手里总是提着一把大号锄头。前些年他带着我曾祖母和六个孩子从刘家冲搬到长岭岗,租种下薛家祠堂二十亩公田,就一年四季锄不离手了。祖父穿衣起床时还在纳闷,年还没过完,今天怎么这么早要起床?
曾祖父正月初八早上那声锄头杵地的脆响,就草草地结束了我祖父无忧的少年生活。祖父要是知道他父亲呵斥的目的,断断不会那么快穿衣、叠被、洗脸,至少要赖在被窝里挽留一阵自由的少年时光。早饭过后,按照曾祖父的吩咐,祖父来到长岭岗集镇上,在长兄经营的刘家槽坊,提了一壶陈年的高粱酒刚刚跨进家门,曾祖父接着吩咐,提着,跟我走。
在马家湖胡老木匠家,我祖父一眼就看上了那把竖在砍板旁黑黝黝的斧头,单刃锋利、乌黑油亮的斧头太抢眼,祖父一见钟情。我曾祖父和胡老木匠在火屋喝茶谈事,年少的祖父和胡老木匠的小儿子武哥也是一见如故,他们把胡老木匠的锯斧刨钻翻了个底朝天,玩得不亦乐乎。直到两个老爷子叫他们过来时,还一个手持钢斧,一个手提墨斗,满头冒汗。胡老木匠看着两个手握工具一脸茫然的少年,哈哈大笑:这两样工具就送你们作拜师礼了。我曾祖父及时喝令祖父跪下给师父磕头。事实上,祖父得到的拜师礼是两件,一把斧头和一个师兄,这两样礼物从那个初八的上午就一直陪伴到终生。
胡老木匠的大哥在汉阳兵工厂由学徒晋升成了冶炼大师傅。因循了一句老话,高山摔死英雄汉,河里淹死会水人。民国四年也就是乙卯年腊月,外面天寒地冻,胡老木匠的大哥却在冶炼房里挥汗如雨。一个偶然的失误操作,让他自己瞬间融入了沸腾的炉水,尸骨无存。在收到的遗物中,胡老木匠发现了一把斧头,这是大哥用汉阳兵工厂造大炮的碳钢给他锻造的斧头。胞兄的遗馈,分外珍贵。胡老木匠为这把斧头颇费了一番心思,先是选了上等的皂角木做斧柄,后来,用时觉得太硬,又选了木质柔和的桑木做斧柄,用时又觉得力道不够,终不如意,换了三次斧柄,还是不称手。一次,与他师父闲聊中说起此事,老人略作沉吟,模棱两可又不无机锋地说,很多东西都认人罢。自此,胡老木匠细细地给斧面擦了一层枪油,收起了那把斧头,等待那个适合这把斧头的人出现。
一晃十五年过去,当胡老木匠看到我年少的祖父有板有眼地挥舞那把斧头时,心头一动:就是这个少年伢子了。不承想,他心念一闪的决定,真让这把碳钢斧找到了它合适的归宿。这把碳钢斧头就此跟随我祖父,四十余载的时间,斫木成材,劈弯就直,硬是劈出了一方木艺江湖。
祖父过世后,已承接他衣钵的父亲对祖父的一锯一斧都仔细收捡,尤其对那把斧头,父亲擦拭几遍还不够,重新上了油,然后收藏在老屋的阁楼上。
2
碳钢斧头是如何与我祖父匹配的?而这匹配又是如何被众人见证的?时间并不长。
拜师学艺将近一年,即庚午年的冬天,那把碳钢斧头第一次证明了我年少的祖父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冬闲的时候,罗家河罗氏家族修祠堂。罗家请了两套木匠班子,一套木匠班子负责起屋的木工大活,胡老木匠班子负责打家具的木工细活。两套班子干的都是木工活,做的都是点工,工价一模一样,胡老木匠总觉得这里面暗含手艺孰高孰低的优劣评判。在我老家一带,至今造房起屋都是家庭的头等大事,选吉日、请师傅都马虎不得。虽然砍檩条、穿椽角、镶楼板等等这些活路是大墨,比起箍桶、做几案、雕方桌这些细活来,直截了当许多,但是千百年来人们对房屋的崇拜,使得人们对做房子的大师傅会高看一眼。不过话也说回来,罗家祠堂的业务能请到胡家班子,也是一件长脸的事,本来木匠的行话里就说“大墨越做越穿,小墨越做越难”,而胡家木匠班子毕竟名声在外。在我老家,旧时修祠堂是件比自家起屋还天大的事,能被请事,说明大师傅的技、艺、品在那一个家族心目中得到了公认。
年少的祖父和德武被分派做下料、砍毛斧的粗活。选料、打墨、下尺、下锯,德武倒是干得风生水起。和以往不一样,我祖父的动作明显犹豫、拖拉、迟缓甚至磨蹭。德武催了这个小师弟几次,我祖父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眼光时不时瞟向对面的木匠摊子,见德武催促,只是交代德武不慌着下正厅那张大供桌的料。又过了半晌,师兄德武再次催促我祖父加把劲时,急忙中,我祖父顺口推说在选斧头手柄。也确实,那把斧头上手快一年了,已经由当初握在手上稍显沉重到如今越来越顺手,顺手之余,又有缺憾,祖父明显感觉桑木柄是这把斧头最大的败笔。这把斧头使用碳钢锻造,硬度大,桑木太软,不好把握力道,尤其是在砍大斧时,下斧的力道重不得轻不得,难以把握。当他的目光再一次扫向东头正在支起的八木架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一根散落的小圆木,那小圆木哪里是他看到,简直是跳到他的眼里,祖父心中一惊,就是它了。小圆木是枸骨木。枸骨木在我们老家一带,俗称猫儿刺,生长特别缓慢,难以成材。但是由于它木质细密、坚韧、耐腐,倒是农人们制作水田犁耙的不二选材。我祖父当时完全是灵感突现,捡过那根通直光滑的枸骨木,动作麻利地砍就成一根完美的斧柄,毫不犹豫地换下了那根桑木,完成了这把斧头的点睛之作。
对面木匠班子已经成型的八木架让我祖父心里有了底,那把碳钢斧第一次在我祖父手里跳跃得那样欢实。第四天收工,胡老木匠惊讶地发现,刘家小木匠一天不仅完成了那张大供桌的下料,连所有木方的毛坯都砍出来了。
多年的木匠老成精,胡老木匠的眼睛比尺还准。尺寸不对!他马上发现小徒弟把所有木方的尺寸多放了三分。
八十多年前我老家那一带,木匠、泥瓦匠等手艺班子不少,就木匠班子来说,卞、陈、毛、胡四大班子名气最大。做艺不光是做活路,也是做的脸面、口碑。要收获手艺人的荣耀,当然免不了艺人相互之间明里暗处的角力和争斗,手艺班子就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手艺江湖。从这一点看,我祖父拜进胡老木匠门下,也就身不由己地踏进了手艺匠人的江湖。手艺江湖就有手艺江湖的生存法则,人缘、人脉、人气是立足手艺江湖的风向标,艺准、艺品、艺德是行走手艺江湖的打门槌。不论手艺江湖里如何争斗,一手漂亮的手艺活路才是饭碗,暗地里的手段、套路、招式都有限度,相互都保持着一份手艺和手艺人的颜面。
已近冬至,日子一天比一天短。晚饭洗漱过后,点上一袋叶子烟,胡老木匠踱出堂屋。院子里满地星光,寒气逼人。右边徒弟们住的厢房里的窗户上还有飘动的灯影。很长时间没有去那边看过了,胡老木匠不由自主地踱到厢房窗前。灯光下,我的学徒祖父手握一支偏平的木工笔,正在一摞纸上聚精会神地写写画画。这哪里是个木匠,分明就是个私塾里的学童。这一瞬,胡老木匠明确地找到了刘家小木匠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与众不同:专注、执拗、严谨。我年少的祖父丝毫没发现已经在身后站了小半个时辰的师父,直到他标注完草稿纸上那张大供桌所有尺寸,鼻子里叶子烟味才提示了他,师父来了。
正如预期,罗氏祠堂修建得气势浩大,精美绝伦。直到今天,我老家那一带,罗氏家族的老人提起当年的祠堂,无不满脸自豪。圆工那天,正厅那张宏大的供桌敦实不失灵动,稳重透出威严,尤其与天盖上的八木过梁相称相合,映带自然,浑然一统。酒桌上,负责房屋天盖的老木匠竖起拇指,“胡老爷子手艺精湛,简直是鲁班再世,那张供桌实在做得让人佩服。”
此话毫无虚言。胡老木匠心如明镜,对方在天盖八木下料时,暗地里多放了五分坡,如果按原定尺寸做下来,摆在那里的供桌就会像个小孩穿了一件大人的衣服,丑得哭且不说,还会成为木匠艺人江湖上的笑柄,多亏了小徒弟的严谨。面对心机识破后的恭维,胡老木匠淡然一笑,抬手指向我祖父,“小徒弟下料砍方的。”一桌手艺人的目光第一次聚焦到我祖父,那个清瘦、黧黑、略显木讷的刘家小学徒,此时,他正手提砍斧,一件一件地收拢着散落的锛刨锉凿,不慌不忙,纹丝不乱。
七十多年过去,彼时那把斧头明亮的斧口,隐隐反射出刺人眼目的光,穿过岁月的千山万水,还是那么清晰地走近我视线,专注、执拗、严谨。
3
“老子的锄头儿子的斧头”,这是我老家长岭岗一带对我曾祖父和祖父的最高赞誉。“刘斧头”的称誉,始于我祖父学艺三年师满后的第二年。
马家湖卞老秀才的三儿子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八。去年冬就在对门的岗上选了一块地,在那里做起两进八间大瓦房,准备秋收后,老三在新屋迎娶完婚。我祖父还是跟着胡老木匠班子,忙活了一个冬天,转年个把月后,两进八间大瓦房已经临近圆工。悬山式屋顶,穿阁式门窗,挂落飞罩,圆雕雀替,整幢新屋古朴、大气。
上梁是新屋落成的最后一道工序。癸酉年惊蛰刚过,二月十八,“大吉,宜嫁娶,宜动土、上梁”,真是大好日子。胡老木匠和老秀才几世相邻,因此在卞老秀才家做这桩活也格外用心。梁树早就选好,木岭嘴毛家屋后的一棵老檀树,三丈多高,一尺多粗,掐头去尾,中间做梁部分头尾匀称、笔挺通直,简直就是为做大梁而生的。梁树要偷来,不偷不发,这是我老家一带至今保留的习俗。年前卞老秀才就和胡老木匠悄悄地去踩了点,后来卞老秀才也和毛老板婉转地打了哑谜。
正日子的头天晚上,三更刚过,胡老木匠就带领四个徒弟直奔木岭嘴。锯口、斧口都抹了黄油,师徒五人都是黑衣、短打,为的是偷梁时动作利索,尽量减小动静。木岭嘴紧挨马家湖,在蔡家溪边上,这里坡陡林密。黑暗无边的夜里,我祖父跟着师父一班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坡上转悠了半天,才找到那棵老檀树。虽是开春,二月的夜风还是硬朗打脸。树太大了,五个人分工合作,挽绳打结、换手拉锯、剔干下枝,到底是专业木匠,又师出一门,悄无声息却配合默契。一盏茶的工夫,众人大汗淋漓时已大功告成。胡老木匠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布袋规规矩矩地放在树桩上,说一声“起”,四个徒弟抬树上肩,在密布的树林中穿穿跌跌地往外摸。情节像导演过一样,就在此时,毛家堂屋的灯亮了,随着主人几声努力的咳嗽,大门打开。
还是师父老道,几个徒弟脚步迟疑的时候,胡老木匠在一旁简短一个字:走。年少的祖父第一次参与偷梁,心中本就忐忑,尤其是主人弄出的响动,更让他又急又怕,一时细密的汗珠顺颊而下,梁在肩上,他完全是被几个师兄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蹿,根本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在哪里。“慢”,师父的话和身体同时抢过来,我祖父只觉肩上一轻,人就溜下了一个坎坡。胡老木匠一个眼疾手快的护徒动作,让他自己也脚下一滑。也就是这黑暗中电光石火的一瞬,给我祖父在木匠江湖上带来了一次闪亮登场。
吉时定在午时。早上醒来,胡老木匠只觉得右脚踝扯筋似的疼,坐起身才看到,右脚踝肿胀得像个大馒头。新屋上梁,师傅是主角。抬梁、安梁、定梁、唱梁,这些都要上屋顶,样样都有讲究,主人也想讨个好彩头,样样就少不了胡木匠这个主角。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师徒几个一时手足无措。尤其是德武,生怕胡家在木匠江湖上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声誉被这一桩活路砸了场,一双血红的眼睛瞪了小师弟也就是我年少的祖父好几眼。
“我来。”祖父一下子没有了昨晚偷梁时的忐忑,神情笃定胸有成竹。胡老木匠眼睛一亮,望着自信而沉稳的小徒弟,心里顿时有了底。吩咐德武和几个师兄出去刨梁、裹梁、系梁,留下小徒弟面授机宜。
卞老秀才新屋的稻场上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震天的鞭炮炸响,人群自动闪开一条道,泥瓦匠、木匠合力抬起那方披红的檀木大梁,稳步走向新屋,领头的正是刚刚出师的我年少的祖父。开春二月料峭的寒风拂来,鼓起我祖父一身蓝色粗布长袍,他手提钢斧,目不斜视,大步向前,沉稳而老练。
在堂屋右墙顶上站稳,我祖父扫一眼下面的人群,简短而清脆的一个字——“发”,开启了大戏的帷幕。鞭炮声中,两边墙顶上的艺人同时拉起手中的绳索,裹着红布的大梁缓缓上升,大梁正中一方红布幔徐徐展开,布幔上“紫微高照”四个描金颜体大字遒劲而耀眼。鞭炮的间隙,年少的刘家小木匠清脆地唱诵:
上梁上梁,长发其祥。
日出东方,喜气洋洋。
吉日吉时,光照华堂。
紫微升中央,栋梁升顶上。
少年祖父清脆而略显稚嫩的嗓音,简短而新颖的唱词,既有古腔的韵调,又有随性的发挥,木匠、泥瓦匠一起附和着尾音唱和,在场的人群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少年打头开唱上梁歌。兴奋、期待、咂摸,各色表情不一而足,场面喜庆而热烈。歌声中,大梁缓缓升到屋顶,左边的师父顺当地将梁梢放进瓦工事先做好的圆框。右边是定梁的关键,我祖父手托梁端,这才发现瓦工给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梁框做的是方框!墙顶一方的瓦工盯着年少的主角眨眼窃笑,他们要看看这个小木匠怎么解开这道题。众人也屏住呼吸,踮起脚伸长了脖颈。正在大家为这个少年大师傅捏一把汗的时候,只见我祖父跨稳弓箭步,陡地换做单手托梁,腾出右手,两道斧光划过人们的眼睛,准确地落向左手的梁端,两块檀木斧屑应声脱落,圆口的梁端出现上下两方平整的剖面,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大梁已经稳稳当当地落进了方形梁框。直到鞭炮响起,人们才爆发出一阵叫好的呼声。少年老师傅不慌不忙地把一袋银元系上大梁,直起腰,扬了扬手中的斧头,接着唱诵:
上梁上梁,人财两旺,
鸿运当头,德胜四方。
上梁上梁,好事成双,
喜事连连,儿孙满堂……
不仅上梁的瓦匠、木匠一起跟着唱和,一些围观的群众也不自觉地跟着唱和起来。我祖父边唱边抓起旁边木斗里的糖果、包子撒向下面的人群,一时,唱和声、抢闹声、笑语声、鞭炮声,场面是说不出的热闹。卞老秀才新屋落成的最后一道仪式喜庆得达到高潮。半个世纪过去,祖母给我讲起彼时的场景,满脸依然洋溢着神往陶醉的神情。
答谢师傅们的酒席上,卞老秀才端起酒杯,专门走到我年少的祖父面前,恭恭敬敬连敬三杯。第一次做大师傅的刘家小木匠那天酩酊大醉。一觉醒来,“刘斧头”已经名冠江湖。
4
年少的祖父在我老家的木匠江湖上猝不及防地高调登场了。少年得艺,祖父的人生由一把斧头劈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那把斧头不仅成了他一生的饭碗,也成了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重要途径。
和他父亲一样,我祖父从此也是斧不离手。旧时做艺,师傅是不用自己肩挑背扛工具的,那些工具家什由主家派人接送。但是我祖父那把斧头从不让人动,来去总是自己提在手上。
祖父少年出道,舍得力气,吝得材料,还时常有别出匠心的设计,不几年就在我老家一带做出了名气,徒弟也越带越多。工作多年以后,我在我们县城换了三次房子,每次和找来的装修师傅们聊天,我会说如果我不是幸运地考学跳龙门,现在也应该是个老木匠了。而攀谈的结果都是师出同门——他们居然都是我们刘家木匠的徒子徒孙。
做艺也分季节。我老家一带,一般霜降以后到次年立夏以前是农闲季节。起屋的、打家具的、老人准备寿木的等等,我祖父的木匠班子的活路排得满满当当。立夏到寒露这一段时间,他们就外出做活,荆州、沙市、当阳这些地方都有他们的老宾主。庚辰年六月,我祖父带着三个徒弟在当阳半月镇上做了二十多天的活路,收尾那天,又用余下的边角料给主家箍了个大脚盆,算是送了个工,也是留下一份人情。因为多出了这么一点事,师徒四人紧赶慢赶,直到戌时天已黑定才忙活完。出门太久,尽管主家挽留住一晚再走,但我祖父师徒都归心似箭,连夜启程往回赶。将近百把里的路程,师徒四人都仗着年轻气盛,一路走一路说笑,寅时左右就到了三界场,离家只剩下一半的路程了。
早在五月份,枣宜会战就已经打响。三界场地处当阳、夷陵、宜都三县交界,人烟稀少,坡陡林密,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因为战事不远,周边的土匪逐渐聚拢到了三界场密林中,打劫行人成了他们生存的便捷选择。以往只是听说过这一带闹土匪,我祖父也没碰到过,何况他们又是一行四人,年轻胆壮,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他们不想并不等于没有这回事,其实自从我祖父一行人拐进三界场大坡,就被黑暗的密林中十几双眼睛死死地盯上了。虽是下半夜,沉闷的天气依然密不透风,黑暗中穿行于林间的小路,浸汗的衣服裹在身上,浑身湿嗒黏糊。就在我祖父扯起衣角揩汗的一瞬,十几条汉子不知从哪棵树后蹦出来围住了他们四人。不好,真遇上了土匪!我祖父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那里面有这二十多天的工钱。到底是吃百家饭的手艺人,见多识广,我祖父跨步上前,双手一拱:“各位好汉,高山一条路,流水一条河,我们几个也就是个做工讨生活的,借路一过。”为首的土匪打手一挥,弟兄们,别啰嗦,搜!话音未落,两条大汉趋身向前,说时迟那时快,我祖父扬手一横,前面大汉的手臂正好碰到那锋利的斧口,顿时血流如注。一时双方都怔住了,我祖父没料想斧头会伤到人,土匪们也没承想会碰到硬茬。为首的土匪一看自己兄弟挂彩了,大喝一声,上,自己率先扑了过来。三个徒弟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背抵背围成一圈。故事并不像想象那么精彩,两个回合后,为首的土匪半条膀子在我祖父虎虎生风的斧口上掉落在地,面对年轻气盛又手持利刃的师徒四人,土匪们架起头头一阵风消失在树林中。惊魂过后,我祖父用袖口仔细擦拭了斧口的鲜血,回想起刚才斧头在手狂舞的情景,暗暗觉得它沾血的时候比起砍木头时更轻灵、顺手,甚至主动、准确得似有灵性,可能那块造大炮的碳钢生来就为嗜血和杀生。一行人也是累了,我祖父把擦拭干净的斧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棵大树蔸上,四个人围着斧头歇下来,一直坐到天亮,才继续他们的归程。
5
自从沾血之后,我祖父隐隐觉得那把斧头有些不听使唤了。下斧时明明看准了线,斧到之处却走了手。大匠运斤和老司机开车是一个道理,心到,意到,则眼到手到,浑然一体,甚至无须比划、考量。这种细微甚至鬼使神差的偏差,不由让我祖父心生暗结。
一个晴热的午后,我祖父带着他的斧头和疑问,来到白鹤冲岳父亨爷家里请教。亨爷是白鹤冲亦道亦巫的大先生,江湖名头甚响,不仅法通两界,而且道贯黑白。亨爷取下他深黑的墨镜,仔细看了看那把碳钢斧头,拿过一张黄裱纸小心地覆上斧面。“月半节过了来拿吧”,亨爷收下了那把斧头。整整七天,我祖父无斧可使。没有斧头的日子,他觉得连嘴里都无滋无味。他简直无法想象,假若没有斧头,这日子还有什么滋味!七月十六,月半刚过,我祖父大清早就直奔白鹤冲。亨爷好像算准了我祖父的时辰,开门手提那把斧头,递过去。“谨持谨用,修斧修人,勿生妄念。”祖父记下这十二个字,像接回久别的婴儿,仔细抚摸查验,黝黑的斧背正中,一点不显眼的暗红赫然在目。我祖父抬眼,正好看到亨爷诡秘莫测的一笑,也不深问,提着他心爱的斧头转身就走。
卤水点豆腐一样,自此,这把斧头又恢复了它往日的习性,跳跃而不失准头,锋利而不失法度。和我祖父更是形影不离,他不让任何人用他这把碳钢斧,连同他的徒弟儿子我的父亲。
人丁兴旺是每个家族的期待。据老辈人讲,我祖母共生育了六个孩子,而我知道的只有我父亲和叔叔两弟兄。年少时,我始终不敢向祖母问起我的姑姑和叔伯,还是在我父亲口中大略知晓了其中的曲折。祖父祖母婚后,育有一个女儿五个儿子,姑姑最大,庚辰年出生;五年之后乙酉年才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我父亲,紧接着连续又有了四个儿子。子女双全人丁兴旺,加上家底不薄,拉扯孩子还不至山穷水尽,祖父欢快的斧头砍奏的简直就是乐章。然而好景不长,我父亲到我叔叔中间的三个男孩在三岁时陆续因为风寒夭折。悲伤之余,祖父把全部的疼爱用在了剩下的三个孩子身上,生怕孩子们偶有不慎惹来疾患。
祖父怀揣这把亨爷治过的斧头须臾不离,一晃十九年。看着三个孩子渐次长大,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微落了下来。姑姑是我祖父唯一的女儿,自小聪慧,凡事过目不忘,遗传了我祖父专注、执拗、严谨的所有性格。早些年村里王老医生准备收下我姑姑学医,后来因为家庭出生成分不好作罢了。刘师傅疼女儿在当地家喻户晓。前两年,马家湖的罗裁缝委托德武的夫人为他大儿子上门提亲,我祖父反复暗自掂量,征得女儿同意后才答应了这门亲事,婚期定在乙亥年冬月初八。
一提起家庭成分,我祖父就一肚子火。解放的前一年,薛家公田的持有人家义先生三次找到我祖父,说是自己的儿子在广州部队上立住了脚,要他们一家大小去大城市享福,劝说我们刘家买下租种了多年的二十亩田,这田也是你们种出了感情,半卖半送交到刘家的手上也放心。正在拉扯孩子的祖父考虑再三,觉得有了田就有了依靠,一咬牙,买下了这租种多年的二十亩地。哪知地契还没捂热乎,解放了,地收了。薛家义因为解放前所有地都卖光了,做了半辈子地主却在解放后当上了贫协主席,而我们刘家租种了几十年地,买的地自己才收了一季,却被这个贫协主席要划成地主成分。祖父觉得被薛家算计了,一直据理力争,闹到公社,公社的工作组多方调查核实,最后还是被划成老上中农。祖父有一种被暗算的屈辱,攥着那把斧头,杀人的心都有。多亏祖母天天念叨她父亲告诫的十二个字,“谨持谨用,修斧修人,勿生妄念”,祖父愤愤不平的心才慢慢缓下来。
乙亥年的梅雨季节特别漫长,入梅以后就好像没有放晴过。时晴时雨的天让我姑姑在一次淋雨后高烧不止,祖父对风寒的恐惧陡地蔓延开来,一大早就赶忙叫人抬着女儿去公社卫生所。午时不到,我祖母凄厉的嚎哭就从屋前的堰堤传到了祖父的耳朵,一阵晕眩,我祖父下意识地用斧柄撑住了身体。“薛医生一针下去,人就没动静了……”,祖父听到这里,二话没说,一下子跳起来,摸上斧头夺门狂奔。卫生所的医生们正围在一起说着什么,看见我祖父血红着眼青筋暴起的样子,赶忙四散开去。
“薛家义,还老子姑娘!”祖父话音未落,盯着薛家义的女儿薛医生,嗖的一声斧头脱手飞出。师兄德武带一帮徒弟赶到时,正好看到那把斧头擦着吓呆的薛医生耳际飞过,一缕乌黑的头发应声飘落,斧口稳稳地扎进旁边的医案。
姑姑入殓的时候,王老医生仔细查看了她的眼睛和皮肤。据他推断,应该是医生注射青霉素之前,对皮试反应判断不准确,姑姑死于青霉素中毒而不是风寒。安葬女儿后,我祖父昏睡了三天。迷迷糊糊中,那把碳钢斧头清晰而明亮地出现在他眼前,它青筋暴跳左冲右突张牙舞爪,倏忽飘荡在眼际,祖父一伸手就准确地抓牢自己做的枸骨斧柄,稍一松手,它又飞出,再伸手抓住。这个梦中反复的游戏让我祖父筋疲力尽。
说起这段伤心的往事,祖母总是充满敬畏。一怒之下的祖父在斧头脱手的时候,眼冒怒火,根本就没想到岳父的告诫,是那把斧头救了薛医生也救了我祖父自己。“捂得时间长了,收了它的杀性,通了人性。”这是我祖母对斧头的评价。
祖父老了,除了那把斧头,他把所有的技艺、家什都交给了他的儿子我的父亲。癸丑年五月,我祖父病卒。葬礼上,我父亲要把那把跟随了祖父四十多年的碳钢斧给他陪葬,师叔德武拿来一把纸扎的斧头,放在了我祖父的手上——走路的人不能带着铁器。
父亲继承了祖父的手艺,与那把碳钢斧头配合得还可以,但木匠活在乡村日渐式微,碳钢斧头慢慢淡出众人视野,终究退隐成一种见证了。